消逝的梳子巷

女人是一種宿命的動物，說動物并無對女性的貶低之意，只是個人所感女人的一生較之男人更多的不是為理性所控，而是由感性所引，這種引無論方向如何歸宿如何都充滿著命運性。而有著“花容”的女人較之普通女人命運則更是多舛。

《花容》讓我一見鐘情。我是在11月末收到這本書，如同收到幾枝這寒冬中的臘梅，幽然、暗香。

事實上，用臘梅來比擬《花容》并不是完全妥帖的。《花容》雖如梅般清雅、幽然，卻絕無梅般的孤傲。李小萍的文字雋永樸實，因為她寫的都是小巷子里的生活瑣事——平庸的生活，淡淡的苦惱。但這些雋永樸實的文字相互構建竟蘊藉著一個個波瀾曲折的故事。如大海的表面，即使風和日麗之時心也緊緊的，不知下場風浪從何而來。而神奇之處，在風暴最激蕩之處，也讓人毫無懼色，潺潺流水般的講述像兩萬里的海底充滿張力的寧靜，這種通透和內(nèi)斂正是李小萍本人的素養(yǎng)，而這種素養(yǎng)亦依附在她筆下每一位女主人公身上:無論性格，無論時代。

花容，梳子小巷里走出來的美麗女孩，她依戀著出生的這塊熱土，卻不得不離開，浮萍般的命運就此拉開序幕。面對外面的世界年輕的她要強地想去征服，她努力唱戲，暗中攢著勁地同劇團的臺柱蘇麗麗較勁。無邪的天真與鄙陋的世俗第一次交鋒，是當她發(fā)現(xiàn)蘇麗麗與團長有關系，“她覺得心里像堵上一塊大石頭。”“她毫無目的地信步走著，頭腦木漲漲的，感覺像是被人欺負了!誰欺負了她呢?王團長嗎?不是。蘇麗麗嗎?也不是!是人世間的復雜事情愚弄了她!”她憤恨著，但不服輸?shù)膫€性卻讓她轉瞬間主動投向王團長。此刻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每個時代都有著自己的色調，上個世紀60年代的動蕩、艱苦、熱，放在懷舊的情緒里，是一種蒙了灰調的亮紅和軍綠，也有飄搖的豆燈般的暈黃色。在這樣的色調里，我隨著花容一起慌亂。是什么讓我慌亂?是疼痛。是什么讓我疼痛?是卑微。這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卑微?是女人無枝可依的飄零感。

她如花般的容貌似乎可以得到身邊所有男人的喜愛，還有那些或真或假的承諾。打小喜歡她的迷糊、王團長、文革中收留她的茶葉店老何……可誰都未曾停止她飄零的命運。當老何給了她安寧生活的盼想時，她愛上了他。“花容……覺得老何像父親，像兄長，更像個靠得住的男人，自己很需要他，離不開他。她太需要有個肩膀靠一靠，太需要有個男人來呵護了!這不是一個女人向男人學戲，而是女人對男人熱烈的需要!她上前摟住他像個孩子似的哭著說:‘你要了我吧。’老何拍拍她的肩頭，嘆口氣說:‘莫怕，我會保護你，照顧你的。’花容認真地睜大眼睛望著他，說:‘我想嫁給你。’”

花容未嫁給老何，老何回了南方老家，在等待中一切又全變了，商業(yè)化、現(xiàn)代化以席卷一切之勢橫掃一切。小巷存在的意義也只能用金錢去衡量:有商業(yè)價值，好吧，存在;沒商業(yè)價值，好吧，請消亡。人情淡薄，金錢的聯(lián)系成了人與人之間的主要聯(lián)系，琴師老魏的葬禮上花容心口發(fā)涼地想著“人情冷如冰”。

花容像浮萍一樣漂浮在動蕩的時代，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不對，是漂浮在疾速流逝的時間洪流中，無法自拔。也許一些現(xiàn)代女性會說，花容漂浮的命運在于她的性格不夠決絕。決絕了又怎么樣呢?轟轟烈烈如蘇麗麗，文革批斗時有說有笑毫不畏懼，絕唱《碰碑》然后一頭撞死。“沒人能比得上蘇麗麗!”花容潸然落淚如是說。沒人，可我們總要生存啊。不愿如菊花那樣粗鄙而混沌地生存下去，也沒有勇氣如蘇麗麗那樣決然地離開這個瘋狂的世界，只好漂浮、徘徊其間的，就是花容這樣的第三種人。我們都是!

“像冰化雪消那樣，在現(xiàn)代化的拆遷施工魔術中，小巷的東半段很快就消失了……”

其實，花容就是那有韻味的梳子古巷，溫婉卻絕不失倔強。這樣的花容，這樣的古巷，還未來得及用自己的方式去面對新生的時代，就被時代的洪流所吞沒，最終默默消失了。

花容到底去哪里了呢?

梳子巷到底去哪里了呢?

我不知道答案，或許愛她的人知道答案，或許沒有答案，再或許有沒有答案都無所謂了。

優(yōu)秀作家的作品一般有這樣一個特點——并不將他(她)的觀點強加給你，但是他(她)的文字卻是讓你忍不住反復吟讀的。你會驚異，他(她)怎么想到這樣說，他(她)為什么就能把話說得那么漂亮。

例如，在《怡君的石榴樹》里有段文字是這樣的:

“她游魂般地回到梳子巷。一輪明月高懸，小巷被照得明晃晃的。扶著護城河邊的花磚隔墻，她諦聽著流水的嘩嘩聲，想到這小巷、這石榴樹和她畫在屋里墻壁上的巨幅石榴圖，即將在推土機的隆隆聲中消失掉，而自己的少女時代和青春印痕，以及所有痛苦的記憶，也將隨著梳子巷的消失而再無法尋舊?她不禁哭出聲來。”

怡君就是這篇小說的女主人公，在文化館閱覽室工作了八年，從年少時的無知到年輕時的通透，年紀輕輕，卻似把一切都識破了。李小萍對于描寫愛情的態(tài)度是純凈的，因此把這個怡君寫得甚是透徹——在房間內(nèi)畫石榴樹，拒絕未曾謀面卻富裕的父親給予她經(jīng)濟上的幫助，她總是靜靜地聽著什么也不表示，她“沒有什么很明顯的魅力……但她身上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獨特氣質。”

怡君并非空白如一張白紙，對愛的熱情使她在朱家文之前就經(jīng)歷很多，從未經(jīng)世事的懵懂變得對愛情泰然處之。然而她是在乎朱家文的，因為在乎，因為成熟，所以更加的小心翼翼。她將她的熱情深藏如同那株畫在屋子里火紅的石榴樹。她沉默得像一串符號，因為沉默不會犯錯。她從未對朱家文提過什么要求，無論朱的妻子生前死后。嘴巴的沉默讓眼睛更加明亮，她在沉默的觀望中了解朱家文的本質，發(fā)現(xiàn)那個男人的來去僅與權錢有關。她每次愛人，每次受傷，就算懂得保護自己了卻依然守望愛情的純粹。巷拆人離，院中的石榴樹也被遷移，在經(jīng)濟效應的作用下很多東西都必須妥協(xié)。移栽的石榴樹蔫了很多，人們說，不要緊，開春就會好起來。怡君內(nèi)心的那株石榴樹卻隨著梳子巷消逝了。

現(xiàn)代女性的性格越發(fā)明朗，很難說心是不是朝氣的，至少要踩著時代節(jié)拍，演奏歡樂的小快板才合時宜。越來越歡快，也越來越缺少深意。怡君是隱晦的，如同她那株畫在室內(nèi)的石榴樹，在昏暗中裊娜;怡君是古意的，如同她不舍充滿古韻的小巷，不舍充滿回憶的小院。不動聲色的蒼白臉頰下，心卻清冷清冷。因為清冷，所以明白很多事情的不可抗力，所以不抵抗，所以靜看別人笑，別人哭，別人哭著冷笑，她自己只能笑著在內(nèi)心落淚。

愛爾蘭詩人葉芝在《隨時間而來的智慧》中這樣說:

“……雖然枝條很多，根卻只有一條;

穿過我青春的所有說謊的日子，

我在陽光下抖掉我的樹葉和花朵;

現(xiàn)在我可以枯萎而進入真理。”

這十篇小說之所以成集，必然有個引子穿引其間。這引子往明了看，是梳子古巷;往深了看，其實就是作者潛在的價值觀。正如列維·斯特勞斯的“二元對立”范式——通過創(chuàng)造符號與所要表達的意義進行“二元對立”，不斷地進行隱喻和換喻的文化創(chuàng)造。被物質時代所吞沒的梳子古巷，所隱喻的李小萍的真理便是——對傳統(tǒng)文化和價值回歸發(fā)出的人文訴求，并對饕餮般貪婪吞噬的物欲社會不彰顯地批判。深度“輕”現(xiàn)，緣于作者并無解決之道，因此也并未激烈地直指矛盾，更多的時候傳達的是一種迷茫和無奈。面對高樓林立卻物欲縱橫、繁花似錦卻滿目瘡痍、進步騰飛卻喧囂混雜的時代，一個文學家除了迷惘和無奈又能作何?解決問題，那是社會學家的事情。只是這無奈未嘗不是你我的無奈，這迷惘也是社會學家們就未嘗不會迷惘的。

李小萍的這本小說集作品時間跨度很大，水平也參差不齊。總體來說，早期作品比較直白簡單，描寫人物心理很多，卻顯得簡單，文字也平白直敘，詞匯和意境都有欠缺，如《爽風迎面撲來》中主人公因為姐姐對婆婆的態(tài)度而感悟自己對老人沒有寬容的心態(tài)，人物形象單薄，心理描述稚嫩。優(yōu)秀的小說在于高質量的細節(jié)，在前期的小說中，細節(jié)處理不好，缺少典型色彩的細節(jié)，是明顯的缺失，這也削弱了與讀者產(chǎn)生共鳴。《霧鎖梳子巷》是一個轉折，主人公小徐依然是直來直往，而故事卻多了幾番周折。楊文簡被舉報跟葉殊有不正當關系，而小徐卻在結識葉殊后發(fā)現(xiàn)她是個單純的熱愛藝術的女孩子，是萬主任為了鞏固地位對他們搞的誣蔑陷害。當楊文簡企圖用同樣的手段扳回，葉殊拒絕了這種爾虞我詐的政治攻擊，而同小徐選擇在紛繁復雜中保持真我。這篇小說雖然人物性格依然單一，明確地劃分為好人、壞人，但故事的曲折迂回使其形象不至于單薄。在后期作品中，人物開始復雜多變起來，不僅僅主人公變得豐滿靈動，周邊的配角也有血有肉。像《花容》中粗枝大葉的菊花，懦弱而又倔強的迷糊，《香飄梳子巷》里愛搞政策的老積極等。他們哭也好，笑也好，絕不僅僅因為一個個教條式的簡單原因，他們有自己的立場，有自己的利益和感悟。人物在故事中表現(xiàn)出應有的情緒，故事的發(fā)展由人物性格去推動。文字也同主人公一起變得優(yōu)雅，心思細膩，一切顯得恰到好處。當然這是與李小萍人生歷練的豐富不可分的。似乎可以從不同時期的作品中抽離出這樣一個形象:年輕又充滿活力的、率性而為的、富有正義感而愛憎分明的女孩，成長為一個穩(wěn)重的、優(yōu)雅細膩的、淡定幽然的、成熟卻不屈從于世故的女人。這形象，應該也屬于李小萍本人。

李小萍首先是一個劇作家，其次才是一個小說家。她編故事的能力遠遠要高于駕馭文字的能力。或者說她只是想把她的故事說得很精彩而并未在乎其中有什么大義。我一直認為，評價文字水平，最重要的是文字本身的力量，其次才是形式。所謂文字本身的力量便是抵達人心的力量，如何抵達人的內(nèi)心，就是通過故事、情節(jié)、人物、對話、情景、心理直白等，讓讀者的心靈有觸動，有共鳴，有感悟。如何遣詞造句，如何排列文字，這僅僅是手段，文字的本質便是它的意義，讓別人看到自身世界和生活的意義。意義如何解讀，讀者有充分的自由，如蘇珊·桑塔格《反對闡釋》中說的“他們都聲稱他們讀出了本來就存在于文本中的那些意義。”這種意義未必是什么微言大義。體現(xiàn)在《花容》這部中短篇小說集中更多的是一種感觸，他們的矛盾的內(nèi)心，他們的無奈，他們的得意和失落，他們的希望和掙扎，認定我們的世界就是這個樣子的，我們會有所感觸并且思考，這就足夠了。

讀這部小說集心情一直是輕松的，無須用看一個沉重作品的眼神去凝視它，只是看一個聰明的女人，如何聰明地說話。沒有搖旗吶喊，沒有旗幟鮮明，亦沒有頹敗叛逆，熙熙攘攘，看似沒有主題，卻一片冰心在玉壺。明明是故事的主人公卻一直在旁觀。旁觀她筆下的那些日常光景，以及瑣碎里的人生百態(tài)，然后故意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