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向我們走來,向社會的角落走來,向各色人等走來,立定,張望,攀高或者蹲下,有人撞了他一下,但他并無感覺。風從高樓縫隙中呼嘯而來,吹散了他的頭發。他拿出相機沉穩地按下快門,又按了一下……忙了一陣后坐在臺階上抽支煙,又向遠處走去。他的背影是這樣的:個子不高,但很結實,所以腳步很沉穩。他的右肩有點斜,那是攝影包過于沉重所致。
雍和是《新民晚報》的首席攝影記者,是一名圈內認可度很高的攝影記者,他來自民間,奔走于大街小巷,充滿草根情懷,對勞苦大眾懷有深深同情,對各種詭譎奇異的社會現象保持著探究根底的強烈興趣。他有著二十多年的從業經驗,曾獲得包括《中國攝影》雜志年賽金獎在內的多個獎項,在2002年獲得上海市范長江新聞獎,在2003年獲得中國攝影年度人物獎。不過他一直很低調,“我只是一個記者?!彼f。
誠如狄更斯所言,我們正處于一個最好的時代,我們正處于一個最壞的時代。那么,做一名自覺承擔社會使命、體現社會良知的優秀攝影記者,就成了很多攝影記者的追求。歷史給了他們機會,同時也給出數不盡的難題和無法預見的挑戰。據我所知,許多青年記者都把雍和當作老前輩,一個“范兒”。
專題攝影、專欄照片,是雍和的突破口
雍和最初涉足攝影,走的是藝術沙龍的路子。但很快,中國改革開放的速度與力度,投射在人與整個社會上的種種巨大變化及陌生現象,將雍和牽引出氣氛溫馨的沙龍,激發了他的深層次思考。1988年,他應邀參加北京國際攝影周,這是中國攝影者第一次大規模近距離接觸西方新聞攝影和紀實攝影。西方的紀實攝影對他觸動極大。他發現大凡優秀的攝影家,都是歷史的忠實記錄者,而且都是有社會良知的人道主義者,作品的主題超越了種族、信仰、階級和地緣政治。從此,雍和將鏡頭對準了滄桑巨變的中國社會和糾纏在各種命運網絡之中的人。
這個時候,雍和在一份周報當攝影記者,他拍的照片雖然具有較強的新聞時效性,但與文字相比還是慢了一拍,而且常常處于配角的位置。于是他希望通過專題攝影來達成自己的愿望。在技術上看,是揚長避短,但更深一層的用意就是可以避免平庸和慣用的套路,希望通過個人風格與視角來體現一種與國際攝影思潮相呼應的新聞價值觀。
后來他開始嘗試,先后在《中國城市導報》、《青年報》任攝影記者和攝影美術總監時,做了不少專題,比如農民工進城、舊城改造、艾滋病、遣返盲流、華東水災、服裝節等,在社會上取得了不俗反響。
將稍縱即逝的圖像做成可以傳諸后世的社會檔案,雍和找到了突破口,并取得了成功。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后期,雍和的攝影理念或理想在新聞報刊的蓬勃發展中,獲得了很大的表現空間。
1998年,我和雍和同時加盟新創辦的《新民周刊》,我們成了同事。他擔任攝影總監,并開辟了一個專欄,一張跨頁的圖片,配五六百字的文字說明,每期選擇一個熱門話題,讓讀者眼睛一亮。雍和推到讀者眼前的畫面,信息量相當密集,生動地體現了時代特征,并展現了許多讀者見所未見的角落。
現在,雍和在新民晚報上開了一個新專欄“快門快語”,在一些新聞報刊上還有好幾個專欄。這是雍和轉達民眾訴求、體現職業道德的通道。
一個攝影記者的感情準備
蘇珊·桑塔格說過:“攝影就是對拍攝對象的占有,它意味著攝影者使自己與一個類似于知識——因此類似于力量——的世界發生某種關系。……但比起印刷字,照片似乎是一種更危險的脫離現實世界、把它轉化為精神實體的形式,它是人們擁有的關于過去和現在的世界面貌的大部分知識的來源?!?/p>
雍和應該認識到蘇珊·桑塔格所說的“危險”對攝影記者的誘惑與傷害,也深知圖像與讀者的關系,所以他在創作專欄攝影作品時,并沒有揮霍鏡頭語言,借此刺激讀者的感官,而是更加謹慎地把握被攝對象,真實地反映他們的訴求與環境。但是,優秀的記者絕對不是一個自然主義的記錄者,可以說,任何一個鏡頭都是帶有傾向性的,都是受感情與思考所影響的,都是為著實現某種理想而調焦、剪裁的。
雍和的選擇,是有著共和國一代人共同的成長背景和經歷的。
他17歲插隊到上海崇明島農場,八年的農場生活,使他的意志體魄都得到了鍛煉,并深切地體驗到了中國農民的情感?;爻呛笏衷诠财嚿袭斒燮眴T,在崗位上與各色人等打交道,培養了他通過細小舉止觀察人的本領,在基層工作中體驗到中國工人的品格與情感。一個偶然的機會,使他成為記者。所以,他已經完成了社會大學的課程,然后能以很低的機位來觀察這個社會與整個群體。
雍和是蓬勃時代的悉心觀察者,他意識到,如果僅僅著眼于上海這座國際化的大都市,也會讓人驚愕于城市格局與面貌的滄海桑田,但如果僅僅是機械地記錄物質層面的變化(事實上許多攝影記者都滿足于此,也借此立身揚名),不足以反映一個時代本質上的發展與進步,而奔走在中國社會各階層中的人,特別是在底層掙扎的普通百姓,如果他們的命運得不到改觀的話,何以證明改革開放的成功與偉大?
于是,雍和在題材的選擇上,牢牢鎖定了處于社會底層的老百姓,還有城市建設發展中的諸多問題。價值觀的確立,或許是風格形成的首要條件。
溫熱、真切地表達民眾的訴求
我對雍和刊發在《新民周刊》上的一張照片印象深刻。時間是在2001年的除夕夜,新年鐘聲剛剛敲響,一個疲憊不堪的農民工仍然在建筑工地上忙碌著。他搬起一根差不多與他體重相當的水泥柱,在工地上蹣跚前行。他的身后,就是耀眼的都市霓虹。這張照片其實體現了一個快速膨脹中的城市與以城市為中心的時代,人與城市的關系就是如此簡單,但又非常復雜。
同樣是建筑工人題材,雍和還有一張圖片更讓人揪心,畫面上,一個工人爬上浦東一幢高樓的頂層,手搭在腳手架上悶頭抽煙,他的身后是滾滾車流和萬幢高樓。這個工人有何心事?雍和在圖注中告訴我們:這已經是2005年的除夕了,這位名叫吳克忠的農民工與大家一樣,還沒有拿到拖欠三年之久的工資,他怎么回老家面對嗷嗷待哺的孩子?雍和還補充了一句:“欠薪,在全國一億多民工中,幾乎人人全都有這樣的經歷。而在上海387萬外來流動人口中,有73%在制造、建筑和商業服務業就職?!边@里強調的,同樣是城市與人的關系。
最近還有一張照片被讀者記住,雍和將時間鎖定在金融危機下的2009年4月,地點是相當獨特的上海龍華殯儀館會議室,拍攝的場景是一群大學畢業生(雍和的文字記錄這一天有250名)沖進來爭取一個“入殮師”的崗位。
雍和在作品中還自覺地體現出超越民族與團體利益之上的人道主義的情懷,比如他長期關注白血病兒童,有一張照片就拍了一個空空蕩蕩的病房,病床上躺著一個孤苦無助的病孩,畫面上留下巨大的空白,讓人看了揪心,不得不思考有關生命本質的宏大問題。還有一張則是一個病孩光著腦袋,充滿著期待地趴在一個窗臺上看著鏡頭。這張照片后來還做成路牌公益廣告,時時感動著人們。
以生動細節體現上海都市精神
我們正處在一個大時代,這為攝影記者帶來了數不清的絕佳題材和無孔不入的機會,對象就在眼前。但如何通過攝影作品來記錄時代,凝固歷史的瞬間,使之永恒,為后世提供值得信任的觀照,這是界定一個攝影記者是否足夠杰出的分水嶺。當然,回過頭來張望,許多百年前的老照片,技術有欠成熟,但真實性與原始性使它們擁有了永存價值。而今天的資訊如此之密集,簡單的記錄就可能速朽,更別說打動人心了。
在雍和最早的獲獎作品中,有一張題目為《偏偏輪到我》,拍的是一群青年工人在公園里做擊鼓傳花的游戲,一朵花剛傳到一個女孩子手里,鼓點就停了。那個女孩子略感意外,羞澀地望著他人,周圍的同事卻笑得前俯后仰,準備看她的“好戲”。這是一個常見的畫面,也是令人愉快的場面,被深刻地銘刻在“過來人”的記憶之中。但請注意,這個時間是1982年,是空氣中還飄蕩著《請到青年突擊隊里來》歌聲的時代,它標志著一個舊時代的結束,一個新時代的開端。
還有一張照片,雍和拍的是1985年人民廣場一次幫助殘疾人的活動,彩旗招展,熱鬧非凡,但背景是上海最高的建筑國際飯店上新掛上去的日本“東芝”廣告,這塊廣告牌曾引發一場風波。這一細節的記錄,其實就是記錄了改革開放之初兩種觀念的碰撞,折射出中國開放的艱難起步。
中美關系歷來是焦點新聞,有一年美國總統克林頓訪問上海,雍和沒法擠進戒備森嚴的虹橋機場,就來到機場外面尋找機會。他知道,這一帶原來就是市民觀看飛機起落的“最佳地點”。到了那里一看,果然有許多市民在等待“空軍一號”的光臨。夜幕降臨,“空軍一號”如約而至,在夜空中劃過一條彩光,雍和以此為背景,再將兩個市民圈入前景。他們推著自行車,抬頭張望,有一輛的車頭上還掛著塑料帶編織的網兜呢。試想,連社會底層的市民都如此關注中美關系,那么中美關系的前景及兩國利益應該如何考量呢?
通過物質生活的改善來印證社會不可遏止的發展,是雍和慣取的畫面。比如雍和在1994年底拍的一張照片,記錄了外匯券退出市場的一個瞬間。其時,市民們紛紛用外匯券搶購高檔商廈里的緊俏商品,表情興奮而緊張。至此,外匯券這一特殊貨幣正式退出歷史舞臺。還有一張照片,以超低角度拍攝大世界門前的十字路口,三個婦女從展銷場地出來,捧著大包小包,有點吃力地穿過馬路,作為背景的大世界墻面上張掛著商品打折廣告。這個典型場景,在那個時期是經常出現在市民眼前的,是中國經濟生活的真實狀態。但我更在意的是,這兩個婦女臉上卻沒有一絲欣喜。這張照片給予人的感覺就是表面繁榮背后的凄涼酸澀。
同情、理解、悲憫、寬容、竊喜……再時不時來一點溫熱的、善意的調侃或諷刺,或者真誠地體驗著他們的喜怒哀樂,高昂地表達弱勢群體沒有機會吶喊的訴求,與他們共進退,共生死,是雍和在這類照片中所洋溢著的人文情懷,也是他的作品最能打動人心的地方。
邏輯關系越清晰越好,這是雍和一再強調的。在捕捉生動細節時,他也沒忘記這一點。有一張照片,拍的是蘇州河上的龍舟賽,同在現場的攝影記者都希望龍舟行經處有個美麗的背景,事實上他們也做到了。但雍和選擇了一幢在建的公寓樓作為背景,公寓樓的每個窗口都站滿了建筑工人。他們是外來務工人員,欣賞著蘇州河上的這一幕。那么這張照片要告訴人們什么呢?蘇州河水清了,可以劃船了。這只是表象,邏輯性體現在背后這幢樓上:因為蘇州河兩岸的工廠遷走了,碼頭和倉庫改作創意產業園了,大面積的棚戶區改造了,困擾上海市政府數十年的蘇州河污染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雍和生活在無限可能的世界中,他的照片無所不包,從這個城市的高層政治圈、經濟圈到社會底層的生活情境;從政治家、金融大亨、影視明星到草根百姓,各色人等臉上的豐富表情被雍和牢牢鎖定,并和這座城市快速旋轉的身影交織在一起。他敏感而精確地記錄了第一場搖滾在上海開唱、第一次商品展銷會上的搶購、第一家西餅屋請來影視明星剪彩、第一批股民戴著望遠鏡炒股票、第一個自選商場開張、第一批外銷房銷售、第一家臨終關懷醫院建立、第一架臺灣直航包機飛抵大陸……無數刻錄時代前進腳步的“第一”被他攝入鏡頭,精確而戲劇性地詮釋了上海這座城市的性格與特征。
以往新聞報道攝影嚴禁流露個人傾向,必須保持冷靜客觀。但如今,報道攝影實踐已進入全新階段,“個人化、評價性與觀點表達”正成為席卷當今世界新聞攝影圈的一個普遍現象,從這個意義上說,雍和的出現,是自我選擇、自我塑造的結果,更是時代的引誘。雍和是一個善于利用自己的智慧與媒體的力量完成歷史使命的攝影家,是新聞記者通向成功彼岸的值得分析的典型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