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胡子把我留在小鎮站臺的時候,我知道了什么叫空落。
整個站臺除了燥熱的蟬耐不住寂寞扯著嗓子叫喊以外,我連個鬼影子都看不到。我一直追問他為什么要走?為什么把我一個人留下來?為什么陌生的電話比我這多年的情意都要重要?
那個熟悉的背影,那個依靠過千萬次的脊梁,那個我牽腸掛肚思念千萬次的男人漸行漸遠。他從站臺的廊柱間一閃,匆匆而別。除了那根直立的柱子擋回我的視線,以及空氣流動送過一陣一陣的熱浪以外,我的目光看不到更遠的地方。
我記不得他有沒有揮手,我記不得他有沒有再認真地回望。我放聲大哭起來,我希望我的哭泣能夠把他留住。
只要動了要走的念頭,哭泣是蒼白無力的,他連額上的汗都顧不得擦一下,他不給自己回轉的余地,就逃一樣地跑掉了。
我不相信,就在前一天晚上,我們還認真地做愛。做愛的時候,大胡子與我講到了費羅蒙,由荷爾蒙講到費羅蒙再講到姿勢與形態。那時我們赤裸著身子,他在給我削一只青蘋果。青蘋果的味道是清香的,它比一只熟透了的蘋果更吸引人的是味道。一只青蘋果吃起來是酸澀的,可我知道,一只青蘋果的味道足可以制作一款上等香水。因為上等香水充滿了不確定性,你可以聞到水蜜桃的甜柔,也可聞到玫瑰的淡雅,當然還有檳榔的爽口,還有木瓜的醇厚。一只青蘋果囊括幾十種味道,這些味道的真實性是不容你去想象的。我們的愛如果希望綿長就需要這樣的味道,這是做愛之前的準備。
味道對人的侵略遠比身體的進入更容易讓人癡醉。我們醉在灑滿月光的床上,通體的撫摸,相互的呼吸,茍且偷安的纏綿,青蘋果的味道是罪魁禍首。
那是大胡子的陰謀,在青蘋果的味道里,在失去自我的纏綿里,我環著他脖頸的手還沒有松開,他的食指壓在了我的唇上。我們要講真話哎,說罷,他又擁抱了我,通體都是青蘋果的味道。我相信他的胡須,他的發根,滲透著青蘋果的味道,一如我的青澀,我的執著。他緊密的擁抱像要把我從假象和水分里擠干一樣。那一刻,我就坦誠地出賣了自己。
是的,是我告訴他除了他以外我還與別的人做過。
我以為那就是不好講出來的水分。我不知道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純粹的不摻水分或是連皮毛也不帶的純粹。我希望自己是個純粹的人,于是我成了自己身體和精神上的敵人,我幫助別人壓榨著自己做人的水分。
我不好講味道彌漫周圍纏繞自己的時候,言語是不是有不確定性,但我從大胡子的眼睛里看到了男人的不屑一顧。那不是敏感的緣故,不是味道和月光的捉弄,而是實實在在地看到了不屑一顧。
那一刻,味道讓我迷失了如何去判斷真理與謊言。那一刻,青蘋果的味道讓我失去緊致的擁抱,我感到整個人在墜落,在翻轉。
他不在乎我的坦誠與否,他在乎的是蘋果皮、蘋果肉和蘋果核。這些都是與味道不同的實質性的問題。如何把玩好一只青蘋果,將一只青蘋果置于股掌之間是男人的能力。
我們談邊緣與內核的時候愛已經停止,那一刻就發生了身體上的齟齬。由邊緣進入內核有著本質意義上的不同。生活里面有各種各樣的公式,把公式套用是一種省力的活法,可我們不想按照公式來生活,因為公式的邏輯性太強。
爾后我還聽到播放的音樂里夾雜著人的言語與動物的吼叫。我不相信那是我發出來的聲音,是赤身裸體的我發出來的聲音。這聲音就像播放歐洲的,野性的三級片,充滿了低級的趣味。
屋子里的光暗下來,我想抓著一只撫慰我的手,還希望撫慰我的手開始它的暢游。
那只手并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暢游起來,而是另一只暢游的手摸到了打火機,另一只暢游的手已經摸到了一支煙。兩只手非常默契地舞弄著,忽明忽暗的光在我的面前閃著不確定的光亮。料想不到的是光亮會有一雙翅膀,翕動的羽翼打濕了我的眼睛。
我不是一個矜持的女人,就算是個矜持的女人,能抵得住青蘋果的味道?
所有的煙都吸完了,若隱若現的光亮消失了。靠拼命吸噬與吞吐延續的光亮是亮不到黎明的。黎明在暗夜里讓我感到異常遙遠,暗夜撲天蓋地壓了過來,窒息是屬于兩個人的。
講好了出來是散心的。
不講什么,在海邊呆呆地看浪濤好了,多了一份言語,也就多了一份不從容。
男人的赤裸與女人的赤裸是不相同的。男人的赤裸有著內在的侵略性和占有欲,而女人更容易讓人理解成是投降或是臣服。這種不平等想來好笑。
大胡子說是相互占有,而不是純粹占有。這讓我想到先前他在一本舊書里面的批注。那些批注充滿了反叛,把一個社會學家所有的觀點都要駁回。而那時我還得知,那是一個比較有名望的社會學家。不可否認那些批注也具有一定的道理。只可惜讓我把那本批注過的書丟了。那本書丟了以后,我的內心恐慌過一陣子。我害怕有人拿那本書來講事情,或是想不到的麻煩會自動找上門來。于是,我天天希望那書和大胡子的批注全部都由撿垃圾的人處理掉就好了。
事實上那書與批注的歸宿成了無法預料的東西,很蒙昧。我從來沒有見過大胡子會附和著誰去說話。他心胸里面的世界是沒有邊際的,而我在他心中的位置只不過是擺在書柜里的一本沒有批注過的書而已,或者只是翻閱而沒有認真細讀的書。
那你希望怎么樣?
我能希望怎么樣,對于一個步入中年的女性來說,最好不要心存什么希望。希望是害人的東西,會讓人變得輕飄飄不踏實。我不講我的希望,我沒有什么希望,我連化妝品,服飾,都不想去關心了。
那你關心什么?
我關心神態與靈魂。
其實那種回答自己聽了都感覺好笑,就像手里拿著水還要喝一杯茶一樣,一個渺小的追求。
你要清楚地認識到關注神態與靈魂容易出現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也可能自己把自己異化或是教條,那樣做有些可怕。
那你像費武那樣活著好了,那你為什么還要批注一個社會學家寫的書,你還要把你的觀點批注在人家的觀點旁邊,生著法子證明你是對的?
言語有些亢奮。
我們在費武開的旅館住了有些時日。費武端來的粥里面總摻著開水。我每天早上都講可以多收錢別往里面摻水了。他就笑,說明天明天,然后明天依然摻水。再后來我已經習慣喝摻水的粥了。粥本來就是用水和米熬制的,可是我們還是要把水和米融合的過程中看作是時間的較量。沒有時間,在熬好的米里加上水我們喝起來就不舒服。
所以大胡子就說一碗小小的粥也要經得起時間的考驗精心的熬制才能喝起來爽口。我知道他說這話的意思,我們都不好講出來,都端著摻水的粥慢慢喝。
那個叫費武吃飽了飯就不再想事情的男人,他每日喝一點點酒之后就會躺在藤椅上昏昏大睡。以此來斷定他的大部分時間是在夢里度過的。我們不要質疑費羅蒙只存在于精神世界里,其實我們有的,所有的人也都有,也許比我們更純粹。
費武妻子的抱怨猶如大海的潮漲潮落。撕破的魚網曬干了重新編織,織好了還是要照樣去下海打魚。那個用毛巾包著頭發的女人,通體散發著咸魚的味道。她看不到自己早已經成了農家旅館主婦,她把笸蘿里面的小魚曬干,各種叫不上名字來的海貨統統曬干,她用袋子裝了去兜售那些海貨。有時,有幾只大一點的魚會從編織袋里面探出半個腦袋。袋子什么時候破的誰也不知道,該破的時候就破了。雖然魚已經死了被裝入了袋子,它依然呈現著絕望的力量,如果你把大魚和小魚一起裝入袋子,死了的大魚不弄破你的袋子才怪呢,死了也硬著。
就像我見費武女人眼睛里面總是有一種不講出來的抱怨。
費武女人走的時候忘不了斜著眼睛瞅一下喝了酒之后熟睡的男人。往往在那種時候,只要她一轉身,費武也會睜開眼睛看到她的背影。費武夢里游蕩與現實觀望只是在這個女人的周圍,但他又能與他的女人分工明確,各自你我。看來他們夫妻有著多年不變的觀望,是近距離的,是時間的磨合,是破了在袋子里面死魚一樣堅硬的絕望和觀望。
大胡子告訴我,不要說武費睡著了,他的心醒著呢。男人會在睡眠里面設計各種迷惑,好讓女人傻勁兒地往里鉆。
大胡子感覺話繼續說下去會不大對勁兒,他就去找他出門時帶的那幾本書。我知道他又要把那本半尺厚的書拿出來讀了。現在很少有男人們會拿著厚厚的書來讀。厚書在經濟社會轉型時期有著浪費時間和精力的嫌疑。當然任何一個時代或是境遇下,總有一些活得精細的人,尤其是活得精細的男人自然會去找平衡。他們不容一丁點兒的不合適,那種不合適需要能力來承受,他們也有權力拒絕也有權力承受。
大胡子把書重重地摔到我面前,他沖我吼,誰把我的書涂抹了?
我從地上撿起來看,書是被涂抹過了,我又拿起書聞了聞,是咸魚的味道,是費武的妻子?
我指著那個背著海產品就要走出院門的女人,我用嘴努努,用神情告訴大胡子。
我心里想,肯定是我們去海濱玩的時候,趁我們沒在,女人翻了大胡子的那些書。她那常年沾滿咸魚味道的手動了他的書。
大胡子快步走過去,把女人背上的袋子扯下來,你動了我的書?
在對待書的問題上大胡子總表現得很失態,不像個紳士,我有時也討厭他這一點。女人驚恐的眼神,固執地抓著袋子口,她擔心袋子里的東西會撒出來,她站著用腳搓地上的泥。
啞了,是不是你動了我的書?
女人還是沒有說話,還是那表情,僵滯在那里一動不動。
可能是大胡子的嗓門太亮了,熟睡的費武醒了。費武搖著扇子,轟趕身邊飛來飛去的蒼蠅。他的眼睛努力往開睜。邊睜眼睛邊說,怎么了,吼什么,怎么了?
你老婆涂抹了我的書,你看看?大胡子攤開書讓費武看書上臟了的片片印跡。
該殺的女人,你又搗鼓別人的書了,費武說著扇子已經摔到他老婆的頭上。
他老婆擋都沒擋一下。我就看見破扇子把女人的臉劃了,細細的一道,像貓抓過一樣,小小的血珠子滲了出來。
大胡子可能沒有想到費武會這么做。這場面竟然成了三個人擠兌一個女人。女人頭也不抬,固執地抓起地上的袋子背著走了。費武瞅著他老婆罵,找死的東西,晚上回來再收拾你。
大胡子嘮叨著,一本涂來涂去的書還讓不讓人來讀?喂,你說說。
費武說,書臟了就臟了,不是還一樣地看,大老爺們值得為個書叫真嗎?大胡子瞪了費武一眼。費武說,算了,明天早餐給你免費。
大胡子還想說啥,他咽回去了,看著走了的費武。
那是一本中國前期文化心理研究的書。那樣的書被涂抹過了是不好拿來細讀的,就像女人與別人做過就不再是一個可愛的女人一樣。這方面我還是理解大胡子的。
發生這樣不快的事情,一切都是沖著我來的。
你為什么要與我來海濱呢?
我最討厭的話還是由大胡子的嘴里講了出來。是啊,我也問過自己多次,我為什么要來海濱呢?即使是走在海濱這樣陌生的地方,費武這樣陌生的農家旅館里,沙灘、海浪、陽光已經與我年輕時看到的并不一樣。平庸的日子消磨了我的時間,時間又不負責任地催著我老。我還沒有回望,我還沒有來得及感受,人已經到了中年。
這個問題我不好講,那你講講你為什么來?
就為讀包里的那些書嗎?那些書即使不到海邊也照樣可以讀,那些書即使涂抹過了也完全能夠理解嘛,讀書一定要讀到本質,你理解的是書的思想。不會是書的外觀吧。
我討厭有思想的女人,那種胎里帶來的不確定性很煩人,就像你在海濱沒有住幾天手掌上面就長了一粒嵌在肉里的黑痣,或者是原本心里就有一個黑痣,突然間要從皮膚顯現出來一樣。
不要談我的手,也不要拿我的手來想象我的腦子和我的心思,最好在我們還沒有絕情絕義的時候,互相默默地走開。
是的,是要分開一段時間了,不是夫妻的男女住在一起是很麻煩的,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肉欲男女,我早就厭煩了。
一段時間,想著如果真的發生婚外情應該是神圣的,超越婚姻之上的,而有誰還去抱著初戀去私奔。人到了中年以后責任心會把你壓死,可我還是想蕩滌一下美好與浪漫,這可能是我從家里出走的原因之一。
女人永遠不會把自己的愛情神話講給別人;女人會把自己擱在愛情神話這個魔盒里神魂顛倒。
開旅館的費武,曬咸魚的女人,讀厚書的大胡子,尋找真愛的我。如果上蒼有眼,我希望它能夠看到更多不合適是在我們追求的過程中顯現出了。這也是人們放棄追求的重要原因,誰愿意硬著頭皮去找不合適?
晚上,費武的老婆從集上回來,她沒有賣掉她的咸魚。我以為費武會去找她妻子的麻煩,這讓我忍不住擔心一個女人在男人面前的處境。
事實證明還是我錯了。他們夫妻無論發生什么事情,心依然互相依偎。我見費武扯下女人頭上包著的毛巾,撩開女人長長的劉海兒,他用手輕輕地摸著女人肌膚上面扇子劃過的痕跡,他還把嘴湊了過去要親女人。女人臉上結了血痂,劃痕太細有的地方血痂已經脫落,泛白,與女人曬得黑紅的臉不怎么合拍。
對于費武的動作,女人沒有反對也沒有迎合,而是依然固我地做著手里的活計,聽憑費武在她的臉上舞弄著他那張做好姿勢的嘴。
我把這種親吻看成是背叛心靈的親吻。假若是我挨了男人的打再去讓他親吻,我可能會抬手給男人一記耳光的,所以我也佩服有忍性的女人。
家家炊煙升起的時候,街邊會傳來推銷海鮮、兜售六弦琴的聲音,賣各種男女佩戴的掛件。費武的女人如同往常一樣為我們端來飯菜。
她既不向大胡子賠不是,也不看我,而是把做好的飯菜依然擺在那張油漆斑駁的木桌上快速離去。
女人端上來的是一碗切得薄厚不一的豬肉,上面蓋著黑黑的梅菜。這是一碗不很地道的梅菜扣肉,但我懷疑新鮮程度和口感。另一個菜也是蒸菜,裹了太多的淀粉糊在上面,不動筷子是看不清什么菜的,而且動了筷子也一定嘗不出什么。
大胡子看著菜皺起了眉頭,顯然這兩個菜都不合他的胃口。他拍著我的肩說,出去吃吧。
大胡子那神情讓費武老婆有些尷尬,加之他果斷地拒絕吃她做的飯,費武老婆非常沮喪。她說,想吃什么講出來重做。大胡子說,那書已經恢復不到原來的樣子了,可怕的涂抹,可怕的咸魚味道,都見鬼去吧。
我拍了拍費武女人的肩說,沒有關系,錢會照付的,忙你的去。
女人非常不快地重又端起那兩個菜走了。
我與大胡子從小巷的深處往熱鬧的集市上走。這個小鎮的集市掛滿了噴繪的各種廣告,聽說鄉政府已經統一在各個小鎮做廣告了。為了整潔,也為了上級的檢查,這也算是個規范化管理。
可是那個賣給我紅木鐲子的小販卻說是鄉長的小姨子開了美工部,鄉長的小舅子挨家挨戶拉單子,不做就沒有攤位了。話罷,那個小販一邊拿紅木鐲子一邊拿了一張紅頭文件讓我看,他一邊賣他的東西,一邊發泄著不滿。
我沒有看他拿出的文件。他有些失望,看得出他對我和大胡子這樣的人有一種溝通的期待。人們總以為做學問的人是有良知的。我們辜負了那樣的眼神,我們一面做學問,一面躲避在自我的歡情里,我們也不想找到太多的不合適。
我細心地挑選著那些紅木鐲子。那些鐲子看上去有些粗糙,有負紅木那樣的質地。我就不想買他的鐲子了,可我抬頭的時候,看到了一雙期待的眼睛,我毫不猶豫地對他講,就這只了。
他從我手里接過我隨手拈來的那只鐲子擱在一邊,他從他的袋子里摸索了一陣子,從袋子的更深處又拿出另一只紅木鐲子,他遞給我說,你要這只吧。
剛才我還想著這些可有可無的東西一定要把價格壓低,看到他遞給我的這一只,我沒有講價格,我問他,多少錢?他說,還那價。
這是不可能的,我可以說就是他所有紅木鐲子加起來的價格肯定是不抵這一只的,這讓我非常吃驚。
那樣的價格我是不會要的,真的,我不要了。如果那樣的價格買了我是占你的便宜。
大胡子在一旁偷樂。他欣賞我可能也有這些方面的因素。我能夠準確地衡量一只木鐲的價格,可要是說的那價格買了,我怕賣鐲子的人吃虧。
賣鐲子的人說,你這個女人是怪人,這是上等的好貨,你很識貨嘛。
他說話的時候,還瞅著大胡子。
你是賣給我東西,看他干什么。
嘿嘿,賣東西的人干笑了兩聲。大胡子已經把錢掏出來給了那人。
要知道大胡子不是給女人買飾物的那種男人。他這種做法是很反常的。二十年來,我沒有收到過他的一件禮物,就像只有一團氣韻圍繞著我一樣。那種虛無飄渺的好也需要堅定的意志來維持,我們有著內心的堅定。
大胡子付款了,我就把那只紅木鐲子套在了手上,然后我拿起那張紅頭文件說,裝好吧,沒準哪天會用得上。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講那樣的話,但我戴上木鐲的時候,我的手感到了莫明的捆綁。
大胡子說,剛戴會有些不習慣,慢慢就好了。
我點點頭,知道。
觀海樓上,我們點了一條清蒸水魚,要了炒蟶子和素砂鍋。
大胡子要了酒,說我們同喝。說的時候大胡子抬手摸了一下我的頭頂。
我們各自倒了一杯白酒慢慢地品著。抬眼望去,遙遠的大海鼓噪著不安,翻翻卷卷擁來推去的浪花訴說著情愫,只是潮濕的海風非常溫潤怡人。
看到這樣的景致我是容易多飲的,話在不自覺中就多了起來。
我們在一些場景里是不真實的,我自己依然是飄渺的,如同進入夢里一樣,或是現在的行為在重復著曾是夢里的故事。
二十年來,這愛是不真切的,但卻有著真切的情感。這就是我迷失的一個主要原因,追求總是不確定性,可是所有的人依然不想放棄不確定的追求。
理想如夢,大胡子曾經非常羨慕費武這種對待生活的態度。那種態度卻學不來,也不好講,因為大胡子依然追求一種在我看來更純粹的東西。純粹是一個邊緣化的東西,絕對不可能講出來或者曬干去兜售。雖然在有思想的人看來這是一種白癡的活法兒。
海濱是遠離城市村落的邊緣,在這片地方待了不算長的時間里,不僅僅是見到了費武那樣人,還有麻三,還有二旦,然后還有批發小鴨的李四娥,還有守在海邊卻拒絕看海活了七十多歲的牛乃初。他們簡直是小鎮的形象代言人,他們往你跟前一站,什么話也不講,你就讀懂了海邊村落充滿了不確定性。
我和大胡子也充滿了不確定性。酒罷,微醉的我們結賬后沿著長長的海岸線散步。浪打著我的小腿,大胡子還被大浪打了幾個趔趄。遙遠的燈塔異常孤單的光亮,抬眼凝望黑暗中涌來的海水。
回到費武的旅館,費武和我們一樣微醉。費武說,酒是好東西吧,瞧瞧,挺浪漫。
我差一點兒笑出聲來,因為我發現我和大胡子是一路拎著鞋回來的,再看看我們的腳,還是像穿了鞋一樣,小鎮的路太臟了。沙石裹著油污纏在腳上像穿了鞋一樣。
我們跑到水管那里沖,可是我發現,那些油污根本沖不下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是不是踩在柴油船的廢棄物里了?
大胡子的腳同我的腳一樣裹著黑黑的瘀泥。
煩人,再踩也不會踩成這樣。
費武搖著他的扇子在一邊瞅著我們。
破書弄臟了吼,你們自己弄臟了自己的腳也吼?這些沒用的文人,快洗你們的腳吧。
大胡子差一點要唾費武了。不過費武講罷那話,用扇子擋了臉,就看不清他的本意。
再洗也是徒勞的,告訴你們吧,這幾天的沙灘和海水已經變了。
沙灘和海水也能變,簡直是胡侃,不是二兩酒又整進夢里了吧。
我說變它總得變,搞學問的人就是死相。費武說罷搖著扇子要走。
我擋著費武說,講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講清楚,我要告你們的鄉政府,連沙灘也不保護,踩沙的人踩上滿腳油泥,誰還有來海濱的興致?
真不知道,假不知道,關在你們屋里做你們的愛和學問吧。
跟鄉政府是沒有關系的,你就是告到省里也白搭。
然后,費武悄悄地趴在我耳朵邊,還用扇子擋著臉面聲音壓得低低的說。
告訴你們吧,海上剛剛進行完軍事演習。
顯然大胡子也聽到了,不能待了,我明天就走,明天就走,我聞著海風就有些暈。
那晚,我們洗腳洗了大約兩個小時。兩個小時里,兩個人一言不發地洗著泡在塑料盆里的腳。腳太臟太臟了,兩個沾滿油污的搓澡巾已經扔掉。費武老婆送過兩壺滾燙的開水,我們真想把腳撕掉一層皮。
大胡子說,明天走吧,明天回家。
回家?
對,回家。他頭也沒有抬。
那時我的淚水盈眶,我已經看不清楚面前的這個男人。淚水一滴一滴地落到腳盆里。
我要回去完成我的那本社會學研究,我不能再泡在兒女情長里面,然后再讓不合適的東西沾染我。
男人的果斷與決絕。
大胡子帶走了我的小被子,我的那床夏季里抵御蚊蟲叮咬,冬天便是擋寒風的門簾,那用各色碎布拼來,一針一線親手縫制的小被子。
他要回到他來海濱之前的城市。
我要回到我的城市,我已經沒有了一切。
于是我在一個人的站臺里,看著大胡子從視線里消失,我無法決定自己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