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影城旁邊的銀星假日酒店見到徐小平,其實已經兩度更改了采訪的時間和地點——時值新年的前夕,賀歲電影正是上演得最熱鬧的時候,這個上海聯和院線的總經理顯然非常忙。上海聯和院線覆蓋全國49座大中城市,向來被視為中國電影市場的“風向標”之一,作為當家人的徐小平的每一個選擇,不夸張地說,可以決定一部電影的榮辱成敗甚至生死存亡,這樣一個在電影行業有舉足輕重的“權利”的人,落座后的第一句話卻是,你真該寫寫我的父親,他在電影界是非常有價值的,至于我,我太普通了,真沒什么可說的。
徐小平的父親就是徐桑楚老先生,上影廠上上下下都尊稱他老廠長。他資格老,正宗的延安干部;學問深,十六歲就在上海灘的著名書店就職,《靜靜的頓河》這部蜚聲世界文壇的巨作在中國首次付印前就是他校對的;能力強,二十二歲時曾任周恩來旗下的第九抗敵演劇隊隊長,率領一哨人馬轉戰八年,和日、偽、頑進行艱苦卓絕的斗爭。從解放初公私合營長江電影制片廠首任廠長到打倒“四人幫”后擔當上影廠“一把手”,徐桑楚推出的作品和新人不計其數。如果是在今天,在下列影片的片頭都該加上“總制片人徐桑楚”的字幕,它們是《林則徐》、《萬紫千紅總是春》、《老兵新傳》、《聶耳》、《李雙雙》、《今天我休息》、《紅樓夢》、《枯木逢春》、《從奴隸到將軍》、《高山下的花環》、《牧馬人》、《天云山傳奇》、《巴山夜雨》、《城南舊事》、《他倆和她倆》……每一部都是精品,每一部都是影響了一代人的精神力量。當年拍《林則徐》,有人提醒他建國十周年,你不樹工農兵,拍死人、古人,是厚古薄今,當心出事情。他一笑:砍頭碗大的疤。林則徐當年充軍,我大不了丟烏紗到文學部當編輯。謝晉拍《天云山傳奇》,社會壓力很大,有人放話:此片是徐桑楚的“滑鐵盧”,劇中的吳遙分明是丑化黨的領導。他仍一笑:黨中央決議都承認1957年犯了反右擴大化錯誤,憑什么說我們拍電影是丑化黨?吳遙這種人,見風使舵,左右逢源,思想僵化,品質惡劣,黨內有沒有?有!這種人是害群之馬,不揭露怎能保持我們黨的光榮正確?——不唯上,不唯書,只唯實,這就是徐桑楚的個性。
有這樣的父親在前,做女兒的選擇了同樣的行業并同樣做到了一定的高度,看起來是理所當然地受到了父親的影響,可是當記者問起其中關聯的時候,徐小平說,其實沒有,沒有任何的關聯?!拔沂琼斘夷赣H的職才進上影廠的。那時候我去黑龍江上山下鄉,父母都是被‘打倒’的對象——別說關聯,大家各自把自己照顧好就是最好的局面了;直到九年后知青可以回上海,我才頂了母親的職回來?!薄冒?,有時候事實就是這么簡單而實在,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樣有一個百轉千回的女承父業的立志故事,于是有點不甘心,又追問一句:“那么進了上影廠的時候父親已經是廠長了吧?父女一起合作過嗎?”沒想到徐小平說,也完全沒有一起合作過。說到這里她一下子想起來什么,把身體前傾過來,對我說:“我父親是一個把工作和家庭分得很清楚的人,有很清晰的是非觀,雖然我是他女兒,可是在單位里他完全不會考慮這個關系的。當年我頂職入廠的時候參加文化考試,在100多人中考了第二名,照理是可以自己挑選部門的,我當時很想去技術辦公室——那時候大家都想做‘技術’,當時的觀念里有‘技術’傍身的人是很厲害的——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沒有讓我挑,直接分配我去了不喜歡的生產辦公室?;丶液蠛臀腋赣H很委屈地說了,結果他并沒有用廠長的職權幫我過問,只是讓我自己解決,我能解決什么呢,只好認命,可是很有點怨氣的,我從來沒有因為父親的原因得到過任何優待?!闭f的是“怨氣”,可是我分明從她被回憶點亮的眼睛里看到了脈脈的溫情。于是故意問:“會不會有點委屈或者埋怨,覺得你父親都沒有幫過你?”徐小平笑道:“其實不會,我覺得這樣很好,父親沒有‘幫助’過我,也就沒有‘干涉’過我。事實上他如果看見我們做的事情他覺得對的好的,他一定會幫助我們的,但不是用權力來幫,而是作為父親的身份來支持和鼓勵我們。這是很好的教育方式。”“所以你現在也會用這樣的方式對待兒子汪遠么?”提到兒子,徐小平的眼里換了光彩,那是母親的自豪,她說會的,我也會這樣支持他。
徐小平的兒子汪遠,在交大讀的是工商管理,可是2005年的時候,作為大四學生,卻忽然拍了部DV電影《我的太陽》,很是受到關注;2007年,汪遠擔綱制作人和編劇的電影《逆轉流星》獲得第十五屆大學生電影節最佳喜劇片獎;2009年更厲害,他擔任制片人和總編劇的20集電視劇《愛情公寓》在全國播出,在年輕人中反響很大。作為一個1983年出生、工商管理畢業的年輕人,這是一張很漂亮的成績單。
這真是個很有意思的家族現象:第一代的老父親選擇了電影行業,最初是個偶然;第二代的女兒因為知青回城的現實因素頂職進了電影行業,她覺得這更是個偶然;第三代的外孫,大學里讀了和電影完全不搭界的專業,可是畢業了,卻還是做回了電影行業。好吧,難道你還要說這是個偶然么?拿這個問題去問徐小平,她自己也愕然,想了好一會,她說:“可能這些偶然都不是偶然。雖說我當初是頂職進了電影行業的,但其實在工作中,我覺得我對電影的鑒賞還是很有悟性的,包括現在挑選電影,我覺得我的直覺還是很準確的。我挑選過十幾部片子,在市場上從來沒輸過。我兒子也是,雖然外公算是大制片人了,父親也算是比較專業的編劇,可是從小他們都沒有教過他這些,現在他突然又做制片又做編劇,且都做得還不錯,這真的很難說是偶然??赡苷娴挠幸环N看不見的力量吧,它在我們的血液里延續著?!?/p>
記者:父親現在還會和你們憶一憶電影界的故人故事么?
徐小平:他現在已經96歲了,因為體力和記憶力的關系已經很少說這些了。他在2006年的時候出版過一本口述自傳,最近我兒子就幫他把書讀了一遍錄了音,放給他聽??墒撬呀洸挥浀米约涸泴戇^這些了,邊聽邊說,怎么說得這么對啊,這是誰寫的啊,他怎么知道這些事情的呀,怎么都說到我心里去了。他已經忘記自己最近寫過的這本書了,可是那些遙遠年代發生的事情他都還記得呢。
記者:據說徐老廠長當年是出名的嚴肅,不茍言笑,大家都怕他。你們在家里怕他么?
徐小平:是,他工作的時候很嚴肅的,這就是他的工作風格,也正是這樣的風格,他才能拍出那么多好片子。那時候拍電影,真的是輕松不起來的,要顧慮的都是政治上的問題,如果不時刻保持嚴謹,是很容易出大問題的。比如謝晉拍《天云山傳奇》、《牧馬人》的時候,那時候剛剛為“右派”正名,反對的力量很強的,他們能把這些拍出來,是頂著很大壓力的——我覺得這也體現了我父親的性格,他認為好的,對的,他就要去做,所以他才能有那么些好作品做出來。這是一種很單純的正直。現在電影廠的領導決定拍不拍一部戲,更多的是要考慮經濟,考慮我的決定能不能讓投資回本然后賺錢,所有的風險也就是經濟風險;我父親他們當時的風險卻是政治上的,很可能一個決定就變成政治問題,壓力非常大。所以謝晉的幾部片子能順利拍出來,他是非常感謝我父親的。《牧馬人》曾經因為被攻擊,拍攝中途就停機了,我父親馬上趕到甘肅去為他們穩定軍心。但是在家里我父親卻是個慈父,到現在我們去醫院看他,他都要和我們擁抱一下,親吻一下。
記者:父親對你們的態度,對你教育子女有影響么?
徐小平:會有的。前面說了,父親對我們不會特別地用權利來關照,但會用“父親的力量”來幫助我們。我現在也會這么對我兒子。比如他之前在拍DV電影《我的太陽》的時候,還是學生么,就找了個贊助商,贊助商答應給他們七萬元拍這個電影,結果給了三萬元之后就不給了,電影拍到一半就拍不下去了。我就和我先生商量了一下,覺得兒子是在做正經的事情,我們要支持他,于是我們就給了他們兩萬元把電影拍完了。電影后來在交大禮堂播放的時候我姐姐去現場看了,回來告訴我父親,父親也非常高興和自豪,當場還要獎勵外孫。
記者:好像你先生汪天云也是從事電影行業的,是因為加入了你們這個電影之家的緣故么?
徐小平:他做這個完全是因為自己喜歡電影,和我、和我的家庭沒什么關系的。我和他認識之前,他寫的劇本《我們的小花貓》已經在上影廠播放了。我們結婚后這么多年,我父親在位期間,他就再也沒寫過劇本給上影廠。等到寫《開天辟地》的時候,我父親已經退休了。
記者:為了避嫌么?
徐小平:應該說是自律吧。其實我父親是那種內心很強大的人,并不會在乎人家怎么說,他有自己的標準的,肯定不會因為汪天云是自己女婿,就把他寫的不好的劇本也拿來用,但同樣也不會因為是自己女婿,為了避嫌,刻意不用他寫的好劇本。
記者:所以其實你們一家三代,各走各的路,最后兜兜轉轉都走到了電影行業里。
徐小平:是很奇妙,可能真的是血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