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冬天都沒有回過上海。雖然今年北京的天氣格外的冷,卻時不時地就會冒出些有趣的人好玩兒的事以他們那燃燒著的創意把我和我的夢想滯留在這個城市。臘八那天,我的 “影子的戲院”所在的798藝術區搞了一次藝術家露天派對,一晚上除了幾尊表現主義的冰雕不懼低溫在零下十五度的雪地上狂撒野,藝術家們全都喝著紅酒隔著玻璃齊齊仰望北京格外澄澈的星空。
我一個做上海音樂的上海朋友,即將結束為期一年的北漂生活回去上海住,那晚他來辭行,喝了許多紅酒說了很多話,他說他真的不知道回去以后會怎么樣,該怎么辦,他說他很迷茫。他寫了一首歌,叫做《昨夜我在大光明的屋頂跳舞》,“你打翻杯中的紅酒,奏探戈的樂隊,鎂光燈在拍手……昨夜我在大光明的屋頂跳舞,每個女人找男人就像酒精在找主人,而今夜以后你將不在此住,時間宣布將各走各的路。”他好像真的喝醉,北京雪夜的告別儀式里,紅酒成了悲傷的主角,而他的歌,關于上海的,關于紅酒的,很出色,但我都不認為會有機會被真正的上海人聽到,關于這一點以及很多事我皆有很明確的預見,所以我從不借酒澆愁,我只愛酒。
事實上因為要唱歌,要演戲,平日里我基本上是滴酒不沾的,所以我從未有機會真正檢驗一次自己的酒力。可是我交往和喜歡的人統統都好酒,所以便也愛屋及烏地喜歡酒,甚至收藏紅酒,經年累月下來居然也有了兩百瓶之多,存在上海老屋那整年不見陽光的閣樓上。
《紅樓夢》里的妙玉對寶玉自稱“檻外人”,那是洞明人生后的百般無奈萬般無情,我始終也只是個“瓶外人”,卻執著迷戀于“酒”的字詞本身和它現實與臆想中彌漫著的氛圍。酒字的右邊是一樽穩穩的容器,沒有輕搖慢晃,卻在左邊漾出了幾滴酒香。中國字里,有三點水作偏旁的字總是會好看一些。
真正的好酒也應該有一種妙玉似的遺世獨立的孤絕姿態,所以聚眾鬧酒及酒后滋事在我看來都是惡俗不堪的蠢事。杜拉斯說,“飲酒使孤獨發出聲響。”真是不凡的描寫啊。孤獨得有聲有色,這聲是對著自己的心靈夜半無人輕私語,而那色則是低調的琥珀、沉郁的醺紅(這種紅在fashion中就叫做酒紅)以及自戀與自愛時候特有的那種透明。
當然還有其他顏色的酒,比如鬼綠的薄荷酒、艷粉的雪莉酒、亮藍的波旁酒什么的。皆算不得正果,有點像在開玩笑。男人常常喜歡用介紹如何喝紅酒的方式來含蓄地表達自己渴求接近異性的意愿。他會不厭其煩地告訴同坐的女人,品味紅酒一定要有合適的溫度(12到18度,視不同類別而定)、絕對干凈的酒杯(最好是透明的郁金香杯)、配套的美食(香味濃郁、色澤鮮艷的肉類),還有清新的空氣、淺色的桌布等等。他還會告訴女人,品味紅酒不能著急,首先要從各個角度欣賞她純凈的顏色、迷人的光澤;然后,由遠至近、由淺至深地享受她馥郁豐滿的芳香;最后,才是淺淺地嘬上一口,從舌尖到整個口腔,盡情地品嘗她的豐腴、她的濃郁、她變化無窮的嫵媚與風情——這個過程,恰如占有他們夢想中的女人;這個女人永遠會在最恰當的時候,以最美麗的形象出現;而他們要做的,就是慢慢地走近、深深地擁有。這種純粹的快感,與懷抱美人時的滿足一樣,在男人的生命中是一種不可替代的享受。所以法國男人才會說,沒有葡萄酒的一餐,如同沒有陽光的一天。
而這個令我們過分熱愛她的法國女人杜拉斯卻熱愛酒過了份,最后煉成了個老酒鬼,晚年時候的相貌被酒精折磨得像只戴大口罩的貓頭鷹,經常性地就要被她那年輕的情人揚送進巴黎郊外的療養院去強制戒酒。這樣就頗為不堪了。瘋狂地飲酒美是美,但那種境界看來是危險的;女人的心本來就是一汪冷油,哪經得起地獄火焰般的紅酒撩撥挑逗呢?
雖然《圣經·舊約》中說,“從一開始起,葡萄酒就是為了人類的快樂而被制造的”,但對熱愛酒的女人來說,酒和快樂的關系就像夜與情人的關系——大部分時間里面,她們只有夜晚,沒有情人;只有酒,沒有快樂。
于是乎,在我們這個痛苦大于歡樂,分離多于團聚的星球上,大概沒有太多女人會同意“酒為歡伯,除憂來樂”之類的古方,相對那一邊感嘆“何以解憂,惟有杜康”,一邊陰謀算計著天下的男權世界而言,喝酒對于女人這種動物有著更加單純的動機和更為真實的自我。而在無數個深夜,當只有瓶中這個被液化了的妖怪守望和陪伴著她們不肯輕易沉睡的靈魂,除了一口口地抿下杯中物,抿下所有的夢想和失落,抿下甜蜜和傷痛外,杯酒人生亦不會對成熟的代價作出太多的補償。
所以,我喜歡看有理智有頭腦的女人慢慢喝酒,涂著蔻丹的纖纖玉指、精工描畫的軟軟嘴唇與微微蕩漾的杯中交相輝映的人間景象,豪華又凋零,但絕不貪杯、絕不濫觴,而是有節制、有韻律,寄情于規范,不動聲色地自斟自飲,就像一首詞牌為《醉花蔭》的美好宋詞“……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
說到酒與文學,明朝文人袁宏道作有一篇《觴政》,制定了關于酒的一系列規章制度,雖說是個善意的玩笑,但看得人好生無趣也;其實袁宏道本人和我一樣,基本不能碰酒,卻好撰文,也像我,偏要湊個熱鬧,以旁觀者的身份寫這么一個關于酒、關于色、關于審美和人生的專欄,大概是因為不能參與的事情最讓人躍躍欲試。真正能潛身并潛心于酒的人應該是這樣的,“尋芳不覺醉流霞,依樹沉眠日已斜。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紅燭賞殘花。(李商隱)”事不關己、一語不發,醉翁之意只在酒。
作為一個旁觀者,保持清醒的同時易沉溺于酒的形式感。比如“曲水流觴”,流杯池中詩詞酬唱,豪飲作樂,其情其景在活動現場就是入了畫的;及待真實的入了畫,那份迷醉就只好溢出了畫面,溢出后來人的想象力。
除了家鄉上海,我生活過的其他地方,芝加哥、北京都是勝雪的,所以印象中有許多雪夜圍爐(或暖爐或壁爐)飲酒的典雅場面。日本著名作家永井荷風雪夜同友人對酌,各作俳句以助酒性,友人說:“雪日不飲者,雙手懷袖中。” 永井荷風對曰:“不飲酒之人,獨看山上雪。” 日本的俳句和中國的宋詞沒有辦法比,因為沒有太多的技巧在里面,但令人傾倒的是這份清絕的情趣,仿佛倉促一笑,笑容還沒來得及展開,一閃,就在彼此的心里消融了。消融了,像是冬日陽光里難以留下長久痕跡的一場薄雪,像是一夜心事縈繞后被喝干掉的一瓶紅酒。
做上海音樂的上海朋友走后若干天,我終于接到來自上海方面的邀請,不是唱歌或演戲,“Simply Bordeaux(只是紅酒)紅酒鑒賞的評委”,這是我于這個冬天在家鄉舞臺上唯一的亮相。
紅酒,只是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