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空間有幾何學,時間也有心理學”。
時間的表現形式之一是遺忘,再就是回憶。
回憶向反方向運動,由于遺忘的存在,其回復的路線與去時不完全一樣。它們都不是直線,因此當我們回顧往事時,在過去的某一時刻,幻覺會使我們在一瞬間把它當成未來。
“正如空間上存在著視覺誤差——在我的回憶中插入片斷的、不規則的遺忘,它攪亂了,破壞了我對時間距離的感覺,有些地方縮短了,有些地方又拉長了,使我與事物之間的距離在感覺上要比實際時而近得多,時而又遠得多。”
有這樣感覺的人他生活在另一個時代。我常常想到,普魯斯特作為法國紳士形象的代表,他就生活在如今的巴黎這個永遠有著古老的浪漫氣息的城市,也就生活在你我的身邊。他的氣息他的話語如同普羅旺斯天空中“等待愛情”的花兒——薰衣草那令人迷醉的香氣,久久不散,也如同法國葡萄酒的芳香讓人流連忘返。
正如幾何學家抽去了事物中可感知的性質,就只看到它們的線性基質一樣,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尋求的是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共同點、一種物與其它物共有的某種普遍本質。而在時間中則是感受到過去和現在的共同點。人在即刻和某個遙遠的時刻同時感受到它們,直到過去和現在部分地重疊,使人捉摸不定,不知此身是在過去還是現在之中。這些共同點擁有超乎時間之外的東西,這是個純個體精神的空間,讓人把過去、現在、未來交叉錯落成一片結構的網。按此理論,在我的夢境恍惚之中,我常看到一位英俊的少年。他看到一位頭發黃得發紅的少女,站在自己家的花草小徑間,他被她的美震驚了。她像一朵玫瑰散發芳香,啟動了少年暗戀的心;又看到那個已經成熟的青年人怎么樣因為他一切的夢想和對即將寫出一部偉大作品的想法興奮著;而再次年長后的他被他的疾病所折磨,在不見光封閉的房子寫作《追憶似水年華》。對,他就是普魯斯特。
“我”旅途返家,母親送來一杯瑪德萊娜茶,茶中點心的香味,讓“我”產生特殊的愉悅感受,因為這是“我”童年時在姨媽家喝的那種茶——如今,在法國,普魯斯特小時候生活過的小鎮伊利耶已經改名為貢布雷,街上到處都有賣瑪德萊娜蛋糕的商店——于是整個的貢布雷帶著童年時姨媽房間的整潔、寧靜和幽香在這杯茶中展現出來——這是普魯斯特七卷本的開篇《貢布雷》。而在書的最后一卷《重現的時光》中,作者又一再寫到他喝著瑪德萊娜茶,面對馬丹維爾的鐘樓、巴爾貝克的樹木以及一高一低的兩塊青石板和音樂家凡德伊的幾個樂句時的感受。一瞬間讓過去重現使這種感受具有令人暈眩的無比美妙的快悅和無以言說的幸福。
——當“我”看到年華的靈巧梭子在最不受束縛的回憶的經紗之間編織著緯紗時,“我”重新覺得蓋爾芒特家族的魅力。因為,他們出自“我”童年時度過的陰郁城市貢布雷帶酸味的流通空氣,出自人們在城市小街的彩繪玻璃上看到的過去。“我”如今要前往的蓋爾芒特府邸,使“我”接近童年和在其中看到童年的記憶深處。當走在香榭麗舍大街時,“我”慢慢升上回憶的寧靜高空,因為,這街道是“一個面滑、悲傷和溫柔的過去”。在這個過去里,“我”曾因為要去見希爾貝特,又怕她不來而悲傷;后來又因為阿爾貝蒂和別人一起從這里消失而感到空虛;也曾在小時候因為匆忙奔去看有關拉貝瑪演出的海報而興奮。這個過去里不同的自我紛紛跑來迎接現在的我。現在的我正坐著馬車前往蓋爾芒特府。
讀到這樣的場景,我感覺到普魯斯特本人的面貌正顯露出來。他常常是游走于法國貴族之間的常客,在其中也享有非常之高的地位。然而,這一切并沒有成為普魯斯特成為劃時代意義作家的障礙,反而使他能利用他所具有的一切資源,讓它們成為他幾乎是唯一的一本大書的一部分。這就是我這位作者經常提到的書——《追憶似水年華》,這本書也幾乎成了我青春歲月的見證。我在年輕時(二十幾歲吧)的唯一驕傲,就是我所閱讀的經常捧在手中的《追憶似水年華》。
隨著歲月的流逝,人們會越來越感覺到,有些東西,就是這樣,它們好像與生活無關,不是我們的智力所重視的。但就是它們,它們被封閉起來裝在各個瓶子里高高地擱置在我們的年歲之上,它們保持了它們的距離和孤獨。這期間我們的生活發生了變化,哪怕只是變換著夢幻和思想。這些變化是不知不覺中完成的,然后,驀然而至的回憶,飛躍了時空的距離,那些保持了其孤獨性的東西讓我們突然呼吸到一種新鮮空氣。因為這是我們曾呼吸過的,它就更深刻、清新,超過詩人力圖使之充斥天堂的氣息。
“真正的天堂是我們失去了的天堂”。夏多布里昂的《墓外回憶錄》中最美的部分也正是——“昨晚我正獨自散步……一只棲息在樺樹枝椏頂巔的斑鶇啁啾鳴叫,把我從沉思中喚醒。這富于魔力的啼聲當即使我眼前重現父親的封邑,被突兀帶回舊時,重又見到我聽慣了斑鶇啁啾的田野。”
當貢布雷帶著當年普魯斯特曾經在那里感受的全部情緒從一杯茶中浮現,當晚年時他聽到身體某處小鈴鐺清脆、尖厲的丁冬響聲綿綿不絕,那是因為鈴響在宣布斯萬的來訪結束,在那串丁冬聲與現實之間有著無限展開的往昔。在這一瞬間,時間被找回來了。正如莫羅亞所說,它也被戰勝了,過去的時間屬于現在,藝術家感到自己征服了永恒,“任何東西只有在其永恒面貌即藝術面貌下才能被真正領略、保存。這就是《追憶似水年華》的根本、深刻和創新的主題所在。”
馬賽爾#8226;普魯斯特說:“唯一真正的旅行,唯一的青春之浴,不是去觀賞新的景物,而是獲得新的目光,用另一個人,另外成千上百人的眼睛來觀察成千上百個宇宙。”
——“我”在談論一位音樂家時說,聽眾之所以從音樂中得到美妙的快悅,發現音樂中獨有的五彩繽紛的歡樂,是因為音樂家在“聽到”世界以后,又把世界拋出了體外。能證實真正天才的是這一世界的獨特性,而不是作品本身。無論音樂、繪畫還是文學,所有的藝術家都要有自己獨特的美感,那是他們把自己所感知的世界向外拋出的方式。
當普魯斯特坐在馬車上望著馬丹維爾的鐘樓在夜幕中逐漸消失;當他看到巴爾貝克路的幾棵樹木遙遙迎向前來;現實生活中的凡常因素就在向他的想象發出召喚。沉睡的心靈浮上意識的表層,于是這一超凡入圣般的激情瞬間化作無比美妙的快悅。這種感受與喝一杯瑪德萊娜茶時的感受相同。這種感受是“世界上萬種欲望的滿足也不能相比的幸福”——一種至福。非現實的部分從外在的世界中脫離出來,賦予我們的心靈以一種剩余價值。現實從此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種感覺本身。
過去與現在的共同點擁有超乎時間之外的某種本質性的東西。它們在超乎時間之外的某個點上獨立存在著,讓過去的時光失而復得。旅途返家,一杯茶的香味讓“我”回想起在貢布雷的整個童年時光;蓋爾芒特親王院子中的兩塊一高一低的青石板,讓“我”想起圣馬可教堂,以及整個的威尼斯。這種尋找在不同情景和不同時間中相同感受的心靈,是普魯斯特向這個世界所拋出的獨特美感,心靈即風格。“正如色彩之于畫家一樣,風格也是一種視覺的資質,一種對我們每個人都能看到,而其他人卻看不到的特殊天地的揭示,一位藝術家給我們帶來的樂趣就是讓我們多了解一個天地。”
啊,那是多么獨特的山楂樹叢生的小徑!也許我們都曾在那條小徑前徘徊,但我們都未曾深入。就像我們傾聽音樂家凡德伊的七重奏一樣,我們是否發現那樂句已不再是蒼天后面傳出的焦急的呼聲,而是來自天國的無以形容的快樂?“我知道我永不會忘記快樂呈現的這個新色彩,這個引導我們尋求一種超塵世的快樂的召喚……”凡德伊的創作猶如一杯茶,從音樂世界為我們送來了光怪陸離的感覺,而且有別于任何人。他的獨特的小樂句,那五彩繽紛的歡慶,正是超越時間的美妙感受。意大利拉斐爾的繪畫藝術同樣展示了對人的生命感受的欣喜與激動之情,那超越時間的感覺本身就是美,然后才是用描繪這種感受作為向外界拋出另一種美。普魯斯特發現了藝術家們親身體驗著的又不知其所以然的東西。由此他認為一部藝術品已先我們而存在,你必須去發現它,就像發現一條自然法則,發現自己的獨特性。《追憶似水年華》直譯應為《追尋失去的時間》。“追尋”有兩層意思,而且逐漸發展,彌漫全書:
——這部書是敘述者“我”尋找寫作天賦的歷史。
——尋找失去的準備再生的時間。
當這兩點最終匯集在書的最后一卷《重現的時光》中時,它們交合在一起了——“我”奇怪地看到以往的朋友像集體化了裝地戴著一副白胡須,“我”感到了時光的流逝,也發現了可以寫出一部長書的精神的“礦脈”,那個在現實之間無限定展開的全部往昔。
大凡偉大的文學家向世界折射的是同一美感:斯丹達的朱利安#8226;索雷爾被囚禁高處,《巴馬修道院》的法布里斯被關閉在一座塔樓的頂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女主人公總有神秘莫測的兩重性格以及那寬高、陰暗的兇殺之屋;福樓拜獨特運用介詞,表達一種節奏描寫的連續性——“沿著塞納河右側的山岡又低又矮,而對岸最近的地方又聳立起另一座山岡……”
一個初秋的夜,圓月當空,我思索著走過一條小路。路邊樹木的葉子在微風中被翻動著,閃爍著微光。這微風曾在一百年前吹過年輕的馬塞爾#8226;普魯斯特的身邊。這月亮也曾把如水的光澤灑向他清秀的面容。他優雅地拿在手中的手杖,他的禮帽在散發著一種淡淡的法國香水的味道,這時的月光曾跟隨他在沙灘上的身影并隨他入夢。如果說在藝術上真有愛爾蘭詩人葉芝所說的魔力存在的話,我們的意念將會喚醒普魯斯特的靈魂,并與他博大精深的藝術思想相會合。
我走下院子的臺階,折斷一根被曬得半干的枯草,立刻送來一種植物所特有的香氣。黑暗中樹木和較矮的灌木呈現深淺不一的顏色。各種昆蟲的叫聲此起彼伏,奏響它們各自的旋律。這時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我還是個小姑娘時,有月亮的晚上,獨自擁著棉被。當月光自狹小的木窗涌進來,在艱辛的環境和生活中,我會像很多有著灰姑娘情結的女孩子一樣,會想自己長大了,變得無比美麗,會有一位白馬王子出現,他愛上了我,而我為了不讓他知道我真實的身份只留下一只水晶鞋……我還希望我會在某個神秘時刻相遇飛翔的精靈,它會讓我的一切夢想成真。這些顯得幼稚可笑的想法全來自于童話和外祖母講古的故事,來自于未成年人的某個有著月光的夜晚。今晚的月光又把我帶回到那些夜晚。一個小女孩在有月光的夜晚在村子的房屋間、狹小的街巷里,以及小樹林間的奔跑、呼喊,在做夢的時候,月光灑上幼稚的臉龐,那帶著微笑或者淚水的臉。現在的我感嘆著時光的流逝,那些夢想卻不再顯得幼稚可笑,反而變得珍貴,因為當你不再是小孩子時就不再相遇那樣的夢想和擁有夢想的時代。
這個夜晚與以前的很多夜晚沒有什么不同,但在我的內心,它新奇而獨特,散發著往日生活的芬芳。因為我初讀普魯斯特,正思考著他,向往著藝術并蘊積更多的芬芳留待未來開啟。我想,如果很久以后,在某個夜晚,或者就如同這個初秋的夜晚,我拉開窗簾,也許我已不在這個臨街的樓房居住,但仍會看到暗藍色的天空有一輪月亮。雖然看不到街道上的樹木聽不到夜車駛過的聲音,但我仍然會想到這個初秋的夜,想起微風翻動樹葉的響聲、蟲鳴,也想起今夜所回憶起的一切。那時,我會在另一幕窗簾后一瞬間回到現在,那時,這現在已是過去了。
記得有一次感冒時醫生開了一些中藥,里面有金銀花、胖大海、甘草等。我用熱水沖泡后,雖然這時的鼻子不敏感,但我仍聞到杯中被泡開的金銀花那獨特的香味。一時我激動萬分,因為我想起我剛考上那所大學去報名時的情形。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去一個陌生的城市。那一天,下著蒙蒙細雨,我打一把綠顏色的傘走進學校的大門,門口右側有一些樹木開著一些小花,我感到濕潤的空氣中傳來一股隱隱的香味。后來教植物的老教授帶領我們去辨認校園中所有的花草樹木時。在大門口,他說,那些灌木是忍冬,忍冬因為開著黃色和白色的兩種花所以又叫金銀花。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好像把這些小事忽略了,然而今天的一杯水再次讓我回到從前,讓我又聞到了忍冬花的香氣,那香氣陌生而新異,當時便隱約覺得我將面臨的生活就像這陌生而新奇的氣息。現在,我仿佛又看到當年那個女學生心中被蒙蒙細雨濕潤著的惴惴不安和過多的希望。
每當太陽即將西落,我總愛在黃昏的微光中去散步。小區的北面是一個小村落,它也幾乎讓城市包圍其中,只有散落的院落和樹林,彎曲的街道才能看出它是圍城中的小村。途經一家小院,那院中的收音機里總傳來京劇的唱腔。有一次卻不期飄出來一首流行歌曲,然后,那曲調將我固定在原地,我受到極大震動:那是很久前我對心儀的他暗戀著,經常聽這首歌來排解情緒。現在那么多日子過去了,歌詞都已記不清了,但那曲調在腦中劃過留著飄渺的痕跡。這樣一首浪漫的情歌,沒想到,在這條并不潔凈的小徑上,我會遇到一個“面滑、溫柔而悲傷的過去”,這條小徑伸展向看不到的未來,也延伸到過去的一個旋律之上。
過去是失去了,即使還會和朋友、情人相見。但失去的時光永不再返,當它能返回時,我們感到了神奇和至福。我幾乎落淚,并非是那首歌美得憂傷得令人落淚,也不是在思念所愛的人,而是激動和欣喜:我抓住了過去的一刻并讓它停留下來,我擁有了別人不可能擁有的東西。某個東西,它同時被過去和現在所共有,比過去和現在都本質得多,也珍貴得多。而且,這個本質是主觀的,不可言傳的,如同雨中忍冬花的香味里一個少女的復雜心緒。
我們,我們每個人,正像普魯斯特所說:“在空間中為他們保留的位置是那么狹隘,相反,他們卻占有一個無限度延續的位置,因為他們像潛入似水年華的巨人,同時觸及間隔甚遠的幾個時代,而在時代與時代之間被安置上了那么多的日子——那就是在時間之中。”
“在時間之中”,我想,普魯斯特之所以加上著重號,是因為這句話中的“時間”已經不是普遍意義上的時間。在我們身上復蘇的那個生命體味到的是游離在現實時間之外的,逃脫了時間制約的存在片段;是擺脫了物質羈絆的內心生活純精神體認的那些日子。
在一個窗外雨聲淅瀝的夢中,我夢見了普魯斯特。他的面龐英俊而年輕,正是他生命中最光彩奪目的時候。他對我也對所有人說:“一個文人,人們向他說起一部新的‘好書’,他還沒聽就先生厭打起哈欠來……因為他想象的是所有他讀過的好書的綜合,而一本好書是與眾不同的,無法預見的,并不是由前面的所有杰作的總和構成的,是由某種東西構成,完全吸收前面那一總和又絕不足以叫人找到這種東西,因為正好在它之外。”
我說:“是的,你的《追憶似水年華》這部書正好‘在它之外’,但又在你的時間之中,在你的世界和你的規范里。普魯斯特在普魯斯特的光環之下,普魯斯特在普魯斯特的天地之中,以一種方式、一段樂句、一條小徑,芬芳的山楂花散發著迷人透明的光彩。”
是啊,我不知是普魯斯特飄然進入我的夢里,還是我走進了普魯斯特的時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