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本文主要論述三個問題:一、西漢前期,有經學的指導思想,但沒有《詩經》經學的。即《子夏序》是不存在的,并從六個方面加以證明。二、《毛詩》經學化的過程。三、《毛詩》經學化的模式及其特點與得失。
關鍵詞:無《子夏序》 《毛詩》經學化的過程 《毛詩》經學化的模式及特點與得失
中圖分類號:K24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10)02-1-8
一、《毛詩》經學化的指導思想與《子夏序》是否存在的問題
漢高祖是靠馬上得天下的,所以素來不理會《詩》、《書》的作用,但到了文帝、景帝的時代,隨著社會的安定、財富的積累,逐漸感覺到,要真正做到長治久安,確實要考慮“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問題。于是開始設立《詩經》博士使之,成為國家支持的公開講學的學官,宣揚儒家安邦定國的思想。《魯詩》、《齊詩》、《韓詩》先后都列為學官,只有最晚出的《毛詩》沒有列為學官,只能在民間流行。到了漢武帝時,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后,這種“詩經”經學化的趨勢就更明確了,成為魯、齊、韓、毛各家詩派首選的方向。
當時,經學化的指導思想是明確的,那就是孔子提出的“興觀群怨”與“邇之事父”,“遠之事君”,換句話說,就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處理好五倫的關系,即君臣、父子、夫婦、兄弟與朋友的對應關系。到了戰國末期,荀子提出了徵圣、宗經、明道的思想。此外,戰國中期的孟子,提出《詩經》研究的指導思想,知人論世,以意逆志,對漢儒也有相當的影響,那就是以史解經的傾向逐漸向《左傳》、《國語》、《尚書》與春秋雜說靠近。
在兩漢時期,《魯詩》學派最早出,影響也最大,因而《魯詩》的經學化也是最早完成的。據《漢書·儒林列傳》載《魯詩》學者王式事:式為昌邑王師。昭帝崩,昌邑王嗣立。以行淫亂廢,昌邑群臣皆下獄誅。唯中尉王吉、郎中令龔遂以數諫減死論。式系獄當死,治事死者責問曰:“師何以亡諫書?”式對曰:“臣以《詩》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于責臣孝子之篇,未嘗不為王反復誦之也;至于危亡失道之君,未嘗不流涕為王深陳之也,臣以三百五篇諫,是以亡諫書。”使者以聞,亦得減死論,歸家不教授。
以上引文,說明王式授《詩》,必有底稿為證。這些底稿,就是《詩》三百業已經學化的證據,授《詩》頌美孝子、忠臣、父子即是齊家,君臣即是治國:刺危亡失道之君,則是從反面論治國之道。這就是《魯詩》經學化的要義。《毛詩》經學化的道路,也是沿著這個方向走下去的。
經學的指導思想,兩漢時期是明確的。但《詩經》經學化的范本,諸如《子夏序》之類,卻是子虛烏有之事。略舉六證。
第一,春秋時期《詩經》相當流行,作為社會交流的工具,特別是外交場合,斷章取義,賦詩言志,盛行一時。但當時只稱《詩》或《詩三百》,尚未有《詩經》之稱。孔子的高足子夏善于外交辭令,善于賦《詩》言志,但從未有授《詩》的文獻記載,也不可能有《詩經》經學化的舉措,因為春秋時期的社會不可能有這種超時代的要求。所以子夏不可能寫出經學化的《子夏序》(《毛詩序》的影子)。
第二,據《漢書·楚元王傳》載劉歆言:“至孝武皇帝,……當此之時,一人不能獨盡其經,或為《雅》,或為《頌》,相合而成。”劉歆是楚元王劉交的五世孫。劉交少時,曾與申公等向荀子弟子浮丘伯學《詩》,申公是《魯詩》的創立者,所以劉交的后裔世傳《魯詩》。據劉歆所言,武帝時尚一人不能獨盡其經,可見文帝時申公創立的《魯》詩,并不完整。同樣,景帝時的《齊》、《韓》、《毛》所授的《詩經》也是不完整的,四家詩“相合而成”的《詩經》學說,至少是在漢武帝之后才逐漸形成的。相合而成的《詩經》學說,嚴格地說,還只是一個“毛胚”,只有經過不斷修改、不斷調整過的經學化的《詩經》學,才是比較完整的四家詩學說,上文提到的昭帝時代的《魯詩》學者王式以三百五篇為諫,才有可能是比較成熟的《魯詩》學派。另外,劉歆的武帝時一人不能獨盡其經的提法,說明當時還沒有誰見過《子夏序》之類的古本,若果有《子夏序》之類的古本,一人獨盡其經又有何難,劉歆是著名學者劉向之子,又是著名的目錄學家,博覽群書,后來又背離《魯詩》而轉向《毛詩》,故其“一人不能獨盡其經”的論斷,當然也包括《毛詩》在內。到了東漢前期,著名的《齊詩》學派的傳人史學家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也稱:漢興,魯申公為《詩》訓詁,而齊轅固、燕韓生皆為之傳,或取《春秋》,采雜說,成非本義,與不得己,《魯》最為近之。……又有毛公之學,自謂子夏所傳,而河間獻王好之,……
對三家詩的評議,“咸非本義”四字,說明三家詩都是取《春秋》、采雜說的“合成”之作,附會之說多。說《毛詩》“自謂子夏所傳”,“自謂”二字,不屑之意顯然。但至東漢末年,鄭玄卻提出《子夏序》,認為《毛序》是子夏、毛公合寫之說,言之無據,當可斷定。
第三,《毛詩》學派內部,《毛傳》與《毛序》時有對立沖突不可調和的意見,總數約有二三十條之多。若果有《子夏序》,《毛傳》學者與《毛序》學者,都應該見到。但事實上,《毛傳》與《毛序》時有沖突,這就證明了《毛傳》與《毛序》的作者都沒有見過《子夏序》。
第四,基本信奉《毛詩》的鄭玄,在《小雅·十月之交》等四首詩的時代問題上有爭論,《毛序》以為是刺幽王之作,鄭玄則認為是刺厲王之作。若果有《子夏序》,則以《子夏序》為準就是了。鄭玄與部分《毛序》之爭,說明鄭玄自己也沒有見過《子夏序》,鄭玄批駁部分《毛序》,說明他也不信《毛序》都有依據。
第五,以部分《毛序》編寫的水平不足,確定《毛序》非子夏所作,這是著名學者歐陽修提出的看法,他在《詩本義》中指出:毛、鄭之說皆云:文王……化行于六州之內。就如其說,則紂猶在上,文王之化止(只)能自被其所治。然于《蕎莒序》則曰:“天下和平,婦人樂有子。”于《麟之趾·序》則曰:“《關雎》化行天下,無犯禮者。”于《騶虞·序》則曰:“天下能被文王之化。”……據《野有死腐·序》則又云:“天下大亂,強暴相陵,遂成淫風……”按:“天下”是總稱,《周南》、《召南》只是文王所化之地,不能稱作“天下”。殷紂當時雖然還是天子,但文王所化之地,已非殷紂所能控制,因此也不能說稱“天下大亂”。《毛序》用辭不能掌握分寸,所以歐陽修指責《毛序》“其前后自相抵梧,無所適從”。這種前后不一,自相抵梧的措辭,不可能出自孔子高足子夏之手。此是其一。其二《二南》之中,無思犯禮者,被文王之化者,大都是女性。而《行露》與《野有死廟》中的強暴者都是男子,所以歐陽修又提出尖銳的責問,何以被文王之化者只是女子而不能感化男子呢?以子夏之聰明才智,也不可能寫出這等序言。所以歐陽修據此斷言說:《二南》之《毛序》非子夏所作,而是后世傳授《詩經》的講師所妄作。歐陽修此等眼力,實非常人所及,可謂定論。
第六,《毛序》非子夏所作,略舉實例如下:《絲衣》之《毛序》曰:“繹賓尸也,高子曰:靈星之尸也。”高子與孟子同時,為戰國中期時人,晚于子夏。故非子夏所作。又《周頌·潛》之《毛序》:“季冬薦魚,春獻鮪也。”此用《禮記·月令》釋《潛》,《月令》乃漢人所作,與子夏無涉。
由上六證。可證《子夏序》是虛托之事。
二、《毛詩》經學化的過程
根據《漢書·儒林傳》所載,西漢的《毛詩》創立者及其傳人,共五位,即:
毛公——貫長卿——解延年——徐敖——陳俠
毛公是景帝時人,鑒于當時“一人不能獨盡其經”,《毛詩》學派不可能有一個完整的解讀《詩經》本子,當時可參考的重要的文獻資料,也只有《尚書》、《左傳》與《國語》,因此當時的《毛詩》只處于初創階段,還需要通過吸取三家詩的營養,逐漸形成不同于三家詩的《詩經》學派。貫長卿及其父貫公,善治《左氏春秋》,此是崔述所言。據此,貫長卿可能對《毛詩》進一步比附《左傳》起了一定的作用。解延年情況不詳,徐敖是一個比較重要的人物,其時正當宣帝之時,其時,司馬遷《史記》的公布與流行,戴圣《禮記》的編定與流傳以及“情發于中而形于外”詩論潮流的形成,對《毛詩》的發展,起了相當重要的促進作用。再說《風》、《雅》、《頌》各類詩體的組合協調,也需要相當充分的時間。徐敖在吸收新的文獻數據以及建立《毛詩》的體系方面下了不少的功夫。因此班固說,由此授《毛詩》者,“皆以徐敖為準”。陳俠是為王莽講授《詩經》的學者。王莽創導復古,劉歆鼓吹要把《毛詩》列為學官,這是《毛詩》發展的難得的機遇,《毛詩》學者必須完備作公開講學的準備,從而進一步推動了《毛詩》的經學化。
到了東漢以后,《毛詩》學派進入了壯大時期。范曄《后漢書·儒林傳》曰:“衛宏,字敬仲,東海人也。……初,九江謝曼卿善《毛詩》,乃為其訓。宏從曼卿受學,因作《毛詩序》,善得《風》、《雅》之旨,于今傳于世也。”此說,得到了朱熹、姚際恒、魏源、崔述、顧頡剛等古今學者的首肯。就《后漢書》所言,可知謝曼卿為《毛詩》訓詁的完備起了較大的作用,而衛宏則為《毛詩序》的完備與細密化作出了較大的貢獻。特別是對《國風》與《小雅》的《毛序》下了不少的功夫,所以范曄贊揚衛宏“善得風、雅之旨”。
謝曼卿、衛宏之后,又有鄭眾、賈逵、馬融與鄭玄等經學大師,在《毛詩》的經學化方面,加以潤色、修正,并對《詩經》的經學化加以強化,終于使《毛詩》從壯大走向成熟。
三、《毛詩》經學化的特點及其得失
《毛詩》經學化的特點之一,是在《周頌》、《大雅》方面,沿襲三家詩特別是《魯詩》的觀點卻不與之爭鋒,而在《國風》與《小雅》的解讀方面有意標新立異。
在《周頌》31篇中,《毛序》的解讀幾乎全部與《魯詩》相同,甚至遣詞造句亦基本類同。《魯頌》四篇,除外,《毛序》的解讀,均與三家無異。
對《大雅》的解讀方面,《文王》、《綿》、《生民》、《行葦》、《公劉》、《板》、《抑》、《桑柔》八篇,《毛序》明顯沿襲《魯詩》。此外,《大雅》中的十七篇詩,即《早麓》、《思齊》、《皇矣》、《靈臺》、《下武》、《文王有聲》、《既醉》、《鳧鷺》、《民勞》、《蕩》、《崧高》、《蒸民》、《韓奕》、《江漢》、《常武》、《瞻印》、《召曼》,《毛序》的解讀與三家詩無異。《大雅》31篇,《毛序》的解讀同三家詩的相同率高達81%。
又,《毛傳》的訓詁多同《爾雅》,而《爾雅》是西漢前期形成的一部辭書,其主要材料大都取材于《魯詩》,因而《毛詩》的訓詁,也顯然源于《魯詩》。
《毛詩》晚出,西漢時期三家詩均列為學官,而《魯詩》尤盛,至東漢靈帝時期,蔡邕等《魯詩》學者,又奉旨于熹平石經上刻寫《詩經》文本,以《魯詩》為準。所以《毛詩》的作者在《大雅》與《周頌》等方面沿襲《魯詩》為主的三家詩,不敢與之爭鋒,確實是明智之舉。歷代的《毛詩》學者也才能集中精力在《國風》與《小雅》方面標新立異大做文章(詳后)。
《毛詩》經學化的特點之二:是看重以史解經,不僅大量比附于《左傳》,而且進一步借重《史記》的材料加以融合貫通而詳加發揮。這種以史解經的特點,其實古代學者早已指明,略舉其要:
清代著名學者魏源在其《詩古微》中即指出:“《續序》(指衛宏的《毛詩序》)不過因《史記》有《衛》、《鄭》、《齊》、《晉》、《秦》、《陳》、《曹》世家、故各擇惡謚附會之。”接著魏源又從反面指明了另一種情況:“之于《魏》、《檜》之無世家一者,則但仍《毛序》為刺其君、其大夫,而不能鑿以何人矣。”此反證之說,最早源于宋人鄭樵,其《詩辨妄》說:“諸《風》皆有指言當代某君者,惟《魏》、《檜》二風無一篇指言某君者,以此二國《史記》世家、年表、列傳不見有所說,故二風無指言也。”
又,精通史學的詩經名家崔述,在《讀風偶識》中,對此又進一步追究說:“檜亡于魯惠之后,魏亡于魯國之世,且在齊哀、陳幽二百余年,何者遠者知之歷歷,而近者皆不知之乎?……此二國者,《春秋》、《史記》之所不載,故無從憑空而撰為其君耳。”
崔述所指知遠而不知近的違背常識的怪異情況,進一步證實了《毛序》比附《史記》的事實。
現略舉三例《毛序》比附《史記》以史解經的鐵證:
證據之一是:《唐風·鴇羽》之《毛序》說:“昭公之后,大亂五世”,崔述曰:“唐則十二篇,而直指者九。”按:《唐風》十二篇,前面出現的是僖公、昭公,后面出現的武公、獻公,加上大亂五世的五君,即孝侯、鄂侯、哀侯、小子侯與緡侯,正好是九君。《左傳》記載不全,只有前四君而不載緡侯。唯一記載完整的是《晉世家》。有些學者依據《左傳》的記載,認為“昭公之后,大亂五世”,是包括昭公在內的。這是看重《左傳》而忘了《史記》。所以《毛序》的“大亂五世”,是參照《史記》的鐵證。
證據之二是,《鄘風·柏舟》之《毛序》:“共姜自誓也,衛世子共伯蚤(早)死,其妻守義,父母欲奪而嫁之,誓而勿許,故作是詩以絕之。”據《史記·衛世家》載:“四十二年,釐侯卒。太子共伯余立為君。共伯弟和有寵于釐侯,多予之賂;和以其賂賂士,以襲共伯于墓上,共伯人釐侯羨(墓道)自殺。”和襲殺共伯余事,就在共伯為君的當年。故《毛序》稱“蚤(早)死”,根據《史記·衛世家》記載而來。此也是《毛序》采用《史記》的鐵證。
證據之三是:《詩大序》提出了變風、變雅。所謂的正風正雅,關鍵是治世還是亂世。按照《毛序》作者的設想,十五國風,只有《二南》是正風,其它的十三國風都是變風,因此《毛序》的設計者,要把這種變風的時代,安置到厲王昏亂的時代,或是厲王死后周、召共和的時期。但《左傳》是斷代史,不可能記載更早的事,所以《毛序》的作者,只能比附《史記》的《十二諸侯年表》,作為編寫各國風詩中早期詩歌的君王。如:
《齊風·雞鳴》之《毛序》:“思賢妃也。哀公荒淫怠慢,故陳賢妃貞女,夙夜警戒相成之道焉。”
《唐風·蟋蟀》之《毛序》:“刺晉僖公也。儉不中禮,故作是詩以閔之,欲其及時以禮自虞樂也。”
《秦風·車鄰》之《毛序》:“美秦仲也。秦仲始大,有車馬禮樂侍御之好焉。”
《陳風·宛丘》之《毛序》:“刺幽公也。淫荒昏亂,游蕩無度焉。”
《邶風·柏舟》之《毛序》:“言仁人不遇也。衛頃公之時,仁人不遇,小人在側。”
《史記·十二諸侯年表》:齊哀公——據《齊世家》載“周烹哀公”,齊哀公與周、召共和之年的齊武公僅一代之差。
晉僖公——周、召共和二年。
秦仲——周,召共和元年。
陳幽公——周、召共和元年。
衛頃公——與周、召共和之年的僖侯,亦僅一代之差。(據《衛世家》)
按:五國風詩的起首之詩,五國君王均是周、召共和之年前后的君王。這種據年表、世家的有意識的安排,說明《毛序》作者是頗有心計的。特別是《唐風》與《邶風》,有意避開周、召共和之年的齊武公與衛僖侯,而選擇其先輩齊哀公與衛頃公。從經學化的角度來看,確實是比較恰當的選擇。
《毛詩》經學化的特點之三:偏重于《國風》詩組的總體評價,而不理會個別詩篇的本義所在。更有甚者,《毛序》作者為了強化經學化的意圖而故意不理會《左傳》對某些詩旨的觀點。略舉三例:
以《齊風》為例。《毛序》作者一開始就以《雞鳴·序》指責哀公的荒淫無度,接著又通過《還》序,指責哀公的好田獵。接著又對齊襄公的淫亂,加以嚴厲的評擊。如《齊風·盧令》:盧令令,其人美且仁。盧重環,其人美且鬈。盧重鋂,其人美且偲。就該詩本義而言,應屬頌美田獵者之詩。故《毛傳》言:“令令,纓環聲,言人君能有美德,盡其仁愛,百姓欣而奉之,愛而樂之順時游田,與百姓共其樂,同其獲,故百姓聞而說(悅)之。”《毛傳》之說似較符合該詩本義。但《毛序》卻說:“刺荒也。襄公好田獵、畢弋,而不修民事,百姓苦之,故陳以風(諷)也。”《毛序》修正《毛傳》之說,乃是顧及《齊風》組詩的總體傾向,以加強經學化的批判力度。按:《齊風》十一篇、《毛序》全部列為刺詩。
又如《唐風·綢繆》:
綢繆束努,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該詩本義,一目了然,是寫新婚驚喜之詩。現當代詩經學者,均從此說。《毛傳》言:“男女待禮而成……三星在天,可以嫁娶。”但《毛序》卻說:“刺晉亂也。國亂則婚姻不得其時焉。”《唐風》共十二篇,《毛序》列為刺詩的共十一篇,故《毛序》作者斷定,從加強經學化的意圖而言,也必須把《綢繆》列為刺詩。
又如《秦風·無衣》:豈日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一章,二三章略)
《無衣》本是《秦風》中慷慨激昂的戰歌,據《左傳》記載,楚申包胥為了拯救楚國而哭秦庭,秦王為之賦《無衣》,示意愿同仇敵愾,出兵相助。《毛序》作者從總體上看,相當重視《左傳》,按一般推理《毛序》應比附《左傳》從正面詮釋《無衣》,且《毛傳》已確認《無衣》的詩旨是“上與百姓同欲,則百姓樂致其死。”但《毛序》的作者,還是把《無衣》列為刺詩。《毛序》說:“刺用兵也。秦人刺其用兵而不與民同焉。”
《毛序》的作者在這里何以要背離《左傳》而修正《毛傳》呢?這是因為漢王朝是由推翻暴秦而建立的王朝,賈誼著名的《過秦論》總結秦朝失敗的根由是“仁義不施”。所以在《秦風》中《毛序》作者,不止一次地指責秦仲、穆公以后的秦王不尊周禮而不能用賢。秦人重武力而輕仁義,最后導致秦王朝的覆滅。《毛序》的作者在這里是以漢人的觀點、儒家的立場,借《無衣》詩旨的詮釋而集中地表達出來的。這是《詩經》經學化的需要,這是漢人特殊時代意識的反映。所以《毛序》的作者為了強化經學的意識,而背離了《左傳》的觀點。在這里《毛序》作者不是在講詩,而是總結歷史的教訓。從經學的角度講,《無衣》的《毛序》無疑有其正確的一面。
《毛詩》經學化的特點之四:在某些國風的詮釋上,其編排有其精心的一面,如《二南》,很多事必須一分為二。《二南》的《毛序》,誠如前文歐陽修所批評的嚴重缺點。
但從宣揚經學化的角度來看,《二南》的《毛序》也有其明顯的優點。一是極力宣揚文王之化,二是極力宣揚后妃之德與夫人之德。這兩個重點的選擇,很符合漢代經學化的要求。《詩經》四始,《國風》以《關雎》始,《小雅》以《鹿鳴》始,《大雅》以《文王》始,《頌詩》以《清廟》(祭文王)始。周人對周文王的崇拜,遠過于周武王。故《毛序》在《二南》序中抓住了文王之化這一重點,無疑是抓住了《詩經》的精髓與靈魂。抓住后妃之德,這也是抓住了中國歷史教訓的重點之一。夏、殷、周三朝的覆滅,皆由后妃亂德而來,故《周易》重坤德、周王朝之所以興旺,是因為周王朝有三位偉大的女性。所以說《二南》的《毛序》抓住文王之化與后妃之德,是頗有經學的水平的。再從編排的技巧而言,也可以說是精心安排的序言系列。
從總體來看,《周南》是由《關雎》與《麟之恥》構成對應關系;《召南》由《鵲巢》與《騶虞》構成對應關系,是貞鳥、吉鳥與仁獸,雙雙對應。
《毛序》之序列安排相當精巧:
《關雎》:“后妃之德也。”
《葛覃》:“后妃之本也。”
《卷耳》:“后妃之志也。”(指用賢)
《桃夭》:“后妃之所致也。”
《免置》:“后妃之所化(用賢)也。”
《茉苜》:“后妃之美也。”(指樂有子)
于《楞木》、《螽斯》及《桃天》詩,《毛序》均強調子孫眾多,在于后妃不妒忌。
于《汝墳》,《毛序》強調受文王之化,“婦人能閔其君子”。
以上是《周南》的編排。
再看《周南》與《召南》編排的對比:
《鵲巢》:“夫人之德也。”
《采蘩》:“夫人不失職也。”
《草蟲》:“夫人妻能以禮自際也。”
《采頻》:“大夫妻能循法度也。”
《羔羊》:“《鵲巢》之功致也。(用賢)”
于《小星》、《江有記》、《毛序》“言夫人無妒忌”。
于《殷其雷》,言“其室家能閔其(夫)勤勞。”
《毛序》于《周南·桃夭》及《召南·摽有梅》,都強調因“文王之化”,“男女婚姻得以及時”。
兩兩對照,兩套組詩的編排的程序及內容大體雷同,形成了密切的對應關系。
可見,《毛序》的作者,在序列的編排上是煞費苦心的,而這種編排,又是因經學化的需要而適應的。
《毛詩》經學化的特點之五:為了突出歷史的教訓,而可以基本不顧詩歌的本義。如《毛序》對《鄭風》組詩的詮釋就是如此。
《鄭風·將仲子》,本是一首戀詩。因為一個“仲”字,《毛序》作者把鄭國大臣祭仲聯系上了,從而把《左傳》中鄭桓公與其弟共叔段的君臣關系、兄弟關系扯在一起。為了講述這段歷史,《毛序》作者又把《鄭風》的兩首狩獵詩扯了進去,即《叔于田》、《大叔于田》,因為“叔”與“共叔段”都有一個“叔”字。
《鄭風》中的《有女同車》,本是一首迎親的詩,《毛序》的作者附會成鄭太子忽曾有功于齊,齊欲嫁女,而公子忽卻娶了陳女,失掉大國之援,而終構成患難。
《鄭風》的《山有扶蘇》四首詩,都是情歌戀詩。但在《毛序》作者比附《左傳》的主觀意識的引導下,都變成鄭國內亂的政治詩:
《山有扶蘇》:“刺忽也,所美非美然。”
《拜兮》:“刺忽也。君弱臣強,不倡而和也。”
《狡童》:“刺忽也。不能與賢人圖事,權臣擅命也。”
《寨裳》:“思見正也。狂童恣行,國人思大國正己也。”
“臣強”、“權臣”均指祭仲“狂童”,指公子突在祭仲的支持下與太子忽爭位。“大國”,指齊國。
《毛序》以《鄭風》七詩,敘寫了鄭國兩代人的內亂。從齊家的角度講,是兄不友,弟不恭;從治國的角度講,是君不君,臣不臣。忽與突的爭位,內因是權臣祭仲擅權,外因是太子忽沒有娶齊女,關鍵時刻得不到大國的支持。
當然《毛序》此類不顧詩義,恣意發揮,強行經學化的做法也不是很普遍。《毛序》以這樣的方式,詮釋《鄭風》是一個比較突出的例子。相對而言,對非戀詩情歌的《魏風》、《豳風》,《毛序》的詮釋要好得多。就是專門攻擊《毛序》的朱熹,對《魏》、《豳》兩套組詩的詮釋,也沒有多少意見。至于《毛序》對《齊》、《衛》、《陳》淫風等的批判,按照魏源、崔述的說法是有得有失,有的符合《左傳》、《史記》的記載,也有比附不當之處。
《毛詩》經學化的特點之六:《毛詩》是善于體察每套組詩的詩篇與詩篇的內在聯系并在上做文章,從而闡發出較深的經學意義。略舉兩例。
如《小雅·鹿嗚之什》的前六篇,
《鹿嗚序》:“燕群臣嘉賓也。既飲食之,又實幤帛筐篚以將其厚意,然而忠臣嘉賓得盡其心矣。”
《四牡》:“勞使臣之來也。有功而見知則說(悅)矣。”
《皇皇者華》:“遣使臣也。送之以禮樂,言遠而有光華也。”
《常棣》:“燕兄弟也。閔管、蔡之失道故作《常棣》焉。”
《伐木》:“燕朋友故舊也。”
《天保》:“下報上也。君能下下以成其政、臣能歸美以保其上矣。”
按:《鄭箋》言:“下下,謂《鹿鳴》至《伐木》皆君所以下臣也,臣亦宜歸美于王,以崇君之尊而福祿之,以答其歌。”朱熹《詩集傳》亦日:“人君以《鹿鳴》以下五詩燕其臣,臣受賜者歌此詩以答其君,言天之安定我君使之獲福如此也。”
此種組詩前五首與第六者之間的內在聯系的展示,陳子展先生在《詩經直解》中稱之謂,“編《詩》著義示法”。即借序言闡明君臣之間該如何和諧相處。而唯有君臣能和諧相處,治國、平天下才有了可靠的基礎。
又如《毛序》對宣王諸詩的評價,首先對《六月》、《采芭》、《車攻》、《吉日》、《庭燎》,接連六次加以頌美,其次,《毛序》又指明:“《沔水》規宣王也。”《鶴鳴》誨宣王也。”通過“規”、“誨”二字,說明宣王已由明君變為糊涂;最后,《毛序》又把《祈父》、《白駒》、《黃鳥》、《我行其野》四篇,列為“刺宣王”。
《毛序》的作者,就是通過這種逐漸變化的提示,提醒后世的君王,應以歷史的教訓為戒,一代中興的明君也會逐漸走向反面。這是《詩經》中的《資治通鑒》,這是《毛序》有意識的強化經學意識。
《毛序》經學化的特點之七,是“不語力亂神”,略舉二例:如《大雅生民》:《魯詩》所言無父而生、山者所養、捐人大澤等,其神奇程度均已超過原詩。而《毛序》所言僅三點,即尊祖、后稷的歷史作用與祭祀中的地位。完全是現實的,且頗得要領。又如《周南·漢廣》:《魯詩》曰:“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于江漢之湄,逢鄭交甫。見而說(悅)之,不知其神人也,謂其仆曰:‘我欲下請其佩。’仆曰:‘此間之人皆習于辭,恐罹于侮焉。’交甫不聽,遂下與之言日:‘二女勞矣。’二女曰:‘客子有勞,妾何勞之有。’交甫曰:‘桔是柚也,我盛之以笱,令附漢水將流而下,我遵其傍,采其芝而茹之,以知吾為不遜也,愿請子之佩。’二女曰:‘桔是柚也,我盛之以笤,附漢水順流而下,我遵其傍,采其芝而茹之。’遂乎解佩與交甫,交甫悅,受而懷之中當心。趨去數十步,視佩、空懷無佩,顧二女,忽然不見,《詩》曰:‘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此之謂也。”
《毛序》曰:“德廣所及也。文王之道被于南國,美化行乎江漢之域,無思犯禮,求而不可得也。”
《漢廣》一詩,在《魯詩》看來,是一首充滿浪漫氣息具有人神相悅的傳奇色彩的詩。而在《毛序》筆下,則成為文王之化被于南國的見證。相比較而言,《毛序》的經學化意識更為明顯。
《毛序》經學化的特點之八,是序言的闡述更為精當與題旨的猜測更有想象力。亦舉二例。如《小雅·伐木》。
《韓序》曰:“《伐木》廢,朋友之道缺。勞者歌其事,詩人伐木,自苦其事,故以為文。”
《魯詩》曰:“周德始衰,《伐木》有‘鳥鳴’之刺。”
《毛序》:“燕朋友故舊也。自天子至于庶人,未有不須友以成者。親親以睦,友賢不棄,不遺故舊,則民德歸厚矣。”
《毛序》之言,是一段闡釋朋友之道的一段精彩的短論。先論朋友之道的普遍性,白天子到庶人,都需要有朋友的幫助;再論朋友之道的關鍵,是“友賢”,把朋友之道與求賢、尊賢、聽賢等同起來。既然,交友就是“友賢”,而不忘朋友故舊,就是不忘賢人,不忘賢人是一種美德,因而會有利于“民德的歸厚”。這三層意思,把“朋友之道”的要點都講透了。此類《毛序》是《詩經》經學化的精品。
又如《王風·黍離》:
《韓詩》曰:“昔尹吉甫信后妻之讒而殺孝子伯奇,其弟伯封求而不得,作《黍離》之詩。”
《毛序》曰:“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宮室盡為禾黍,閔周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
《王風》大都為平王東遷后詩。以此背景而《毛序》作者設想《黍離》為閔宗周之詩。現當代詩經學者,或猜測為流浪者之歌。但歷來《詩經》讀者還是比較普遍地認可《毛序》說。如從知人論世的角度講,確實《毛序》“故國之思”說比較近似,故歷代詩、詞作家多加采納。
《毛序》的經學化是兩漢時代的產物,而《毛詩》經學化到了東漢的晚年,又因為其符合經學的要求,而取代了《魯詩》、《齊詩》與《韓詩》,成為《詩經》的主流詩派。這說明《毛序》的經學化是時代的產物,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但由于《毛序》的經學化較多地著眼于經學而不能兼重詩歌的本義,所以在宋代就遭到以歐陽修到朱熹的懷疑思潮的沖擊,到明清兩代及“五四”之后,又遭到《詩經》文學化、本義化的不斷的沖擊。這就是《毛序》經學化而不兼重詩義所付的代價。但從歷史的觀點講,宋以后對《毛序》的種種攻擊,并不能動搖《毛序》經學化在兩漢時代存在的合理性。反之,《毛序》經學化的在兩漢時期存在的合理性,也只能鎖定在兩漢的時間范圍之內,因為《詩經》研究的多樣化是歷史的必然趨勢,合理的必然存在,所以對《毛序》經學化的批判,乃是歷史的必然。《詩經》研究的成熟性,在于既要承認《毛序》經學化存在的合理性,又要確認批判《毛詩》經學化合理性,并從中尋找出一個存在的合理性與批判的合理性的一個平衡點。然后,才能以辯證的統照全局的眼光,把兩種合理性加以融合貫通,提出更高、更新的觀點加以審視,這也許是《詩經》研究進入成熟的階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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