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河

1

妮子揀到一張好看的紙片，上面畫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那路亮晶晶的，那路邊的草綠茵茵的，那畫兒比過年貼的年畫還漂亮。妮子鼓著嘴巴小心地吹畫上面的浮土，輕輕地吹，一小口，一小口，可不能把唾沫星子濺在上面。妮子怕吹不干凈，又用小手來來回回地摩擦紙片，手背擦完手心擦。看著畫兒越來越鮮亮，妮子喜喜歡歡地跑，急著回家給娘看她心愛的紙片。

妮子在大門外就喊，娘，畫兒，給你看畫兒，畫上的路，亮得像面大鏡子。妮子大口地喘著氣，氣流吹得額前的美人毛一浮一落，俏生生地好看。

娘正在給爹搓莜面魚，右手指縫里夾著捏成細條的莜面，瞅一眼妮子手里的畫，笑著說，傻女子，不是路，是河。

河?河是啥?妮子睜著黑漆漆的眼睛好奇地問。

河是水呀，洗手洗臉的水。很多很多的水，流在一起就成了河。河是……娘突然停下不說了，她想起妮子從小在礦上長大，從來沒有見過河。妮子出門進門看到的是黑黑的炭塊和黑黑的矸石山。

六歲的妮子見得最多的水存在家里的大水缸里。妮子爹用兩只鐵桶從坡下的自來水管挑回來。爹挑水的時候，妮子喜歡跟在后面，聽扁擔吱呀吱呀歡快地唱歌兒。兩只水桶的水面圓圓的，一波一波地晃，像娘梳頭的鏡子一前一后照著爹的影子。到了家，爹把扁擔靠在炕沿上，一抬手輕松地提起大鐵桶，把水倒進水缸里。“嘩”地一聲水響，兩面小鏡子變成一面大鏡子，又大又圓，照著妮子喜盈盈的臉。妮子個子小，踮著腳尖照鏡子，爹和娘笑話她，俏板。妮子臉紅紅的，“俏板”是大人們夸女孩子俊俏。站得腳脖子酸了，妮子踩個小馬扎，趴在肚大腰圓的水缸沿上，對著圓鏡子擠眉弄眼做鬼臉。

娘瞧見急急地吼她，女子，下來，快下來!不要命了，閃進水缸里，就見不上娘了。妮子聽話地下來，有點兒怕大水缸。大水缸是個大妖怪，會變臉，一會兒是漂亮女子，一會是丑八怪。它還會黑著臉吃人，會讓她見不上娘。

妮子迷上了沒見過的河。妮子想知道河是啥樣子，一有空兒就纏著娘給她講。娘說，河的身子很長，就像一條彎彎曲曲的路。河不停地跑不停地唱歌，河邊有許多洗衣服的女人，還有玩水的孩子，河里有許多的魚在水里游來游去。娘從小在河邊長大。娘把她能想到的好詞兒都用上。

魚，魚是啥?妮子沒見過河水里的魚，只見過從娘手里跳跳躍躍出來的面魚。妮子看著娘左手從右手指里揪兩塊面疙瘩，放在右手心，然后手心對手心搓面團，一眨眼娘的手心里躺著兩條頭尾尖尖的魚。

爹在邊上聽得煩了，對娘說，等明年春兒帶著妮兒回一趟老家，看一看河，認一認路。

妮子高興地跳起來，喊著，看河去啦，看魚去了。

爹最愛吃娘做的面魚。山藥白菜面魚煮在一起，有菜有飯，是受苦人最好的吃食。娘每次把面魚煮好，爹端上滿滿的一碗，倒上紅紅的辣椒，酸酸的醋，碗邊沿躺著兩瓣白生生的蒜。爹蹲在門口一邊吃面魚，一邊隔著低矮的墻頭和鄰居大聲地調笑。爹的笑聲在山坡上盤旋，站在坡頂上都能聽到。爹說著話，夾起滑溜溜的魚，嘴里像長出個大吸盤，一下子把魚吸進肚里。湯汁星星點點掛在胡子上，都顧不上擦。

2

冬天水缸里的水不再由爹挑。妮子和娘坐車去城里的醫院看爹。爹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兩眼直直地看房頂，不和娘說話，也不逗妮子玩。

爹從城里回來后，再也沒有站起來過。娘挑著兩只水桶上坡下坡，扁擔吱呀吱呀地叫。娘的影子在水里搖搖晃晃，像被風吹著的樹枝。妮子跟在娘的身后，心里很難過，扁擔不會唱歌了，扁擔一路上只會嗚嗚地哭。

娘生病時，妮子拎把大水壺，從坡下的自來水管接水。壺兒圓圓的肚喝滿水，她小小的影子漂在上面。妮子拎著壺走路時，影子從壺里一跳一跳地跑出來，躲進地縫里，怎么也找不到。

妮子只提回家半壺水，她使出吃奶的勁，臉憋成醬紫色。水從壺嘴里流進大肚子的水缸，聲兒拉得細細長長。那聲音娘聽得難過，從枕頭上強支起頭喊，妮兒，不要倒水了，把壺放在那兒，你玩去吧。妮子偏不，偏要用大茶壺喂大水缸的肚子。

爹不知怎么生氣了，把枕邊的一只水杯扔在地上，聲音很大，嚇了妮子一跳。爹現在總是無緣無故地發脾氣，罵娘也罵妮子。娘紅著眼說，你爹心疼咱們，你爹干不了活心里難受才發脾氣。妮子不懂娘的話，可她越來越怕爹。

水兒清清。水缸清清。小河流過山谷時，是不是也是這樣?妮子拎著水壺，一次次地跑到坡下提水。累了，妮子從兜里掏出那張好看的畫片，自言自語地說，要是家里有條河多好呀，河里有那么多的水，娘怎么用都不會用完。

妮子又想讓娘講河了。

妮子娘一想起老家那條清清的河就悄悄地笑了。當年妮子爹用一截木棍挑了行李，隔著河對她喊，等俺掙錢回來，有了錢俺娶你。等俺……聲兒拉得長長的，回音繞著山轉，一條河的生靈都能聽到。那會兒，他走得多快呀。她氣喘吁吁地爬上山坡，他早沒了影兒。他是到煤礦上下井。他說，礦上掙錢容易，不用一年就能掙上娶媳婦的錢。

春天，小草的眼圈綠了。妮子還記得爹說要帶她回老家看河的事。可妮子不敢問爹，爹現在爬不了山，也走不了路。爹連吃飯都要娘喂。爹吃飯時總是和娘鬧別扭。娘做了爹最喜歡吃的莜面魚，可他生氣地把頭扭到墻根，不看娘。娘端著碗，筷尖上顫巍巍地挑著一根面魚，等爹張嘴。妮子的心和娘筷尖上那根面魚一起顫，妮子怕聽到爹把碗打碎在地上的聲音。

3

妮子用尖木棍在地上畫了很長的河沿，河沿一直通到鄰居家。鄰居的門前挖了一條水溝，是排污水用的。鄰居家做豆腐，每天要排大量的豆漿水。那水黃黃的，有點兒豆香味，又有點兒酸漿味。妮子給這條水溝起了個好聽的名字，豆腐河。

妮子喜歡河，她想如果家門口有條河，那娘就不用吱呀吱呀地挑水了。妮子在河邊畫了小人，那個小人蹲在河邊在洗手。妮子知道那個小人就是她。妮子再在河邊畫個大人，大人蹲在河邊在洗衣服。妮子知道她畫的是娘。

豆腐河里沒有魚，妮子偷偷地拿了娘搓的面魚，放進河里。面魚沒有像娘講的小魚那樣在水里游來游去，一下子就沉底了。妮子想，娘一定記錯了，小魚是不會游來游去的。豆腐河還會唱歌，斷斷續續，鄰居家排一次水，它就唱一次。其實豆腐河很臟，常常漂著鄰居家的爛菜葉垃圾。可妮子喜歡它。那么多的水聚在一起，娘要挑多少桶，而她又要拎多少壺呀。

流出豆腐河的鄰居叫大老虎。坡上所有的人都叫他大老虎，娘這樣叫，妮子也這樣叫。

大老虎家是礦上唯一的私人豆腐作坊。他家的豆腐細、白、嫩，就像漂亮女人的臉讓人中意。

他家的豆腐好吃，除了豆香味，沒有任何的雜味。不像公家的那家豆腐店，總是有一股怪怪的煳鍋味。

豆腐是個細菜，家里來了客，過個節改善伙食，當家的女人便會讓孩子撈塊水豆腐。邊掏錢，邊精明地囑咐孩子，要塊豆腐邊。豆腐邊壓得瓷實，而且還比中間寬那么一韭菜葉。孩子拿著礦上發的鋁飯盒，或是一個大海碗出街門了。女人還要追上去，叮囑一聲，要豆腐邊。

大老虎家常常有排著隊買豆腐吃的。大老虎得意地對排隊買豆腐的人說，他是家傳手藝，從他祖爺爺輩起，他家就做豆腐。知道他的豆腐為什么沒有異味嗎?有秘方唄。邊說邊抖抖被汗水打濕的紅圍腰，話里藏話地脧大家一眼。

說話不誤干活。嘴里和大家閑諞著，大老虎已把豆漿倒入大鍋里，開始使勁地翻攪。大老虎的胳膊很壯，一塊塊的腱子肉撲楞楞地抖動。豆漿在鍋里翻轉出洶涌波紋。煮過的漿上包，壓上粗粗的杠子，漿水從紗包的四周溢出，嘩啦啦一陣響。妮子心一動，河水唱歌也是這樣好聽吧。大老虎的身上早已被汗水打得透濕，紅布衫子浸出一塊塊的水漬。

4

豆腐房里一天到晚響著隆隆的磨豆漿聲。隆隆的聲音由太陽牽著轉來，又跟著月亮回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分春夏秋冬，大老虎戴一頂沒有帽檐的帽子，忙碌在豆腐鍋前。熱氣蒸得大老虎的臉和姑娘家一樣，白里透紅。就有人開他的玩笑，說他臉這樣粉嫩，一定是豆腐吃多了。大老虎也不分辯，笑笑，悶頭干活。

豆腐房像個大籠屜，里邊的人是熱饅頭。成股的汗，小蟲子樣從帽縫里鉆出來，四處爬。大老虎脖子上搭塊濕毛巾，不停地擦。有愛開玩笑的人一把擼了大老虎的帽子，露出一片黑一片白的頭頂。黑的是頭發，白的是頭皮。黑白相襯分外地顯眼。大老虎的臉一下子紅得和身上穿的主腰一樣。別，別，開，開，玩笑。快，快拿過來!大老虎說話結結巴巴，低眉順眼地央求拿帽子的人。頭發是大老虎的恥辱。他的水靈媳婦趁著他下井不在家，跟一個木匠跑了。大老虎又急又氣頭發幾天間就脫成花斑狗的怪樣子，俗稱“鬼剃頭”。雖然他平時剃一光葫蘆，可黑頭發長得飛快，襯得脫發的地方更白，白斑光溜溜的，像剝了皮的煮雞蛋。為了遮羞，他長年戴一頂帽子。

媳婦跑了，大老虎再也不肯下井上班。礦上有一句俗話，叫黑臉臉掙錢，白臉臉花，大老虎說他再也不當養活白臉的黑臉傻子。大老虎先是泡病假，后來開一家豆腐店。女人跟人跑了，最傷男人的面子，而他的頭發更是恥辱的標志。雖然大老虎總是滿不在乎地說三條腿的人不好找，兩條腿的女人遍地都是。

娘挑水時摔了一跤，妮子拎著大水壺去提水遇上了大老虎。大老虎幫妮子把水壺灌得滿滿的，還用拉水車給妮子家拉滿大水缸。家里好久沒有又大又圓的鏡子了，妮子趴在水缸沿上照鏡子。啪地一聲，爹把杯子又摔在地上。

5

爹有一輛礦上發的手搖輪椅。天氣好時，娘把爹背出來曬太陽。娘在椅子上墊了厚厚的海綿，怕爹硌得慌。娘安頓好爹，讓妮子陪爹說話，就挑了桶去擔水。娘每天要給爹洗澡，用的水多。

爹板著臉看大日頭不說話，妮子就看她心愛的畫片。

多清多亮的河呀!妮子一回頭看見爹在和她說話。妮子高興起來，娘說，好多好多的水跑到一起就成了河。娘說，咱們老家就有一條河。爹，等我長大了，我就把老家的河搬到咱們這兒。搬到咱家門口。

妮，咱去迎迎你娘。爹說。

山坡上土虛，爹搖不動車，妮子在后面使勁地推。忽然爹吼著讓停!停!!停!!!

妮子從輪椅背后抬起汗粘粘的頭，看到大老虎在前邊用水車拉水，娘在后面幫著往坡上推。妮子家的水桶也放在水車邊上。

6

除了莜面魚，爹還愛吃餃子。爹以前常說好吃不過餃子，好活不過躺著。

娘要給爹包餃子吃，讓妮子去大老虎家撈豆腐。家里沒肉，娘用豆腐白菜心，拌上香香的麻油做餡。娘數出二個五分，四個二分，兩個一分的硬幣，亮晶晶地排在妮子的手心里。妮子小心地蜷起手，硬幣一會就焐得熱熱的。妮子沿著豆腐河，幾分鐘就進了鄰居家。

豆腐剛打開包，擺在大案板上。大老虎比畫著一根薄薄的竹片，用刀打格兒。橫格豎格，一格一塊豆腐。剛出包的豆腐，身子軟得像扶不起的嬌女人。大老虎手指粗得和搟面棍一樣，可侍弄起嫩嫩的豆腐來，卻是不損一點邊邊角角。豆腐用涼水泡上十幾分鐘，開始賣。都是鄰里鄰居，為了不得罪人，按先來后到地撈豆腐，豆腐邊輪上誰家，就是誰的。偏妮子來時，大老虎會破個例，在水里挑一塊厚實的豆腐邊，手心一翻再一翻，一塊豆腐穩穩當當地擺在了妮子的鋁飯盒里。

妮子捧了飯盒，豆腐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鉆。邁過豆腐河，忍不住掰下一個豆腐角。不加油鹽的白豆腐吃起來豆香味更濃。妮子不知不覺把豆腐的四個角都掰著吃了。豆腐像狗啃一樣的難看。妮子心慌慌的，她怕娘生氣。家里娘揉好面，等著豆腐。妮子怯生生把鋁飯盒遞給娘。娘什么也沒說，用刀把掰得亂七八糟的豆腐切齊。切下的豆腐屑抿進妮子的嘴里，妮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娘把彎彎的月亮，一只一只地擺在面板上。妮子跪在面板前數月亮，一，二，三……娘擺一只她數一聲。娘的心情好，忍不住哼起小調。

爹說，妮，把面板移過來，讓爹看看。

妮子想，爹一定也喜歡娘捏的小月亮牙兒。妮子歡喜地把面板挪到爹的跟前，可爹猛地一揮手，將面板掀翻。娘辛辛苦苦捏好的月亮，白白地躺了一地。彎彎的月亮在地上蹦幾下，蜷著不動了。妮子看著白生生的餃子滾了一身的泥，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爹的氣還沒撒完，又用枕頭砸娘。娘本能地一躲，伸手接住了爹扔過來的枕頭。沒打著，娘孩子氣地笑了一下。爹氣壞了，用拳頭搗自己沒有知覺的腿，大把大把地扯自己的頭發。爹張著嘴伸著脖子嚎。娘忽然連滾帶爬到爹的跟前。爹輕輕松松地抓住她黑黑的頭發，把她的臉按到自己的褲襠下。妮子聽到娘的頭發在爹的手里，一根根折斷的聲音。爹一扯娘的頭發，娘乖乖地揚起臉。爹的另一只手，惡狠狠地扇娘的耳光。娘不躲不動，血從她的鼻子嘴里呼呼地沖出來。妮子哭著爬上炕，用吃奶的勁掰爹的手，可一動不動。妮子張嘴死死地咬住了爹的手指，嘴里咸咸地有了血味也不松口。從那天妮子開始恨爹，爹老欺負娘。

7

娘病了，不吃不喝只是念叨老家的那條河。爹說，等娘病好了，就送她回去。一定。爹說話的時候淚瑩瑩的。妮子怕娘不要她了，難受起來，跟著爹哭。

爹取了錢，讓妮子去撈豆腐。爹說要給娘包餃子吃。

妮子到大老虎家撈豆腐時，摔了一跤。飯盒摔出老遠，白白的豆腐灰頭土臉地趴在地上，碎成一堆。妮子心疼地捧起碎豆腐，端著飯盒去水龍頭下洗。洗呀洗，豆腐越來越小，最后只有白乎乎的豆腐湯。豆腐沒有了，妮子捧著空飯盒，不知為什么又回到了大老虎家。妮子知道她兜里沒有錢。大老虎摸摸妮子的頭，把兩塊豆腐放進妮子的空飯盒。爹瞅了一眼多出來的一塊豆腐，沒有生氣，還笑了。

妮子在地下幫著拿東西，爹腰里扎上帶鋼板的腰帶在炕上做營生。爹不讓娘動，爹要娘看看他自己會做飯。妮子在爹的面前擺一個凳子。爹在凳子上和面，打穗，揉光，用濕布蓋好，醒著。把菜心切成細細的絲，再橫過來切成更細碎的菜丁。然后用鹽漬一下，把菜里多余的水擠出來。豆腐也是切成丁，和菜拌在一起。爹多加了一樣餡料，泡好的地皮菜，爹說地皮菜是老家的特產。

爹包餃子比娘花樣多。爹包小老鼠，葵花餅，大耳朵的小豬，運氣餃……

大老虎不在坡上做豆腐了，他回到老家，在祖爺爺做豆腐的地方做豆腐。大老虎走的時候也帶走了妮子的娘。妮子問爹，大老虎咋就帶了娘去?爹說，你娘愛吃豆腐，你娘幫著大老虎做豆腐去了。

奶奶拐著小腳從鄉下來到礦上，照顧爹和妮子。妮子想娘的時候，就用尖木棍畫河，那河很長，通到鄰居家的豆腐河。

現在鄰居換了人，豆腐河沒有黃黃的豆漿水，也沒有豆香味，想到這時，妮子就會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