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匯集了我國一個世紀新文學的精華,又凝聚著幾代優秀作家和編輯家的精神和心血,《中國新文學大系》(簡稱《大系》)從上世紀30年代開始編撰出版,全方位展示了“五四”以來中國新文學的優秀成果,分不同時期共出版了五輯,前三輯反映的是新中國成立前的新文學,共五十卷;第四輯和第五輯反映的是新中國成立后的新文學也是五十卷。當皇皇100卷本經過影印補缺,統一封面統一標注卷號,終于在新中國成立60周年之際,像一份厚禮齊齊整整呈現在讀者面前時,不由令人歡欣。“百卷滄桑,百卷心事,百卷才具,百卷風流”(王蒙語)——這是上海文藝社幾代出版人經過80年的努力,以文學長廊形式,全面總結,展示二十世紀中國新文學優秀成果的一項系統出版工程。同時也是上海出版人以接力棒的形式,編輯出版的一套史詩般巨著。
日前,筆者采訪了上海文藝出版社老社長丁景唐、原社長江曾培和現任總編輯郟宗培,傾聽他們喜談這套大系的誕生過程。撫今追昔,令我輩油然而生敬仰之心。這套極富光彩的大書,不僅巨大地影響當代,且將永傳后世。
趙家璧:編大系“金點子”開創新路
茅盾先生在《一九三五年紀事》回憶錄中寫到:“趙家璧是良友圖書公司的編輯,同時又是一個思想進步的文學青年。他‘進入’良友之后,給原來只出畫報的良友圖書公司注入了新的血液,在他主持下,成立了文學出版部,出版了大量的進步文藝書籍,而且特別注意書籍的紙張、印制、裝幀的精美,在上海出版界中獨創一格,很得作家和讀者的歡迎。出版《新文學大系》就是趙家璧想出來的……”
1927年,剛剛高中畢業的中學生趙家璧,因為編印一本學生年刊(類似現在的同學畢業紀念冊),受到上海良友圖書公司經理伍聯德的賞識,招來半工半讀,編輯一份學生刊物。大學一畢業,他順理成章地進了圖書公司編輯文藝書籍,于是就有了編輯第一套新文學大系的設想。當時的幕后策劃是創造社老將鄭伯奇,通過他又聯絡了魯迅、茅盾、阿英、鄭振鐸等名作家,最后連在北京的胡適、周作人、朱自清等都被調動起來,又邀約到蔡元培先生作總序。這是明星薈萃、巨人攜手的一個文化工程。這十一員元老級人物里,有左翼與右翼之分,也有宗派對立,兄弟鬩墻,卻都心甘情愿地聚集在一個文學青年麾下編輯同一部叢書,這不能不說是中國出版史上的奇觀。他們在參與和支持《大系》的編輯出版這一點上,態度是一致的,而且當仁不讓地接手編輯工作,沒有絲毫虛偽和客氣。胡適說:“趙家璧先生要我擔任《建設理論集》的編撰,我當然不能推辭。”周作人更是不客氣,在散文卷導言中,他借用胡適的《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說:“這幾年來,散文方面最可注意的發展乃是周作人等提倡的小品散文……”魯迅也是實事求是的,他在小說卷導言里首先指出:“在這里發表了創作的短篇小說的,是魯迅。從一九一八年五月起,《狂人日記》、《孔乙己》、《藥》等,陸續的出現了,算是顯示了文學革命的實績,又因那時的認為表現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別,頗激動了一部分讀者的心。”當然政治的干預不可避免,比如詩歌卷原擬邀請編輯是郭沫若,但因為郭沫若指名道姓罵過蔣介石,所以被當時的審查會否決了,最后臨陣換上了朱自清。
著名出版家和學者丁景唐,對趙家璧評價非常之高,他認為,編輯《中國新文學大系》保存了“五四”以來的新文學重要資料,“是個非常有創造性的編輯思想”。《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成為中國最早的大型現代文學選集,1935年間由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出版。按照茅盾當年的說法,它是《大系》的第一輯,展示著我國新文學運動“第一個十年”的輝煌實績。
全書共10卷:1.《建設理論集》,胡適編選。2.《文學論爭集》,鄭振鐸編選。3.《小說一集》,茅盾編選。4.《小說二集》,魯迅編選。5.《小說三集》,鄭伯奇編選。6.《散文一集》,周作人編選。7.《散文二集》,郁達夫編選。8.《詩集》,朱自清編選。9.《戲劇集》,洪深編選。10.《史料·索引》,阿英編選。
《建設理論集》、《文學論爭集》和《史料·索引》選輯近200篇理論文章,系統地反映了新文學運動和理論建設從無到有、初步確立的歷史過程。編選創作的7卷,共收小說81家的153篇作品,散文33家的202篇作品,新詩59家的441首詩作,話劇18家的18個劇本。其中不少是對新文學的創建起了積極作用的名作,其它也大多在思想或藝術上有一定的代表性。蔡元培在總序中指出,《大系》展示了我國新文學運動“第一個十年”的實績,希望“第二個十年”“第三個十年”取得更大的輝煌。各卷編選者還分別就所選內容寫了長篇導言。總序和各篇導言,對于新文學的發生、發展、理論主張、重大事件、各種體裁的創作,或作歷史回顧,或為理論闡述。學界認為,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這些導言的影響比《中國新文學大系》本身更為深遠。
更值得一提的是大系的最后一卷《史料·索引》卷,主持編選的是阿英。阿英是個大藏書家,在搜集近現代文化資料上,在當年不被人重視而稱其為“不上檔次”。然而事實是他的“人棄我取”的藏書法,在編選大系時卻發揮了極大作用。
趙家璧是這樣記載這段往事的:“阿英家住靜安寺趙家橋路一幢中式里弄房屋,進門是間大客堂,也是他的藏書室,四壁全是封閉式的白木書箱……阿英是地下黨黨員,他的住所是保密的。那天他對我熱情招待,把藏有新文藝書籍和期刊的木箱都打開了,我才發現上海各大圖書館所沒有的書,他大部分都有,而且以初版本居多,有的還是作者簽名贈送本。大量文學期刊幾乎是整套的……從趙家橋回家途中,我第一次感到,我為編這套大書所首要解決的資料來源問題,已找到了一個大寶庫。因為向圖書館借書有種種限制,現在有了阿英藏書作靠山,讓我看到了希望,我可以起步了!”
鄭振鐸當時也對趙家璧說:“你有了阿英的支援,就事半功倍了。”鄭振鐸自己主持編選大系的《文學論爭集》,在導言里也說:“最后應該謝謝阿英先生,本集里有許多材料都是他供給我的,沒有他的幫助,這一集也許要編不成了。”
丁景唐告訴我說,現在推想起來,趙家璧其實設計了一個金點子,這些文壇巨星都是五四的產兒,對于“新文學”有著難以割舍的依戀之情,而在上世紀30年代中期,復古的,讀經的,尊孔的,甚囂塵上,而五四精神卻受到了挑戰。這些五四的產兒們放棄舊隙一致來弘揚五四精神成果,從理論研究和創作實踐兩方面來確立新文學的權威地位,才是大系的真正的生命所在。《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一輯的創建,是趙家璧前輩們為后生解讀這一中華民族的集體記憶,提供了一份不可多得的文學路徑和歷史坐標,確實功德無量。
上世紀40年代初,趙家璧在重慶曾想續編《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二輯,選收“第二個十年”的作品。無奈日寇入侵,戰火頻繁,限于客觀歷史條件,未能如愿。不僅如此,新中國成立后,在文化建設的熱潮中,本可著手這一工作,可由于“左”的思想的干擾,對上世紀30年代文學史上一些作家和作品都難于作出正確的評判與評價,因此他想編第二輯也只是空想。
丁景唐:寄情新文學接棒出版工程
丁景唐作為資深的現代文學研究專家,深知這套《中國新文學大系》的價值所在,但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他也無力辦這件事。東方風來滿園春,直到上世紀70年代末,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撥亂反正,改革開放,這才使續編《大系》有了時代條件。
1979年,丁景唐重新走上工作崗位,出任上海文藝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他先主持恢復深受國內外文化學術界關注的中國現代文學期刊的影印工作,其中除影印出版40余種太陽社、創造社和“左聯”、“文總”等有重大歷史價值而存世極少的文學期刊外,開始影印《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一個十年的10卷本。
然而,由于“左”的思想干預,影印本雖得以問世,卻只能被列入“內部發行”。對此,趙家璧想不通,丁景唐以當時的權限也無可奈何。趙家璧心急如焚,寫了一封呼吁允許公開出版的信,投寄無門而找到丁景唐。丁景唐想到,每月一次的上海市政協學習匯報會可能是個好機會,于是建議市政協委員的趙家璧在學習匯報會上宣讀這封信。此舉果真產生了輿論效果,在有關方面的關照下,《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一輯終于成為公開出版物。
上世紀80年代以后,現代文學成為一個成熟學科,建立了研究生制度和學術梯隊,研究者隊伍越來越龐大。于是,丁景唐有了更大膽的計劃,決定接過當年良友的旗幟,著手編撰《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二輯,即第二個十年(1927年——1937年)的20卷本。
上海文藝出版社一直以出版中國現代文學書刊著稱,不僅有編輯力量,豐富的中國現代文學書刊資料,還有與老作家有著親密聯系等有利條件。當丁景唐向出版社同仁談了這個設想后,大家一致表示同意,并提出,首要的工作是約請前輩作家、文學理論家為《大系》撰寫序言。
1982年,丁景唐趁赴京參加全國出版會議的機會,拜訪了許多文壇前輩,得到他們一致的支持。最先訪問的是夏衍先生。夏衍在電影、戲劇和報告文學三領域均有建樹,但他謙虛地只承允為電影集撰序,并推薦聶紺弩為雜文集作序。接著丁景唐和趙家璧一起看望了葉圣陶前輩,葉老推薦吳組緗為散文集作序。以后,又專訪了周揚等前輩作家,和國家出版局的領導陳翰伯、邊春光。
說到這里,丁景唐特別提到已故的邊春光,原來正是在他的熱忱支持下,國家出版局才為編撰《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二個十年的設想特地編發了一期《簡報》,由此獲得了中央和上海市領導的關注和支持,為編撰《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二輯打開了大門。
《中國新文學大系》的出版計劃獲得了批準,文藝社動員全社的力量投入到這項重大工程的建設中來,組織各編輯室的編輯力量,深入到全國各大圖書館去查閱這十年間的重要文學期刊和書籍,從豐富的第一手資料中精心挑選。
在《大系》的編選作品工作中,丁景唐定下一條重要原則:“為保持作品的原始面目,堅持從最初的版本和報刊上發表的原作中選擇作品。除明顯的錯字外,不做任何改動。”
其實這一編選原則最早是魯迅先生在編《大系》第一輯的《小說二集》時采用的。50年后,丁景唐重提這一原則,顯得尤為重要。因為作家對自己的舊作常有修改增刪,有的甚至因一時政治之需而不顧藝術規律,造成許多作品實已面目全非;文學研究者也大多倍嘗資料散佚、版本混亂之苦。而《大系》第二輯卻能堅持客觀反映新文學創作真實面貌的編選原則,提供可靠的作品初版,并標明出版年月,這對于作品與作家研究,其意義不言而喻。
也正由此,不少研究者知道了《大系》為他們提供了很難見到的初版本而感到欣幸。丁景唐回憶說,著名史學家胡繩在編選《胡繩文集(1935—1948)》時,從《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二輯的雜文卷中找到了他20歲以前發表在曹聚仁主編的《芒種》上的雜文《報復》。胡繩贊揚了出版社選家的眼光,他把《報復》列為《胡繩文集》中的第一篇文章,這也充分說明作家對當初發表在刊物上的文章的重視。
《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二輯分別由周揚、巴金、吳組緗、聶紺弩、蘆焚(師陀)、艾青、于伶、夏衍為文學理論、小說、散文、雜文、報告文學、詩、戲劇、電影諸集撰寫序文。其中,中篇小說、長篇小說、雜文、報告文學、電影文學諸集為第一個十年的《大系》所未曾獨立成卷。
《大系》第二輯的續編工作啟動于1983年。原計劃三年完成的20卷共1200余萬字的《大系》,由于當時人力和資料上的困難等問題沒能如期完成,待最后兩卷《史料·索引》出齊,已是1989年10月,整個出版過程達五六年之久。
《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二輯的出版受到專家和學者的廣泛好評。此后,丁景唐又擔任了第三輯(1937年—1949年)和第四輯(1949年—1976年)的顧問,還親任第四輯《史料·索引》卷主編。而由他大力倡導的堅持收錄初版本的編選原則,以后在其它各輯中繼續得到貫徹發揚。
江曾培:文壇大家對大系功不可沒
《中國新文學大系》的第三輯由上海文藝出版社接著推出,可謂“第三個十年”(實際是十二年)。這次編撰由社里更年輕的同仁們來接力。編委會由孫颙、江曾培、余仁凱、周天、范正浩、郝銘鑒、聶文輝、倪墨炎等組成,丁景唐和趙家璧任顧問。
上海文藝出版社原社長兼總編輯江曾培回憶說,《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三輯編委會主要由時任社長的孫颙掛帥。《大系》第三輯編選的是1937年—1949年文學作品,其中包括了抗日戰爭和人民解放戰爭兩個歷史時期,地區包括國統區(大后方)、解放區、淪陷區、上海“孤島”以及香港、臺灣等地區。這一時期,戰火紛飛,加以紙張和印刷等條件差,土紙印刷不易保存,原始文學資料的收集較第一個十年困難得多。
為了避免第二個十年《大系》分批出版的拖沓弊端,這次很好地借助起社會力量,以加快編撰速度,集中力量,爭取一次出齊,全套書同時發行。故而分別約請四川大學、福建師范大學、四川師范大學、武漢大學、南京大學、上海市電影局等有關同志參加編選工作,而由八位執行編委分工與之聯系、定稿。王瑤、康濯、沙汀、荒煤、潔泯、柯靈、廖沫沙、劉白羽、臧克家、陳白塵、張駿祥等文藝大家們分別為文學理論、短篇小說、中篇小說、長篇小說、散文、雜文、報告文學、詩、戲劇、電影諸集作序,總字數達1200萬字。經過文藝社和各編選單位的通力合作,第三輯《大系》于1990年12月一次基本出齊。
《中國新文學大系》的后五十年編纂工作于1993年啟動。根據這一時期的情況,《大系》不再以十年時間為一輯,而是將后五十年分為四五兩輯,每輯容納時間段為二十五年。第四輯(1949-1976),包括新中國成立后的“十七年”和“文革”兩個階段,計20 卷,于1996年出版。《大系》第五輯,選收1976年10月到2000年底的作品,卷數增加到30 卷。
江曾培告訴我,《大系》第二、三、四、五輯,他都參與了編選,而第四輯則由他主持。今天,當回憶起當時參加續編的日日夜夜,他認為,《大系》的得以成功,各分卷主編功不可沒,在關鍵點他們起了重要作用。他同時深深感到文壇大家們對《大系》的關愛與支持,在學術上,他們的態度是極其認真的。
“1982年,我編選《大系》第二輯時,曾隨趙家璧、丁景唐先生在北京訪問前輩作家,他們都認為續編《大系》是一件大事、好事,按周揚的說法,就是‘有助于概括和總結我國新文學運動的歷史經驗,裨益社會主義新時代文學的發展’,并都欣然允諾為《大系》寫序。我們訪問了文學前輩葉圣陶先生,他推薦吳組緗為散文卷寫序。經過一年多的編選,我們把選目正式提供給吳組緗。1985年春天,我們的編輯,去北大朗潤園拜訪吳組緗先生。吳先生肯定了編輯的工作,高興地說,你選了一百三十多個作家的作品,是符合文學實際的。他并說,我的助手起草了一篇一萬多字的序言,但我看后覺得,太拘泥于作家作品的分析和評價了,沒有大系序言的氣勢。我想自己重新寫。你放心回上海吧,我寫好后,會寄給你的。果然,這年夏天我們的編輯收到了吳組緗先生寄來的序言,四千余字,文字工整,筆力遒勁,宛如書法作品。我們的文學前輩,不計名利,一絲不茍,充分表現了大家的風度。又如著名作家、劇作家柯靈為第三輯散文卷作序,此輯文章系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期間的,他是過來人,大多接觸過,但他并沒有憑借這點‘資本’就動手,而是首先閱讀所選的文字,又查閱了當年60多種散文集,然后才開始動筆。初稿寫成后,‘冷處理’一段時間,想想不滿意,毅然推倒重來,最后終以深沉的歷史眼光與當代的審美意識,創作了一篇見解不凡而又情文并茂的序文,贏得海內外的好評。”
江曾培還清楚地記得,1995年6月,當時在北京召開《大系》第四輯分卷主編會議。中國當代作家、文藝評論家陳荒煤當時臥病在床,未能出席。江曾培特地來到他家里探望。陳荒煤為自己不能出席會議而抱歉,表示一定要把電影卷編好。江曾培看到,在他的病床旁,放著幾頁電影選目的稿紙,他已帶病在推敲了。后來,他和副主編羅藝軍一起,制定了一個很好的電影選目,并寫了一萬多字的長序。序文在談到1957年反右派斗爭與1958年的“拔白旗”運動對電影事業的摧殘時,特意提到他的一篇錯誤文章。江曾培說,我們覺得,他當時寫這篇文章,有著客觀環境的制約,在《大系》的序中,就不一定提了。可陳荒煤不以為然,說:“我當時寫那文章,當然有時代因素,但終究在當時擴大了左傾錯誤的影響。我又是文集的主編,這點錯誤都不承擔,不提一下,不自我批評一下,是不好的。”其真誠磊落的胸懷,令人感動。
報告文學卷主編徐遲也因故未能出席那次會議,但他馬上給文藝社來信說:“我已從過去武漢出版的《中國報告文學叢刊》中,找到了1949年以后的好些作品,開始閱讀和考慮作序。以后每半個月給你們一信。”果然,以后一直到1996年報告文學卷定稿時,差不多每半個月都能接到徐遲的一封信,說明他的進度與意見。江曾培說,我們深為這位80高齡老作家的執著與認真精神所感動。為了保證序文的質量,初稿寫好后,徐遲復印了多份以征求意見。1996年11月初的一個晚上,徐遲為此還從武漢打電話給我,我回說這是一篇很好的序,不需要再作什么大的修改。徐遲卻還以為我是客氣,在隨后給責任編輯左泥的信中說:“大概是電話里說不清楚,所以江曾培沒有說。”誰也沒想到,就在這次通話的一個多月以后,這位充滿熱情和才華的老人竟棄世而去。江曾培至今難忘這些大家為《大系》做出的貢獻。
郟宗培:第五輯為《大系》百卷畫上句號
本世紀初,在上海文化發展基金會的支持下,上海文藝出版社著手第五輯的出版籌劃工作。2004年起編纂工作全面展開,由王蒙、王元化兩位大家任總主編,由陳思和、雷達、孫颙、李敬澤、江曾培、吳泰昌、謝冕、李輝、沙葉新、吳貽弓、秦文君、楊揚、郟宗培等專家、學者任各分卷主編。第五輯分為理論、長篇小說、中篇小說、短篇小說、微型小說、報告文學、散文、雜文、詩、戲曲、影視、兒童文學、史料等十三個門類,共30卷,約2150萬字,由1500位作家的3000多篇(部)作品所組成,全面展示了1976年至2000年,中國新文學在上世紀最后25年的優秀成果。
上海文藝出版社現任總編輯郟宗培主持《大系》第五輯編選工作。他認為,第五輯所編選的時間范疇總體上可以說是我國文學史上最好的時期,是改革開放、繁榮復興的時期,質量水準非常之高。
我國新文學孕育于十九世紀末,萌芽于五四,到二十世紀末,走過了整整一百年。幾代作家、編輯家猶如接力賽跑一樣,一棒接一棒,營造了一個鮮見的規模宏大的“世紀工程”——《中國新文學大系》。別的不說,單看各輯所列的卷目變化,就從一個側面展示了新文學不斷發展壯大的足跡。在第一輯10卷中,分小說、散文、戲劇、理論幾類,小說雖有三集,但基本上都屬短篇小說,中長篇小說在“第一個十年”中可謂寥若晨星。而《大系》第二、三、四輯,小說則細分為短篇卷、中篇卷和長篇卷,并且長篇的數量越來越多。同時,根據文體的發展,增設了第一輯所沒有的雜文、報告文學和電影卷。第五輯增設了微型小說卷和兒童文學卷,使這兩大文學樣式堂堂正正地進入了文學大系的殿堂;編選者多次研討,又將原“報告文學卷”更名為“紀實文學卷”,專家認為這樣的稱謂、概念較為寬泛合理;《大系》編委會還采納了眾多專家、讀者的建議,將散刊于五輯百卷的序跋前言后記集于一卷,即《史料·索引》卷二”,便于閱讀與研究。
新時期文學是個撥亂反正時期的文學,前半期可以概括為批判和恢復,后半期是反思和創新。無論是前期還是后期,文學理論都占很重要的位置。而且,整個新時期文學理論變化很大,事件也不少,從文學史的角度看,目前編選的文學理論3卷較全面和系統地反映這個歷史時期的文學。
《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五輯(1977—2000)總主編是王蒙和王元化。郟宗培日前告訴筆者,當年他們邀請王元化擔任總主編時,老人身體已不怎么好,但他卻沒有推脫。2007年5月22日,杭州金溪山莊召開分卷主編會議,王元化因身體原因未能到場,但出版社很快收到了他的一封信。
他在信中說:“這個時期的文學在各個方面,包括思想內容、文學技巧等等,都有很多新的東西,所以有許多很值得留在歷史文獻中的內容……我會盡自己的能力,向各位分卷主編真誠地提供我的意見。”正如王元化在信中所說,每一次出版社的工作人員去看望他,他都會催促大家:“‘新文學大系’的事情一定要抓緊,一定要為后人保存一份珍貴的史料,這是很有價值的。”
郟宗培回憶說,王元化走前一個多月他曾去看望,老人已經臥病在床,但一講到《中國新文學大系》,“他的眼睛就會發光”。王元化后來雖未親自參加編選,但給編選工作提出了很多建議,其中甚至包括一些細節問題。比如是否要設“影視文學卷”。他建議說:“這段時期的影視作品還是有一點好東西的,所以應該盡量保留。畢竟電影電視對當代人的影響是很大的。”他甚至提出,有必要在“理論卷”里收錄一些重要的、產生過影響的影評。《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五輯有一個變化,就是把“報告文學”改成了“紀實文學”,這也是編選人員請教了王元化后才最終拍板的。
王元化對分卷主編們的一個提醒,體現了他一貫的治學態度。他說,這些作家、作品是作為歷史事實擺在那兒的,而展現歷史則要盡量做到完整。所以希望主編不要過于發揮自己的個性,而是應該盡量從文學史的角度出發,尊重文學史上的評價,以歷史文獻的眼光進行編選,而不是代表個人的觀點。“當然,也可以保留一點個性,在前言里進行評價的時候可以帶上個人的色彩,但是選作品的時候不能太主觀了,因為這畢竟是歷史文獻性的東西,要有一份公允心。”
郟宗培介紹說,這個意見在長篇小說卷得到了驗證。第五輯《大系》的長篇小說卷中,完整收錄了古華的《芙蓉鎮》、張煒的《古船》、白先勇的《孽子》、王蒙的《活動變人形》、陳忠實的《白鹿原》、鐵凝的《玫瑰門》和王安憶的《長恨歌》等7部作品。從25年近3000部長篇小說中挑選作品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選擇的標準是有歷史性、文獻性、權威性,又要有深刻思想內涵與完美藝術形式, 分卷主編雷達在和王蒙等專家商量過之后,確定了“深刻的文化內容和完美的藝術形式相結合”,也就是“詩與史完美結合”作為挑選作品的標準。長篇小說的挑選參考了歷年的作品排行以及茅盾文學獎的評選結果等,經過數次反復,7部完整入選的小說中,有3部曾經得過茅盾文學獎。應該說,這7部小說各有特色:《玫瑰門》是鐵凝最好的作品,盡管沒有得到茅盾獎,但她對女性的挖掘是別人無法比擬的;《長恨歌》是比較成熟的都市文學文本;《活動變人形》雖然寫于上世紀80年代,但對知識分子的刻畫比現在很多作品要深刻;《孽子》是現代主義和現實主義結合非常有代表性的作品。
相對于完整收錄的小說作品,節選收錄的25部作品更注意多元化、包容性,對敏感作品也不回避。這25部作品中,有阿來的《塵埃落定》、賈平凹的《浮躁》、王小波的《黃金時代》、林白的《一個人的戰爭》、余華的《在細雨中呼喊》、莫言的《酒國》等風格完全不同的作品。以王小波的《黃金時代》為例,作者發現了王二這個人物,寫他以性愛作為對抗外部世界的最后據點,性愛在他的身上表現得既放浪形骸又純潔無瑕,通過他輻射到性與政治、社會、革命的關系,揭示了極端荒謬情景中生命的頑強存在。《酒國》并不是莫言最知名的作品,但是莫言本人認為是最好的作品。《在細雨中呼喊》也是余華最有現實性的作品。對于這項名垂青史的編撰工程,編委會一致公認,最重要的一定要有公信度,要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大系》希望能夠突出重點作家的作品,而不是“面面俱到”。這個思路基本也被各分卷主編貫徹。但“一個體例當中,一個人不能超過3篇”的原則,讓有些作家很多好的作品就不能夠全部收錄,必須刷下來,這也就成為了遺憾。
短篇小說在整個第五輯中共有3卷,以劉心武的《班主任》打頭,以河北作家李浩的《那支長槍》收尾,可以說最能反映中國小說20多年來的變遷。誠如分卷主編李敬澤所言,他在編選的時候有個原則,就是:多沖突,在沖突中找到最好的。原則之下又有兩個個人標準,一是注重文學史價值,例如《班主任》這篇小說,一直到現在都很經典;二是作品能否活在現在的閱讀當中,是否經過30年后還能讓讀者閱讀、接受。其實30年當中大家都有跳躍的眼光,作家昨天看與今天看已經不一樣了。在編的時候,必須重新估計作家以及作品的價值。所以編成3卷180萬字,橫跨24年的作品確實不容易。
郟宗培最后說,隨著第五輯的付梓面世,為皇皇100卷的《大系》畫上了圓滿的句號。但在了卻幾代上海出版人一大心愿的同時,我們似乎仍不應放松心情,一套大書的成功與否,還有待時間的考驗和讀者方家的檢驗,仍須如趙家璧前輩一般兢兢業業、如履薄冰地繼續《大系》的修訂、評判,甚或增刪、重版等工作。
趙家璧
1908年10月27日生于上海松江。在光華大學附中就學時,即主編《晨曦》季刊。1932年在光華大學英國文學系畢業后,進良友圖書印刷公司任編輯。其間,結識魯迅、鄭伯奇等左翼作家,陸續主編《一角叢書》、《良友文學叢書》等,以裝幀講究聞名。1936年,組織魯迅、茅盾、胡適、鄭振鐸等著名作家分別編選出版的《中國新文學大系》,由蔡元培作總序,皇皇十大卷,矗立了一座豐碑。1937年,他在上海《大美晚報》社擔任《大美畫報》的主編,并復刊《良友畫報》。1947年與老舍合作在上海創辦晨光出版公司,任經理兼總編輯,出版包括《四世同堂》、《圍城》等名著在內的《晨光文學叢書》和《晨光世界文學叢書》。
1954年,調任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副總編輯,編輯出版了《蘇聯畫庫》40種,《新中國畫庫》60種。1960年,調任上海文藝出版社副總編輯。1972年退休。1997年3月12日在上海逝世。著有論文集《新傳統》、《編輯憶舊》、《歐美小說之動向》、《月亮下去了》等;回憶錄《編輯生涯憶魯迅》、《書比人長壽》;譯著《漫長的革命》、《赫魯雪夫回憶錄》等。《編輯憶舊》獲全國首屆編輯出版理論優秀圖書獎。
丁景唐
1920年4月25日生,浙江省鎮海人。1938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在上海創辦《蜜蜂》文藝半月刊和編輯多份進步刊物,領導過學生刊物《莘莘月刊》、《新生代》、《時代學生》等。1944年光華大學中文系畢業。抗戰勝利后,主持上海文藝青年聯誼會工作。曾任上海《小說月報》、《譯作文叢》、《文壇月報》編輯。 1949年后歷任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文藝處、宣傳處、新聞出版處處長,上海市出版局副局長。1979年出任上海文藝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主持編撰出版《中國現代文藝資料叢刊》、《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書》、《中國現代作家論創作叢書》以及《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二、三、四輯,其中《中國新文學大系(1927~1937)》獲第六屆中國圖書獎一等獎。1992年獲國務院“有突出專業貢獻”證書。丁景唐,筆名洛黎楊、歌青春、丁英等,作為學者,丁景唐主要從事魯迅、瞿秋白、“左聯”五烈士和左翼文藝運動史的研究。主要作品有詩集《星底夢》、文集《猶戀風流紙墨香》;另著有《瞿秋白研究文選》、《魯迅和瞿秋白合作的雜文及其他》、《學習魯迅作品的札記》、《詩人殷夫的生平及其作品》等。
江曾培
1933年10月27日生,安徽省全椒縣人。1950年畢業于華東團校,歷任華東團校教研室研究員,《新民晚報》記者、政法文教部主任,上海人民出版社文藝編輯室負責人,上海文藝出版社戲曲編輯室主任、小說室主任、《小說界》主編,上海文藝出版社社長、總編輯、黨委書記,編審。1985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現為中國微型小說學會名譽會長,上海雜文家學會副會長,上海市出版工作者協會首席顧問。創辦《小說界》《藝術世界》,主編《文藝鑒賞大成》《文化鑒賞大成》《世界文學金庫》《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大成》等書。著有《藝術鑒賞漫筆》、《春夏秋冬集》、《藝林散步》、《小說虛實錄》、《繆斯的眼睛》、《海上亂彈》、《一個總編輯的手記》、《微型小說面面觀》、《說錢集》、《海外游思》、《讀人札記》、《亂花迷眼》、《心路小識》、《紅情綠意》、《抬轎人語》、《玫瑰與薔薇》、《書香屐痕》、《交交集》、《三題集》等20余部。中國韜奮出版獎獲得者,新中國60年百名優秀出版人物之一。
郟宗培
1950年生,浙江省鄞縣人。1968年赴崇明農場務農6年后,調入上海文藝出版社工作。1978年起從事文學編輯工作,1985年畢業于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歷任助理編輯,《小說界》期刊編輯、副主編、主編,文學編輯室主任,上海文藝出版社總編輯助理、副總編輯,上海文藝出版總社副社長。現任上海文藝出版社總編輯、編審。并擔任《小說界》雜志社社長、《藝術世界》雜志社出品人、《東方劍》雜志主編、《小說界文庫》主編。積極倡導當代留學生文學、新移民文學,為《中國留學生文學大系》執行副主編。1977年開始發表作品,1995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現為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長。主編有《小說界文庫》(合作)、《上海五十年文學創作》叢書(合作)、《中國留學生文學大系》(合作)、《世界文明圖庫》(合作)等大型叢書,主持編選出版《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五輯。另外發表散文、雜文、文學評論100余篇。曾獲1991年全國報告文學編輯獎,上海第一、二、三、四、五屆中長篇小說優秀作品獎編輯獎。
后記:
1935年,《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一輯問世時,趙家璧在前言中說:“這一件工作,自信不是毫無意義的;而且供給十年百年后研究初期新文學運動史者一點系統的參考資料,也是我們所應盡的責任。”事實證明,趙家璧先生是很有眼光的,《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一個十年后來成為保存新文學早期資料最有價值的選本。后輩們在感謝趙家璧先生為中國新文學事業作出的巨大貢獻時,同時也感嘆,胡適、茅盾、魯迅、郁達夫等文學大師,當時都能夠放下手頭的創作,花費大量時間收集作品資料,撰寫長篇序文,正是這文學精神和前輩的感召,上海文藝出版社才接下了這世紀工程“接力棒”,精心編撰了其余四輯共90卷。這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使這套大系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漫漫百年文學、皇皇百卷大書。
文學評論家陳思和先生談到《中國新文學大系》時,曾建議,“如果有心人把這一百卷書排成一個長列,把總序的作者名字從蔡元培開始排列,把每輯的每卷寫序者名單從胡適開始排列,把每個時期的出版者負責人從趙家璧開始排列,把入選的作者名字從第一個十年的第一冊開始排列……你就不會不感動,因為這就是歷史的長河,它從每一個人的身上流淌過去,帶來了前人的生命信息,也帶走了我們的生命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