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對于李駿虎來說,是值得記憶的年份。這一年,他如愿獲得中國作家協會主辦的全國青年作家最高獎“莊重文文學獎”。這是山西文壇青年作家繼1988年張石山、1993年李銳、張平、呂新4位作家之后,16年以來再次獲得此項文學大獎。李駿虎能夠獲得這個獎項,憑借的是他無可爭辯的創作實績和他在全國青年作家中的影響力,正如該獎項評委會在評語中所說的:“李駿虎開始文學創作已有十幾年,他的創作勢頭一路走高,盡顯其寫作才華,面世的各種體裁的作品達200多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及評論隨筆集多部。為了獲取創作素材,擴大知識面和生活積累,李駿虎到縣里掛職,獲得了非常豐富的素材,為他的寫作打下了堅實基礎。李駿虎用小說的方式為同齡人畫像。他對同齡人的生存態度、思維方式、情感特點體驗得特別深刻。他努力表現一代人獨特的生活感受和情感軌跡。他能從司空見慣的普通生活中,發現人生的內涵,悟出生活的本質。他的小說中充滿許多閃爍著智慧的細節,許多出人意料的故事結局。”
李駿虎的創作實績和影響主要體現在:出版有長篇小說《奮斗期的愛情》、《公司春秋》、《婚姻之癢》,中短篇小說集《李駿虎小說選》?穴上、下卷?雪,評論隨筆集《比南方更南》,還有大量散見于全國重要文學期刊上的小說、散文、評論等等,在創作實力雄厚的山西文壇打下一片天地,獲得過第四屆“山西新世紀文學獎”。同時,李駿虎在全國文學界也已經嶄露頭角,不少有影響的文學刊物和出版社跟他約稿。在網上,李駿虎作品的點擊率也相當高,比如,長篇小說《婚姻之癢》沒有正式出版之前還在網上連載時,“一直跟讀的讀者數十萬”(《婚姻之癢·后記》)。
獲獎之后的李駿虎,并沒有沾沾自喜,更沒有在創作上怠慢起來,而是把獲獎作為動力,激發起新一輪寫作熱情,發表了中篇小說《五福臨門》、《逆流而上》等,特別是把此前寫出初稿的長篇小說《母系氏家》,作了全面、詳細的修改和補充,使作品的思想價值和藝術品格得到了明顯的提升,讓我們看到了一部全新的《母系氏家》、一部值得咀嚼玩味的長篇小說、一部標志著李駿虎新的創作階段的代表性作品,可以說,這是李駿虎創作生涯中的一次成功的跨越。
我之所以把《母系氏家》定性為李駿虎的跨越之作,是緣于此前他的主要作品,包括長篇小說《奮斗期的愛情》、《公司春秋》、《婚姻之癢》和中短篇小說集《李駿虎小說選》里所收的中短篇小說,在題材選擇和主題方向上,他都是在用小說的方式為同齡人畫像。應當說,從這些作品中能夠看出,李駿虎確實對同齡人的生存態度、思維方式、情感特點體驗得特別深刻,因為他與同齡人都是“文革”之后出生的一代人,亦即現在人們通常說的“七零后”,他們沒有沉重的歷史重負,沒有坎坷的人生體驗。然而,他們卻有自己獨特的生活感受和情感軌跡;或許他們的人生態度讓老一輩人難以接受,卻更適應社會的發展。《奮斗期的愛情》,是一部耐讀、耐看、耐人尋味的作品。可以說,李駿虎是以自己的人生體驗為基礎,構思這部小說的,從主人公李樂身上,我能夠感受到他的許多影子。如果說寫作《奮斗期的愛情》時期的李駿虎還是走在城市邊緣上,那么,短篇小說《把游戲進行到底》、《流氓兔》、《解決》等,則表明他已經完全融入了城市主流社會。像《把游戲進行到底》中的李樂,已經與《奮斗期的愛情》中的李樂有了本質上的不同。此時的李樂是一位典型的城市青年一族,不再為生存奮斗,不再把愛情看得多么神圣,他是有婦之夫,卻與有夫之婦齊麗來往密切;他們都沒有離婚的打算,追求的是一種情感游戲或精神寄托。應當說,像李樂這樣的城市青年非常普遍,是一種世紀之初的人生態度。我能感覺到,李駿虎的高明之處在于,他展示這些城市青年的人生態度時,在一種非常客觀、非常自然的敘述中,包含著許多文化的、哲理的、倫理的內質,留給讀者很大的思考空間。長篇小說《公司春秋》的寫作構思,李駿虎仍然是以同齡人的人生體驗為基礎,從主人公邵兒身上,讀者能夠明顯感受到七十年代出生人的特征。到了《婚姻之癢》的問世,標志著李駿虎的小說創作進入了成熟期。從題材上看,繼續是在為同齡人畫像。作品中的主角馬小波、莊麗以及他們周圍的人物,都是李駿虎的同齡人,這些同齡人隨著李駿虎的成熟而成熟。正是因為對同齡人的思維特點、生活方式、處事原則等等的極其熟稔,所以,李駿虎在敘述故事情節時,顯得是那樣游刃有余,他已經能夠把自己對社會、對生活、對人物的獨特理解,藝術化地表現到作品中,讓讀者的情緒隨著他的敘述而完全進入他所設置的故事中。
為同齡人畫像的寫作,對于李駿虎而言,或許還可以繼續寫下去,“七零后”已經成為當今社會的重要支撐力量,無論在政界、軍界、商界還是學術界、文化界,越來越多的“七零后”發揮著主力軍作用,不斷創造著令人稱道的業績;他們的經歷同樣在創造著豐富的故事,廣闊的寫作題材,靠著李駿虎的敏銳觀察力和理解力,自然是能夠有寫不完的小說的。然而,李駿虎不是一個默守陳規的寫手,他要做不斷開拓創新的作家。他感覺到繼續寫同齡人很難避免重復過去的尷尬,表現的人生世界比較狹窄一些,展示藝術探索的天地不夠大。因此,他在尋求突破自己、跨越過去的路子。幸運的是,他獲得了下到一個縣里掛職體驗生活的機會。李駿虎學習趙樹理、馬烽等老作家當年掛職生活的經驗,不做走馬觀花的旁觀者,而是實心實意地融入到當地干部和群眾中,擔負縣里好幾條重要戰線的領導者與決策人,工作量很大,責任也很重,他暫時放下寫作,全身心地投入到具體而繁重的工作中,他想輕松都沒有可能。三年下來,李駿虎雖然寫作數量少了許多,卻獲取到無盡的創作素材,社會知識面和生活積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創作上突破自己、跨越過去就成了必然。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掛職歲月對于我來說非常珍貴,可以說它改變了我的人生觀念。那段經歷是美好而又刻骨銘心的,我經歷過熱火朝天的建設,也目睹了蒼涼的落幕。掛職對于我對于社會和人心的認知是深刻的,對人與人之間的真情、對人間冷暖的體驗是切膚的;同時,我對現實也產生了很多的思考。”
之后,省作協又送李駿虎到魯迅文學院學習了近半年,這讓他從理論上吸取到豐富營養,文學觀念和理論素養有了很大提高。他自己的感受是:“我一直覺得當下的小說創作過于快餐化和功利化,作家的創作喪失了對藝術品格的追求,更多的是復述現實、制造故事。其實小說應該警惕故事,對于小說來說故事不過是一個‘核’,而小說的力量更多的來自于細節。我覺得作家應該重拾重視人物的老傳統,學習雨果、哈代這些大師在人物塑造上不偷懶、不討巧的‘笨’辦法、‘笨’精神,敢于直面人的精神世界,并甘于用最笨、最費勁的方法去展示他精神世界的全部和與之相關聯的外部世界。好的小說作品,往往通過一個人的眼睛和心靈去看世界,通過對一個人生命軌跡的表現,去展現整個人類的命運,比如說《悲慘世界》、《德伯家的苔絲》等。從中國小說的源頭來說,重傳奇、輕命運,重人物、輕人性;后來我們學習了西方經典,會寫命運了,也會寫人性了,但是,我們還是沒太學會寫人,寫人的精神世界。在世界文學大交流的今天,我們要學會在保持中國氣派的前提下,加強作品對人的精神世界的探索。”(引自李駿虎《答〈山西日報〉記者問》)
經過掛職生活的磨礪和理論素養的提高,加上已經跨過了而立之年,李駿虎的生活習慣和處事能力逐漸老練,小說創作自然走向了駕輕就熟境界。在這種狀態下,他開始了《母系氏家》的寫作。可以說,李駿虎把他掛職生活的感受和新的文學觀念,都體現在《母系氏家》之中了。《母系氏家》的筆觸完全從為同齡人畫像和表達對城市生活個人體驗上跳了出來,轉到了探究中國鄉村女性內心世界和描摹鄉村風俗畫卷上。作品中傾力描寫的蘭英、紅芳、秀娟二代三個鄉村女性的生活方式與態度,真實地折射出現代中國社會里鄉村女性的命運遭際。她們既不是有遠大理想和追求的令人尊敬的模范人物,也不是卑鄙無恥令人反感的落后角色,她們就是現實生活中具有普遍性的活生生的人,她們的生存環境和時代特征決定了她們的所作所為只能是那樣而不是別樣。她們的個性非常鮮明,比如蘭英的善于心計,紅芳的憨厚直率,秀娟的固執內向,展示得淋漓盡致。同時,通過這幾個女性生動形象的話語、行為、心態,呈現出一幅幅清明上河圖般的鄉村風俗畫景象。他們生活得并不是多么美好的、富裕的,也不是多么愚昧的、貧窮的,跟大多數中國的鄉村民眾一樣過著輪回日月的日子;然而,他們有自己的快樂與幸福,當然也有自己的痛苦與麻煩,可他們都能夠從容地應對,能夠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其中包含著豐富的人生哲理和文學內涵。
《母系氏家》在藝術上最突出的表現,是李駿虎敘述方式的成功。這種成功是一種有獨特個性、有創新意義,將敘述與結構、與細節融為一體的成功。可以說,整個故事的敘述節奏做到了幾乎無懈可擊的程度,無論是對現實狀態的描述,還是對以往事情的追敘,或者是對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心理活動的刻畫,都是那樣地自然順暢,該詳寫之處決不偷工減料,比如寫到蘭英與公社秘書偷情時,兩人的渴望卻又緊張的心理,是那樣真切,那樣細膩,將兩人的性格特征展示得一覽無余;該簡略之處決不冗長繁瑣,比如有一些年代過渡期,就用幾句話帶過,讓讀者感覺到時代已經前進了就夠了,不去做過多的交代。可以說,故事整體的力量,細節描寫的魅力,語言豐富的張力,思想內涵的沖擊力,等等,都得到了充分發揮,讓讀者不能不有一種閱讀時的愉悅享受;同時,也引發讀者對女性情感、鄉村社會等問題的多方位思考。
有人說,李駿虎有寫小說的天賦,從他的作品中自然能夠讀出這一點;不過,我感覺,這并不是李駿虎小說寫作取得成績的根本原因,因為,如果沒有一點天賦,他根本就寫不出小說來。我強調的是,李駿虎的勤奮與悟性,才是成就他創作成功的核心。從一些關于他的訪談文章中就可以看到,他閱讀過許許多多能夠找到的文學作品,包括《紅樓夢》等經典文學名著,昆德拉、博爾赫斯、杰克·倫敦、馬爾克斯、哈代、福克納等外國名家名作,王小波等國內當今影響很大名家的作品。看得出,這些作家作品的思想深刻性和藝術獨特性,已經滲透到了李駿虎的整個創作過程,他在回答《山西日報》記者問題時就坦言,自己寫作《母系氏家》時,就是要“學習哈代小說里人心與自然渾然一體,用自然風景烘托人心,又用人心去考量風景的筆力,并借鑒中國古典小說刻畫人物的簡約傳神之美”。事實上,李駿虎在成名前,也曾經嘗過許多退稿的味道,但他卻能夠堅持不懈地寫下去,這些都是他的勤奮。而他的悟性,則表現在能從司空見慣的普通生活中,發現人生的內涵,悟出生活的本質。像《母系氏家》小說中的許多閃爍著智慧的細節,許多出人意料的故事結局,許多質樸卻內涵豐富的語言,沒有他的獨特悟性,是寫不出來的。
從李駿虎小說創作成功跨越的事實,來看待當今國內小說創作狀態,我以為,作家能夠寫出讓普通人拿起來就放不下并且不低俗的小說不容易,能夠寫出讓讀者和評論家都看好的小說尤其難。不過,難并不是不可能,這要作家拿出真才實學的本事來,故弄玄虛或者功力不夠是要露怯的。李駿虎“真才實學的本事”,其實是顯而易見的,就是我在前面所說的:生活積累與努力讀書。關鍵是要實實在在去做才能有收獲。
憑借《母系氏家》成功轉型的李駿虎,在新的天地里一定會孜孜不倦地探求,自然會不斷寫出成熟之作。我相信我的這個判斷不會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