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梁啟超在趙翼《廿二史札記》的基礎上,嫻熟運用比較研究法,從縱、橫的角度研究歷史,這對于創立新史學和中國近代學術的發展起了重要的推動作用。盡管存在不科學、不完善等不足,但梁啟超對比較研究法所做的一切努力至今仍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關鍵詞:梁啟超 比較研究法 參考價值
中圖分類號:K25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10)02-62-64
比較研究法歷史悠久,應用廣泛。追本溯源,司馬遷最早從縱橫比較的角度研究山東諸國與秦國在人力物力方面的差異,“觀之上古,驗之當世,參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唐代劉知幾則比較“編年”和“紀傳”兩種體裁的長短得失。宋明以降,史學持續發展,到清代初葉史學方法日臻完善。史家運用比較法取得碩果,最值得一提的是趙翼,其《廿二史札記》體現了“屬辭比事”的特色,集比較法之大成。梁啟超在肯定趙書的同時,注重比較研究法的運用,這對當代史學研究具有較重要的指導意義。本文試圖對此略作探討,以求教專家同仁。
一、肯定《廿二史札記》比較法
學貫中西的梁啟超十分推崇《廿二史札記》,并吸收這種比較方法,運用到史學研究實踐中,開了比較歷史學的先河。
趙甌北翼之《廿二史札記》,其考據之部分,與西莊、辛楣相類,顧其采集論斷,屬辭比事,有足多者。…心“比事”是排比事實,比事之法也就是比較研究的史學方法。梁啟超認為趙翼《廿二史札記》用了大量的“比事”方法從事考據。趙翼如何“比事”?梁啟超說:
學者讀正史之前,吾勸其一一瀏覽此書。記稱‘屬辭比事,《春秋》之教’,此書深得‘比事’之訣,每一個題目之下,其資料皆從幾十篇傳中零零碎碎覓出,如采花成蜜,學者能用其法以讀史,便可養成著述能力。
梁啟超推崇趙翼尋覓資料的方法,并勸告讀者吸取趙氏的“采花成蜜”之法讀史著和研究歷史,久而久之,資料搜集到一定程度,選擇適當的專題,便可撰成史學著作。這與梁啟超常說的“善抄書可以成創作”相似。對于趙氏具體方法,梁啟超說:
惟趙書于每代之后,常有多條臚列史中故實,用歸納法比較研究,以觀盛衰治亂之原,此其物長也。
歷史比較研究必須有條件,不能盲目比較。范達人說:“首先一條是,必須有可比的。拿來作比較的歷史事物,從一定角度講,應是可以比較的。不能把任何角度聯系的事物加以比較。”梁啟超沒有論及趙翼比較研究史事有無條件,重在指出:趙翼《廿二史札記》、王鳴盛《十七史商榷》、錢大昕《廿二史考異》和洪頤煊《諸史考異》等四部著作的體例略同,旨在考證史跡,正訛糾謬,趙書的特色在于用歸納法比較研究歷史。梁啟超說:“昔人言‘屬辭比事,《春秋》之教’。趙書蓋最善于比事也。此法自宋洪邁《容齋隨筆》漸解應用,至趙而其技益進焉。”的確,綜觀趙書,“比事”之法運用之廣泛和精熟應當是后繼史家效仿的。
趙翼用比較法研究歷史的特色是什么?梁啟超看來在于將資料進行羅排比研究:“彼不喜專論一人之賢否,一事之是非,惟捉住一時代之特別重要問題,羅列其資料而比論之,古人所謂‘屬辭比事’也。”趙翼善于抓住一個時代的最重要問題進行比較研究、相互勘校,并將互有牴牾的部分摘出,以資后來讀者參考。王樹民概括道:“此編多就正史紀、傳、表、志中參互勘校,其有牴牾處,自見輒摘出,以俟博雅君子訂正焉。”當然,梁啟超亦指出趙翼運用比較法研究歷史的不足在于應用的范圍比較狹窄:“清趙翼之《二十二史札記》頗有此精神,惜其應用范圍尚狹。”
梁啟超指出:“治史的最好方法,是把許多事實連屬起來比較研究,這便‘屬辭比事’。”“這些事實,一件件零碎擺著,像沒有什么意義,一屬一比,便會有許多新發明。”他在趙翼的基礎上,運用比較法研究中外歷史,“深得比事之訣”。
二、梁啟超對比較研究法的運用
梁啟超對趙翼擅長的比較研究法加以擴展,并較系統地論述:“夫欲求人群進化之真相,必當合人類全體而比較之,通古今文野之界而觀察之。”作為一種研究方法,比較法有其局限性。梁認為其局限在于研究者付出多而收獲少。盡管如此,梁也喜歡這種方法,“最喜為大量的比較觀察,求得其總括的概象,而推尋其所以然”。
梁啟超將比較法運用到史料研究中。他說:大抵史料之為物,往往有單舉一事,覺其無足輕重,及匯集同類之若干事比而觀之,則一時代之狀況可以跳活表現。每遇一事項,吾認為在史上成一問題有應研究之價值者,即從事于徹底精密的研究,搜集同類或相似之事項綜析比較,非求得其真相不止。須知此種研究法,往往所勞甚多,所獲甚簡。孤證不為定說。其無反證者姑存之,得有續證則漸信之,遇有力之反證則棄之。……最喜羅列事項之同類者,為比較的研究,而求得其公則。
善用比較法,臚舉多數之異說,而下正確之折衷。
從這些論述可知,梁啟超沒有對比較研究法作界說,只說此法是“綜析比觀”、“比較研究”或“歸納比較”。他說:“天下古今,從無同鑄一型的史跡,讀史者于同中觀異,異中觀同,則往往得新理解焉。此《春秋》之教所以貴‘比事’也。”梁啟超列出周末之戰國與唐末之藩鎮,都四分五裂,彼此都隨時發動戰爭,當時的天子都居一隅,歷時都很長,這是相同點;不同處在于:戰國蛻自封建制度、藩鎮蛻自番將降賊等等。“同中觀異,異中觀同”就是進行比較研究的關鍵。他將比較的范圍擴大,認為“凡天下事必比較然后見其真,無比較則非惟不能知己之所短,并不能知己之所長。”不僅歷史,天下事物都可以用比較法進行研究而求出真相;比較研究法可求得彼之所長,發現己之所短。
梁啟超的比較研究法實踐,可歸納為宏觀研究與微觀研究、縱向研究與橫向研究。
他的《先秦政治思想史》運用微觀比較史學的方法,分析儒、墨、道、法四家思想的種種表現以及四家對生計、鄉治、民權、教育、統一、寢兵等問題的不同觀點。他認為,道家“以自然界為中心”,儒家與道家都言“道”,但儒家以“人類心力為萬能,以道為人類不斷努力創造”,所以說“人以弘道,非道弘人”。道家“以自然界理法為萬能,以道為先天的存在且一成不變,故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種方法另外還有例子。他認為,顧亭林《日知錄》“每一條大率皆合數條或數十條之隨手札記而始能成,非經過一番長編‘工夫’,決不能得有定稿”,而且“各條相銜接,含有意義”。這與黃東發《黃氏日抄》、王厚齋的《困學紀聞》都不同,后者“多半是單詞片義的隨手札記”,屬于“原料或粗制品”,是“綿紗或紡線”;而《日知錄》是一種精制品,是“篝燈底下纖纖女手織出來的布。亭林作品的價值全在此”。
梁啟超將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顏元、劉獻廷的學術進行比較,認為他們的相同處在于以堅忍刻苦為教旨、以經世致用為學統、以尚武任俠為精神、以科學實驗為憑借。他們又各有其特色。“言清學之祖,必推亭林”,其《明儒學案》開中國學術史之先河。王夫之《正蒙注》、《思問錄》“本隱之顯,原始要終”,《讀通鑒論》、《宋論》“兩編,史實卓絕千古,其價值至今日乃大顯,無俟重贊,抑《黃書》亦《明夷待訪》之亞也,其主張國民平等之努力,以裁抑專制,三致意焉”。顏習齋之學則頗似懷疑派,“事事而躬之,物物而肄之,以求其是,實宋明學之一大反動力,而亦清學最初一機捩也”。繼莊最不顯著,但其學“最足以豪于我學界者有二端:一曰造新字。……二曰倡地文學”。這種比較分析,其實是縱向比較,若對五先生之學不作總體的認知和理解,不可能做出如此精當的比較評論。
橫向的比較,在梁啟超的比較研究實踐中,主要體現在中西文化的比較研究方面。如《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將先秦學派與希臘學派作比較。他認為中國先秦學術思想比古希臘學術優秀,表現在:國家思想之發達、生計Economy問題之昌明、世界主義之光大、家數之繁多、影響之廣遠等。但短處在于:缺乏論理思想、缺乏物理實學、無抗論別擇之風、門戶主奴之見太深、崇古保守之念太重、師法家數之界太重。這些都抑制中國文化進一步發展和走向世界的絆腳石。
他將中國文化與歐洲文化進行比較,“宇內文明之流域,發源亞洲,而中國其最著也,以今日論之,中國與歐洲之文明,相去不啻霄壤,然取兩域數千年之歷史比較而觀之,可以見其異同之故與變遷之跡,而察其原因,可以知今日現狀之所由來,尋其影響,可以知將來形勢之所必至,故刺取而論之,以備審時論世之君子省覽焉。”這是一種橫向比較,指明歷史與現實和未來的必然聯系。
三、結語
梁啟超沒有看到歷史比較研究法的局限性:一是按可比性原則,進行比較研究要受到種種條件的限制,有其應用范圍。二是歷史比較研究,容易犯機械類比的錯誤,易于流于形式化的比較,有可能得出荒謬的結論。梁啟超對比較研究法有絕對化的傾向,這與他經世致用的學術思想分不開。在他看來,如果不用此方法,就達不到“愛國救時”的目的:“不知己之所短,則無以增長光大之;不知己之所短,則無以采擇補正之。語其長,則愛國之言也;語其短,則救時之言也。”范達人認為,所謂歷史的比較研究,“是指對歷史上的事物或概念,包括事件、人物、思潮或學派等等,通過多種方法進行比較對照,從而尋求共同規律和特殊規律的一種研究歷史的方法。凡應用此法研究歷史者,均以稱為‘比較史學”’。歷史比較研究,是將歷史上所發生的各種現象,放在一起作比較。梁啟超沒有提出這些程序,但《中國歷史研究法》一書中舉例涉及比較研究法的地方,涵蓋了這些程序。
黑格爾說:“假如一個人能見出當下顯而易見之異。比如能區別一支筆與一個駱駝,則我們不會說這個人有了不起的聰明。同樣另一方面,一個人能比較兩個近似的東西,如橡樹與樹,或寺院教堂,而知其相似,我們也不能說他有很高的認識能力。我們所要求的,是要看出異中之同,或同中之異。”歷史比較研究,就是要揭示事物之間的“異同”,即“同中之異,異中之同”。但單純的比較研究,往往從表面形式上探求歷史現象的異同,不容易深入揭示歷史的本質,不一定得出科學的結論。比較研究還必須與其他的科學研究方法相配合。
綜上所述,梁啟超對比較研究的認同和嫻熟運用,對于創立新史學和中國近代學術的發展起了重要的推動作用,盡管存在不科學、不完善等不足,但他對比較研究法所做的一切努力至今仍有重要的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