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駛往城堡
1
想去布拉格,不是因為昆德拉,而是因為卡夫卡,因為那里的中世紀建筑,那些有高高尖塔的建筑讓卡夫卡夢見了城堡。
可是我沒機會去,因為在我面前流淌的,不是那條彎彎曲曲穿城而過的伏塔瓦河,而是一大片汪洋般的無名淺水。那水像沼澤,淺淺的水面上漂浮著沙灘、閃亮的卵石,以及濃密而陰森的樹林。
我赤腳趟過淺水,走過沙灘,踩著卵石進入森林。密林深處有一塊空地,一條船錨泊在空地上的濃蔭里。那船看上去像是女巫夏洛特前往卡米拉時劃乘的船。那船,史文朋寫過、瓦特豪斯畫過,所以我認得。
我知道卡夫卡就躲在船里,他不想讓我看見,但我知道他在船里陰陰地盯著我,他指望我會轉往城堡去。
我才不呢。
2
這之前的一個傍晚,我曾駕車去過城堡。還沒到,就突遇暴風雪,氣溫降到零下十多度。在一個十字路口紅燈亮起,一踩閘,車熄火了。我試了幾次想重新點火,但沒點著,像是電池沒電了。
換綠燈時我的車一動不動,被我擋在后面的一長串車喇叭亂叫,我也急得一頭大汗。幸好有路人過來,幫我把車推到路邊,這才疏散了交通。
剛松了口氣,就聽見后面警笛哇哇響,原來這個街區要開始掃雪了,路邊不許停車。要離開這是非之地,我的當務之急是給“駕車互助會”打救急電話,讓他們來幫我給車點火。
那年頭還沒有手機,好在不遠處有個公用電話亭,我趕忙奔去,不料一跟頭栽進雪堆里,積雪快淹到膝蓋了。撥通互助會,對方說一小時之內會派車來幫助我。我說不行,我既堵塞交通又妨礙掃雪,不能等一小時。對方說我至少得等半小時,因為是夜需要救援的人太多。
剛出電話亭,一輛警車就停到了我的車旁,警察見車內無人,且又黑燈瞎火,以為是違章停車,要給我開罰單。我一邊向著警察大叫誤會,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奔過去說明情況。警察說我應該把應急燈打開,以免吃罰單??墒俏业膽睙舨宦犑箚?。警察說他可以叫拖車公司來把我的車拖走。我想,那可就慘了,一拖走會后患無窮,便忙說我已叫了互助會來給我點火。
打發走警察,掃雪車隊打前站的清障車又來了,車上的人用高音喇叭對著我大吼大叫,說我妨礙了他們的工作,要把我的車拖走,我只好說互助會的救援車馬上就到。
3
半小時過去了,互助會的救援車并沒有來,隆隆開來的是巨人般的掃雪車。先是兩輛推土機一樣的大型鏟車前后開過,把路中央的雪鏟到路邊,路邊立刻堆出一道半人高的冰雪大壩,我的車被雪壩埋掉了一半。緊接著,幾輛小型鏟車從人行道上開過,把人行道上的積雪也推向路邊,給那雪壩增加了高度和厚度,我的車也立刻被來自兩邊的雪困在了中間。
掃雪隊的第三波是卷揚車和運雪車。卷揚車像收割機一樣向雪壩挺進,那旋轉翼片的利刀,所向披靡,將雪席卷而入,再高高揚進并行的運雪車里。眼見車隊就要殺到我的停車處,而他們似乎沒有看見雪堆中還有輛車掩埋著,我只好在轟鳴的機器聲中向他們揮手示意。掃雪隊停了下來,工人們很吃驚我的車居然沒拖走,便問是怎么回事,我只得把給警察講過的老故事又講了一遍,掃雪隊才不得不繞過我的車繼續掃雪。
4
終于看清楚了,那不是夏洛特漂向卡米拉的小船,因為卡夫卡并未躺在船里,更沒有閉目朝天。這船像頤和園的畫舫,卡夫卡斜坐在船上的樓閣里,我看見了,我看見他留著狄更斯一樣的胡子,黑暗中,他那兩只深陷的眼睛狡黠地瞇縫著,他在揣摩我來干什么。
5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互助會的救援車還是沒來。我又去給他們打電話,對方說知道我的困境,十分鐘內一定來解救我。這時街上的積雪已經清除,路面平坦寬闊,唯獨我停車的地方剩下一座雪山,像個小島。大雪還在下著,狂風把雪片吹得漫天飛舞。我開車時為了方便沒穿防寒服,也沒穿冬靴,因為車里反正有暖氣。但一熄火,車很快就變成了一堆冰冷的鐵疙瘩,我在車外不勝其寒,而進車又如鉆冰窖,不知如何是好。身旁經過的車里,都有驚異的眼光射出,可能人們以為我在練耐寒氣功。
我想往家里打個電話,讓人給我送衣服來。轉念一想,說不定互助會馬上就到,別折騰家里人了,便繼續在暴風雪中縮著脖子發抖,望眼欲穿。
這時有位朋友開車經過,認出了我,見我深陷困境,便想用他的車來幫我點火。要讓他靠過來連線點火,我們先得愚公移山,鏟除圍困著車的大堆積雪。我們二人揮動雪橇奮力鏟雪,汗水濕透了衣服,鞋里也灌滿了雪水,汗水雪水結了冰又融化,融化了又結冰。鏟了雪,他的車總算靠了上來,但接上線一點火,才發現不是電池沒電了,而是發動機壞了。我唯一的辦法還是等互助會來救援。
朋友走了,我看了看表,才知道自己已經在風雪中挨了三小時凍。我又給互助會打電話,對方說馬上就給我派救援車來。聽這么說,我心里一股火立刻躥了上來,責問說:原來你們還沒有派救援車來,可為何卻稱半個小時之內甚至十分鐘之內就會來解救?我說我已經給你們打了三次電話,已經在冰天雪地中等了三個小時了,我說我既妨礙了交通又妨礙了掃雪,警察要給我開罰單,掃雪隊要拖我的車,我說我身上的汗和鞋里的雪都已成了冰,你們還要讓我等多久?對方讓我再等十五分鐘,救援車一定會到。
6
我第一次給互助會打電話時是晚上八點,三個小時以后,我第四次給他們打電話。對方說查了我的會員記錄,我應該為這次救援付一千元服務費。我說我是駕車互助會的會員,我每年都付千元會費,一分未少,我的會員資格也并未過期。我問:你們憑什么要我付服務費,而且一次收費就相當于一年的費用?對方說,現在你情況危急,我們沒時間向你詳細解釋,如果你不付這一千元服務費,我們就無法去解救你。
無奈,我只得答應他們的要求,對方便說十分鐘內救援車一定趕到。我當時猜想,我之所以在暴風雪之夜受困數小時,大概與服務費有關,現在既然錢的問題說好了,救援車也該在十分鐘內來了??墒俏义e了,我風雪嚴寒中又等了整整一小時。到夜里十二點過,我忍無可忍,第五次給互助會打電話,本想對他們破口大罵,出通惡氣,但對方卻一迭聲歉意,說救援車已經上路了。
7
卡夫卡見我走近了,知道躲不過我,便向前推了一下筆記本電腦,欠起身,從船窗里探出頭來。哦,他在寫作,是怕我打攪他嗎?
8
救援車終于來了,我對開車的司機說,我已經給你們打了五次電話,在風雨中等了四個多小時了。司機很吃驚,說他十分鐘之前才接到調度室的派遣通知。他又說,調度員告訴他,我答應付一千元服務費。我說不是我答應而是你們強迫,他說這與他無關,他只管收錢干活。
我讓他先試試看能否點火,如果不行,就把車拖到我的家門口。他讓我先付錢,我便掏出信用卡,他說不收信用卡,也不收支票,只收現金。這真是豈有此理。我告訴他我身上沒裝那么多現金,你可以把這筆錢記在我的會員檔案的賬上。他說不行,調度室說了,一定要現金,否則不干活。我說深更半夜我怎么變得出一千元現金來?他說你可以回家去取。我說如果我能回家,還用得著你來救援嗎?他說你可以去銀行提現金。我問他,難道你讓我冒著風雪走到銀行去?他說你可以坐我的車去。我反問,那么我的車怎么辦,扔在這兒讓警察來開罰單,或者讓交通局給我當違章停車拖走?他說這好辦,我拖著你的車去銀行。
這時刻,暴風雪之夜的大街上已沒了行人和其它車輛,只有路燈映出的大團大團的雪花還在天空中亂飛。我的車后輪懸空,前輪著地,被倒拖著到了銀行。我從自動柜員機里取了一千元現金,當我把錢遞給救援車的司機時,覺得自己像是被綁匪用槍押著,去銀行取錢贖身。
付了錢,我向他要收據,因為這筆收費是不合理的,我日后要找他們算賬。司機說他從來不開收據,也根本就沒有發票。我說那么你怎么證明我付過服務費了,他說已輸入電腦了,并敲打著駕駛室里的一具什么鍵盤對我說,這和公司總機是聯網的。我將信將疑,盯著他的雙眼問:“Are you sure?芽”他不屑地回答:“Yeah?熏I’m sure?!?/p>
9
這時已是夜里一點過,我在暴風雪中凍了五個多小時。家人久未得到我消息,以為出了車禍,曾給警察局打過電話,問從某處到某處的路段,今夜有無事故發生。得知沒車禍,家人反而更著急,以為我被綁架了。
我決意討回公道,第二天就給互助會打電話,講了頭天夜里發生的事。接電話的人說不可能吧,你能肯定去解救你的是互助會的車嗎?你有發票收據作證明嗎?聽這么一問,我突然覺得昨夜的一切好像是場夢,是在夢里發生的。但我換下來的那堆被雪弄臟的衣服卻證明了昨夜的真實性。我說車身上互助會三個大字一清二楚,不會有錯。那人便說需要花時間去查我的檔案記錄,本周內互助會的人會給我打電話解釋。
一周過去了,我沒有接到互助會的電話,又等了幾天,還是沒動靜,我便第二次打電話過去。接電話的是另一個人,他同樣表示不可能,同樣問我有無發票作證明,同樣讓我等幾天,但也同樣音訊全無。又過了一個星期,第三次打電話給互助會時,我耐著性子與其進行了一番同樣的對話,當他再次同樣讓我等幾天時,我火了,我說我在暴風雪中等了五個小時,現在沒了風雪,我又等了兩個星期,你們還要我等多久?我提高嗓門說,現在我不是要向你們證明那場雪夜惡夢是真是假,而是要向你們討回公道,要你們道歉退款,要你們保證今后不再發生這種事。
10
卡夫卡突然狂笑起來,笑得歇斯底里。我在他那抽搐般狂笑的背后,卻看到了一種神機妙算,以及這妙算中難以察覺的憤怒、嫉妒、瘋狂和無奈。
11
既然打電話毫無作用,我便登門造訪。在互助會的接待處排了半天隊,終于有機會向值班員當面陳情。那值班員聽我講了事情的前前后后,便從電腦上調出我的檔案,歪著頭看了又看,邊看邊自語:怎么會?怎么會?末了,她到底還是承認有這么回事,但至于為什么會耽誤四五個小時、為什么會收費、為什么不給收據、為什么未回電話,電腦上一時也查不清。她讓我等幾天,互助會會給我一個回答。
一個月過去了,我沒有從互助會得到任何回答。一個當律師的朋友說,電話和造訪都沒用,你得寫信,掛號信,要白紙黑字,要有簽名、有日期,使之成為案卷,他們才會鄭重處理,否則他們是不理睬的。他告訴我,駕車互助會像個大機器,你永遠是與機器對話,那里無人承擔責任,一切都是能推就推,搪塞了事。于是我給互助會寫了一封掛號信,詳細敘述了暴風雪之夜的經過,并指出,你們的救援拖延了四五個小時,這是不顧他人性命、不顧公共交通,你們的不合理收費屬于趁人之危的敲詐,你們不給回話敷衍了事的態度是官僚作風、瀆職行為,你們已經走到了法律允許的邊緣。
又一個月過去了,冬天也過去了,大雪早已沒了蹤影,互助會的回答仍然沒有蹤影。我不甘自己的申訴石沉大海,便把上次寫去的信,從電腦里調出來重新打印了一份再給他們郵去,并在前面附了這樣一段話:這是我最后一次同你們聯系,如果你們仍然置若罔聞,我將把這封信直接寄給首都的全國駕車互助會總部,也寄給全國各大報、電臺、電視臺,我要向全國揭露你們的官僚和瀆職,我還會尋求法律途徑來伸張正義。
12
這下有了反應。才幾天,我就接到互助會的電話,向我求證那晚付錢的確切數目、時間、地點。我很氣憤,說你們應該有記錄,為什么還來問我,這只能說明你們的檔案管理是一筆糊涂賬。當然我還是回答了他們的問題。第二天,他們又打來電話,說當時向我收費是由于某種誤會,并就誤會的發生作了解釋。我說既然你們對事情一清二楚,當時就根本不該發生這種誤會,再說,向持有效會員證的人收費,完全沒道理,其中不存在誤會的可能。對方又說那晚拖延了救援,是因為需要救援的人太多,望我諒解。我本想說,需要救援的人再多,也不至于讓我等四五個小時,而且我當時妨礙交通、妨礙掃雪,又衣薄鞋單,理應首先得到救援。但轉念一想,對方已要求諒解,那么你仁我義,也就算了。
一個星期后,我收到互助會寄來的退款支票。我想,這件事就算了結了,盡管拖了這么久,但畢竟我沒當官僚機器的犧牲品。沒料到的是,收到退款后的第三個星期,我又接到互助會打來的電話,問我那晚的事情經過。我只好不厭其煩地重述老故事,對方聽完后深表同情,連致歉意,并說很快就會給我退款。
我一愣,說早收到退款了,對方聽了也一愣,半天說不出話來。我便講了數次電話、造訪、寫信的經過,對方大感驚訝,一連串說這就好、這就好,只要你接受了道歉、收到了退款就好了。最后他說了句:我現在就把退款的事記到電腦上。
13
卡夫卡停了笑,合上筆記本電腦,狠狠地說:下一個諾貝爾獎是你的。
我知道,80多年前,卡夫卡的城堡不通電。
下篇:媒體王國
1
卡夫卡合上電腦后,與我對視對話,我方才看明白,這淺水森林中的畫舫卻原來是個大型建筑的入口,卡夫卡在門衛室里值班。
從外面看,這是一座中世紀風格的城堡,由粗大的條石堆壘而成,建有無數高聳入云的尖塔,但從里面看,卻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那種大理石材的所謂鍍金時代風格的摩天大樓群。然而,進得城堡大廳,我才發現這城堡是個十分前衛的媒體中心。掛在高墻上的城堡導覽圖指明,這座現代城堡里有電視、廣播、報紙、雜志、影視、互聯網、廣告公司、手機通訊、衛星導航等等機構。
卡夫卡告訴我,這里不僅是一個新聞采編、傳播和通訊的地方,也是一個發生新聞和制造新聞的地方。他問:你對城堡的哪一部分感興趣?
我答:報紙,因為我以后想做報紙。
于是我們乘電梯來到第九十九層。
卡夫卡陰陰地說:這層是城堡的報業層,高高在上。城堡人口十萬,有十家報社,為了爭奪讀者和廣告,爭奪市場生存權,各家報社都變成了冤家對頭。
2
冤家們的內部體制和運作模式基本一樣。例如,編輯和記者的工作沒什么區別,他們在城堡采訪一些社區活動,寫作新聞報道,然后排版付印。他們不介入城堡外面的世界,若不得不報道外面的世界,他們便照抄外面權威的《城外時報》。由于城堡內的十家報紙都抄襲,外面的被抄者只好兩眼一閉,由他去吧。可是,有的抄襲卻太下作,把《城外時報》的文章整塊剪下來,直接貼在自己的版面上,連重新排版的事都不肯干,結果版面字體千奇百怪,圖片質量一塌糊涂。
有次《老城堡報》從城外剪貼了一篇文章,只把原文開頭的“××通訊社”字樣切掉,弄得像是自己的記者寫的文章,結果報紙出版后有讀者找上門來,說是要和作者“商榷”,因為文章顛倒黑白。老板先說不是本社記者寫的,然后又說作者出差了。
為了擴大財源,城堡內的報紙爭相給城堡外的客戶作廣告,通常是將堡外語的廣告翻譯成堡內語,這樣刊登出來一般沒什么問題。不過,報社都怕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例如有次一個來自城堡外的移民到《老城堡報》求職,老板沒雇他,此人便與該報結下冤,一年后自辦了一份報紙,名《城堡新報》,報社與冤家緊鄰,而且正對電梯門。結果到冤家報社來登廣告的客戶出了電梯就徑直往新報社走,一下子就把《老城堡報》的生意搶走近一半。為此,兩家報紙打開了垃圾戰,都在下班后趁人不備將剪剩下的破報紙往對方門口堆,最后發展到互仍西瓜皮、互倒剩飯剩菜。
《老城堡報》的老板忍無可忍,決定要教訓一下那個新報人。
有天老報人在新報人的報紙上看到一條賣房子的廣告,那廣告顯然是譯自堡外語,廣告詞很簡短:“新建別墅一座,位于高尚地區之僻靜死路,沒有過往車輛,沒有閑人游逛?!崩蠄笕舜蠛耙宦暋翱次业摹保驼罩鴱V告上的電話號碼打了個電話到城堡外:
“我要買房子,可是你的房子建在死路上,誰敢去住?我們的讀者可是講風水的。”
刊登廣告的客戶回答:“我的廣告上沒有死路二字。”
“可是那該死的報紙上有?!?/p>
“我讓他們照譯我的原文,沒讓他們作任何改動,這是非法的?!?/p>
“反正你的路是死了。”
至于廣告客戶怎樣教訓那新報人,不得而知,但《老城堡報》不久就遭到了一次可怕的報復。
一家聲譽極好的私立貴族女子中學,想在堡內招收女學生,便在《老城堡報》上登了整整半個版的大廣告,說該校歷史悠久、傳統優良、聞名全球,歷屆學生大都是名門閨秀,畢業即考上名校,還特意指出廣告照片上的那些學生是某某家族的后裔,或是某某高官的千金。校方要求廣告詞不得有任何改動,只能照直翻譯成堡內語。這個廣告要連續刊登很多期,成為老報社那段時間的一筆大生意。大廣告刊出后,新報人又嫉妒又憤怒,但他突然從版面上發現了一個可以報復的天賜良機,于是一個電話就打給了貴族女校的校長。
第二天早上《老城堡報》剛上班,女校長就手捏報紙,怒氣沖沖地敲開了報社的門。老板滿臉堆笑,以為她是來送廣告費或續合同的,不料女校長把報紙往桌上狠狠一摔,怒吼一聲:“看看你的報!”報社的人都驚呆了,趕緊打開報紙盯住廣告使勁看,卻沒發現任何問題。老板拿出廣告的原稿來對照,十分疑惑地說:“都是照直翻譯的,一點問題都沒有。”女校長鋪開報紙,那廣告登在末頁的下半版,是個很值錢的位置。她指著緊鄰的上半版高聲問:“這是什么?”這一聲呵斥,把所有的人都震傻了:上半版是脫衣舞廳的下流廣告,一個巨胸女郎正一絲不掛地展示高踢腿姿勢,廣告詞中有這樣一句:“熱情的綠眼睛姑娘今夜要改變您的生活態度?!迸iL又一聲怒喝:“你怎么敢這樣毀壞我們學校的名譽?你怎么敢把我們學校同這下流坯放在一起!”
3
揭了別人的隱私,卡夫卡得意地笑了。
我問他:你是不是做過報紙,怎么會知道這些細節?
卡夫卡更得意了:無能的作家才只會虛構。
4
新報人在完成了上述完美無缺的報復后,心滿意足地遷址了,他要遠離冤家,認真地當個體面報人。然而,仍在同一層樓,能躲到哪里去?《老城堡報》不甘就此罷休,承接女子中學廣告的那個廣告推銷員不服自己的經濟損失,決意要給新報人致命一擊?!冻潜ば聢蟆钒徇w后報紙改了版,新報人在報頭上加了這樣一句話:“本報品位最高讀者最多廣告效果最好,本報被帝國政府和國立圖書館指定收藏?!痹┘业耐其N員對自己報社的老板說:“你看看,這家伙厚顏無恥,居然敢連用三個最字,還敢說是指定收藏。”老板便暗示他放手去報復。
話說回來,《城堡新報》的老板也的確惡心,那家伙像是有自戀癥,偶爾寫了一篇文章,便在自己的報紙上反復發表,還在編者按中說,因為文章出自名家之手,內容又很重要,唯恐城堡里有人沒讀到,對不起廣大堡民,因此要連續幾周重復發表。有次堡內選舉,競選的一方在一家餐館舉行新聞發布會,別的報紙發出來的消息都是關于選舉的,唯有《城堡新報》的文章寫的是自己的記者怎樣采訪這次新聞發布會。報紙的正中登了一張大照片,下面的說明文字是:“瞧,本報記者為了更好地采訪新聞發布會,站在椅子上,堅持了整整兩個小時?!闭掌鲜莻€腿短腰肥的女人站在飯館的椅子上,從其他高頭大馬的記者們肩縫間向前窺視。不少讀者懷疑那女記者究竟懂不懂新聞采訪,否則報上的文章為何沒寫選舉,卻在自我欣賞。
不消說,那女記者是《城堡新報》的老板娘。
此外,新報人還有種種惡習。其一,他需要有人給他的報社干雜活,卻不愿付工錢,便想出一個絕招,在自己的報上登了這樣的廣告:想豐富您的辦報經驗嗎?只要你有堡語基礎,本報免費向你提供實踐機會,如果您毫無辦報經驗,本報免費傳授。
惡人自有惡報,這家伙應得的報復很快就來到了。在《城堡新報》出周末版的前一天下午,也就是最忙的時候,一輛電瓶車停在了報社門口。開車的小伙子下了車,抱著一個大得出奇的塑料包,敲開了報社的門。新報老板問他干什么?他說你向我們飯店訂了十份晚餐,我現在送來了,請你付款。老板說根本沒這回事,來人便拿出一張紙條問:這是不是你的姓名?這是不是你的電話號碼?這是不是你的地址?既然是,你為什么否認?你必須付賬,還得付我小費。當時正是出報前夕最緊張的時刻,新報老板沒工夫理論,只好付錢把他打發走。
過了沒幾分鐘,一陣刺耳的警報聲由遠而近,一輛救護車開到新報門口停下。幾個身穿白大褂的人推著急救車直奔報社,一迭聲地問:“病人在哪兒?”老板氣得七竅生煙,他那本來就蹩腳的堡語這時徹底啞了。醫院的人弄清這是一場惡作劇后,讓他無論如何要先付出勤費,醫院沒責任當警察,讓他自己去找罪犯要錢。救護車還沒走遠,又傳來了呼嘯的警報聲,這次來的是兩輛救火車,消防員下了車拿起水龍就要向報社的窗口噴水,但幸好消防員眼尖,發現里面沒有煙火冒出來,才止住了水患。這樣一搞,新報老板幾乎氣昏過去。報社門口圍了很多人,人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一個警察趕緊跑來疏導交通。
道路打通了,一輛漂亮的流線型黑色殯儀車也到了,要迎接老板的令尊進天堂。新報老板最后說了一句:“可能等會兒還有警察要來抓劫匪?!?/p>
5
聽了卡夫卡的故事,我笑得快岔氣了,說:過去讀你的小說,以為你是個憂郁、陰冷、自閉、變態的憤青,卻原來你很可愛啊。
卡夫卡的臉上不經意地露出了一絲輕蔑的欣慰。
6
新報人吃了大虧,只好休戰。為了療傷和自慰,他把上述痛苦經歷寫成一篇長文,卻不敢發在自己的報紙上,而是偽托他人之名發在了另一家報紙上,稱《老城堡報》的廣告推銷員是“城堡里的害群之馬”。這句話倒是一點不假,那推銷員也的確不是個好東西。
害群之馬拉廣告自有一套絕招。他每天大清早提前一個多小時到報社上班,他的桌上堆滿了當天堡內堡外的各種報紙,把報上所有的廣告瀏覽一遍后,他選出可能上鉤的魚,然后一個個打電話過去,說本報的讀者購買力極強,本報廣告效果最好。如果對方不買賬,他馬上就說其他報紙根本無人讀,去登廣告是白花錢?;蛘?,他又說這是城堡內最大、最好、發行最多的報紙,其他報都是街頭小報,直到魚兒上鉤為止。假如某條魚死活不肯上鉤,他等一會兒便會再打電話過去,冒充另一家報社的人,把那條魚臭罵一頓,不等對方回過神來,就把電話猛然掛掉。等到那家被冒名的報紙也打電話去拉廣告時,那條魚便把來電話的人罵得狗血淋頭,而挨罵者卻云里霧里。
害群之馬幾乎每天都要干一大堆這樣的事,城堡里所有報人都知道是他干的,但抓不住把柄,因為他有無數個假名,一會兒叫馬勒,一會兒叫曹尼,一會兒又叫法克。他還有好幾條電話線,每條線號碼都不同,其中只有一個號碼是注冊在自家報社名下的。他用不同的名字和不同的號碼打電話時,也用不同的口音,不是掐著鼻子就是捏著喉嚨,或裝女人腔。
害群之馬不僅連哄帶騙加恐嚇為自己拉廣告,而且還封鎖其他報社的生意門路。當拉廣告的電話告一段落時,他不是坐下來休息,而是立刻換臺電話機給其他的報社打電話。對方接起電話,他卻沉默不語,對方剛掛掉,他又打過去。他就這樣不厭其煩地往每一家報社的所有號碼上打,搞到對方崩潰,一聽見電話鈴聲就犯神經質,好歹不敢接聽,于是對方的生意線便被徹底掐斷了。后來城堡法律允許電話公司為客戶提供顯號服務,打騷擾電話的人會露出馬腳,害群之馬才只好罷休,但有時仍用公用電話進行騷擾活動。
由于作惡太多,他根本不敢參加城堡里的社區活動,怕碰到仇人。那些仇人們每次聚會,都有一個共同話題:如果是在城堡外,這匹害群之馬非被亂棍打死不可。
7
可能卡夫卡當年辦報時吃了害群之馬不少苦頭,悟出了人性惡的真相,才變得陰森古怪,對人類充滿了仇恨。
他指著一間辦公室對我說:你看那辦公桌上有多少電話機,那不是用來做人際溝通的,那是謀殺人心的兇器。
8
害群之馬同其他報社的人搗亂不說,也同自己報社的人搗亂?!独铣潜蟆繁緛碛袕V告推銷員,他們以廣告傭金為生,報社只給他們發很低的基本工資。為了防止推銷員因爭奪客戶而發生內訌,報社訂了條制度,禁止去拉別人已拉到的客戶,這樣大家會相安無事??墒亲詮暮θ褐R進了《老城堡報》,這規矩就整個亂了套。
一個推銷員有次拉一個大廣告,客戶因價錢太高而猶豫,那推銷員就請他去泡小姐,之后他總算表示同意簽合同。就在簽字的前一天,害群之馬得知了這消息,一個電話給客戶打過去,把價錢砍掉三分一,說自己是廣告部經理,那推銷員沒向自己匯報過價錢的事,致使合同老簽不下來,他要把他炒魷魚。次日那推銷員去簽合同時,對方一連串感謝,說是感謝你們報社給的好價錢,合同已在昨天與你們的廣告部經理簽了。推銷員怒不可遏,告訴了報社老板,老板因白白丟掉三分之一的廣告費也很不高興,便慫恿那推銷員設計教訓害群之馬。
第二天一上班,兩人就發生爭吵,然后大打出手。在城堡里,吵架打架之類的事少之又少,特別是在白領人士間,幾乎聞所未聞。報社一發生內戰,立刻驚動了同樓的左鄰右舍,人們大驚失色,以為黑手黨來了。有人打電話叫來警察,警察進門時害群之馬正高舉著一把大砍刀。警察二話沒說,立刻將他逮捕,先戴上手銬,然后推上警車。后來據他自己說,進了警察局的第一件事,是解下鞋帶和腰帶,然后拍照、按手印、作電腦檔案,接著關進拘留室,就此再沒人理睬他。那一天一夜他覺得像是過了一整年。
老板沒料到害群之馬會進局子,只好虧了一筆銀子,將他保出來。出乎意料的是,他竟向老板提出賠償精神損失和肉體損失的要求,否則就要打官司,因為他知道這是老板串通別人在算計他。他的要求被拒絕后,又提出要增加廣告傭金的分成,不然他會投奔其他報紙。
這害群之馬拉廣告也真有兩下子,他的傭金已經是城堡內所有報社中最高的了。別人的傭金都是百分之十左右,他卻是二十。而且,如果他每天拉到的廣告超過四千元,報社就給他百分之二十五的傭金。他實際上拉的廣告每天都在五千元上下,其傭金收入很可觀。他提出要把傭金增加到百分之三十五,老板說,如果那樣就等于是自己在為他辦報了,并問他愿不愿意承擔報社百分之三十五的開銷?老板最后說,如果你能找到哪家報社肯給你百分之三十五的傭金,你只管走人,我給你百分之二十五已經是大出血了。
9
卡夫卡問我:你真的想以后做媒體嗎?你沒聽說媒體、政治、娼妓都一樣骯臟嗎?你看網絡大王“姑姑”和“伯伯”打架,一個有女王撐腰,另一個有王子支持,一個口口聲聲要民主自由,引來網上暴民一片喝彩,另一個要掃除色情,得到教會信徒一片歡呼。
我說:我也許可以做得干凈一點。
“什么,干凈一點?”卡夫卡冷笑了一聲,“你以為你是誰啊,除非你不想賺錢?!?/p>
10
死對頭《城堡新報》的老板娘是賺錢的能人,她利用報紙另開了一條戰線,組織一年一度的“城堡選美”活動。如前所述,新報的老板娘一身橫肉,短小粗壯,其丑無比,但卻喜歡側身于佳麗之中拋頭露面,被稱為“城堡老小姐”。
老小姐是城堡里人所共知的最不要臉的人,因為她不僅有賴賬的美名,而且還有其它種種豐功偉績。
當年第一次選美時,她請了一個學大眾傳媒的學生到報社幫她籌備。從佳麗們的服裝設計到選美會場的舞臺布置,從攝影宣傳到最后的化裝游行,都由那學生一手策劃組織,前后忙了兩三個月。在那段時間,報紙的主要任務就是為選美而鼓噪。選美結束后,老小姐一直不提付工錢的事,那學生等了兩個多月實在無法再等,就找上門去,不料她把臉一橫,說:“要錢?我們為堡胞服務了幾十年,你才服務了一次就想要錢?”
那學生沒辦法,就去找律師,律師讓他給老小姐送上一分正式賬單,并告訴她,如果再不付賬就法庭上見。老小姐見賬單上寫的是五千元,眼睛都大了,尖叫著說:“什么?五千元!我選美還沒掙到這個數?!?/p>
學生說:這是你當時說好的五千元報酬。
老小姐說:那不是我說的,是選美委員會說的。
學生拿出合同說:這上面有你的簽字。
老小姐說:那是委員會讓我簽的,不代表我個人,你找委員會去。
學生問:委員會在哪里,誰負責?
老小姐答:委員會早就解散了,選美早就結束了。
學生說:委員會就是你和你先生,你們兩人就是委員會。
老小姐又答:現在不是了,現在沒有委員會了。
老小姐一副無賴相,逼得那學生讓律師出面,要提起法律訴訟。老小姐為避免官司,這才給那學生付了一千元,又給律師塞了紅包,終將此事了結。
付了一千元錢,老小姐心里很不爽,就像被人挖了塊肉,于是到處說那學生的壞話,說是現在的學生接受黨的教育那么多年了,還不肯為人民服務,動不動就要工錢。
其實老小姐心知肚明:最容易剝削的就是學生。
有次城堡大學的學生要組織演出活動,籌集善款,資助經濟困難的同學。由于時間緊迫,學生會來不及自己準備節目單,便找到老小姐,請報社承包節目單的設計和印制。雙方談好了制作節目單的具體要求和交貨時間,也談好了承包價是三千元。老小姐不主張簽合同,她說不好意思為了錢而斤斤計較,可是實際上她心里卻另有一個算盤。
演出的時間是星期六晚上,老小姐在星期四中午讓人給學生會送去了一份印好的節目單樣本。學生會負責人一看樣本很吃驚:紙張質量太差,捏在手上又薄又軟,而原先說好的是用硬卡紙印刷,捏在手上應該像圣誕賀卡一樣有分量。顯然老小姐是偷工減料,想從原料成本的差價中額外賺一筆小利。
學生會給她打電話,讓她賠償,她不認賬,說是原來說好的用這種紙。她心里想,扣住節目單不放,演出日期將至,學生會一定會乖乖就范,拿錢來取貨。否則整個演出便砸了,因為印在節目單上的一頁頁廣告,是這次演出的主要經濟來源。對學生會來說,情況也很危急,如果拿不出高質量的節目單,或者說拿不出高質量的廣告,那些廣告客戶便不會付錢,學生會便不僅不能籌到款,還會倒貼。
學生會不斷給老小姐打電話,老小姐卻一副得意相,根本不接電話,后來干脆到鄉下過周末去了。她算定最晚在星期六一大早,學生會會向她投降。于是,到了星期六早上,老小姐回到城堡,準備受降。她的秘書告訴她,在她剛離開時,學生會幾乎每半小時就來一次電話,她聽了后心里受用無比。
但是,這之后學生會一個電話也沒打來,到星期六下午,她終于沉不住氣了,讓秘書給學生會打電話,得到的回答是:學生會不要那些節目單了。原來學生會把老小姐拿來的樣本給了一家印刷廠,請他們連夜開工,印出了高質量的節目單,而且只收了一千元的紙張和印刷費,沒有設計費。
老小姐虧了錢,氣得一個星期沒睡好覺,想打官司,又沒合同證據,只好發誓再不同學生做生意了。
11
參觀了城堡的媒體王國,卡夫卡問我:你為什么想做報紙?
他又連說帶問,像是自言自語:當然了,我不是要說城堡媒體的壞話,你知道我說壞話都是用隱喻的,如果直說出來,就成了新聞報道。再說了,媒體是生意,新聞和傳播也都是生意,莫非城堡外面的媒體就不做生意?
“我們離不開媒體,我們已經被媒體綁架了,”卡夫卡送我出城堡時,毫無表情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