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海口的時候是公元一九九三年四月,我和同鄉老王組建了一家房地產公司,實際上是一家皮包公司,什么生意都做,主要是炒房地產。那時海南的房地產很熱,熱得連出租車司機都在炒。實際上,當初海南的無數房地產公司并不是真正的開發商,而是圖紙、批文和地皮的擊鼓傳花的炒家,一夜暴富的神話多半就是在這些人中間產生的。
老王四十歲出頭,是內地一家大型企業廠長,他哈工大畢業后,直接分配到這家工廠做技術工作,后來一步一步升遷到了這個位置,他是國務院津貼獲得者,是全國勞動模范。在他身后,扎扎實實站著辛苦的昨天。他所以到海南考察,是打算在海口建一個企業對外的窗口,設置一個辦事處。
我所以去海南,是想寫一部大特區題材的長篇小說。可是到海南后,我的心被那種炒的氛圍打動了,看到爆熱的海南房地產市場,許多人都想吃這塊肥肉,做鬼的心都有。我感到炒地皮與寫小說是不可同日而語的。老實說,寫小說又辛苦又不賺錢,混一點鳥食,我何苦那么辛苦。于是我找到了在海南考察的老王,倆人一拍即合,深嘆終于有了英雄用武之地。老王感慨地說:“我們自己發點財吧。別人能發財,我們又不傻,憑什么就發不了?就是輸到底,大不了再回家務農去,我就是農村娃出身,怕什么?海南這地方,只要你不愚蠢,你就能看到椰子樹掉下銀錠來!”說干就干,我們在海甸島租了間房子,辦起了自己的公司,他讓我先運轉著,并囑托我與他直接單線聯系,他說:“伙計,我和你現在是在一輛戰車上了,要有富同享,有難同當,是生死兄弟了。到時,我就會過來的,我們要并肩戰斗。”過了幾天,他就飛離海南回到廠里。最初,我只能零打碎敲地倒賣些樓花地皮之類的事,但這些樓花地皮都是些炒來炒去沒影的事兒,所以我也一事無成,我的心漸漸焦慮起來。
一天,我去澄邁房地產開發中心撞撞運氣的時候,意外地遇到了我的大學同學蘇然,她竟然獨自闖到海南來了,并且很幸運地在澄邁開發區找到了這份工作,專門審核批文,很有實權。上大學時,我比蘇然高一級,她是我們中文系里的一道風景。蘇然是在部隊大院長大的,性格開朗、熱情,人又長得漂亮,實在不乏裙下之臣,我曾經和她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然而到底和她無緣,一場突發的變故打碎了我們玫瑰色的夢幻,徹底改變了各自的生活軌跡。當我這次見到蘇然時,心突突直跳,很是驚異。我感到她變了,變得怡然、婉約,渾身透著一股成熟女人的韻味,顯得沉穩、干練,有一副風霜入骨的氣質,她再也不是當年青春飄逸的純美女神了。見到我時,她并不感到吃驚,一副很平靜的樣子,對我微笑頷首。知道我來闖海南,她便在離她公司不遠的小食堂里請我吃飯。她要了兩碗皮蛋瘦肉粥,其中的一碗,她仔細地挑出姜絲、蔥末之后,才輕輕推到我面前。分別八年了,她仍然記得我不吃調味品,我的心里也很震驚蘇然的仔細與念故,不過我像什么都沒有察覺一樣,慢慢喝起粥來。說實在的,蘇然再次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像是被人點了穴,人一下子變得言行都遲緩起來,不知身在何處,哪有心思吃飯?吃著皮蛋瘦肉粥,如同嚼蠟,但又不得不作出吃的樣子,內心早已翻江倒海,思緒難平。和蘇然分手后,我找了現在的妻子,她是我同班同學,叫紫淑,是典型的小家碧玉,個子小小的,但很精致,畢業后分配在社科院工作。結婚幾年來,我的家如同大多數中國家庭一樣,過著平淡的日子,也有了自己的兒子,應該算是幸福家庭吧。然而,令人想不到的是我和紫淑的婚姻亮起了紅燈。一年前,我和紫淑進行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冷戰之后,雙方明明白白地表明,我們之間互相對對方已經失去了興趣。當然這絕不是哪一方有了外遇,或者哪一方素質太差什么的,感情這東西實在是太微妙,知識分子的婚姻破裂原因更為復雜微妙,不能用簡單的幾件事或幾句話闡述明白。后來,紫淑提出了分居建議,我客客氣氣地搬出了我們共同出資買的房子,在外面租房子住,兒子由我們共同撫養。
我說:“這個世界太小了,我們又見面了。”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有意避開了過去的話題,有點漫不經心地問我:“當作家不好嗎,非要搞地皮?”我說:“當作家我也寫不出什么作品來,我根本不是那塊料,無所事事,不如干點實事,在海南,我看能不能干點實事。”她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說:“在海南炒地皮,說到底你必須弄到批文,懂嗎?”我怎么能不懂哪,在海南炒地產是需要有堅實的背景的,看那些人炒來炒去的,炒的基礎就是批文,批文就是錢,有批文就可以驢打滾的掙錢。然而,拿到批文的都是些什么人,都是些有根基的人,絕不是那些草根們。一瞬間我有些困惑,沒有搭腔,只默默地沖著窗外出神。外面是車水馬龍的世界,一輛輛奔馳、科迪拉克、雪佛萊、紳士、凌志匯入了車流之中,顯示出一種富貴與高不可攀。我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轉過身來說:“沒橋架橋,沒路修路,辦法總會有的。”蘇然微微一笑說:“好,有情況及時聯系,拿到批文,我親自給你選地段,保你賺個盆滿缽滿。”
公司草創半年多了,業務還是零,身在內地的老王坐不住了,不斷打電話來詢問情況,我心里也很著急,很想做成一筆大一點的生意,讓公司立起來。我知道老王這個人,做事只求結果,不看過程。我所以和他合作,其實想法很簡單,我覺得老王是個干事的人。以老王的江湖地位,也算是朋友滿天下,然而,在海南,他過去的那些關系都過時了。要在海南站住腳,我必須在當地政界、商界有朋友,大型交際場合我也曾通過蘇然設法打進去過,想通過這些朋友認識更想認識的人,我每次都是煞費心思地去想如何結識位置重要的政府官員,以及與銀行行長拉上關系。然而,這是慢工出細活的事兒,我最不擅長。所以,多少次徒勞往返之后,鬧得我灰心喪氣。我和老王注冊的公司其實就我一個人在忙,我全是單兵作戰,宛如跑單幫。白天還好說,可以亂忙一氣,晚上就顯得特別孤單,家是沒有的,我只能自己躺在辦公室兼作宿舍的床上熬日子,有時候我也會打電話找蘇然,她很少說什么,只是勸我:“我也在給你尋找機會哪,你不能急,要找機會出手。你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要走下去。人生就像打紙牌,每個人都分到一手非打不可的牌,有的人牌好,不費力就能打贏,而稱得上成功的是那些能夠盡力打好差牌的人。”她的話令我感動。八年來,蘇然手中拿的無疑是副糟透了的差牌,但她挺過來了。想想,蘇然每天忙得腳打后腦勺,不是開會、辦事,就是應酬、陪客戶,幾乎沒有自己可以支配的時間,而我還在不斷打擾她,一想到這,我就滿腹的感慨、辛酸和失落。公司的事,毫無一點進展,我幾次想打退堂鼓,但老王是個不輕易改變主意的人,他在電話里對我吼了一陣后,然后非常誠懇地說:“伙計,要樹立起信心,不要輕言放棄,路,肯定是會有的,而且,這條路我們一定要走下去,要積極爭取成功。我們是在商言商,在金言金,雖不能一槍一個鳥,也要積極尋找機會,只要腦瓜靈,賺錢根本不算一回事。忙過這一階段,我就會過去助你一臂之力。”
一天下午,我正睡得迷迷糊糊,蘇然打電話給我,讓我馬上下樓,她就在樓下。見了我,蘇然笑瞇瞇地說:“我帶你去見一位臺灣巨商,你們談一談。我跟這位臺灣客人約好了,談一項重要的合作項目,你看看是否感興趣。”我上車后,她開著公家的沃爾沃沿海府大道徑直向海口賓館駛去。
蘇然在車上告訴我,這位臺灣巨商名叫張東源,家中是做建材生意的,有世襲的資產。他本人經商,也是一位收藏家,至于家中有多少藏品,他自己也說不清。他想借此在海口建一所文化博物館,讓手中的藏品最終有個歸宿。他曾在一年前叫助手與海南文化基金會聯系過,但是事拖到如今也沒有定下來。這件事當然不那么好定,必須準備大量的文件,還要與許多部門聯系。
我對這件事興趣比較大,除了經濟效益之外,我認為這是一件挺有意義的事,關鍵是政府要感興趣,這樣才能立項,才能拿著地皮,才能興建項目。所以,我必須投入相當大的精力竭力玉成。
趕到海口賓館時,離約見的時間還差幾分鐘,我暗暗欽佩蘇然時間卡得真準,不然要是遲到了,總是不三不四的。是張東源的助手開的門,這人姓朱,我不僅見過他,還打過數次交道,人其貌不揚,但頭腦清晰,我平日叫他朱先生。這是一個套間,張東源坐到沙發上喝茶,見到我和蘇然進來示意我們就坐。張東源的年齡比我想象的要大,頭發幾乎全白了,但氣色很好,體魄強健,似乎不輸給年輕人。他不大多話,也很少笑容,這一點也在我的意料之中。簡單寒暄了兩句,有蘇然作陪,他似乎對我很客氣,也就有了興致,他叫朱先生把規劃設計圖拿給我看,是由一座主館、兩棟副館組成,圖紙上看就已經相當氣派、壯觀。張東源說:“這是我按照龍昆南路一塊地皮設計的,這塊地原來說好了要給我,藍線圖都拿到手了,后來基金會說了不算了,地皮也沒辦下來。”張先生嘆了一口氣,望了望桌子和茶幾,便讓朱先生拿出幾幅精美的圖片在我面前的茶幾上展開,一邊輕聲解釋道:“這是一套西漢編磬,是我們的鎮館之寶。全套共十四片,刻有一百二十二個字,是漢文、漢武、漢宣、漢昭四代皇帝的家廟用品,我收藏了十幾年,只有很少幾個至交看過。”張先生說:“拿到這塊地皮,是我們合作的基礎,希望你有這個把握。”
商談后,張先生執意要留我和蘇然吃晚飯,我們去了別有洞天酒樓,這是一家川菜館,要了一個包間。張先生讓蘇然點了幾樣菜,蘇然又說要一個“轟炸東京”,服務員聽不懂,張先生解釋道:“就是三鮮鍋巴,轟的一聲……”服務員笑起來。蘇然最后點了炒里脊,她輕聲對我說:“這是你最愛吃的。”那一刻,我幾乎掉下淚來,“關切有時是不同,一如沉船后靜靜的海面,其實也是靜靜的記得……”我想起蘇然過去抄給我無數詩句中的一句,感到今天的蘇然,對我仍有極大的殺傷力。其實,早在我和紫淑冷戰之前婚姻還處在幸福歲月時,我就不止一次地想到蘇然,我時常克制自己不要再想下去,這是在犯罪,對紫淑也不公平,但我心里多少有點縱然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的感覺。
我和蘇然從她大二好到我大四,眼看我就要畢業了,雙方的家長見了面,彼此都很滿意,照說這件事已經塵埃落定,根本沒有任何節外生枝的可能。突然有一天,蘇然沒來上課,接下來的兩三天她也沒到學校里來,倒是部隊和公安局,分別來了兩撥人,神神秘秘的,拿走了蘇然在學校的全部行李和東西。我百思不得其解,就跑到蘇然家里去找她。蘇然的母親流著淚說,蘇然得了急病,被送到部隊的療養院治療和休息。我決意要去找她,一定要見到她。蘇然的母親拉著我的手哭出聲來:“孩子,你就別添亂了……”后來校園里風言風語的傳說,蘇然在一個夜晚,參加完一個朋友的生日派對后回家,其實才十點多,并不太晚,她竟然遇到了一伙歹徒,被他們強暴了。這個消息對于我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
我是那樣的愛護蘇然,多少次,我有極大的沖動想得到她,我知道她是愛我的,她也會同意,但在最關鍵時刻,我們都克制住了自己。她在我耳邊蜜語:“我們絕不淺嘗,一定要深飲這杯幸福的美酒,我永遠都屬于你,你一個人。”這在現代年輕人眼里簡直是貽笑大方的事,可在當時,我們把婚姻看得多么神圣啊。
結果是我把完美無瑕的蘇然雙手獻給了暴徒。如果是那天晚上我答應蘇然的請求和她一起去過朋友的生日派對,我一定會安全地把她送回家。可那天我破天荒沒和她一起外出,那晚我正在教室趕一篇稿子,那時的理由很是荒唐,我對蘇然說,我要趁著靈感一氣呵成一篇稿子,因為一家不入流的雜志編輯答應刊登我這篇不足一萬字的文章。此后,蘇然再也沒有回過學校,她算是肄業。
那段時間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我課也懶得上,終日借酒澆愁,幾乎荒廢了學業。幸虧紫淑陪伴我左右,寬慰我,關心我,照顧我,有時陪我默默枯坐,才使我不至于鉆到牛角尖里出不來。我曾多次到蘇然家打聽她在什么地方。蘇然的父親是個軍人,說話做事很是冷靜,他說:“你想清楚了沒有?到底決定怎樣?決定了就不要后悔,我會告訴你她在哪兒。在沒有做出決定之前,你還是不要去看她,她再也承受不住任何打擊了。”
我考慮良久,終于無法做出決定。這個十字架太沉重了,而每個人都必須走過年輕和單純,走過與理想千差萬別的現實,走過傳統觀念的沼澤地,這時的生命才有承受力。而當時的我,根本沒有承受力去張開臂膀迎接我所愛的女人。
我畢業后很久,才零星地得到一些關于她的信息。知道她去了湖南一個偏遠的縣城,在小學當老師,并且跟同縣里的一個中學教員結了婚,后來聽說又離了婚。只有時間的法力是無窮的,隨時間的流逝,漸漸彌合了我內心血淋淋的傷口,沖破了肝膽俱裂、愁腸寸斷的記憶。而在我身邊停留最久,對我最有耐心的還是紫淑。后來我們確立了戀愛關系,后來我們結了婚。而這一切都像夢境一樣不真實,虛無縹緲。多少年來,我再也沒有碰到一個像蘇然那樣讓我心動的女人。我是個結了婚的男人,深深體悟到,婚姻與可遇而不可求的愛情畢竟不是一回事。
吃完飯,我坐上了蘇然的車,送我回去的路上,蘇然一言不發,面色平靜地開著車。我就坐在她身邊,覺得離得她很近,是一個真實的存在,感到一種溫馨的氛圍。在過去了的八年的日子,我覺得她離得我那么遙遠,仿佛她刻意隱蔽在天涯海角,讓人有一種深深的失落。她后來的八年生活究竟怎么樣,對于我來說,簡直是一個謎。我也想尋找過她,可是見了面說什么呢?她爸爸說得對,如果我不能接納她,又何必去刺激她呢?這是兩個人的傷疤。強勁麻辣的川菜并沒有給我留下什么難忘的印象,倒是今天的蘇然仍使我有一種想親近她的感覺。我思忖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她:“這些年來你過得還好嗎?”蘇然怔了一下,神色略顯黯然,遲疑了一下,說:“還好吧,你呢?”我有些窘迫得低下頭:“我過得很一般。我和紫淑已經分居了。”她仿佛沒有聽見我的話,沉默著。我鼓起勇氣說:“我聽說你已經離了婚……”蘇然仍沒有說話,眉頭微微皺了起來。我把心里的話說了出來:“蘇然,你應該告訴我,我們分開后你的一切。”因為對于我來說,愛情尚未成為往事,不僅關乎痛癢,甚至讓我牽腸掛肚,因為我還深深愛著她。她忽然放慢了車速,臉稍稍仰起,微垂下眼簾,說:“是的,我離婚了。原因是我的前夫知道了那件事情,并且一直拿那件事情說事,這些年來我一直感到壓抑,所以離了婚我就到海南來了。”我問:“你有孩子了嗎?”她慢慢挑了一下嘴角,輕嘆了口氣:“有一個女孩,三歲了,判給了他。如果沒有孩子,我和他絕對沒有任何藕斷絲連的東西,但是因為孩子,我永遠擺脫不了心中的痛。”聽了她的話,我掩飾不住心中的憂傷,低聲說:“蘇然,是我對不住你……”蘇然打斷了我的話,有些哽咽地說:“你沒有什么對不住我的,你有你選擇的權利。我只是想找一個能信得過,一輩子可以依托的男人,但是至今找不到,很難啊,這就是命。”此時,我窘得難受,悻悻地說:“蘇然,我渴望你活得幸福,蒼天有眼讓我再次和你相見,這是緣分。”我扭過臉定定地瞅著她,蘇然淡淡地說:“人與人之間有緣分了,互相幫著一點,沒緣分了,互相讓著一點。”“她這樣說著,又自言自語般補充了一句:“有一句話,請你記住:如果你戰勝不了感情,你就永遠不會成功。再不要提過去的事了,靜下心來,我會幫你的。”到了我住所的樓下,她停住車,頭仰靠在座背上,不動聲色地坐在車里。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幽幽地說:“和張東源先生合作是一次難得的機緣,你要好好抓住。你先寫出個可行性報告,我幫你遞上去,與有關部門聯系,我幫你牽線。”我點了點頭說:“放心,我會盡最大努力抓住這個難得的機緣的。”她微微一笑著說:“現在,我也替你高興。你已經掘出了第一桶金,此刻你正站在桶沿欣賞金子呢。”我笑起來,在心里為自己歡呼,也很是感激蘇然不動聲色的幫助,欽佩她是個有頭腦、有策略的女人。在開車門時,我略有遲疑,然后把頭側向蘇然:“你累了,要不要上去坐一會兒?”她輕聲說:“不了,以后有機會吧,早休息。”說完,蘇然在車窗里沖我揮了揮手,一踩油門,沃爾沃便在夜色中輕悄離去。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上級領導終于答應支持這個項目,經過努力,蘇然幫助我在海口龍昆南路重新奪回了那塊60畝地皮。按照和張東源的協議,這個項目的合作,必須由我們出錢支付這塊地皮的土地出讓金,每畝地4萬元,這塊地皮錢就是二百多萬元,這在當時無疑是一筆巨款。我立即打電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老王,他高興地說:“好,你干得不錯。我盡快帶匯票飛過去。”
三天后,老王飛到了海口。他看上去很疲倦,可能好長時間沒刮臉,胡碴茂密叢生,頗像電視片中的黑社會老大。在一家西餐廳,我請了老王。我點了兩份七成熟的T骨牛扒和水果沙拉。老王皺起了眉頭,說:“我最討厭吃西餐,半生不熟的。”我說:“既然選擇到特區發展,就得適應這里上層社會的生活方式,別太土冒了吧。”老王不以為然地說:“西餐是什么,是馬可波羅當年到中國來學習中國菜,沒學成,都鬧成半生不熟的帶回去了。別說在海南,我就是出國,都不吃西餐,寧肯在賓館里泡方便面。”老王確實餓了,他一點也不客氣地將一只只香噴噴肥碩的法國蝸牛叉起來就往嘴里送,一疊十只蝸牛幾分鐘就被老王消滅干凈了。我笑一笑,吩咐侍應生再加一份。老王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真餓了。”吃完了飯,老王開腔了:“文化博物館是個什么概念呢?那是個幾十年也收不回本來的投資,其實像個公益事業,是個長線產品,像張先生那樣有錢沒處花,玩個儒雅可以,作為我和你,單純在海南投資這個項目,益處不大,我們等于白忙活。”聽了老王的一番話,我頓時傻了眼,焦急地問:“我好不容易拿下這個項目,你想拆臺?”老王搖了搖頭:“不,我帶來了足夠的款項,先把龍昆南路這塊地皮拿下來,然后用它作抵押向銀行貸款買新地皮賺一把,貸款這條路我走,拿新地皮你跑,你不是有個同學在澄邁房地產開發中心嗎?請她幫忙,我們可以給她十股,好處忘不了她。然后用龍昆南路這塊地皮投資張先生的項目,而不是建什么博物館,應該是文化傳播中心,這個也比單純地玩古董還有點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老王粗略算了筆賬,用這塊地作抵押貸款,如果能跑到批文的話,可以買到大約150畝地皮,然后再將這些地皮很快出手,我們的公司除了還上貸款重新拿回龍昆南路那塊地皮,作為投資文化傳播中心的支出以外,大概得有將近800萬元的進項。他胸有成竹地說:“這才是我們的第一桶金!在特區,你相信只要有資金,就可以在這兒打出大塊天下,人掙錢難,錢掙錢易。我們用抵押貸款打時間差,盡管風險極大,但沒有風險,就別談回報。”
老王的話令我動了心。當年,他所在的那個工廠是個專門做軍鞋、軍服的兵工廠,歸地方后,由于管理和思維方式落后,沒有適應市場經營的戰略,一個幾千人的大企業處于風雨飄搖之中,上級委托老王來管理這個廠子,當時他手里握著的是一張最差的牌,然而不出兩年工廠就扭虧為盈,而且新的系列產品在市場很走俏,成了名牌產品,他也成了一個真正的成功的人士。現在,我和老王面臨的是一個很刺激的市場,處處充滿誘惑,也是一個看不透的市場,危機四伏,處處陷阱。但是我還是佩服老王的勇氣和膽略,沒有做太多的反駁。龍昆南路那塊地皮很快拿到了規劃許可證和土地證,張東源先生特意從臺北飛過來,看了地,他覺得很滿意,便安排朱先生抓緊籌建施工班子,他第二天就飛回臺北準備開工款項去了。看地的當天下午,由市政府出面宴請了張東源,這次晚宴足以說明市政府對張東源先生投資的重視。席間,想起老王的冒險計劃,雖然是美味佳肴,雖然是酒桌上的狂轟亂炸,我的心里仍是忐忑不安,萬一龍昆南路這塊地皮炒作失手,將會全盤皆輸,我將如何面對蘇然?我絕對不能使她再受到任何傷害了。但看到老王頻頻舉杯鎮定自若的樣子,我的情緒稍稍安定了些。
第二天,老王利用內地金融界的關系,馬不停蹄地跑貸款去了,據他在電話中說,銀行已經答應了他抵押貸款的要求,若是有了地皮,錢是沒問題的。
晚上,我約蘇然到“怡然”茶館坐一坐,她遲疑了一下,便答應了。我約她的目的,是想托她幫我拿回一塊新地皮的批文。蘇然進門時,我發現她穿了套水磨牛仔裙,用一條藍色的絲帶將頭發束得高高的,腳下穿了一雙平跟的休閑鞋,她的身影美麗如初,顯得風度迷人。落座后,服務員把香茗送了上來,蘇然抬頭望著她,莞爾問:“你今晚約我有事?”我不語,只是定定地瞅著她,蘇然詫異地問:“你怎么了?”我說:“我想問你一句話,”我故意停頓了一下,表示這句話的重要,“我們之間還有沒有可能?我想和你好好談談。”蘇然不解地望著我。我說:“不要問什么理由,總之我想離婚,我想和你生活在一起。”蘇然低聲說:“你真瘋了。”“這不是瘋話,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蘇然,我仍然在深深地愛著你!”“不。”“為什么?”“別說愛,愛是沉重的,艱難的。我等了你八年,總以為你會來找我……你沒有,你不能包容,對我來說,包容就是愛。”她這樣說著,又補充了一句:“而我一直以為,愛,可以包容一切……”說完,她搖搖頭又呈現出一絲苦笑,專注地低頭望著自己的手掌,好像在研究上面有關命運的紋路。我說:“蘇然,我會為這一切作出補償,請你再給我一次機會,不要馬上拒絕我,你想一想好嗎?我有足夠的耐心等待著我們的從頭開始。”我說這話是充滿感情的,似乎嗓音有些微微顫抖。聽了這話,蘇然不語,低下了頭,半晌無話。當她抬起頭來時,聲音極為平靜地說:“你找我還有其他事情嗎?”我便把老王要我再拿一塊新地皮批文的事告訴了她,蘇然表情有些異樣,輕輕“嗯”了一聲,便起身告辭了。走到茶社門口時,她突然停住步子,眼里透出憂慮,緩緩地說:“老王把那塊地皮以抵押貸款的名堂進行操作,我已經知道了,這是很危險的。你記住,走多了夜路,總會遇到鬼。違法的事情,再賺錢也做不得,還是謹慎點好。”目送著蘇然款款走進沃爾沃,我悵然地感到自己為了錢,可能會失去了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
五天后,蘇然打給我電話,讓我去找一位叫張濤的市委秘書,她告訴我你馬上去辦公室找他,他現在有時間。我趕到市委大院,在張秘書的辦公室,我見到了他,這是一位年紀介乎于三十七八歲左右的男子,中等個頭,五官溫和,戴一副金絲眼鏡,他很客氣地接待了我。落座后,他微微一笑問:“你和蘇然是什么關系?”我說是大學同學。他點了點頭,略有所思地說:“蘇然為了你這件事,可以說是耗盡心血了。”我愣愣地望著張秘書的臉,茫然地點了點頭。張秘書說:“批文辦下來了,在老城開發區,海南東路附近,一百三十七畝地。你可以到澄邁房地產開發中心拿批文副本,辦土地手續了。”他讓我看了一份紅頭文件,僅僅是兩頁紙,上面蓋有市建委的大章。我驚異地想,這就是人們夢寐以求的批文啊!批文下得這么快!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目光呆呆地望著張秘書,心也劇烈地跳動起來。張秘書說:“蘇然是個很不錯的女人,你要好好珍惜她對你的付出,有這樣一個紅顏知己,足夠了。好吧,我們就談到這兒,我去開個會。”我和他道了別,心情極為復雜地走出了市委大門。巨大財富的到來,我心里涌起的不是喜悅,而是一種深深的莫名的悲哀,我知道這種悲哀從何處來,因為我不知道蘇然為討這地皮的事是如何奔波的,但我知道在這兩塊地皮的爭奪戰中,蘇然肯定是為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一種悲壯像針一樣刺著我的心,我心里問著自己,她值不值得為我這樣做哪?蘇然的心思讓人難以捉摸。我想給蘇然打個電話,但是猶豫了半天還是把電話放下了。
老王聽到消息后,高聲說:“太妙了!這哪里是在賺錢啊,這明明是在制造賺錢的神話!老伙計,機會是太多了,在海南,每分每秒都是我們的!”當我和老王把龍昆南路那塊地皮作抵押從銀行貸到的六百萬作為定金打到澄邁房地產中心帳戶上的時候,我們順利拿到了那塊一百三十七畝的地皮。那塊地位置很好,在海口老城附近,沿海南東路鋪開,土地平整,已經達到通路、通水、通電條件了,而且這塊地距海一公里,與準備打造成國際旅游島的馬島隔海相望,旅游資源極其豐富。我和老王去看地時,老王感慨地說:“這塊地就是個聚寶盆,準能賣個好價錢”。可惜的是,我們去澄邁辦地產手續時,沒有見到蘇然,聽她同事說,蘇然出發了。老王說,等她回來,我們好好謝謝她,給她股份,決不會虧待她的。我說:“請蘇然可以,股份她不會要的,我了解她。”老王詫異地說:“為什么不要股份?看來你和她關系絕不僅僅是同學關系,很不一般啊!她對你的一番癡心,真令人感動。”見我沒有吭氣,老王轉了話題說:“我準備辭職了,踏下身子在海南為自己干一番事業,人生能有幾回搏?過去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這回要真正地活給自己看看了。我讓你嫂子也辭職,舉家遷到海南來。”我驚異地說:“老王,你還是謹慎點好,嫂夫人在電業局不是干得好好的嗎?再說你兒子還要馬上面臨高考!”老王搖搖頭說:“讓她來海南,在家相夫教子,再不讓她干什么工作了。兒子考不上大學就在公司干,他也不是上學的那塊料。”
我和老王把地皮拿到手后,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就有好幾家實力巨大的房地產公司來找我們,要求轉讓那塊土地,有一個公司出價是兩千五百萬,另一家公司聽說了這個價以后開口就在那個價上增加八百萬。就是說我們只要這時出手,就能輕而易舉地制造了六百萬在半個月時間內變成三千三百萬的神話。老王鼻尖上冒著幸福的汗,一連說了許多詞不達意的話,來表達內心無限的亢奮。但是當我和老王冷靜下來后又覺得這塊地皮的地價正在日日飛升,現在就把這個聚寶盆拋出去還為時過早。這段時間,蘇然給我來了好幾次電話,敦促抓緊把地賣出去,盡早還上銀行貸款。我催老王賣地,老王說:“這塊地很快就會出手的,放心。但是人生有許多事都是靠忍的,忍不住了,我們就半途而廢,再等等。”這段期間,朱先生來過幾次電話催拿土地證,因為工程地點定下來后,需要辦很多手續,土地證還在銀行手里作抵押用,沒辦法,老王干脆把一份早就準備好的復印件派人送了過去。這次朱先生親自過來了,他說工程很快就要開工,事情很多,全是些具體事,而且繁簡不由人,這么大的一個工程需要雙方參與,要我們公司派人過去。老王沉思了一下,說,這幾天之內,就派人過去。朱先生走后,老王說:“沒辦法,我只能讓你嫂子馬上飛過來,工程上的事就先委托給她,她嘴巴嚴,萬一不慎讓張東源聽到我們押地皮貸款的風言風語,這么一個工程就可能告吹,我們炒地的計劃也要雞飛蛋打。你嫂子來了,我和你也好安下心來賣地。”這時,蘇然來電話了,口氣很嚴厲地說:“我可警告你和老王,‘貪’字多一點是什么?是‘貧’啊!抓緊把這塊地出手!做生意嘛,哪有這么貪得無厭的?”我們答應著蘇然,依然抬高著地價,等買主上門來買,暴發的誘惑,使老王和我發了狂,為此,我煩了老王,也煩了自己。老王說:“這塊地,我們再忍半個月吧,再忍半個月我們就發大啦。”老王的妻子很快飛過來了,老王的兒子也來了,老王對他兒子說:“就報考海南大學,我們全家就在這里安家落戶了。”
然而根本不用再等半個月,十天之后中央下達了大殺泡沫經濟的強硬紅頭文件,各銀行限期收款,房地產全面整頓,海南的房價一夜之間驟然退潮。那些早些天還纏著我和老王從我們手中要那塊地的巨大房地產公司的人,以及夾著意大利真皮包開著林肯或寶馬車的炒家們連影子都見不到了。
事情發生得相當突然,以致所有的人都沒有一點思想準備。這時老王鼻尖上的汗一絲一毫也不能代表幸福了。趕快脫手,老王說,越快越好,我和老王瘋了般跳上那輛來海南買的二手豐田車朝澄邁瘋一般駛去,老王一邊開車一邊神神叨叨地呢喃著:白花花的銀子眼看著變成了水了……
雖經蘇然盡力斡旋,那塊地最終沒有賣出去,蘇然也沒辦法了。這畢竟是我和老王的劫數,而且是遠非人力所能扭轉的。這時的我反而冷靜下來,說:“海南的地看漲不看跌,政府的政策可以一時變過來,也可以一時變過去,我們再挺挺看看,這個時候最需要堅持和堅韌。”蘇然搖了搖頭說:“已經晚了。銀行的人會向你們催款,否則封地。我聽說張東源已經知道了此事,他正委托律師向法院起訴你們,并向法院申請訴訟保全。你們再挺下去,不是你們怎么賣地的問題,而是你們將面臨一場非輸不可的官司,面臨傾家蕩產和牢獄之災。”聽完蘇然冷靜的分析,我和老王頓時傻了眼。蘇然平靜地說:“目前海南房地產市場突然變冷,是政府宏觀經濟政策調控所致,一時半會兒是變不過來的,你們好好想想下一步怎么走吧。”
回到住處,我們所住的寫字樓,已經門可羅雀,許多房地產公司的老板為躲銀行催貸,都丟下一下子變得蕭條起來的海南,逃到大陸或海外潛藏起來,整棟樓宇都洋溢著一種悲涼之感。可我和老王能躲到哪里去啊?只懊悔自己吃虧吃在一個“貪”字上,我后悔沒聽蘇然之前對我的屢次忠告,我終于明白了她的一番苦心,當然我也清楚地明白那種時不時制造神話的好日子已是一去不復返了。
老王苦著臉說:“我把老婆孩子都鬧到海南來了,這可咋辦?還有那筆貸款……”此時的我已是束手無策,有一種極度疲憊之感。看著老王如熱鍋上螞蟻般在房間里不停地走來走去,我苦著臉,束手無策,只能勸他說:“你要沉住氣,我們都要沉住氣,畢竟車到山前必有路。你還是回家先看看嫂子和孩子吧,對家里人千萬不要露出一點頹喪之氣,他們知道了真相會更受不了。”老王點了點頭,走出了屋子。他租住的房子離公司不遠,開車十分鐘不到。聽到他開車離去的聲響,我的心稍稍安定了一點。正準備睡覺,電話響了起來,是蘇然打過來的,她說:“睡了嗎?你出來一下,我在你樓下等你。”下了樓,見蘇然在車里等我,便打開車門坐進了副駕駛座里。蘇然說:“我們就在車里談吧。有一件事,我得告訴你,你要沉住氣,好嗎?”我目光迷離地點了下頭。蘇然臉上掛著微笑,眼睛里卻融進了太多的心灰意冷和徒嘆奈何,她聲音極輕地說:“內地檢察院來人了,要查老王挪用企業公款的事,這件事肯定牽扯到龍昆南路那塊地。張東源已經到法院起訴了你們的公司。另外,銀行已經把龍昆南路那塊地皮查封了,張東源已經撤出資金,市委市政府領導知道了這件事非常惱怒,已下令追查當事人,這兩塊地皮也會牽扯到其他人。”聽了這話,我感到事態嚴重了,頓時渾身冰涼,怔怔地望著她,心想,這兩塊地皮都是蘇然牽的線,跑的關系,這接二連三到來的厄運不僅是對我和老王的沉重打擊,看來蘇然也是難逃干系了。我焦急地不停地抖著雙手,懊悔地說:“蘇然,都是我害苦了你……”蘇然搖了搖頭,期期艾艾地說:“君子謀財,取之有道。我本來想幫你,可把你也陷了進去;畢竟我等了你八年,才有緣和你又在一起,但卻一起下了水。我已經失掉了太多太多,現在再失去什么,也麻木了。”看著蘇然眼里噙著淚水,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她的手說:“蘇然,造成這種災難性結局,主要是怪我當初沒聽你的話,我太貪了。”蘇然瞇起眼睛,問:“為什么這么貪?為錢?為當總經理玩玩?還是為我?”我無法回答她的話,只是無奈地嘆著氣,心里想起大學時代蘇然的音容笑貌,而今看到的她已是心灰意冷,心里感到一種凄然。“現在,一切都晚了,”蘇然哽咽一聲,說,“我到現在才明白,人活一世,不要強求什么,其實強求是得不到的。一切都是緣分。”說完,她苦笑了一下,掙脫了我握緊她的手,略一沉吟,輕聲說:“你抓緊回內地吧,留下來,你會扯不清干系。張東源起訴你們公司的事情,我會盡力斡旋,答應他的一切條件,盡力不去干擾你。我該走了。”我要下車時,蘇然突然叫住我,良久沉默后,她口氣冷冷地說:“記住:從今天起,我們再不來往。”
后來我和蘇然就真的沒有任何聯系了。我回到內地后,曾打過她的手機,是空號,打電話到她曾就職過的澄邁房地產中心查詢,她曾經的同事說,蘇然已經離開了公司,不知道她的去向。
蘇然和我見面的第三天,老王被檢察院逮捕了,聽說他是一路被銬著,押送回原籍受審的。幸虧我陪著他的妻兒早回原籍一天,不然讓他的家人親眼看到他被抓進警車的情景,是讓親人難以忍受的。老王的判決很快落定了,他以挪用公款罪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張東源已經撤了訴,我相信這是蘇然努力的結果,免去了我因此而受到的刑事處理和巨大經濟賠償的威脅。
往事依稀,轉眼兩年過去,我又去了次海南,海南因受那次房地產泡沫經濟影響,各行各業依然是淡風勁吹。我和老王辦公司租用過的寫字樓,已是人去樓空,破敗不堪,蘇然曾任職的澄邁房地產開發中心已經解散,只有少部分人歸到市建委,其余人都另謀出路了。在當初我和老王“創業”時經常去的咖吧,我巧遇到了市委張秘書,他向我主動談起了蘇然,他說:“我以為蘇然對你那么癡情,絕對不會出什么意外哪,然而恰恰不是。”見我愕然,他嘆了口氣說:“中央紅頭文件下達后,檢察機關追查到了蘇然關于那兩塊地皮的責任,幸虧單位力保,才免除了對她的起訴。然而令人不可理喻的是,事后她毅然決然地從澄邁房地產開發中心辭了職,委身于那個臺灣商人張東源,去了臺灣。蘇然是個明白人,裙下也不乏追求者,單位領導對她很是賞識,即使出了這件事,也應該說是前途無量,她卻甘愿做了一個有錢人的外室。看來誰也不能脫俗啊。”我的心感到刀剜一樣疼痛,我終于明白蘇然說過答應張東源的一切要求是什么了,我也明白,蘇然為了我,她竟然舍去了自己一生的幸福。我默默地望著張秘書那張因感嘆而變得痛苦的臉,內心憑吊著我和蘇然那已經結束了的緣分,留下來的均是艱辛、自責、淚水,以及我自己的丑惡,沉重的失敗感油然而生,我覺得自己一下子老了,感到自己活到現在,是草沒割回,連羊也丟失了。
從咖吧出來,我走在半晚的街上,聽到自己的足音很拖沓。我走在這個特區城市里面,如同走進一段神話的回憶中。路旁的燈光把我的身影拉得很長,我追隨著這個影子,腦子里一片空空,我的眼前只跳動著如同經歷了神話后的我的影子。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