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傳播中國文化,推廣中國學術”;“詮釋嶄新的中國形象,提升中國文化的軟實力”——這些提法是我國政府所提倡的“文化走出去”國家戰略的另一種表達,而“翻譯”,無疑是實現這一戰略中舉足輕重的因素。
自從對外文化交流被提到國家戰略高度,有太多的官員、出版人、新聞人在談論“走出去”,而唯獨真正幫助文化“走出去”的實踐者——翻譯家們被集體遺忘。這也難怪,自古以來,“翻譯從來都是最不引人注意的一種運動。”(海德格爾)可它卻無處不在,并悄悄改變著世界文化的格局。人類文明要保證可持續發展,必須提倡一種多元文化共存的新人文精神。沒有翻譯家們的辛勞,做不到這一切。然而翻譯有它自身的規律,文化“走不走得出去”,也有自身的必然規律。
翻譯是“拐杖”、“橋梁”,還是“瓶頸”、“門檻”?翻譯工作者們長時間里似乎習慣了任由他人評說,只管身背西西弗斯的巨石,在中外文化交流的漫長道路上忍辱負重、踽踽前行!然而今天,面對如下一系列重大問題——中國文化能否走出去?走多遠?走多少?怎樣走?中國文化對外翻譯的歷史、現狀及效果如何?有哪些認識上的誤區?該從哪些方面進行改良、拓展和建構……光靠“任由他人評說”,似有“主人缺位”之憾。在此,我們邀請了一批成就斐然的翻譯家,傾談他們的見解——
夏仲翼(復旦大學教授,著名文論家、翻譯家,上海翻譯家協會前會長):
文化與學術大概是該歸入“軟實力”范疇。既然是“實力”,首先得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力量。若真形成了“實力”,即使不推廣,怕也是會不脛而走的。當年“西學東漸”,一方面當然是域外從各個方面推廣它們的思想原則和價值觀的結果,但也首先是中國社會本身變革的需求,選擇了適合當時中國實際的先進思想與知識。所以,推廣和傳播可能是一個重要的工作環節,但它也必須有現實的傳播對象。
中國文化要向外推廣,首先是要讓“學術”與“文化”返樸歸真,去了浮躁與虛假。把學術與文化從趨利造名的路上拉回來,把娛樂消費文化與構建國本的學術區分開來,承認它們本質上的差異,承認它們各自的價值,但不要混同。文化與學術應該有一個清正的發展環境,它不該是媚俗的、也不只是命題式的、更不是功利的階梯。文化學術的量化驗收,只能制造更多的重復甚至造假。所以必須先有學術的澄清,才能有學術的清明。文化才能真正走出去。
當然,在“走出去”的實踐里還有許多具體問題,如文化傳播在當今世界,恐怕不只是加強推廣手段就能見效的。不同體制的國家,有不同的文化傳播途徑,既然是面對國外,就必須要非常清楚國外出版發行體制的慣行方式,要融入對方的社會,習慣他們的操作流程,例如經紀人、代理機構與出版系統之類。如果我們只著眼于“以我為主”的推廣,進入不了他們的傳播體制,那是一樣的不會有切實的效果。只消看我們建國以來,外文出版也有專門的機構、特定的刊物,即使在文革之前,也做了許多工作,編譯的古今名著并不在少數,而且還有專門的對外文學刊物,其中也包括了一些當代“大家”們和古典名著的譯作,人力物力投入不可謂不多,但影響如何呢?恐怕這都是十分值得研究的方面。
社會在變革、思維在更新,我想,群策群力是定能找到合適途徑的。
陸谷孫(復旦大學杰出教授,《英漢大辭典》主編,上海翻譯家協會前副會長):
孔子學院在海外辦得有些時日了,提升文化軟實力的口號也已耳熟能詳,但是我們究竟走出去了沒有?這要實話實說。也許這個問題由前不久浩浩蕩蕩參加法蘭克福書展的VIPs來回答,最有說服力。中國已是世界最大外匯儲備國,是排名第二或最低不次于第四的經濟實體,但“走出去”還這么不易,一說是歐美發達國家特別是其中敵對勢力的封堵,此話可能“部分有理”。我曾在美國一家Barnes Noble書店瀏覽終日,查過門口電腦以后又用笨辦法,一個個書架掃瞄過來,只發現七種與中國題材有關的讀物,卻又都是屬于我們海關要查抄的問題書,想找一本司徒雷登不久前出版的回憶錄都沒有。我又曾在佛羅倫薩的中心廣場歇腳,坐在長椅上看那邊的萬國旗,膏藥、八卦都有,就是沒咱們的五星。說這些都與意識形態有關,我信。
那就不妨把目光轉向第三世界,就拿我們出大力援助的非洲為例吧。據不完全統計,走出去的中國人在那兒已有百萬之眾。黑兄弟對我們的接納程度又如何呢?Made in China改稱Made in China with the World之后,黑人兄弟姐妹對中國商品的質量仍多疑慮,對某些中國商人“和尚打傘”式的金融和商業文化頗多微詞,罔顧公德又缺少教養的行為舉止又被詬病不斷。我們可以說,有些黑兄弟或許患了殖民主義的后遺癥,可他們就喜歡把“走出去”的中國人跟那兒的歐美人作疵諛之比。要是當年曾被人當作奴隸買賣的一群,對我們五千年的悠久文化都背毀不已,我們豈能不惻痛于心?
所以,“走出去”前,不能不針對外部世界的“傲慢與偏見”謀定而動。要突出圍城,事涉國本自然動不得,但必須拆遷的墻還是得拆遷,而已經“走出去”的中國人先得記住:不可曠職僨事。
其次,說到翻譯。年前,上海譯文出版社的《外國文藝》叫我寫幾句話。我是這么寫的:“天上九個繆斯,無一職司翻譯;地下學人萬千,皆視譯事為末技。天眷人顧兩闕,譯人惟有自娛自愛自尊自強。”這第二句話用的是“學人”二字,其實當時心目中展現的是那些擁有話語權的學界判官。譯文酬金N年不變,致成爝火;譯著一般不計入學術成果,即得百萬之數,不及談玄說虛千百字,風成化習,譯道漸蕪,自屬必然。而沒有漢外佳譯,中國文化如何走得出去?外漢翻譯對中國文化的推動力,特別是在社會巨大轉型時期,先例累累,已毋庸多言。現在的問題是,上述擁有話語權的學界判官,有幾位從頭至尾讀過幾部譯作,更遑論自己動手翻譯,其經歷和器識甚至遠非當年主管文宣的周揚們可比——周揚等人還在1965年前后階級斗爭的“休耕期”策動過西方文論及批評史的系統翻譯。對翻譯工作的報酬和學術確認問題不解決,定位失正,“蔣介石”變“常凱申”式的悲喜劇還會上演;更可怕的是,翻譯人才枯竭,恐怕不久就會成真。
要走出去,還有一個漢外翻譯的選題問題。筆者曾參與香港三聯版王世襄先生的《明式家具》英譯工作。我的兩位定居國外的弟子曾聯袂譯出并由兩家美國大學出版社分別出版馮夢龍的白話小說《古今小說》和《警世通言》。我不知道這類書在國外售出過多少冊,問出版社也以商業秘密為由,不肯明確相告。估計成百上千到頂了,而且買家肯定以花費公帑的圖書館為多。為什么成不了氣候?譯者不是大家肯定是個原因。可就是楊憲益先生夫婦翻譯的名著《紅樓夢》,銷量能有多大,我亦存疑。看來,要走出去,非先造成一個“勢頭”(momentum)不可。選題時適當多拆幾堵墻,延聘高手——最好是洋人,即使像“中國制造”斥重金往CNN投放廣告那樣也在所不惜——用洋文寫出譯著的書評,先瞄準大眾報章雜志書評欄,繼而力爭刊布于國外有影響的專業化書評報,也許能夠蓄勢瞻程,一步步造成“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局面。
最后,還有個心態問題。老子所謂“自伐無功,自矜不長”,說說容易,做起來難。提倡謙虛,不是妄自菲薄,更不是鼓勵多出“漢奸”,而是充分估計到歷史的、傳統的、社會—政治的、乃至文字語言的諸種因素帶來的困難,放低身段平等融入,而不是居高臨下地去空降,當然也不擺出Orz的姿勢去逢迎。這樣,“走出去”的路子是不是會平坦一些?
許淵沖(北京大學教授,著名翻譯家):
《中國外語》2006年發表了一篇文章:“典籍英譯,中國可算世界一流。”可見在典籍英譯方面,中國已經“走出去”了。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典籍英譯,需要精通中英兩種文字。英文是比較科學的語言,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中文(尤其是典籍)是比較藝術的文字,可以說一指二,意在言外。因此如要做到精通中英兩種文字,出版中英兩種文字互譯的文學作品,除中國人(包括華裔)之外,幾乎沒有外國譯者可以勝任。就以典籍(尤其是詩詞)英譯而論,王國維說過一句名言:一切景語都是情語。這就是說,詩詞中即使是寫景,也是借景寫情。而西方文字,一般說來,寫景是寫景,抒情是抒情,很難理解景中有情的中文,要用英文來表達就更難了。而文學翻譯需要傳情達意,達意是低標準,傳情是高標準。外國譯者要做到達意已經不容易,再要傳情簡直是難上加難。就以《詩經 采薇》中的名句為例:“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外國譯者一般譯成“楊柳飄揚,雪下得大。”是否達意已有問題,更不要說傳情了。而中國譯者的英譯是:When I left here,/ Willows shed tear./I come back now,/Snow bends the bough. 英文說垂柳是weeping willow, 這里譯成楊柳垂淚,傳達了依依不舍之情。又說大雪壓彎了樹枝,象征戰爭壓彎了征人腰肢的痛苦之情。傳情達意,都勝過了西方的英譯。法譯也是一樣:A mon depart,/Le saule en pleurs./Au retour tard,/La neige en fleurs. “雨雪霏霏”的法譯,借用岑參寫雪的名句“千樹萬樹梨花開”,用樂景來寫哀情,以倍增其哀。可見中國不但典籍英譯可算世界一流,文學理論,翻譯理論,也是世界一流。例如《老子》第一章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簡單十二個字,內容之豐富,道理之深刻,不但可以和同時代的希臘哲學比美,甚至今天還可以解決很多世界上有爭論的問題,中國人的一種譯文是:Truth can be known, but it may not be the wellknown truth.Things can be named, but names are not the things. 第一句說:道理是可以知道的,但不一定是你所知道的道理。這句話可以解決中西方一個矛盾,例如民主之道。西方常批評中國不民主,美國林肯總統說過:民主政府是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西方認為兩黨競選才是民主,其實只是民治,醫療保健等民享問題也是民主。改用老子的話,就可以說:民主之道是可以知道的,但不一定是你們所知道的兩黨競選的民治之道,主要問題是為人民服務(民享)。“道可道” 解決的是本體論的問題。“名可名,非常名”卻可以解決認識論、方法論的問題。應用到翻譯上來,中國事物可有中國名稱,但名稱只是符號,并不等于事物,英文符號更不可能等于中文,這就是說:譯可譯,非直譯(對等譯),這是翻譯的認識論。非對等翻譯(傳情達意)卻是翻譯的方法論,都可以“走出去”。
許鈞(南京大學教授,華師大講座教授,中國翻譯協會副會長):
近段時間,由于工作需要,接觸了文化界、文學界和翻譯界的不少人士。在接觸中,明顯感覺到“中國文化走出去”成了越來越多的人關心、憂慮甚或焦慮的事情。涉及的有心態、認識,也有實際操作層面的問題,值得認真思考和對待。
在我看來,中國文化走出去,首先是一種必然,是大勢所趨。近年來,全球化進程不斷加快,經濟全球化、一體化給世界帶來了種種發展的機遇,也引發了一系列深層次的問題。如何維護文化多樣性,便是不可回避的重要問題之一。正是在這樣的語境中,中國經濟越來越緊密地融入世界化的潮流,占據了越來越重要的地位,相比之下,中國文化在世界上聲音不響、被認同度不高,影響也有限,與向來以數千年文明而自豪的中國人的期望值相去甚遠。于是形勢所趨中交織了一種迫切的內心訴求,并且漸漸地由迫切而轉變為焦慮,由焦慮而轉變為焦躁,表現出了一種過于急切的心態。
然而問題在于在文化領域,其產生交流、發生影響的機制、環境和種種牽制性的因素不同于經濟領域。內在的需要、適時的文化環境、當下的意識形態時時制約著一國文化向另一國文化的輸出,影響著一國人民對另一國文化的接受和認同。再加之翻譯活動復雜性背后所隱含或凸顯的文化差異,對翻譯之“場”起作用的政治與社會因素,更給文化的輸出提出了尖銳的問題,諸如歪曲、沖突、抗拒等等現象在中國文化走出去的過程中都有可能出現。因此,我們要有相當的心理準備,認識到中國文化走出去,不可避免地會遭遇政治、文化、接受心態或認知層面的種種障礙。鑒于此,我認為順應歷史之潮流,在維護文化多樣性的基礎之上,加強中國文化與世界各民族文化交流,要擺正心態,充分認識困難和障礙,積極尋找化解的有效手段,在不斷的努力中漸進,在主動走出與積極開發的雙重姿態中,形成輸出與接收的真正互動與交流。如是,才有可能應對中國文化走出去所可能遇到的困難,在相互交流中化沖突為理解,不斷豐富自身,進而共同發展,在共同發展中真正達到世界多元文化的和諧共存。
江楓(清華大學教授,著名翻譯家):
文化走不走得出去,都有一定之規,由不得任何國家、集團和個人的一廂情愿。曾經有一句流傳甚廣的話說,“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甚至,“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其實是一種誤解。
兩河流域文化在中東的擴散,希臘、羅馬對歐洲的影響,漢唐文化之浸潤東亞,以及晚清的西學東漸,五四時期德、賽二先先之聯袂登陸,都是形勢使然。
人類文化發展總是由低向高,文化流動又總是從高向低。整體,如是,局部或組成部分,亦復如是。而其動力,多源于下游的“拿來”。
所謂文化,是各地區、各族群的人們,為了個體和集體的生存的維持與改善,長時期從事體力和腦力勞動的成果及其積累。不同地區、不同族群,發展不會均衡,于是,便有了互補性的文化流動。自然的表現,大都是引進方為了生存及其條件的改善擇其所需的“拿來”。
固然,也有些是輸出方有意為之,多數情況下并不考慮接受方的意愿,常常代為取舍,以有利于輸出方自身的存在與發展。歷史上成規模的強行輸出,常常在文明對野蠻、基督教對異端的名義下表現為戰爭。
文化走出去,也就是文化輸出,所以,口號的提出便不能不慎。如果我們曾經介意“崛起”二字所引起的反響,文化走出去的提法,豈可不加深思。
文化一詞原意“文治和教化”。漢劉向《說苑·指武》有言:“凡武之興,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誅。”現今所指,為“人類在社會歷史發展過程中所創造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總和,特指精神財富,如文學、藝術、教育、科學等”。對外使用時,就不能不考慮外人的理解,而必須根據主客觀條件判別,我們可以和應該輸出或是“走出去”的,都是些什么。
我國歷史上的創造發明、孔孟老莊的學術思想、古往今來的文學經典,以及最近,比如《中華植物志》的“走出去”,給予我們的啟示都是:關鍵,首先在于我們有沒有和有什么有助于全人類文化發展的貢獻。
文化交流是雙向運動,談到翻譯的重要作用,就不能單強調譯出,特別是因為一方面,譯入任務遠大于譯出,另一方面,是譯入的表現和譯出一樣,在目前,都不十分美妙。翻譯,從理論到實踐的建設都值得關注。
走出去、引進來,都必須正確認識翻譯,嚴肅的翻譯工作者都應該懂得:譯,無信不立!文學翻譯的信,既是對內容的忠實,也應該是對形式的忠實,是“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就不該譯為“爬得高些看得好些”,是“由于本人學問有限,謬誤不少,敬請指正”,就不該譯為“這本書獻給讀者,歡迎提出各種建議”。
羅新璋(中國社科院研究員,著名翻譯家):
我主張“積極倡導推動,慎勿越俎代庖”。把我國典籍 “送出去”,不失為一種積極的主張。以文化人,影響才深。心是好的,但也須注意效果。解放初期,莫斯科外國文出版社一片好心,把蘇聯小說,如西蒙諾夫的《日日夜夜》等,譯成中文送進來。當時閱讀,因是莫斯科譯的,總覺得是外國中文,不如國內譯者譯得好,后來得知那里倒亦有真正中國人在翻。五十年代初,仿蘇聯建制,文化部下成立外文出版社;文革前擴大規模,升格為外文出版發行事業局。就是專做把文化送出去工作,曾興旺一時。進入新世紀,外文局框架猶在,但業務基本停頓。從莫斯科中譯本之不被看好,到外文局之萎縮凋零,或有什么含義可昭示于人?“中國制造”商品,如服裝玩具,不論到什么國度,拿來就可以用。但文化,有個接受和融合的過程。音樂、舞蹈、繪畫、電影,直接訴諸受眾,障礙還不算大;一旦涉及文字層面,需語言轉換,情況就不怎么簡單。中國人譯外文,語法可以不錯,但人家習慣上常不這么說;有時我們譯來復雜,人家說得很簡明。各種語言,各有禁忌,如“工程師在業余時間幫那女工做物理習題”,照字面譯成法文,就是笑話。可怕的是,印出來后,還看不出毛病何在。中國人譯外文給外國人看,往往吃力不討好,慎勿越俎代庖!
再者,不說盲目自大,也要避免一種想當然,以為中國學問只有中國人來做才最高明。二十世紀初,法國漢學家沙畹(Edouard Chavannes 1865-1918)與伯希和(Paul Pelliot 1878-1945)之研究敦煌文獻,就曾走在羅振玉與王國維之前。又如國人讀《論語》,大多沿襲傳統經解。孔子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向視為嚴封建等級之分,而比利時人李栻(Simon Leys 1935- )則把此語佐以“正名”說,認為恰當約定個人的身份與職責,是社會穩定的基石。現如今禮制隳敗,君不像君,臣不像臣,子教三娘,公安局長成了黑幫大紅傘,倫理才出現集體性下滑傾向。更有美國Brooks夫婦,把《論語》里真正的“子曰”,和子貢曰,以及子游、有子曰,曾子、曾元曰,從門派更替與話語權轉換切入,將全書二十篇重新排序,英語讀者才有幸能讀到新編“論語原本”(Bruce Taeko Brooks: The Original Analects, 1998)。以致有人驚嘆:西人讀孔今猶新!在中國文化走出去之后,也有值得反饋回來的信息。
謝天振(上海外國語大學教授,著名翻譯理論家):
自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們國家黨和政府以及有關部門,對中國文學和文化的對外翻譯問題一直高度重視。最近幾年來,有些出版社還積極組織國內各地的翻譯專家,推出全面介紹中國文學和文化典籍的“大中華文庫”,據說列入翻譯計劃的就有兩百種,已經出版了一百種。盡管我們投入了不少精力、物力和財力,但取得的實際效果與我們預想的似乎還是有較大的距離。舉一個例子:楊憲益、戴乃迭夫婦翻譯的《紅樓夢》,一直是被國內翻譯界推崇備至的中譯英經典之作。事實上,它的翻譯質量也確實相當不錯。但它在國外的影響如何呢?我指導的一位博士生對一百七十多年來十幾個《紅樓夢》英譯本進行了深入研究,并到美國大學圖書館實地考察、收集數據,發覺與英國漢學家霍克思、閔福德翻譯的《紅樓夢》相比,楊譯本無論是在讀者的借閱數、研究者對譯本的引用數、發行量、再版數上等等,都遠遜于霍譯本。這個結果對我來說,倒并不出乎意料,因為我是專門從事譯介學研究的。一千多年來中外文學、文化的譯介史表明,中國文學和文化能夠被周邊國家和民族所接受并產生很大影響,并不是靠我們的翻譯家,而是靠他們國家對中國文學和文化感興趣的專家、學者、翻譯家,或是來中國取經,或是在他們本國獲取相關資料進行翻譯,在自己的國家出版、發行,然后在他們各自的國家產生影響。其實,國內在關于對外翻譯的問題上確實存在著一些認識誤區。首先是把對外翻譯的問題簡單化了,以為翻譯就是兩種語言文字的轉換,以為只要懂點外語就可以做成此事。前幾年就有人在報上撰文說,我們國家有許多高水平的英語專家,我們完全有能力把中國文學和文化翻譯出來。這位作者的問題就在于,他只看到我們能夠把中國文學和文化作品翻譯成不錯的英文,但卻沒有考慮譯成英文后的作品如何才能傳播、如何才能被接受。假如我們盡管交出了一本不錯的、甚至相當優秀的中譯英譯作,而這本譯作沒有能走出國門為英語國家的讀者所閱讀、所接受、所喜愛的話,那么這樣一本譯作它又有什么價值、什么意義呢?我們常常是在對外翻譯的問題上缺乏國際合作的眼光,對國外廣大從事中譯外工作的漢學家、翻譯家們缺乏應有的了解,更缺乏信任,總以為向世界譯介中國文學和文化“要靠我們自己”,“不能指望外國人”。其實只要冷靜想一想,國外的文學和文化是靠誰譯介進來的?是靠外國的翻譯家,還是靠我們自己的翻譯家?答案是很清楚的。事實上,國外有許多漢學家和翻譯家,他們對中國文學和文化都懷有很深的感情,多年來一直在默默地從事中國文學和文化的譯介工作,為中國文學和文化走進他們各自的國家做出了很大的貢獻。假如我們對類似這樣的漢學家、翻譯家給予精神上、物質上,乃至提供具體翻譯實踐上的幫助的話,那么他們在中譯外的工作中必將取得更大的成就。而中國文學和文化通過他們的努力,也必將在他們的國家得到更加廣泛的傳播,從而產生更大的、更有實質性的影響。
柴明熲(上外高翻學院院長、教授,著名口譯專家,上海翻譯家協會副會長):
在當今世界,無論是金融危機、反恐、地區沖突,還是環境保護、救災都已將中國推向世界舞臺的中心位置。世界要與中國溝通,中國也少不了與世界的溝通。溝通在很大程度上是離不開語言的,而翻譯又是能夠使存在于兩種不同語言中的信息順利到達彼岸。因此翻譯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國際溝通的語言橋。
但是這座橋梁的建造令人堪憂。一是社會對這座橋的構造和真實的用途知之不清,有時甚至到了無知的地步。二是在外語或者目前的翻譯界也存在著模糊不清的概念,總認為,只要有點外語知識就可以當翻譯了,或者只要學會了外語就能自然成為翻譯。殊不知,外語只是成為翻譯的基礎,是開始。就好比建橋梁時,我們有了圖紙、有了建材、有了建橋的工具,但是橋梁必須通過建造工程,一步一步地完成,最后建成能通行人和車的橋梁。外語就好比是建材,沒有其他的材料和建造工程,橋梁還是建不起來。這就是為什么我們現在很多翻譯無法真正走出國門的一個方面,是一個很重要的方面。外國人看不懂,有些翻譯還產生歧義、鬧出笑話或造成誤解。這是問題的癥結。
問題的根本之一在于教育。我國把很多資源用于外語教育,從小學就開始了外語教育,一直到大學畢業。在大學里還設了外語專業。這些都很好。很多高校中的外語專業都把培養高等級的翻譯作為培養目標之一。這就有些問題了。很多人,其中也包括很多專家級學者,并不曾考慮到,學生所完成的外語學習只是為建造翻譯這座橋梁準備了建材而已,離完成橋梁的建設還有很多工作要做。這些工作僅在學生學習外語的時間段內很難完成,還必須通過翻譯專業學習才能完成。如果我們這一步不走的話,學校是很難培養出真正的專業翻譯來的。可惜無論在國家高等教育的學科目錄上,還是地方教育的發展規劃中,都只有外語專業看不到翻譯專業。無怪乎國家需要高等級的專業翻譯時經常碰到翻譯人才瓶頸。
還有,一說到翻譯,人們就很自然地想到文學翻譯。確實文學翻譯為我們社會的發展起到了不可磨滅的作用,非常值得我們去關注,去發展。但是文學翻譯并非翻譯的全部。今天當人們談到環境保護、現代科技、金融投資、文化交流、醫療衛生、教育研究、經濟貿易、地區安全等都涉及到國際交往與合作,都在很大程度上依賴翻譯的服務。但是我們的社會對文學翻譯以外的翻譯又知道多少呢?對每年占全球翻譯總量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翻譯服務關注了多少呢?介紹、說明書、法律文本等,當我們在享用這些翻譯服務時,我們對那些默默無聞的翻譯工作者又關注了多少呢?有的在這些翻譯工作崗位上工作了一輩子,也沒有像文學翻譯工作者那樣有可能成為資深翻譯家。他們為國際交往做出了很重要的貢獻。還有我們很多高校一開翻譯課,就開文學翻譯課。很多人并不知道,文學翻譯是無法替代非文學翻譯的。當然,非文學翻譯也是不能替代文學翻譯的。口譯也不能替代筆譯,反之也一樣。這些都是翻譯專業中的不同方向,有些甚至是不同專業。這就好比在醫院中不同的科室是不能互相替代一樣。病人得什么病就要進到相應的科室對癥就醫。
當然,僅了解翻譯的用途,有翻譯人才還不能使中華文化走向世界。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一是,中華文化雖博大精深但未必洋人都能接受。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而取人之長補己之短又是任何發展中的社會所遵循的規律。我們如果不知道我們哪些方面能被人接受,也不知道別人是否樂意接受我們的文化,只是一味地向外傳輸我們的文化,這樣的運作只能是事倍功半,說不定還會落得個“強加于人”的不好名聲。其二,由于我們長期講的是對外宣傳,我們在選擇內容時往往只注意我們自身,而不注意接收方的文化,這樣我們的文化走向世界時會碰到很多阻礙,效率就會很低。要解決這些問題,我們一要做好做細文化交流的研究,要以國家發展戰略課題來對中華文化走向世界開展研究,了解掌握相關的文化信息和文化交流信息,開展交流方式和成效的歸納和研究,提出建設性規劃和實施步驟等。第二在國際上培育了解中國、向往中華文化的群體,并由他們根據自身文化的需要結合我們交流的內容挑選出中華文化中容易被接受的部分先行翻譯,逐步推進,最后達到中華文化有效走向世界。
所以,要完成文化“走出去”戰略,我們首先要建立專業翻譯和翻譯人才培養體系,要正確認識翻譯,要了解國際文化交流的方式方法,要做好研究和戰略規劃,要有步驟地推進,不斷使世界了解中華文化,接受中華文化。
吳鈞陶(上海譯文出版社編審,中國翻譯協會資深翻譯家):
文化是沒有腳的,但是它會“不脛而走”。在如今信息傳播瞬息遍全球的時代,應該不愁什么文化走不出去。我國古代的經典作品,一百多年來早已“走”到歐美日韓各國。比如老、莊、孔、孟等等。特別是《孫子兵法》這類“實用哲學”,譯本很多,讀者很廣。我國古代的文學作品翻譯,也流傳很廣。比如《三國》、《水滸》、《西游》、《紅樓》、《聊齋》、《金瓶梅》等等,以及《史記》、《東周列國志》這些亦史亦文的作品,還有中國文學的精華《詩經》、《楚辭》、樂府、唐詩、戲曲等等,如果查查目錄,其品種之多、數量之大,是驚人的。關于譯者問題,特別是“漢譯英”譯者問題,我覺得中國不缺高素質的譯者。比如林語堂、孫大雨、方重、楊憲益、張愛玲、許淵沖、劉重德、汪榕培、辜正坤、胡志輝、王寶童、羅志野等等。現當代的后起之秀如黃福海、海岸等同樣令人尊敬。還有眾多華裔外籍學者,都是強大的翻譯力量。我覺得不應該過分關注他們的國籍,而應該與我國的翻譯家一視同仁。大家都是對用漢字寫出的作品感到愛好、欣賞,并且有志于用外國文字翻譯出來,向他們的讀者傳達和介紹中國文學。如果認為外國頭腦必定能勝過中國頭腦,洋人翻譯必定優于國人翻譯,那也是沒有科學根據的,倒是很容易引起“崇洋思想”之譏。相反,洋人所譯漢著之中常能發現許多錯誤之處。這倒不是中國頭腦勝過外國頭腦之故,主要原因乃是中國人對自己祖先幾千年的歷史典故、生活習慣、風土人情、山川形勝、禮節制度、思想感情等等一般來說要熟悉得多、了解得多。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這是我國文學作品漢譯外顯得不景氣的主要原因。這里說的“伯樂”,除了指發現和培養這方面人才的有權勢、有資財的人士以外,還指客觀的環境和條件。漢譯外的人才培養雖然不必“百年樹人”,但是至少要幾十年的時間。一本經典著作的翻譯過程,如果不是草率從事,十年磨一劍當是平常和正常的。磨出來的“劍”,誰家肯出版接受又是個大問題。如此,“千里馬”吃不到料草,只得改弦易轍,去做拉貨趕集的普通馬了。因此,有必要由國家或團體出資成立“編譯館”之類的組織,重金禮聘一些“千里馬”,給以不愁衣食住、不愁無處發表的待遇。
袁志英(同濟大學教授,中國翻譯協會資深翻譯家):
真理不在東方,也不在西方,真理在它所在的地方。也可以說真理既在東方,也在西方,東西方間的文化差異不可夸大。各個民族健康的、有孕育性的文化終將流入共識的具有普世價值文化的大海。然而民族文化依然川流不息,不舍晝夜,世界文化的多彩多姿就是由此而生發。 我們奉行“拿來主義”,拿異域的文化滋養自己,豐富自己,異域文化也漸漸成為自己文化機體的一部分。文化從來就是混血的,純而又純的文化是不存在的。我們“拿來”的還遠遠不夠,還要繼續開放,繼續拿。在拿的過程中注意排除泥沙和魚目。是否“魚目和泥沙”不可欽定,有些泥沙和魚目也不可怕,我們的文化機體還有排異反應。“全盤西化”不可以,然而“一邊倒”、“以俄為師”也讓我們付出了代價。要深刻理解中國的“水土”。我們GDP上去了,世人爭說“北京共識”。中國文化是否要“走出去”呢?當然要“走出去”,你不給它翅膀它也會不翼而飛。大家爭說的所謂“北京共識”抑或“中國模式”也是一種文化,一種政治文化。那我們如何給中國文化以“翅膀”呢?相對“拿來主義”我們是否也搞個“送去主義”呢?我以為不可。首先如何送去?靠翻譯?誰來翻譯?靠學英文的中國人將國人的文學作品譯成英文?譯成不是母語的英文?誰人的英文水平能達到英語國家的人所能認可的水平?楊憲益英語水平夠高的吧,他太太戴乃迭又是英國人,可他們所譯成英文的中國文學作品在國外的接受并不理想。翻譯并非單純的文字轉換,它需要知識,需要鉆研,甚至需要考證。我們國家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有那么多的人學習外語,也恰恰在這時中高檔的人文翻譯人才斷檔。不要說將中文譯成外文了,能很好地把外文譯成母語者能有幾人?連北大清華不是也出現把“蔣介石”譯成“常凱申”,把“孟子”譯成“門修斯”那樣的笑話嗎?中國的外文專家難以(并非絕不可能)把我們的東西送出去,那只有靠有關的漢學家了。漢學家能將中國人文譯成其母語的人也不多,但還是有的。對這些中文好、母語好而又熱衷傳播中國文化的老外最好能做個調查,我們做到心中有數,常和他們聯絡。我們“送去”什么呢?毋庸置疑,我們在價值觀、審美觀上和別的國家,和西方國家還是有所不同的。我們推出的送出的東西人家不一定買賬,我們可做介紹,然而進口什么應由進口國的學者譯者決定。“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魯迅先生并沒有說過這句話,這一命題也不完全正確。大氣的、具有國際眼光、具有孕育性、前瞻性的作品總是受歡迎的。被錢鍾書先生稱為“杰出漢學家”的德國學者莫芝宜佳早在八十年代就將《圍城》譯成德文,并一版再版,在德國很有影響,為此她這部譯著獲得了去年法蘭克福書展最佳翻譯獎。她還把楊絳先生的《我們仨》譯成德文,不日即可面世。我們要善待熱愛中國文化的漢學家。國外漢學家一般都熱愛中國文化,而他們的視角和立場往往有異于我們,發生爭論甚至是激烈的爭論也是難以避免的。我們爭論的目的是求同化異,而不是定要壓倒對方。比如說德國漢學家顧彬,他的言論在國內引起很大的爭議,這里面有意見分歧,也有誤解。有人咬著他的“垃圾”論不放。其實他不是說“中國文學是垃圾”,而是說少數以“身體寫作的作家”的作品是垃圾。其實他對中國文學在西方的傳播傾注了很多的心血。他一人主編兩份雜志,一是《袖珍漢學》, 一是《東方》;他主編翻譯出版了《魯迅選集》,該選集曾獲得德國最佳圖書獎;他主編了十卷本德文版的《中國文學史》;他翻譯了馮至先生的《十四行集》,出了單行本,在德國引起轟動。他把許許多多中國作家介紹到德國。瑞士漢學家勝雅律根據中國的三十六計翻譯、寫作了《智謀》一書,該書在西方掀起巨浪,影響很大;筆者等人曾將該書譯成中文,但沒有引起國內學者的關注。翻譯是中國文化走出去的重要手段,但不是惟一手段;更多的是國外學者對中國的追蹤研究,這是我們自身不斷壯大的結果。我覺得,把我們自己的工作做好,民眾能切切實實地過上好日子,比什么走出去的措施都好。適當獎勵傳播中國文化的漢學家和學者。“走出去”急不得,要有足夠的耐心。
徐和瑾(復旦大學教授,著名翻譯家):
隨著中國國力的增強,在世界政治、經濟上影響的增大,外國人對了解中國的興趣逐漸增大,中國文化“走出去”的問題也自然而然地提了出來。
有人說,中國文化要“走出去”,還得靠國外對中國文化和文學感興趣的專家、學者進行譯介,并在他們國家出版。這些人認為,楊憲益先生翻譯的《紅樓夢》雖然譯得準確、生動、典雅,但在英語國家的傳播和影響卻遠遠不及英國翻譯家霍克思的譯本。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們就只能像法諺所說,等待烤熟的云雀掉到我們嘴里。如果這樣,外國人對中國經典著作不管譯得好壞,對中國文化和現狀介紹得是否符合實際情況,我們是否都得接受?如果有別有用心的歪曲介紹,我們是否就只能等待有良知的外國朋友來為我們進行駁斥?
從中國經典著作在法國的譯介來看,情況并非完全如此。目前,法國七星叢書已出版《紅樓夢》、《金瓶梅》和《西游記》。《紅樓夢》的譯者是我們的同胞李治華先生,后兩部著作的譯者則是在我國出生、長期在波爾多第三大學任教的安德烈·列維先生。至于楊憲益先生的譯本影響不如英國譯者,我看主要是因為在國內出版,當時對國外的發行渠道還并不十分暢通。我想,我國學者在研究楊譯本和霍譯本的影響的同時,是否更應該研究這兩個譯本的優劣,如果楊譯本在翻譯質量上確實優于霍譯本,為什么不能跟國外出版社合作出版以擴大影響呢?
從現在來看,建立一支自己的漢譯外的翻譯隊伍也已條件成熟。如果說像上外已故法語教師岳揚烈先生那樣大、中、小學都在法國學習,寫的法語比普通法國人還好的中國人在當時是鳳毛麟角,那么,現在從小在法國受教育的中國人卻是人數眾多,只要有這方面的需要,我想其中會有人愿意來從事這方面的工作。另外,漢譯外也并非高不可攀,外語教師其實每天都在從事這一工作,只是難度有所不同而已。從我來說,原學俄語,后因工作需要改學法語,在上外進修兩年,1970年復旦法語專業招生后開始教授法語。幾年后曾給市里翻譯介紹芭蕾舞劇《白毛女》的畫冊。后來,我一位中學老同學給法國科技雜志寄了篇煉鋼方面的論文,因法語不過關未能發表,我替他改好后雜志立即發表,拿來一看,基本上沒有改動。近年來,我應法國朋友之邀寫了些文章,方法也只是略作潤色而已。我想,現在的法語教師跟國外的交流比我們當時要多得多,水平也應該比我們更高。
總之,“走出去”要靠我們自己的努力,也歡迎外國朋友相助。
魏育青(復旦大學教授,著名翻譯家,上海翻譯家協會常務理事):
傳播中國文化精華,推廣中國特色學術,讓各國人民更多更好地了解和理解中國,開創和而不同、各美其美的局面,對此翻譯界責無旁貸,自不待言。不過除了寶貴的熱情之外,或許還要一點冷靜的思考和實在的努力。
打算“開門走出去”,先得知道“家里有什么”,即什么屬于中國文化的精華,什么是中國有特色、高品位的傳世之作。對此總要進行定義、梳理和歸類,確定什么值得弘揚和能夠輸出,并為潛在的受眾接受。是四書五經、宋詞元曲,還是近現代作家學者的作品著述?是與意識形態相關的宏大敘事,還是在西方頗受平民歡迎的風水、中藥、武術、菜譜?缺少獨創性的模仿之作,海外市場恐怕有限,即使在全球化時代亦是如此。
其次,國外漢學家或中國學研究者多年來也在努力介紹中國文化。Richard Wilhelm譯《易經》、《論語》、《孟子》、《禮記》,Alfred Forke譯《墨子》、Günther Debon等譯古典詩詞、Franz Kuhn 譯《紅樓夢》、《金瓶梅》、《水滸傳》,Ulrich Kautz和Wofgang Kubin譯現當代作品,在德語國家均不無影響,但主要限于學術圈內。專家研究水平令人矚目,一般人則知之甚少或者未認真對待,有些書店甚至不把中國典籍放在文學、哲學的專架上,而是擱在所謂Exotik或Esoterik之類的角落,聊備一格,供人獵奇而已。比較我國介紹德國哲學文學的情況,中國哲學文學在德語區的接受不如人意,所謂“文化赤字”并非空穴來風。應該盡可能全面地了解,什么已經譯成了外文?質量、影響和效果如何?我們現在的任務是拾遺補缺,還是要和國外漢學界同臺競爭?也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
三是對漢譯外的難度要有足夠的估計。能以外文寫論文專著者不少,能游刃有余地將文學譯成外文者不多。翻譯絕非簡單的符碼轉換,對號入座,把重要典籍譯成德語有別于將大眾汽車維修手冊譯成漢語,希望某些掌握話語權者理解這點。比如《論語》中多次出現的“仁”字,翻譯時既要前后照應,又要各盡其意,既不能將讀者帶往歌德席勒時代的魏瑪,又不能讓人想起某種現代交際理論,左右為難之處不少,殊非易事。大規模的“工場”式翻譯,可能適合于佛經、毛選等重要典籍,但也有譯本無明顯特色、闡釋空間偏小、投入成本過大的缺點。比較理想的做法之一可能是中外小型團隊合作,雙方取長補短,楊憲益戴乃迭譯《紅樓夢》便是適例。合作還能提高跨文化交際的靈敏度,避免如今在媒體、書展上并不鮮見的誤解。在外宣方面不能曲意逢迎,但也不能強梵就華,非要別人穿唐裝。
四是人才隊伍的問題。將中國文化精華和特色學術譯成外文,要求譯者認真刻苦,殫思竭慮,反復推敲,精益求精,這在風氣浮躁,凸顯“效率”的今日,幾乎是過高的要求。錢春綺先生這樣的專業文學翻譯家基本絕跡,而高校教師中又有幾人能冒沒有“科研成果”的危險,去做這種被認為只是“雕蟲小技”的工作呢?即便將世俗或曰現實考慮全拋在腦后,也還有譯者專業素質的問題。彥琮有“八備”之說,對翻譯中國經典這項工作而言,中西語言和文化修養足以勝任愉快者,恐不多見。時下不少外語系注重“通事”之實用價值,能學貫中西、道通古今者實屬鳳毛麟角,而培養這樣的人才,并非振臂一呼、群情激奮便能實現的目標,而是需要多年的辛勤耕耘;關鍵是現在就邁出扎實的步伐,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如今紛紛成立的翻譯系提供了建設的平臺,如能和文史哲相關院系加強合作,克服“兩張皮”現象,并充分利用海外學人的寶貴資源,或能在不久的將來具備向外譯介文化精品,讓中華文化薪傳海外的前提條件。
鄒振環(復旦大學教授,翻譯史學專家):
在海外“傳播中國文化”的最有效的手段當然就是中譯外。近代以來的中譯外大多是以民間為主體,明清以來就有漢學家,如意大利的利瑪竇、比利時的柏應理等傳教士漢學家,熱心于中國經典的外譯工作。當然也包含有中國學者的貢獻,近代最突出的例子就是英國漢學家理雅各和黃勝、王韜合作,將四書五經譯成英文出版,漢學家與中國學者合作外譯的民間模式持續在近代以來相當長的時間里。當然民間翻譯還有中外學者以個人“書齋”里的“私房活”形式出現,如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將《西游記》和美國作家賽珍珠將《水滸》譯成英文;中國作家外譯的突出例子,除了我們熟知的大師辜鴻銘將儒家經典和楊憲益將《紅樓夢》西譯外,還有盛成將《老殘游記》譯成法文、方重將陶淵明的詩歌譯成英文,等等。中國政府出面的外譯工作,1949年后最大的中譯外工程恐怕就是《毛澤東選集》的外譯,我們所知著名學者錢鍾書、姜椿芳、王稼祥、劉澤榮、程鎮球等都參與過這項事業。中譯外規模效應的形成,我以為離不開“多輪驅動”的模式,即官方、民間和國外漢學家或漢學機構的通力合作。多年來中國政府非常重視傳統中國經典文本的外譯,包括《紅樓夢》等在內的經典,都有過權威譯本,當然這些譯本究竟有多大的權威性還需要進一步學術的論證。但我堅信,隨著政府的倡導,加上國內外翻譯家群體的參與,中譯外會迎來自己充滿希望的春天。
吳瑩(上海譯文出版社編審,上海翻譯家協會前副會長):
要使承載中國優秀文化的圖書真正地走出國門進入國際市場,走進外國讀者的家庭,以幫助他們認識和了解一個真實的當代中國,有許多方面的工作要做。比如,對海外市場和海外讀者群必須作認真的調查研究和分析,開發好的選題,選擇合適的作者撰文,挑選優秀的譯者來正確地傳遞信息,在圖書版式、開本、編排、裝幀等方面根據不同國家的讀者的閱讀習慣作相應的調整,通過合作等方式讓這些書進入主銷售渠道等等。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項系統工程,任何一個環節的失誤或欠缺都可能導致與成功無緣。當然,翻譯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環。
合作也可以有多種模式。中方的翻譯稿由外國編輯修改、潤色,是方法之一。但前提是譯文基本正確、到位,否則,(不懂中文的)外國編輯會提出無數問題,等待解釋和解決。有一種理想化的模式:中方和外方從選題策劃、撰寫書稿、翻譯編輯,到版式設計、印刷出版、發行銷售,進行全方位的全程合作,雙方在各個環節發揮各自的優勢。一般來說,外方更了解他們的讀者群的需求,而我們則熟悉中國的題材和內容,掌握著作者資源。中方的譯者(當然是指好的、負責任的)比較了解國情,對于作者的原意理解比較正確、透徹,而外方的編輯在駕馭本國文字的能力上更勝一籌。
黃福海(青年詩歌翻譯家,上海翻譯家協會會員):
楊譯《紅樓夢》在歐美不如霍譯流行,一方面可能是楊譯在語言上不如霍譯優美,另一方面也可能是歐美人的閱讀心態還不夠成熟。清末文人喜歡把外國詩歌譯成五七言,讀者普遍稱好。當時的中國讀者對外國不太了解,閱讀心態也不成熟。后來發現用五七言譯外國詩歌會損失許多原汁原味的東西,于是改用白話文翻譯,譯詩也更趨于準確。歐美讀者在閱讀其他語言的文學作品時普遍懷有優越感,對于因文化不同而引起的語言不習慣會過分苛責,不像我們在上世紀80年代閱讀外國文學時那樣謙虛,即使譯文不太好也很喜歡。讀書分兩類,一類是想從書中學到你腦子里沒有的東西,一類是想在書中印證你腦子里原有的東西。
中國典籍的外譯,需要依靠學貫中西的人士,或采用中外合作的方式,才可能取得較好的效果。但是中國文化的對外宣傳,目前主要還應依靠中國人自己。客觀地說,各國文化畢竟是有難易之分的。各國的文化現狀是,歐美文化對中國人來說較易,中國文化對歐美人來說較難。來源語較易者,表達優于理解,應以目的語國人翻譯為主;來源語較難者,理解優于表達,應以來源語國人翻譯為主。我們來個換位思考,想想外國經典(文字和思想較為艱深的典籍)是如何傳入中國的。東漢以后,把佛經翻譯到中國來的最早一批重要的翻譯家都是外國人,如安世高、鳩摩羅什等,而不是作為佛經之外國讀者的中國人。世有鳩摩羅什,然后有玄奘。這是魏晉南北朝時期佛典翻譯的重要特征。基督教經典也是首先依靠外國學者譯成中文并由傳教士在中國宣傳,同時將西洋技術傳入中國,然后才有魏源、薛福成、嚴復等人對西洋文化的譯介。中國近代譯成漢語最早的外國詩,刊于英國傳教士在香港編輯出版的中文期刊上,即彌爾頓的《論失明》,據說也是由外國譯者在中國人的襄助下完成的。
我們的有關部門應盡快建立一個有效的鼓勵機制,促進中國典籍的對外翻譯。就目前來說,應該在主要依靠中國人自己從事典籍外譯的前提下,適時、適量地延請適當的歐美專家和學者參加并襄助我們的翻譯活動,盡可能提高我們的翻譯質量,一方面取得歐美讀者的認可,另一方面也影響、改變歐美讀者的閱讀心態。
海岸(復旦大學副教授,青年詩歌翻譯家,上海翻譯家協會理事):
我們推廣中國文化,翻譯文學經典,僅依靠國內翻譯家群體自身的努力是遠遠不夠的,我們需要采取“借船出海”的戰略,一開始就該與國外出版機構或個人進行合作翻譯,達到“走出去”的目的。英國當代著名詩歌翻譯家霍布恩(Brian Holton)曾在英譯楊煉《同心圓》時有過這樣一番感言:“要想提高漢英文學翻譯的質量,惟有依靠英漢本族語譯者之間的小范圍合作。漢語不是我的母語,我永遠無法徹底理解漢語文本的微妙與深奧;反之,非英語本族語的譯者,要想將此類內涵豐富的文本翻譯成富有文學價值的英語,且達到惟妙惟肖的程度,絕非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一旦同心協力,何患不成?”
2008—2009年間,本人就曾進行這樣的英譯實踐,與歐洲POINT(詩歌國際)出版社合作,在全球范圍內聯合詩歌英譯者,成功地推出一本《中國當代詩歌前浪》,并于2009年8月“第48屆馬其頓—斯特魯加國際詩歌節”開幕日首發,同年應邀進入德國法蘭克福國際書展、比利時安特衛普國際書展。本書以漢英雙語形式呈現新世紀全球經濟一體化背景下,具有悠久詩歌傳統的中國當代新詩全貌。本書的詩歌英譯大致可分為兩類:學術翻譯和詩人翻譯。全書約二分之一的英譯出自英語世界一流的學者、詩人、翻譯家之手,如凌靜怡、霍布恩、梅丹理、喬直、柯雷、戴邁河、西敏等,余下部分則由本人提供英譯初稿,再分別與美國詩人、2008—2009年度中美富布賴特獎學金獲得者徐載宇小姐、梅丹理先生等合作完成。本書選編了中國大陸80位大多在20世紀50—60年代出生,至今在世界范圍內堅持漢語寫作的先鋒詩人的作品,也收錄了代表更年輕一代審美取向與文化觀念的“70—80后”的詩人作品。本書無論是詩歌創作還是詩歌翻譯均屬上乘,它的出版,尤其在歐洲最古老的詩歌節開幕首日推出,不僅給與會的五大洲各國詩人帶來一份驚喜,提升中國當代詩歌的聲譽,而且促進國際詩歌界對中國當代詩歌的了解。事實上,在西方漢學界,無論是瑞典的馬悅然、德國的顧彬,還是荷蘭的柯雷,都十分推崇中國當代詩歌在世界文學領域所取得的成就。他們認為中國當代詩歌反映了這個時代的一切;這些詩歌同它的時代和地域聯系起來,就可以看到一個國家的文化和發展。通過詩人的作品,我們可以了解到中國的過去、現在,特別是看到了中國的發展。
我們不僅要設立翻譯獎,就目前而言,政府文化機構,按照國際慣例,應該設立各類翻譯基金,建立透明公正的審批平臺,吸引國內外的翻譯人才合作或獨立地開展工作。在英美等西方國家,哪怕在東歐一些國家的詩人翻譯家,每年均可報送某一選題,申請相關的翻譯經費乃至出版基金的資助。例如,本人近日接到克羅狄亞詩友的來信,他決定在我送他的《中國當代詩歌前浪》(漢英對照版)基礎上譯介中國現代詩歌選,正準備與該國札格拉布(Zagreb)文理學院中國文學教授一起申請翻譯基金的資助。另從一位美國詩人翻譯家口中得知,美國某基金會的翻譯資助重心已從“中國朦朧詩”過渡到“第三代詩人”的作品翻譯,一套十本的“中國當代詩歌系列”正在全面展開,英譯者均為美國著名的詩人翻譯家,我的這位美國詩人也是位列其中。借此我要提醒我國的國際戰略決策者與執行者,應該進一步理順文學翻譯基金的資助機制,最大限度地發揮學院與民間兩大翻譯渠道的優勢,以寬容的方式鼓勵海內外的漢學家與中國文化愛好者參與其中,確保讓中國文化真正、可持續性地走向世界。例如,本人的首次合作翻譯與出版,很大一部分是出于詩友間的友情以及對詩歌翻譯的共同興趣,不存在任何經濟利益,因而不具備可持續性發展的潛力,急需國家政府完善能促使這項工作持續發展的機制,僅僅靠貼補國內出版社或國外出版社,而不去資助翻譯家,是無法真正完成“傳播中國文化,推廣中國學術”大業的。
喬國強(上海外國語大學教授、上海翻譯家協會會員):
翻譯工作的確是中國文化“走出去”戰略的一個重要方面。無法想象不通過翻譯就能讓外國人了解中國文化。但是,翻譯作為一種國家文化戰略,不從體制上著手就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而且須要從國家的角度來著手解決。
制約中國文化翻譯的瓶頸有多種,高校和科研單位考核標準就是其中至為重要的一個。多數高校在考核科研成果時不把翻譯成果納入考核的范圍。許多年輕學者為職稱或科研考核計,不得不把精力放在更為“實惠”的論文寫作上。
其次,翻譯題材和體裁選擇妥當與否會嚴重影響國外的接受。莫言的《酒國》譯成多種文字,深受歡迎,其原因是這部小說無論是在敘事策略創新,還是在運用反諷題材進行深刻描繪方面,都不遜色于國外同代作品。國內還有其他優秀作家,如賈平凹、尤鳳偉等的小說在國外也頗受歡迎,但因顧慮種種,譯者寥寥。題材和體裁的選擇應在市場考察的基礎上做出決策,可先以能“走出去”為原則,然后再圖“精到”,萬不可“意氣用事”,自設關卡。
其三是翻譯稿酬。這是一個實際的問題。當下社會,我們無法要求譯者像過去那樣因領導要求或為某種信仰而獻身。這不是譯者的錯。譯者要生存,要能讓自己“可持續發展”,就需要有 “值得的對象”去付出。坦言之,非此而不能調動譯者的積極性。
陳潔(上海外國語大學教授,上海翻譯家協會會員):
作為中國文化重要組成部分的祖國文學,在境外的傳播與研究在臨近國家已有1600余年的歷史,在西方國家已逾300年。先前國外對中國文學的譯介和研究主要涉及我國古典文學作品及個別著名作家的某些作品。進入21世紀后,隨著我國經濟的迅猛發展與崛起,以及在世界金融危機下的“一枝獨秀”,在世界上形成了“漢語熱”,世界各國迫切希望了解中國,了解中國的文化,特別是要了解當今的中國,并與中國進行經貿往來,以促進本國經濟的發展。因此,目前正是向國外推介中國文化,提升我們“軟實力”的有利契機。
翻譯是讓中國文化、中國文學走向世界的必不可少的手段。然而,國內許多科研單位和高校,在職稱晉升時不承認翻譯作品或普通的翻譯作品是科研成果,加之,翻譯稿酬偏低,影響了廣大翻譯工作者從事筆譯的積極性。為扭轉此狀況,我認為,對有積極社會影響或發行量較大(應當制定明確的標準)的翻譯作品,尤其是文學方面的名家名作,應該承認其是科研成果;另外,為鼓勵向國外推介中國文化、中國文學,某些單位,或省市、部委科研管理部門,可以將社會價值較大的漢譯外作品,特別是名家譯作,列為科研課題予以資助,這樣,在某種程度上可以彌補翻譯稿費偏低或出版難的缺陷。某些權威機構也可以設立漢譯外作品獎項。為擴大漢譯外作品的發行量,對某些譯作國內出版社可以與國外出版社商定合作出版。為確保漢譯外工作的質量,中外譯者對某些課題可以采取合作翻譯的形式。
確信,在讓中國文化走向世界的共同美好愿望下,在廣大譯者和有關部門的積極努力和通力合作下, 漢譯外領域在不久的將來一定會遍地開花,碩果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