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在晚明游風熾盛的社會現象中,晚明文人山水之游是一個非常值得關注的現象。文人游風熾盛形成了晚明極具時代特色的文人游賞文化。晚明文人作為這種現象中的主體,他們異于前人的文化心態和價值取向是產生這種極具時代特征的“游賞文化”的深層原因。他們鐘情于山水,其游因之多元,游觀之更新透露出鮮明的時代特征,也是晚明文人游賞文化的集中體現。
關鍵詞:晚明 文人 山水 游風
中圖分類號:K1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10)02-48-52
中國古代文人歷來就有山水之游的傳統,山水之游是文人精神外化的一種表現,不同的社會背景、文化心態和價值取向構成了不同時期“文人游賞文化”的內涵。晚明是一個游風熾盛的時代,文人尚游成風,嗜游成癖水游賞風氣極為盛行的時期,在這一時期由于城市化和商業化的發展,以及傳統生活觀念的改變,山水游賞漸漸成為一種社會性的生活內容和大眾化的休閑方式,城市市民和鄉村百姓往往借助民俗節日外出或在附近風景區旅游,漸漸形成大眾化的旅游風氣,每逢重大節慶日,百姓皆傾門而出,成群結對地趕往附近的山水景點游賞玩樂,這成為一時的流行風尚,世人爭相追逐,甚至達到“士女以鞋鞍不至為恥”的地步。比如在北京的西山、香山,一到歲時節慶,百姓摩肩接踵,爭相前往,熱鬧非凡,宋懋澄游于此就不禁生出“燕人好游”的感嘆。南方地區特別是江浙一帶,山水游賞之盛大風潮令人嘆為觀止,如張岱在《西湖七月半》中所載:“杭人游湖……人聲鼓吹,如沸如撼,如魘如囈,如聾如啞,大船小船一齊湊岸,一無所見,止見篙擊篙,舟觸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袁宏道也曾驚異于“蘇人好游,自其一癖”的現象,在《虎丘》中描寫蘇州“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來,紛錯如織”的盛大風潮。
在這樣一個游風熾盛的時代,文人仕子作為一個特定的社會階層,在尚游的時代風氣中更是擔當著中堅力量的角色。相對堅實的經濟基礎、可自由支配的閑暇時間使得他們更有可能徜徉于山水,享受山水之樂,體悟山水之妙。更為重要的是,晚明文人的人生價值觀念和人生追求比之傳統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山水世界的悠游比現實社會的追逐更能符合他們的生活理想,這樣的內在動因使得他們具有超于常人的對山水的渴望,促使他們更加頻繁地走向山水,故對自然山水表現出的普遍狂熱和癡迷成為晚明文人鮮明的特征。“嗜好山水”是晚明文人身上一個絕對是一種非常突出的文人現象和文化現象,對構成這一現象的游因和游觀的考察有助于挖掘晚明文人游賞文化之內涵,也能從一個側面展現晚明文人獨特的文化心態和價值取向。
一、游風熾盛。成為“晚明現象”
晚明是山鮮明的標志。袁中道曾在《王伯子岳游序》中說他對山水的極度嗜好:“天下之質而趣靈者莫過于山水,予少時知好之,然分于雜嗜,未篤也。四十之后,始好之成癖,人有詫予為好奇者。昔吾村有老人焉,一日不醉,則目眩手戰,皇皇若疾。夫此老人者,豈誠慕荷鍤漉葛之美而效之哉?疾病所趨,勢不容己。予之于山林也,亦若是而已矣。”中道將嗜山水比之為嗜酒,無山水之游就似醉翁無酒,一日不醉,則惶惶不可終日,一日不游,也似疾病纏身,可以說是嗜山水如命。袁中道一生浪游山水,“足跡所至,幾半天下”。大多數的文人都和他一樣嗜好山水,都有過頻繁游賞山水的經歷,山水游賞成為了他們生命中一項極為重要的內容。如鐘惺的山水之好:“所至名山川必游,游必足日淵渺,極升降縈繚之美。使巴蜀,歷三峽;入東魯,觀日出;較閩土,徙武夷。東南之久客如家,吳越之一游忘返。”袁宗道也喜好山水之游:“伯修少有逸興,愛念光景,耽情水石,塵鞅之暇,招攜二三雋人,或高齋聽雨,或射堂看月;城內外剎庵,遠自西山,以至上方,小西天諸處,鼓舞同侶,遍往登臨。”王士性自幼喜游,“少懷向子平之志,足跡欲遍五岳”田,后在宦途轉遷的同時幾乎游遍了當時的兩京十二省。曹學儉曾自言:“予性喜游,雖名山川莫不裹糧駐屐者久之。”袁中道曾說王伯子日:“伯子每遇名勝,即欲移家居焉。已而遍游吳越,凡吳越之佳山水,無不躡其幽遐。”王心一曾自言:“予性有邱山之癖,每遇佳山水處,俯仰徘徊輒不忍去,凝眸久之,覺心間指下生氣勃勃。”于奕正性喜山水,“好游名山,嘗言秋山嚴靜澹峙,如有道高人。每于霜清木老時,騎驢而往,窮巖絕岫,數百里間,無不周覽。遇斷碑,必劈荊剔蘚以識之。或攀枯蘿,躡危石,逾其絕頂,慨然賦詩,有超世之概”。蕭士瑋性好山水,老且病時不能親游山水,恐海內佳山水難遍賭,但“至性所鐘,復不能己,輒取古今序記凡隸山水者讀之,以適余懷”,以臥游抒喜好山水之懷。鄒迪光少即孱弱,“不能游,而獨好游,……而所過佳山水,未嘗不游”。宋懋澄“平生雅好游,興之所至,輒竟千里,雖于陸風雨,于水波濤,靡間晝夜”說其友人也常以山水之好為特點:“某少癖山水,常有詩自題曰:‘宜水宜山一道人’”。而徐霞客之游蹤更是深廣絕奧,無人能及:“霞客之游,在中州者,無大過人;其奇絕者,閩、粵、楚、蜀、滇、黔,百蠻荒徼之區,皆往返再四。其行不從官道,但有名勝,輒迂回屈曲以尋之。”
文人山水游賞在晚明形成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盛大風潮,晚明文人醉心于山水,山水游賞作為一種獨特的生活方式幾乎貫穿了多數晚明文人的一生,在他們的人生中占據著非常重要的位置。這直接促使了游記文學的興盛,并形成了極具時代特色的文人游賞文化,構成一種“晚明現象”。而其游因之多元,游觀之更新也透露出鮮明的時代特征,也是晚明文人游賞文化的集中體現。
二、游因多元,透顯“晚明氣息”
晚明文人游風熾盛,究其原因,與他們的生活內容及價值崇尚息息相關,山水游賞似一根主線,可以串起晚明文人重要的文化生活內容,也從中體現出晚明文人的價值追尋與精神崇尚,透顯著濃厚的晚明氣息。
(一)選勝暢情——游賞與結社
結社是晚明文人活動中一項非常重要的內容,文人結社需選擇一個場地才能得以進行,明人雅集往往在風景名勝之地中的佛寺、書院或家庭園林,在結社之中或之余游賞山水風景,以娛悅諸人,增加社集時的樂趣,所以晚明文人組織結社一般都有選勝的意識。如曹學儉在《送朱揚州詩序》中說:“談文之社日,必選勝,諸君子登高之日而盈盈一水也,揚之地有蜀岡,公暇登焉,可以望金陵矣。”在山水勝地結社,山水游賞也成了結社之中的一項重要內容。如袁中道結蒲桃社:“當入社日,……至則聚譚,或游水邊,或覽貝葉,或數人相聚,問近日所見,或靜坐禪榻上,或作詩,至日暮始歸。”再如尢侗在《游虞山記》中描寫的與友人結社游賞的情狀:“辛巳暮春,錢子方明有臨社之盟,期于拂水巖十五之夕。予與沈子石均,章子允文,湯子卿謀買一葉鼓行而東,泊于齊女關。……舟中歙乃一聲,泛月下之棹。東方既白,披衣而起,遙望虞川一點在我目中矣。卓午渡照山湖,四子踞坐船頭,浪紋微起,風色和暢,見孤洲芳草,沙汀鷗鷺,與萬艇漁船爭出沒。山之上,雜樹浮青,遠煙籠碧,閑云一片,隨風游戲,若收若卷于平岡底岫之間。顧而樂之,欣然舉杯,招山靈與共語。”尢侗在此描寫了與社友同游山水的情境,山水游賞顯然在結社活動中也成了一項重要的內容,所以結社活動在很大程度上是導致文人游賞風氣興盛的一個重要原因。
(二)獨往會心——游賞與佛禪
晚明文人好佛禪,他們不僅以居士自居,還頻繁地與僧人交往,參禪論佛,因此與方外人士交游成為了一時風氣。如鐘惺在《善權和尚詩序》中所說:“金陵吳越間,衲子多稱詩者,今遂以為風。……士大夫不與詩僧游,則其為士大夫不雅。士大夫利與僧游,以成其為雅。”晚明文人在游山玩水的過程中往往尋訪高僧古剎,與僧道同游,如袁宏道柳浪隱居中攜僧侶游賞山水,他們在山水中也往往參禪論道,討尋天機。佛禪講求空靜,文人在山水之游中得以蕩滌心胸、忘卻凡塵,更能體悟道機,所以他們走向名山大川,也常是有意識地懷著體悟道機的目的,如陳繼儒“每欲劫斷家事,一了名山之緣,癭瓢螺缽,招尋名勝,采秦人之桃花,拭湘娥之修竹,庶幾謝觸道機,開豁醉夢”。袁中道也認為:“山水之清美,且足以發靈慧之性,而助其深湛之思。”并認為山水之趣不僅韻人致士注重,佛事中也不可缺少:“則山水之趣,不獨韻人致士有之,即佛亦饒之矣。……佛事門中,煙云供養當為第一。”他們在山水之游中以自我之精神與山水之精神相通,得以遠離塵囂,任情譴慮,獨往會心,在游記中也體現出一種空靜悠遠的境界,極具禪意。佛禪對晚明文人的思想和創作影響很深,山水之游則是他們與僧道交游的重要途徑,也是他們參禪論道、體悟道機的一種重要方式。游賞活動對佛禪活動有促進作用,佛禪也是他們喜游山水的重要原因之一。
(三)深益于文——游賞與創作
游賞活動與文學創作息息相關,山水游賞促成了文學創作的重要內容與特質。文人在山水之游中描摹山水,抒寫性情,與朋友唱和,或結社論道,自然山水不僅給他們提供了創作題材,創作場地,更為重要的是,山水美景還具有感發才情,激發靈感的作用。晚明文人很自覺地認識到了山水對文學創作的這一感發作用。譚元春在《九峰靜業序》中說:“頃在山中,能察山際昏曉之變,能辨煙雨所以起止,能乘月聽水于高低田之間,能上絕頂,望大江落日,能選石斜倚,寂然相對,能穿松徑,愛其不成對者,趺而坐之。此數事,皆有深益于文。”“深益于文”是譚元春在山水中體會到的山水對文學創作的感發作用,揭示了山水陶鈞文思、生成文氣的巨大功能。在頻繁的山水游賞中,游賞活動構成文學創作的背景和前提,文學創作成為游賞活動的自然結果。“深益于文”是晚明文人在山水中的自覺認識,也是他們走向山水的一個重要原因。
結社論學、參禪悟道、文學創作是晚明文人文化生活的重要內容,皆與山水游賞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并且呈現出互相交織、相互促進的狀態,這是山水游賞活動在晚明文人生活中的重要性體現,也是山水游賞得以如此興盛的主要原因。
三、游觀更新。顯示“晚明特征”
在頻繁的山水游賞中,晚明文人較之前人有了很大的游的自覺,他們認為“丈夫之生,固欲其遐陟遠舉,不齪齪懷居為也。”甚至認為不游則有愧于天地之生,正如王思任所說:“而所謂賢者,方如兒女子守閨閾,不敢空闊一步,是蜂蟻也,尚不若魚鳥,不幾于負天地之生,而羞山川之好耶?”在如此自覺的游賞意識下,他們走向名山大川,也在廣泛的游賞中也總結出一些自覺的游賞觀念,即他們所說的“游道”。對“游道”的自覺認識,是他們從文人的特性要求和審美觀念出發,形成獨特的具有時代特征的山水游觀,也是文人階層特意強調以區別于其他階層的標志。雖然其游賞觀念多樣,但作為一個具有相同特質的群體,他們形成了一些共識性的游觀,主要有以下三點:
(一)崇尚真游,批判假游
袁中道在《書游山豪爽語》中寫了一個假游的事例:“游山次有友人云:先上山時,予向草中熟眠,一覺甚快。予曰:公欲以一覺點綴山景耳,非真睡也。予親見公目未合耳。其人大笑。”袁中道毫不留情地揭露出友人在游山時假裝草中熟睡,故作曠達的姿態,稱其是故意點綴山景,并非真性情也。晚明文人極為尚真,在現實中品評人物,多看其有無真情真性,論文學創作也要求獨抒性靈、率性而作,在本來應該任心隨性的山水之游中,當然也就不能容忍以假性假情對之山水,對性靈之游的崇尚就是其反撥的一種結果。陳繼儒曾言:“賈之裝游也,客之舌游也,而又操其邊幅之技,左挈賈而右挈客,陽吹其舌于風騷,而陰實其裝于稠橐,施于今而游道辱矣。”商客之辱于游道,皆是以其裝,以其假。王思任也說:“月之易歡也,秋之易感也,皆其心之清明而無以飾之為也。飾歡者不愉,飾感者不慘,無論疑信,即哭笑之中,貴賤遠矣。”貴賤之別,即真假之別,心之清明而無假飾即是真之可貴。高濂也曾論真賞與假賞之別:“但幽賞真境,遍寰宇間不可窮盡,奈好之者不真,故每人負幽賞,非真境負人。我輩能以高朗襟期,曠達意興,超塵脫俗,迥具天眼,攬景會心,便得妙觀真趣。”。在游賞時要得妙觀真趣,最重要的也就是“真”。晚明文人在山水之游中要求以真情對之山水,不飾不裝,以真游不以假游,才能見自我之性情,也見山水之性情。
(二)崇尚雅游,不好俗游
“市井化”是晚明社會的一個特征,處于其中的晚明文人出于文人階層固有的精神特性,對這種市井化、俗化的社會傾向往往持冷眼旁觀甚至鄙夷的態度,并表現出極力與世俗特性劃分界線,標榜文人高雅品味的心態。這在游賞活動中體現得極為明顯,也由此生出晚明文人崇尚雅游,不好俗游的游賞觀念。
在晚明文人所寫的游記中,我們可以看到許多對世俗之游的描寫,如袁宏道的《虎丘》,張岱的《西湖七月半》等,但就其喜好來說,他們并不喜歡這種世俗之游。張岱在《西湖七月半》中描繪了各種不同人的不同游法:名公貴卿樓船蕭鼓,閑妓名僧竹肉相發,普通百姓呼群嘈雜,文人之游卻不似這般俗游,而是小船煮茶,獨賞明月,待喧囂散盡,“吾輩始艤舟近岸,斷橋石磴始涼,席其上,呼客縱飲。此時月如鏡新磨,山復整妝,湖復頹面。向之淺低唱者出,匿隱樹下者亦出。吾輩往通聲色,拉與同坐,韻友來,妙妓至,杯箸安,竹肉發,月色蒼涼,東方漸白,客方散去。吾輩縱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氣撲鼻,清夢甚愜”。文人之游在乎雅趣,在乎韻味,所以在大眾化游賞的晚明,為了顯示出文人的獨特品味,晚明文人極力撇清他們與大眾游賞的關系,以雅自我提升,對“幽景”“雅游”情有獨鐘。如袁宏道對“趣味”的崇尚:“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時,其實湖光染翠之工,山嵐設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極其濃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態柳情,山容水意,別是一種趣味。此樂留與山僧游客受用,安可與俗士道哉!”文人之游與世俗之游相較,顯得更為清雅,更加注重心靈與山水的契合和精神的審美享受。世俗之游有“身處山而目不見山者,有目見山而心不見山者”,而文人以其獨特的精神特質,更能與山水之精神相通,他們追求一種精神相通的審美之游,對不能發山水精神的世俗之游,往往不屑一顧,如張京元所言:“而酒多于水,肉高于山,春時肩摩趾錯,男女雜沓,以挨簇為樂。無論意不在山水,即桃容柳眼,自與東風相倚,游者何曾一著眸子也。”山水之游,不僅是欣賞山水的美景,更要在山水中悠游自適,任一己之性情,發山水之微妙,使山水之精神俱化為自我之精神。
(三)崇尚樂游,不喜苦游
傳統文人觀山水,常常將山水披上一層神圣的面紗,山水的真實面貌往往被掩埋其下。晚明文人卻普遍不認同山水的道德象征意義,如袁宏道就曾對孔子山水比德說提出質疑:“孔子曰:‘智者樂水。’必溪澗而后知,是魚鱉皆哲士也。又曰:‘仁者樂山。’必巒壑而后仁,是猿猱皆至德也。”晚明文人認識到其中關系的附會比擬性,竭力剝除山水的神圣外衣,也因為他們以追求山水之樂為目的,所以認識到將山水賦予人格道德的意義,也就難以見山水真貌而暢懷我心。
另外,傳統文人在山水中絕不僅僅是享受山水的悠游之樂,他們常將山水情緒化,借山水以抒發自我之郁塞,所以山水之樂不是傳統文人主要的追求內容,身在山林心在廟堂,往往是他們在山水中的典型心態。如柳宗元在《與李翰林建書》中寫到:“仆悶即出游,游復多恐。……時到幽樹好石,暫得一笑,已復不樂。何者?譬如囚拘圜土,一遇和景出,負墻搔摩,伸展支體。當此之時,亦以為適。然顧地窺天,不過尋丈,終不得出,豈復能久為舒暢哉?”國柳宗元將被貶謫期間的山水悠游比喻為囚牢之中的負墻搔摩,一時之適意并不能忘卻現實之失意,反而使得在尋丈之地不能走出的郁塞之情越發濃烈。這源于傳統文人往往是在仕途不暢的情況下被迫走向山水的原因,而并非出于對山水的純粹熱愛,所以他們的山水之游常常是帶著郁塞之心的,可以稱之為“苦游”。與之相比,晚明文人的想法完全相反,他們不喜做官而喜山水之樂。如祁彪佳所言:“當居官之日,亟思散發投簪,以為快心娛志,莫過山水園林。”再如王思任在《舊游采石記》中所記:“予補令當涂,翰編孫淇澳邂逅稱賀,予日:‘沖途牛馬也,何賀?’淇澳曰:‘賀年兄得采石。’言曾泛舟其下,長江于此清,明月于此正。異哉玄珠,象罔得之乎?”41王思任補為當涂縣令,他卻認為是牛馬之勞累,不足為賀,友人孫淇澳前來祝賀,也是賀其得采石之風景,并非賀其得官。同樣袁宏道為吳縣縣令,卻稱為官“直如吞熊膽,通身是苦矣”。以此可見晚明文人以官為苦,以游為樂,以廟堂為牢籠,以山水為自由天地的思想。他們自覺自愿地走向山水,其目的就是在山水中尋求快樂,所以他們的山水之游可以稱之為“樂游”。晚明文人崇尚樂游,對于傳統文人苦游的心態,晚明文人是不贊同的。他們認為古人將山水比德則不能見真山水,在山水中寄托郁塞而不能忘心世務,不能以心與山水遇而悠游自適。他們崇尚的是性靈之游,即見真山水,發真性情,在山水之懷中悠然自適,樂不知返。晚明文人正是以這樣一種性靈之觀念游于山水,才能在山水中尋求真快樂。
對游道的探討在晚明以前出現得較少,晚明文人自覺探討游道,一方面是尚游之風催發的結果,另一方面也體現了晚明文人對自我社會角色定位和文化價值取向的自覺認識。尚真、尚雅、尚樂的共識性游觀從文人特性上有別于其他社會階層,從時代特性上有別于傳統文人,集中體現了晚明文人追求性靈之真、詩性之美和現世快樂的人生價值理想。
晚明文人游賞之風的興盛成為一個獨特的晚明現象,有其時代特殊的原因,其游因之多元,游觀之更新是他們處于獨特的時代環境下的文化心態及價值觀念的反映,也是晚明文人游賞文化的集中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