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天衡,中國藝術研究院篆刻創作院院長、中國書協篆刻藝術委員會副主任、上海市書法家協會副主席、西泠印社副社長、上海吳昌碩研究會會長、上海中國畫院顧問。出版有《中國篆刻大辭典》、《中國篆刻藝術》(有日譯本)、《中國印學年表》、《歷代印學論文選》、《印學三題》、《篆法辨訣》、《韓天衡印選》、《韓天衡書畫篆刻》、《秦漢鳥蟲篆印選》、《天衡印譚》、《天衡藝譚》等逾九十種。著有《書法藝術》、《篆刻藝術》、《畫苑掇英》(合作)電影劇本三部。
新年伊始的一個上午,迎著料峭寒風,我們拜訪了著名書畫大師韓天衡,寓所“豆廬”的門匾是朱屺嶦先生102歲時題的。
這天開門的是親切的師母,韓天衡先生著一席藍格子居家棉袍,目光雄視沉穩,靜默中透著堅毅和大氣。他的客廳就像一個小型博物館,最顯眼處為一副用朱砂制成的清代巴慰祖匾額“克己治身樂旨君子,師典稽古齊風前人”,也許,這就是他的座右銘了;還有,一幅由工筆大家何家英繪制的韓天衡畫像。
采訪是有準備的,韓天衡先生講到了他受用一生的哲學是辯證法:一個藝術家的成功,包括他一件作品的成功,其實也是辯證法的思維的勝利。別人吹捧你,你不能自以為是,別人踩踏你,你要對自己有信心……逆境時看到希望,順境時看到隱患。
唐代書法家張旭,觀公孫大娘舞劍而領悟書法的奧妙。四十年前,韓天衡看到船工搖櫓,只是左右搖,淺淺的搖,船卻順暢前行,聯想到此技法能否作用于書法藝術的線條,從此書風、印風大變。
韓天衡通讀歷史流傳下來的二千多本印譜,經過研究梳理消化,在上世紀70年代中期,大膽探索,開創出“奇中見平動中寓靜”、具有強烈視覺沖擊力和現代感的“韓印”,被新華文摘稱為:繼吳熙載、趙之謙、吳昌碩、齊白石之后開一代風氣的領軍人物。
事實上韓天衡的成功,是經歷過常人難以想象的磨難和艱辛。
“只有每一天過得充實,就有充實的一年,只有每一年過得充實才有充實的一生。”他年輕時每年把這句話謄寫在新的日記本上。在十幾歲當工人時,白天勞動晚上刻章而身心疲憊,為了有更多時間搞藝術,他放棄了工廠每月六十多元工資,去當海軍拿六元的津貼。那是,除了必要的軍事訓練和體育鍛煉,所有時間都用在藝術的探索中,在冬冷夏熱的營房水泥地上磨石頭,把粗礪的地面打磨得光滑如鏡。
韓天衡幾乎不參加應酬。好友開畫展他會去,但不會留下吃飯。他的日子過得很低調,讓自己沉淀下來,收斂鋒芒。他說,莫把光陰當人情。
他從不奢望自己多么出眾,站得越高,越看到八極,也因此不敢自得自滿。他用圓通的書畫文印觀察、體悟、思考、記錄人生,努力在藝術的世界里融合激情與理想。
我們留不住歲月,可總有些人讓歲月記住他們。比如韓天衡。
記者:2009年,很多大師離世,錢學森之問——“為什么現在大學里培養不出大師”,引起國人的反思。而外界評價你是把篆刻推向當代的一個代表,一個大師,可以這么說嗎?
韓天衡:這個問題比較復雜。但我覺得大師并不標志著啥,大師稱號沒有標桿。真正的大師不炒作,在白云深處做學問。許多大師年輕時已經具備大師的潛質,只是沒去炒作。大致上,真正全面發展的人都不具備大成就。現在許多校長推薦給高校的學生都是目前全面發展的、成績好的,而不強調真智慧大聰明。其實不用如此擔心,上世紀60年代誰知道錢鐘書,80年代誰知道王世襄,是大師最終總會被公眾知曉、被歷史記載的。
記者:你三年前擔任了中國藝術研究院篆刻藝術院院長,從宏觀來看,篆刻這門古代藝術在當代處于什么狀態,遇到什么問題?
韓天衡:篆刻這門藝術有三千年的歷史,具有豐富的藝術性。解放以后印章的作用越來越少,難道這門藝術就該結束了嗎?所以一門藝術可以與實際、實用脫鉤,但絕不會因為脫離實用而消失,脫離了實用可能更藝術。篆刻是在改革開放之后,才轟轟烈烈發展的。
記者:有一句話,“偉大的思想就來源于偉大的事件”,2000年APEC會議在上海召開期間,你受命創作二十多個國家和地區領導人的姓名章作為國禮,在短時間內成就了輝煌,在篆刻史上是一件沒有先例的壯舉,在當時你接到任務之后,最大的心理反應是什么?驚喜?挑戰?
韓天衡:其實這個任務交給我時,我并沒有太大驚喜,用平常心看待。刻這批印的最大特點是二十多方印章需從一大方石頭上剖開來,象征著亞太國家團結。可真正的好石頭都沒有大塊的。壽山、青田、昌化等地都沒找到合適的印材石,最后在巴林找到一塊。但這印石讓我刻起來如履薄冰,因為印石上多有裂縫,其質地讓我并不敢大膽,怕碎裂。其實,不要夸大個人,別人也是可以刻的,關鍵是這門藝術通過這些途徑,包括2008年北京奧運會使用的“中國印”會標,使國外都知道中國有一門篆刻藝術,領導的重視,起到了作用。
記者:在現代很多藝術大師中,如劉海粟、李可染、陸儼少、謝稚柳、唐云、程十發等都愿意使用你刻的印章,有什么訣竅?
韓天衡:我的印章,追求的是堂皇大氣。太舊、太雅、太狂都不是我的追求。我的印章有三個特點:雄、變、韻。“雄”區別于小巧,區別于霸悍。“變”的核心是“新”,區別于古人,區別于他人,區別于故我。很多藝術家靠形成的一個特色吃一輩子,現在缺少的就是像畢加索這類常變常新的大藝術家。“韻”是藝術的靈魂,是花里的香味。就是謝赫六法中的“氣韻生動”,但離開探索,單一的“韻”也不是硬去追求的。我的作品用到別人的畫上,追求的是和諧匹配。既強調自己,又與其他人畫風協調。在刻章之前,我會仔細讀他們的畫,始終記得我的作品只是新奇衣服上匹配的紐扣。篆刻家有時不要把自己看得太大。
記者:在藝術上哪些人對你的影響最大?值得感恩的?
韓天衡:這就有很多了。我從小印象深刻的比如謝老(稚柳),他對我要求很嚴格,要我多讀些書,不要滿足于做一個印人。如果談到對藝術的探索和鉆研,陸儼少先生對我影響蠻深的。文革批斗他的時候他連一支筆也沒有,有時候用手指在大腿上劃。有時候在資料室里看到一支筆,他就拿這支不沾墨水的筆在臺子上操練。還有陸維釗先生,1963年在西泠印社看到我的作品,就主動寫信給我,說日本現在好像看不起我們中國的藝術家,他說你很有希望的,我可以盡我的能力幫助你。這樣的老先生有很多,比如還有丁吉甫先生,拿他收藏的古印什么的送給我;黃胄先生,我去北京,他在畫畫我在旁邊刻印,走的時候要送我一批畫,我回去的路上從北到南,去拜訪一些老先生,你也挑一張,他也挑一張,到上海的時候也就挑光了。和程十發先生接觸,他那種敏捷的思維,包括他思考問題的角度有時候也給了我很多啟發,所以我們有時候談話很開心,他有他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有時能碰擦出一些火花,很受用。還有就是和老先生接觸能學到一種胸襟。像唐云先生有一次我去他家,他剛買了一張八大山人的山水畫掛在墻上,我一看說假的,唐先生氣得要命,脾氣發了一刻鐘,搞得我坐立不安,最后我道歉走了。過了兩個禮拜在畫院門口我們又碰上了,他拉了我的手說:“天衡,上次那張畫……”我說:“哎喲,別談了別談了,我對你不起,你大人不記小人過。”“不,你說得對的。”他后來叫人家研究下來這張畫是假的。這就是老先生的胸襟啊。
記者:先生的收藏,在當代書畫家中恐不多見,而且是書畫、瓷器、文玩、印章無不涉獵,如何能做到玩物不喪志?請給愛好收藏的朋友一些建議吧。
韓天衡:就我本人來說,我小時候玩,從來沒想到“收藏”這東西。在我們那時候所有的“玩”都被看成是資本主義。從我六歲開始喜歡玩這些東西,有點零用錢都去買,壓歲錢也全用在這里面。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愛好,而且我覺得它有助于我刻章,就是這樣玩起來的,腦子里并沒有“收藏” 、“值錢”這個概念,就是好玩,對我學習有用。但是現在大家都收藏,因為現在大家口袋里錢多了。如今全民收藏的隊伍這么大,但是哪里來這么多真正值得收藏的東西?
記者:你玩收藏量是很可觀的,據有關報道,僅僅收藏印石就極多,在創作精力上會不會有所分心?
韓天衡:我認為要把它看成藝術和學習的一個方面,這讓我想到了有些人說的“玩物喪志”了,怎么來理解呢?這個物,它不是玩,而是一種事業。有時候我和一些朋友上課談收藏的問題,我覺得有多余的錢,收藏不失為是一個好的行為。社會前進了,經濟發達了,必然物價上漲。但是物價上漲、藝術品上漲更快,這從一個特殊的角度證明人民幣的相對貶值,所以有時候有多余的錢用不著的,收藏些藝術品不失為一種好的途徑。好多年前有人采訪我的時候我也寫過相關的文章,我們現在都把用錢叫“消費”,但我認為,在所有的消費里面,只有藝術品收藏是“費而不消”,因為這些錢出去后沒有消失。譬如買了謝稚柳老師的一張畫,掛在墻上看個十年,不但能藝術欣賞,而且現在過了十年五萬變五十萬,所以說這不僅是“費而不消”,更是“費而增值”。
記者:或許這問題不該提到:像你收藏了那么多東西,今后的出路考慮過嗎?
韓天衡:我并不是作為財富來收藏的,我們那個時候買這么多東西都是非常便宜的,而且是出于學習和研究的需要。所以我對自己的孩子很早就說過:“將來爸爸有些東西可能還是要給國家的,你們稍微留下一些玩玩就好了。”假如你收藏研究了一輩子的東西,再去換錢,就沒有必要了。你說對嗎?孩子稍微留一些作個紀念,更多的那些比較重要的、比較好的收藏最好還是給國家,讓他們為你保存、發揮作用,其實這個想法已經講了20多年了。有些記者總是要問我這個值多少錢,那個值多少錢,我說:“你們也別問我多少錢,我都是從假的里面挑真的,從便宜的里面挑貴的,從一般的里面挑精的,拿自己的土產去換喜歡的。”
記者:這就是韓先生的絕招。先生有些什么業余愛好?
韓天衡:業余愛好就是看看舊東西,有時候空下來看看收藏,看些自己有興趣的書。因為離開單位多年了,有時候看看報紙知道些形勢,比如環球時報,看看國外一些和我們有關系的國際大事,還有一張文匯報。一個人不能不知道一些政治,我說我這輩子大概就是叫“關心政治,但不熱心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