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能使廢鐵化成鋼
——俗語
黃殿文是哈爾濱有名的小偷,外號叫“無人管”,他蹲過好幾次監(jiān)獄,但是毫不在意。他說:“監(jiān)獄就是我的家,長久不來,還想它呢!”
今年一月,又進了監(jiān)獄,法院判他半年徒刑送到礦山生產,天天說筋肉痛,人家吃飯他不吃,等旁人都上班去,他才偷著起來弄飯吃。這樣過了半個來月,有一天工會陳主席到大宿舍去,正好他在炒菜,來不及爬上炕,只得搭訕著說:“主席,我病好了,過天把就能干活了。”
陳主席說:“你也該干活了,要不,連飯也吃不成啦。”
他說:“你分配吧——不過你不管飯我也能對付。”
主席說:“你愿干什么活?”
他毫不遲疑地回答:“叫我看水樓吧。”
主席縱聲大笑起來:“那是婦女和老頭干的活,你年輕力壯的,還是挑點兒別的吧。”
他說:“你說,只要是輕巧活就成。”
主席說:“你去推煤車吧,三個人推一輛,你重活干不動,就和兩個老工友推一輛。年輕小伙,干點兒活有多好,為什么要犯那沒有出息的病?”主席從身上摸出一百塊錢給他:“去洗個澡,剪剪發(fā)。”
主席又告訴他,礦山新老工友待遇一樣,只要勞動就有錢花。
他嘴里哼哈答應,心里卻說:“我要錢干嘛?在哈爾濱做一次‘買賣’就是好幾萬,我還挨這累?”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跑到工會去:“主席,我今天干活去,你給我找條繩,我把棉袍扎上。干活要有個干活的樣子!”
主席贊賞地看著他:“頭發(fā)一剃,可不是一個挺干凈利索的小伙子嗎。”就給他找了一條繩。他把前襟扎在腰里,問:“還帶什么家伙?”
主席說:“不用了。”
他興致勃勃地跨出門檻,拉開架勢,大聲吼唱起來:
“我邁開大步往前奔,康刺嘞刺……”
到運輸股掛了號,把他分配和兩個老工友推一輛車。誰知他不用力氣,只作著推車的架子,嘴里哼著二簧,身子向兩邊搖擺,后襟直向兩個老工友掃來,車推不動了。老工友說:“你使點兒勁吧!”他說:“這不是使勁?”煤車怎么也推不過去,老工友把手一松,他也跟著松下來,說:“老工友不是要團結新工友嗎?你們不推,我也沒法子!”
后面來了一長串煤車,翻車的沒有事干了,催促著。他就站在一旁喊:“大家來幫忙呀!這車推不過去啦!”果然跑來幾個人幫忙推,他倒蹲在犄角上,一手拿一個大餅子,咀嚼著喊:“注意點兒,不是鬧著玩兒的,小心軋到腳呀!”
運輸組長見他老耽誤事,就叫他回去,他正樂意這樣辦。于是跑到草甸子里睡了一覺。回去見了主席說:“他們兩個都不推,讓我一人推,哪能推得動?我不敢批評他們,怕他們罵我‘壞蛋’。”
主席說:“你別撒謊了,我知道你偷了懶,明天可得要好好干活。重活干不了,我送你去倉庫縫口袋。”
主席親自把他送到倉庫去。他縫起口袋來,手指伶俐,別人縫二十多針,他一只口袋就縫好了。主席見他像個干活的樣子,也挺高興,臨走囑咐他好好干。
主席一走,他把針一撂,對那三個人說:“你們是不是老娘們?這是老娘們干的活呀!”
大家也沒理他,他說:“你們愿意聽哈爾濱的事嗎……”
大家說:“你趕快縫吧,一會兒就晌午了。”
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一分錢,一分貨,十分錢,買不錯;刨煤一天掙幾千,咱們一天才掙千兒八百的,要認真干才是真傻瓜!”他把頭湊到那仨人跟前,問:“你們愿聽‘小老媽開嗙’嗎?我唱一段給你們聽。”
于是拉開嗓門唱:“小老媽在上房打掃塵土……”引得那三個人手下的針也動得慢了。
唱完后,他說:“你們光聽唱,不給錢行嗎?唉!不給錢也行,你們仨人縫好的口袋分一份給我,我就天天給你們唱。”
股長一來,他趕忙裝個樣子,股長一走,他又把倉庫變成戲園子。
下班時,見倉庫里堆著些小笤帚,就順手挑一把揣在袖子里。走過合作社,只見豬肉剛撈上來,噴香,他走進去,佯裝買東西的樣子,把一大塊肉偷走,連蓋肉的布也拿走了。一回大宿舍,就叫:“來吃肉呀!”有人問他:“多少錢一斤?”他說:“我一堆買的。”
有個工友叫楊立順,因為他嗓門高,好說話,又姓楊,所以大家叫他“洋炮”。他看到炕上多了把新笤帚,在心里尋思:這玩藝兒只有倉庫有……所以就問:“這笤帚是誰的?”
“無人管”說:“我的!”
“你哪里來的?”
他滿不在乎地說:“路上撿來的唄。”
另一個工友走過來說:“這是倉庫的東西。”
他氣憤地說:“誰見我從倉庫拿來的?別血口噴人——在街上撿點兒東西也犯法?”
大家都圍上來:“你拿了人家的,還不認錯?” “連豬肉也保險是拿的!” “你破壞了我們的名譽。”
他說:“名譽賣多少錢一斤?”
“斗爭他!”
“斗爭?只要不打就行。”
大家氣得臉紅脖子粗,說:“走,上工會去!”
他把棉袍一抖,拉長語調:“上工會就上工會,走呀!”見大家拿走了肉和笤帚,他半開玩笑地說:“你們說不敲詐人,這不叫敲詐叫什么?”
大家到工會,把贓物往桌上一撂:“主席,你瞧!”接著把事情敘述一遍。主席嚴厲地說:“黃殿文,你鬧得太不像話了,幾次破壞礦山的規(guī)矩,以后再拿人家的東西,把你送到警衛(wèi)連!”他看到大家都很氣憤,生怕真送警衛(wèi)連。他想:光棍不吃眼前虧,躲過這一關吧,所以就說:“我錯啦!我給你們賭咒,再犯錯誤就斃了我。”
主席見大伙走開,就說:“老黃,你坐下來,咱倆嘮嘮。”
主席給他卷了一支煙,從閑談中問到他的家事:原來他是雙城人,在家里也種地。父母親死了之后,就寄住在大爺家。當過幾年兵,以后又想在哈爾濱混點兒事。但在偽滿時代,沒有個做官的親戚,哪里也混不上事。住在旅館里,和一幫小偷打上交道。沒有錢,小偷就鼓勵他出去偷。一回兩回,覺得這買賣不錯,一出去就有錢花。之后耍錢、抽大煙、扎嗎啡、逛窯子……什么都來。結果,老婆被大爺攆出來,到哈爾濱找到他,在店里租了一間小房住著。他三天五天也不回去,媳婦問他,他總用話支開去。他對主席說:“沒有不透風的墻,日子長了,媳婦知道我干這沒出息的事,她哭著要尋死。我說:‘我也是沒法子呀!’我答應她找事干,不再偷了。可是主席,不偷?除非我口袋里裝滿錢……”
主席說:“現(xiàn)在你媳婦的生活誰照管呢?”
他說:“我也不知道,說不定被人家攆出來了,人過到這一步,什么人也顧不上啦。”
主席問:“你和你媳婦感情怎么樣?”
他眼睛一閃,垂了下頭說:“主席,我媳婦是個好女人,我對不住她……”
主席說:“你應該為你妻兒想一想,在這里好好干活,把媳婦接來。”
他絕望地說:“我現(xiàn)在是臭名傳千里,再莫想抬頭啦!人生一世,過一天少一天,混一日了一日,享福也是一天,蹲監(jiān)也是一天,挨累也是一天……”
主席說:“你這就不對啦,從前偷東西是沒法子,舊社會逼的;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人人都得工作。你年紀不到三十歲,前程遠大;像我這老頭子,土都蓋半截了,還越干越上勁。你好好干活,也和老工友一樣能立功,又能減刑。”
他點點頭,在肚里尋思:可也對——但是干活多受累!
主席說:“你下坑干活吧,坑里掙錢多,每月開七八萬,手邊也寬裕些。”
等他一走,主席立刻照他說的地方給他老婆打了電報,希望她到礦山安家。
然而,這小子的腦子里卻又塞滿了“溜”的念頭,“溜”總得要有盤纏。他早就看準睡在他身旁的工友的包袱。這人叫李子明,平時不愛說話,不會喝酒,樣子和姑娘似的,所以大家都叫他“大姑娘”,叫慣了倒連真名都丟了。“大姑娘”有他特殊的愛好,他刨煤很起勁,每月開支八九萬,他的錢都做了衣服。他有一雙黃皮鞋和一身紅綢子的衣裳,因為天氣還冷,收拾在包袱里。“無人管”早就打他的主意,又害怕被抓著,但一轉念頭:“抓住是他的,抓不住是我的。皮襖誰穿誰暖和,吃飯誰吃誰飽——八路軍真可笑,講民主,光用嘴,不疼不癢,當什么用?”
他把那包袱看準,在溜時一定“借”它當盤纏。
那天,他當真跟坑長下坑內。坑內的道路很陡,泥、水、煤混合在一起,把不住就要摔跤。瓦斯燈的亮光只能照一小片,不小心就碰著頭。他在心里罵:這是閻王路!哪個兔崽子發(fā)明下煤坑。好容易挨到下面,坑長說:“你坐著歇歇。”就把他分在“洋炮”和“大姑娘”的“掌子”里干活,并且告訴他“洋炮”就是小組長,不明白的事找他。他想:倒霉,和他一道——但是,不管它,反正我不能總待在這里。
他看見愛漂亮的“大姑娘”滿臉漆黑,只有兩排牙齒是白的。他越看越不順眼,在肚里罵:還高興個屁?也不照照自己的臉,裝鬼都不用化裝了。大洋炮,還總唱……
“大姑娘”見他坐在鎬把上不動,就說:“瞅夠了吧?瞅也瞅不下煤來。”
“洋炮”說:“上來,我教你刨。”一面把著他的手刨了幾下。他說:“就是這樣刨?容易,讓我刨給你看。”
他拿起鎬頭,在煤上亂刨一陣,“洋炮”說:“你別像關公耍大刀一樣,力量要用在兩臂上。”
他把鎬頭一撂:“操他媽,這煤和生鐵一樣,憑我這胳膊就刨不下來。”又轉身向“洋炮”,“你能刨下我不能刨下,來,咱倆摔個跤試試。”
“洋炮”說:“過幾天再刨煤吧,把這些煤鏟下去。”
他嘰咕著:“出娘肚皮也沒干過這活。七十二行,這叫什么行?”
拿起鐵鍬,像有千斤重。他把鐵鍬用力往煤里一插,煤和鐵鍬一齊滾到下面去了。他大聲叫嚷著:“鐵鍬掉下去啦!” “大姑娘”說:“你這不是成心搗亂嗎?!”
他說:“我手一松,它就掉下去啦。”
“大姑娘”不耐煩地說:“別吵吵,下去撿吧。”
他巴不得這句話,就“嘭咚”往下一縱,故意把頭用力在地上一碰,失聲大叫:“哎喲!我的頭被煤碰破了。” “洋炮”一看,果然流血了,就說:“你上醫(yī)務所瞧瞧吧。”
他真高興,他的計劃進行得很順利。
當天“無人管”和“大姑娘”的包袱一塊兒失蹤了。
兩天后,“無人管”的媳婦也到了礦山。
陳主席心里真著急,把她安置在大宿舍隔壁一間小屋里,勸她不用著急,如果黃殿文過兩天不回來,就找人送她回哈爾濱去。
女人只好住下來,她哪能睡得著?夜深了,只聽見大宿舍里忽然吵鬧起來,她清楚地聽到主席的聲音:“我告訴你跑不出去,窮人的江山窮人愛,兒童團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你能跑得了?現(xiàn)在你信我的話了吧?”
另一個聲音:“你為什么逃跑,叫你干活學好是壞事?礦山什么地方虧待你啦?”
許多聲音:“說呀,你為啥不說話呀!”
一個非常熟悉的聲音:“我一時的錯誤……”
孩子被吵醒,她把孩子抱著走出來,一看,坐在炕上的正是她丈夫,她止不住流下眼淚。男人見了自己的媳婦,大吃一驚:“誰叫你來的?”
女人說:“你打電報叫我來的!”
男人說:“我哪里打電報叫你呀?”
女人擦了一下淚說:“政府待你這樣好,勸你學好還給錢,又給你接家眷,你還跑什么?這幾年,我什么罪沒有受過來?家里攆我,間壁鄰舍笑我,要沒有小丑兒,我早一頭扎死了!”女人抽抽答答地說:“你不見以后,我黑夜白天盼,家里啥吃的都沒有,我只好厚著臉領著孩子回大爺家。人家不肯收留,天黑了,還下著雪,我抱著孩子,不知道上哪里去。哭爺爺叫奶奶,小店總算又留下我們。這回聽政府說你在這里生產,我以為有指望了,賣了那床破被就來、來找你……”
女人簡直說不下去,懷中的小丑兒也哇的一聲哭起來。大家看看黃殿文,又看看他媳婦,心里都難過起來。女人接著說:“誰知你又逃跑,人家待你好,我一來就看在眼里了。你究竟安什么心?你是存心要讓我娘兒倆餓死?你到底把我們娘兒倆安頓在什么地方?”
黃殿文焦躁地說:“得,得,別說了吧!”
大家勸解著:“大嫂,你也別傷心啦!回去休息吧,好好勸勸老黃。”
“大姑娘”幾次站起來想要東西,但他看了這情形很心酸,他咬一咬牙心想:算了吧!想我一個跑腿子的好張羅,他老婆剛來,權當送給他安家。
第二天,黃殿文垂頭喪氣地去找主席:“我家里說什么也不回去,愿在這里落戶。主席,你瞧我這吃的、住的……”
主席說:“住的你不用操心,早給你找好了,就是那所紅磚房。你先支一萬塊錢買點兒油鹽,吃飯的家具一會兒給你送去,爐子早就安好了。”
他笑著說:“謝謝你老!”
主席說:“現(xiàn)在你媳婦來了,你下坑去刨煤,多掙點兒錢。礦山有個規(guī)定,像你這樣的新工友,一月下足二十八個班,給立一小功,減一月徒刑;往后生產要超過任務百分之三十,給你立一大功,減三個月徒刑。”
他為難地點點頭。
主席又暗叫“洋炮”來說:“你和黃殿文一塊干活,把他改造好了,給你立一小功。”
“洋炮”說:“我豁出一個月工錢不要,我來改造他。”
第一天,“洋炮”來催他下坑。先叫他做些零活,他常常歇下來,瞅著煤不動,“洋炮”也沒有說他,只管一個人刨。下了班,也和他一塊閑嘮。三天之后,黑板報上表揚了他,他覺得臉上有點兒光彩。
下晌休息時,他問“洋炮”:“你早先是干什么的?”
“洋炮”說:“我也和你犯一樣的病,在早,我是有名的蘑菇匠,現(xiàn)在我算是安心生產了。民主政府不準有游手好閑的人,哈爾濱也沒有咱們這種人的路了。”
他說:“干活也真難,土籃一擱到肩上,就不是味兒。”
“洋炮”說:“干幾天就慣啦,只要你下決心,就是累也不覺累。” “洋炮”誠懇地看看他說:“你這幾天還是胡思亂想,你溜走也沒有道,哈爾濱來了許多新工友,不是告訴咱們不準有閑人啦。咱們只要好好刨煤,能立功,又能參加工會。”
黃殿文想:也對,出去再偷也偷不著,老婆又在這里。干吧!立了功,減了罪,再回去做個小買賣,刨煤這事干不了。
他說:“你教我刨煤吧。”
“洋炮”舉起鎬頭,一邊刨一邊告訴他:“力氣要用在鎬尖上,后把要死,前把要活,鎬要拿得穩(wěn),刨要刨得準,才能刨得久,累了,左右手換換。”
不一會兒,就刨了一大堆。
他也舉起鎬去刨,但煤卻固執(zhí)著不肯下來,他覺得有點兒慚愧,抱怨自己:“這么粗的胳膊,不能刨下煤來!”
“洋炮”說:“慢慢刨,別著急。”
他下定決心,把手腕也累腫了,手上起了血泡,還是咬著牙堅持下去。
一個月過去了,他沒有歇一個班,立了一個小功。
這天,“洋炮”拿著一卷鈔票放在他手里:“開支啦,咱倆開支十萬,我和你對半劈。這是五萬,你收下吧。”
他接過錢,是一卷五百元一張的紅鈔票,他拿在手里,像比過去拿在手里的錢要重得多。他裝在口袋里,似乎又比平常的錢輕多了。
他說:“老楊,咱們去割二斤肉,到我家包餃子,咱們好好嘮一嘮。”
他們穿過大道,上合作社去,買肉的人太多,他拼命擠到前面,看看周圍的人,再不覺得比人矮半個頭。他叫:“割二斤肉!”吃驚自己的聲音也有些變樣,仿佛比平時高昂了。
他提著肉,買了酒,一路上看見人就招呼:“大哥,上哪兒去?”他覺得今天工人們好像不關心他,為什么不問他,“你的肉和酒是哪里來的?”
這是他生平第一件漂亮事呀!
為迎接“五一”,坑和坑、組和組展開全體立功運動。“洋炮”領著黃殿文、“大姑娘”和另外兩個工友與四組競賽。
坑內刨煤聲、炮聲、車聲把說話的聲音都淹沒了,到處閃著瓦斯燈的亮光,沒有一只手歇著。
“洋炮”是個熟手,鎬頭一下去,只見煤嘩啦啦落個不停。煤刨得太多,車不夠用,各處都嚷著:“車呀!”
老黃對“洋炮”說:“這片煤硬,用炮崩吧。”
“洋炮”喊:“行,可是槽要掏得深些。”
黃殿文躺在煤層下掏槽,像魚游在水里一樣快樂。
炮轟隆響了,大塊的煤崩下來。
“大姑娘”搶到了車,嚷道:“四組一共推出十車了,咱們得加油呀!”
頂煤的柱子密密地直立著,像一座大森林,有的已經(jīng)壓彎了,發(fā)出吱吱的聲音。黃殿文一心要趕過第四組,他不顧生命危險鉆進去取煤。“洋炮” 警告他說:“老黃,要冒頂①啦!”
他說:“不要緊,里面還有一兩噸煤,不取出來就糟蹋啦。”
兩噸煤一會兒就被他們搶出來了。
望著發(fā)光的煤,“大姑娘”高興地自語道:“這一大堆,準能超過四組了。”
黃殿文幫“大姑娘”裝好了煤,看著一車、兩車往坑外運,他格外興奮,又重復他已經(jīng)說過幾十次的話:“咱們現(xiàn)在吃煤、穿煤,國家用的是煤,哪一家離得了煤?煤真是寶貝呀!”
四月底總結,“洋炮”領導的組刨煤超過任務百分之五十,每人記了一次大功。
“五一”這一天,黃殿文清早就去找工會主席:“主席,請你到我家坐一坐。”
主席見他滿臉笑容,忙說:“好,我一會兒來。”主席到了他家門口,只見他用自己釘?shù)男≤囃浦⒆油妫娭飨瘉恚s忙丟開,把主席請到屋里。
屋里有自己釘?shù)男】蛔馈⑿驴幌郎戏胖献印⑻恰⑾銦煟€有兩個茶杯,他夫婦倆殷勤地讓主席上炕。
主席說:“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我還沒給你道喜,你倒先請了我。”
他說:“主席,你真像我老爹!我媳婦常念叨你。”
女人說:“你比我親爹還強。”
主席說:“這不是我的功,是共產黨的功。俗話說,‘種大煙的多,抽大煙的多;種高粱的多,吃高粱的多。’共產黨提倡人人當好人,所以好人就多……”
女人說:“咱們怎么也不能忘記共產黨,她把廢鐵煉成鋼了。”
主席說:“你的刑期已滿,你愿回去嗎?”
倆人都說:“我們說什么都不回去啦。”
男人說:“今年我刨了一畝菜地,吃菜不用花錢,媳婦又給大宿舍里縫縫補補,一月也能掙兩萬多。你老看,外面跑著那幾只小豬也是我的,我不領水襪子,媳婦用舊水襪子一改就能穿,又結實,又省錢。”
女人站在一旁,向主席問長問短。
男人雖然總是滿足地微笑著,但心中似乎有一件事情沒了,他替主席倒了茶,輕聲對女人說:“你抱著小丑兒出去走走,主席不常來,我們好好嘮嘮。”
女人笑著說:“你還有什么背人的事?”把小孩往背上一撂,出去了。
女人走后,屋里沉默起來,黃殿文像遇到難以解決的事,他猶豫著,然后從身上掏出一個紙包交給主席:“主席,請你裝起來。”
主席莫名其妙地順從了他。他說:“不瞞你老說,我這一萬塊錢留在身上,是準備和媳婦逃跑的,現(xiàn)在你老攆我我也不走,這錢倒成了累贅。請你老代我……”
主席困惑地問他:“這是什么錢?”
他說:“這是‘大姑娘’的衣服錢啊!衣服,我見‘大姑娘’自己贖出來了。這事多虧你老沒叫斗爭我、逼我;要不,我媳婦是愛臉面的人,她也沒臉再住下去。”他用雙手抱著膝頭,“我和‘大姑娘’在一個掌子干活,一看見他我心里就難過,請你老把這錢交給他,往后,我的頭就能抬起來了。”
主席安慰他:“過去的事就當死了吧!”
這時女人和“大姑娘” “洋炮”一塊兒進來說:“叫你開會領獎啦!”
他和大家一起出去,剛要進會場,他低聲對主席說:“主席,請你給我改號頭②,要批準我入工會,我就更心足了!”
1948年5月于雞西煤礦
注:
①冒頂:煤塌下來。
②號頭:犯罪的人和工人在經(jīng)濟上完全平等,就是號頭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