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日,陰,奧斯陸 (Oslo)
除了雕塑公園,奧斯陸另一個首選景點是滑雪跳臺。不過這兩個地方,組合嬲成員都沒有機會一游。今晚有第二場演出,明天一早便離去。
劇場利用這最后一個上午的空閑,為劇組安排了滑雪,畢竟我們來到一個多雪的國度。這滑雪并不需技巧,只需坐在一張類似塑料托盤的滑板上,膝蓋拱起雙手抓住滑板兩邊,從坡頂滑下來就是,但初滑者常常東歪西扭,滑不出直線從滑板上掉出去而半途而廢。
最爽最刺激的是群滑,我們兩腳像翅膀張開坐成一長條有十人之多,從山坡上沖下來時集體瘋狂呼嘯,酣暢淋漓的一小時。
之后在劇場休息室有個咖啡時間,劇場特地為我們準備挪威特有的發酵的餅,有點像以前上海的酒釀餅。劇場的周到和體貼讓我頗有感觸,想到我們的獨立藝術節沒有自己的劇場,沒有任何資源,國際劇團來去之間,無法在演出之外給予其他方面的照顧。尤其尷尬的是,由于租借國家劇場,每次演出結束,演員和觀眾有個演后談,劇場工作人員卻急著下班回家,人還未離去便開始關燈,不過,經過幾年合作,那里的工作人員受到感染,漸漸比較配合了。
這咖啡時間十分愜意,讓兩國人有安靜交談一刻,主持人Karene告訴我們,挪威在發現石油之前很窮,那時的她曾積極投身為消除不公進行斗爭的社會運動。上世紀70年代發現北海油田之后,挪威變得富裕成了福利國家,那些劇烈的社會斗爭也偃旗息鼓。不過,你仍然能從Karene的氣質感受其不僅是劇場主持,也是個關懷社會的知識分子。
從劇場出來,便朝蒙克博物館趕,這是我來奧斯陸最想去的地方,殷漪小柯曉燕李震一干人跟我走,張獻要為下午四點的演講做準備,囡囡要排練,她同時參加努努編舞的青年編導那一場表演。張學宙拿著他的攝像機出去找鏡頭。
博物館在市中心,我們步行去。
挪威出了好幾個馳名世界的文學和藝術偉人,雖然出現在上世紀初,卻都具有現代主義特征,易卜生除了社會問題劇如《玩偶之家》,其象征主義戲劇如《野鴨》和《建筑師》等更震撼人心,漢姆生的《饑餓》直接給了卡夫卡模仿的樣本。而這位逝世于上世紀40年代的藝術家蒙克則是表現主義先驅,影響過畢加索、馬蒂斯。
也許北歐的嚴寒和稀疏的人口,決定了那里的人某種特性,陰郁、孤獨、注重內心生活。而藝術家們更因其善感的靈魂、生命的創傷讓自己的精神飽受崩潰的危機,因此有心理學家認為,藝術家們有潛在的精神病傾向。
蒙克便是這樣一個代表性人物,他幼年喪母,以后姐姐死于肺病,另一個姐姐得了精神分裂。人們認為,蒙克藝術創作的原始動力便是他的憂郁悲傷,而同時其潛在的精神分裂通過創作獲得抑制,他最重要的作品《吶喊》,畫面表現形似嬰兒的小人張著口從橋上跑過來,遠景是海灣和落日景象,天空像滾動的血紅色波浪,好像整個自然在流血。有意思的是,蒙克在他的精神分裂發作獲得治療后,作品基調卻轉向明亮寧靜,進入他創作的“第二時期”。
匆匆回劇場,趕張獻的演講,演講前有個短暫的派對,招待聽眾的不僅有咖啡甜點,還有速泡杯面。原來這些聽眾將逗留到晚上看演出,來不及出去晚餐,所以這速泡杯面很受歡迎。
張獻的演講是用中文,屏幕打英文字幕,我幫助他在電腦上翻頁。演講持續四十五分鐘左右。之后討論了一個小時左右,不少聽眾是戲劇舞蹈界和影視專業人士,對于劇場藝術家遇到的困境都很熟悉,即便體制不同,但某些壓力如“市場”“預算”這類問題于他們也是每天感受。
有個挪威中年女子講一口流利的中文,原來她曾在北京挪威大使館做過文化參贊。會后我和張獻被包圍,大家都意猶未盡,一些編舞家希望與我們有合作,前參贊熱情,與我們溝通容易,感覺是半個自己人,她希望再去中國和上海,在那里與我們見。
這晚是八點演出。之后有自由交流,一年輕女舞者找了張獻又找我,非常執著要我們答應來參加我們的“越界”藝術節。
和組合嬲一起離開劇場。夜已深,但雪光照亮沒有月的天空,李震拖著道具箱,殷漪背著古琴,學宙帶著他的工作機器,女孩們也是大包小包,演出服她們自己保管,張獻更是背著巨大雙肩包,舞臺演出所需要的一切就這么背在他們身上,明天將赴德國杜塞爾多夫。
挪威四天,他們只有過今天幾小時的休息時間,而張獻根本沒有離開過劇場,可能是我不年輕了,會覺得他們這樣的旅行太辛苦。但張獻認為,組合嬲需要演出。事實也是,在國內,這樣的獨立劇團沒有自己的劇場也沒有資金租借劇場。
二十多年來我看著張獻作為獨立的戲劇先鋒在一條崎嶇的路上跋涉,卻安之若素,而組合嬲的其他成員年輕得多,他們是在物質主義盛行的社會長大,可謂“甜美的一代”。然而甜美正變酸澀——當他們背上雙肩包選擇這一條“自由行”。
白天去博物館的路上,和殷漪聊,其實,在“獨立”這條路上,他們已磨練有些年頭。以殷漪為例,剛滿三十歲,2004年大學畢業,便選擇了自由職業。他是“左臉”的音樂制作,事實上也是目前中國第一代劇場音樂人,因為之前中國劇場音樂都是選用錄音,偶而請作曲家客串作些曲。
殷漪在“左臉”中是在舞臺上做音樂,或者說,他也是劇中一個角色,當舞臺打開音樂響起時,燈光最先罩住舞臺左角殷漪的位置,他坐在一塊紅布上,正撥動古琴琴弦,面前還有一臺電腦——他的即時編曲系統,以及板鼓、做聲音效果的豆子棒針銅撥等物,他的“做音樂”過程與舞者們的肢體表演融為一體。
前衛劇場是走非商業路線,殷漪還必須去大學兼職授課,他在視覺藝術學院和上海大學美術學院兼“數碼音頻技術”與“聲音設計”等課,是的,能讓自己的愛好和職業合二為一是人生一大幸事。但同時,與體制內、或者說與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比,無論是獨立劇場還是兼職都不那么穩定,人生本無完美,這“不穩定”正是追求獨立的自由職業者必須付出的代價。
看著面前組合嬲一行人在狹窄的積雪沒腳的街上行走,逶迤成一條彎曲的線,他們的步伐已經疲憊,但仍然興致頗高,看到喜歡的街景,便拿出照相機,伴隨著笑聲明亮。
又一次想到蒙克,從蒙克想到有位西方作家說過,“有時我奇怪所有那些不寫作、譜曲或畫畫的人是怎樣做到得以逃避發瘋、憂郁、驚恐這些人類境遇中總是存在的東西。”
這么說來,組合嬲是幸運的,他們在舞臺上獲得了“逃避”。
回公寓收到Isabell的郵件,她幽默告知,明日到杜塞爾多夫(Dussldorf)正遇德國狂歡節,人們都化裝上街,讓我們不要受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