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在南方

小城有一條街叫卻波街，街上曾出過一位舉人叫任舉人。

當年的任舉人頗有些稱霸一方的意思，卻波街上的人都怕他，他家死了一條狗，結果打死他家狗的人全家為他的狗披麻戴孝。可能是為人太絕了，他老婆連著生了兩個女兒，都不滿十八歲就死了。任舉人五十多歲上終于得了一個兒子，得了兒子不久他也死了。兒子和他完全不同，從小蔫蔫的，吃飯像貓叼一點點。人們于是說，看見了沒有?嘖嘖，怕是活不長啊。不過，硬撐著為任舉人留下一個孫子才死的，那孫子就是任小青的父親。

任家家道到了任小青父親手里已經敗落，她父親幾乎沒上過學，年輕時在鐵廠里打鐵，練出一身好肉，看上去像鐵，摸上去也像鐵。鐵廠里一開資，她父親就買酒買肉，揣在懷里回去，一個人關上院門坐在樹下吃喝。吃喝的時候，不忘另一只手在一條卷起褲管的大腿上搓啊搓的，搓起的泥面魚一條條滾落下去。

雖是任舉人的孫子，任小青的父親卻一直娶不到媳婦，直到打光棍打得快荒了，才娶下個災年從外地逃荒來的女人。女人操著一口侉子話，叨叨半天都聽不懂，害怕人瞧不起，平時也不大出門，像只雞一樣圈在院子里。

任家院里長著一棵老棗樹，一到秋天大紅棗結滿枝頭，摘下來在屋上晾干了，到冬天再拿出去賣，好補貼一點家用。一年秋天，任小青的父親從鐵廠下班回來，一進院看到女人站在樹下，把一顆紅棗正喂進嘴里，兩片嘴唇貝似的含著，像噙著一顆紅珍珠。任小青的父親看癡了，然后脫下一只鞋撲過去，一邊揮舞著鞋一邊罵，老子讓你偷吃，老子讓你偷吃，讓你丟我家舉人的臉。女人一陣驚恐，含著的棗直直地卡在了喉嚨里，發出恐怖的啊啊聲，像從老井里傳出來的，帶著絲絲血腥味兒。

任小青的父親嚇得怒氣頓消，背起女人往醫院跑。女人開始大口大口吐血，送到醫院后，醫生說他們做不了這樣的手術，快去省城醫院吧。可是不等到去省城醫院，女人就一命嗚呼了。

母親去世時，任小青還在上小學。母親去世后，她每天放學一回家就先給自己和父親做飯，灶臺太高還得踩個小凳子，等做好飯再寫作業。父親幾次不想讓她上學了，只是她學習成績一直很好，每次準備不上的時候，老師們就找上門來，跟她父親說，這個孩子一定得上學，不上太可惜了，將來考個師范什么的不成問題。她父親耳根子軟，面子上也有些下不去，于是悶悶地一笑:

你們說上就讓她上吧，過去我們任家也是書香門第，我爺爺做過舉人呢。

就這樣，任小青在老師的幫助下硬撐到了初三，中考時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師范學校。當時是九十年代初，考上師范的學生不僅不掏學費，而且上出來還安排工作，讓卻波街上的鄰里好不羨慕。她父親也很得意，逢人就說，我們任家有德行，祖傳的書香沒斷了。

任小青一走就是三年。三年后，院里老棗樹的葉子開始變黃的時候她回來了，拖著一個重重的行李箱走在卻波街上，然后在左鄰右舍注視的目光中，從容地走進自家院門。

任小青師范畢業后，被分配到小城的一所小學教書，梳著一頭嫵媚的燙發，每天從卻波街上飄過，像一株被遷移過的植物，身上帶著南方的氣息。高跟鞋磕打著街上的青石板，聲音像釘子釘在空氣里，拔也拔不出來。偶爾停下來，需要和別人說話的時候，說著說著就拐到了南方，什么南方青山綠水，什么南方干凈得很哪，天天洗衣服，天天沖澡。

這天中午放學，任小青夾著兩本書走在卻波街上，忽然迎面碰到一個人和她打招呼，把她幾乎嚇了一跳。那人穿著郵遞員衣服，騎著郵遞員車子，同她打招呼的時候，已經單腳點地叉住車子，停在了她面前。她瞪大眼睛一看，原來是初中同學范冬青。

范冬青不愛說話，三年初中兩個人幾乎沒說過一句，此后又是三年沒照面，歲月像籬笆一樣把他們各自圈了起來。現在不期而遇，都顯得既興奮又尷尬。興奮的是這幾年沒白過，都有了些可以拿得出手的變化，尷尬的是同在一個巴掌大的小城，任小青回來教書好長一段時間了，直到今天兩個人才碰上。當然，還有從初中到現在，彼此間日積月累的陌生。

聊了幾句，任小青才知道，范冬青初中畢業后屁都沒考上，于是接了父親的班，做了一名小郵遞員。任小青覺得很新鮮，看著面前做了小郵遞員的范冬青，怎么也和初中一塊上學時的范冬青聯系不起來。她的目光掠過范冬青掛在自行車后座兩側的郵包，然后飄向卻波街深處，想他天天跑來跑去的，不感到膩煩嗎?而且一輩子就這么跑下去嗎?

從那天起，每天中午放學回來，任小青就會看到，范冬青像第一次見面一樣，單腳點地叉住車子，等在那里。最初幾次她還有感覺，甚至像剛生出的豆芽，還有點嫩靈靈的激動，總要迎上去說幾句話。再往后就沒感覺了，覺得范冬青這個人很膩，放著自己的事情不做，天天等什么等?當然，她知道范冬青等什么。

再下班回來，任小青遠遠看到范冬青的時候，不是躲進街邊的鋪子里，就是埋頭而過，只做沒看見的樣子。有時被范冬青發現了，迫不及待地吆喝她，她不得不停下來應酬兩句，然后說家里有事，就急匆匆地走了。在她的回避冷漠之下，范冬青終于失去耐心不再等待了，讓她感到一陣輕松，像去掉心頭的一塊心病。但也讓她意識到，自己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齡。就像樹上的果子，一到成熟的時候，不管自己在意不在意，別人都會主動找上門來，盤問行情價錢。

在學校里，老教師們開始為任小青介紹對象，可是每次介紹，她總是心高氣傲地說，我上師范就找過一個，是我師兄，很喜歡我，人高高大大的，要說帥也蠻帥的。但是我還年輕，選擇的機會多著呢，找一個并不一定就找成。然后問老師們:

你們說是不是，以后的日子長著哪，我怎么能拴在一個男人身上?

如此三番，老師們便能把她的話背下來，覺得她這個人不可理喻，心高氣傲是一回事，感覺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就好像遭受過巨大的婚姻挫折，簡直有點神經質了。究竟為啥會這樣，其實連她自己也說不清，反正一有老師介紹對象的時候，她總喜歡那么說，而且不說完心里就難受。

漸漸地，老師們再沒人給她介紹對象了，對她也好像近而遠之起來，在辦公室談論起找對象的事，如果她在場就都裝聾作啞，或者趕緊轉移到別的話題上。等她離開以后，又重新談論起來，嘰嘰咕咕的。偶爾外面有人主動找上門來，到學校向老師們打問，老師們也會搖搖頭推脫:

你說的是任老師吧?任老師書教得不錯，至于別的我們就不大清楚了。

可是，當老師們不再給她介紹對象的時候，任小青卻又感到一種失落。她明知道老師們不愿再聽她的話，但有時憋不住了仍想跟老師們嘆氣，你說我少什么啊，為什么就沒人找我呢，你說這是為什么?這樣說的時候，她非常渴望老師們回答，是你眼高看不上嘛，又不是找不到。可老師們只是敷衍地一笑。這令她很是失望，同時又覺得無趣，就把話又轉向了南方，南方長南方短的。

見她在南方上了三年學，南方就成了天堂，有的老師就吃吃地笑，那你回來干什么，就在南方呆著唄?她立刻瞪大眼說，沒辦法呀，我們一畢業，規定要回原籍的。

這時老師們才明白，任小青雖然人回小城了，心還在南方，像沒有收回線的風箏一樣。在她眼中南方什么都好，小城比不上南方，小城的男人自然也比不上南方的男人，別人給她介紹對象自然就挑剔了，或者說壓根兒就不當回事，就沒有要成婚的意思。

任小青自己也意識到了，南方像生長她心里的一棵樹，寄托著她一種越來越茂盛的向往。這種向往，在她碰到初中時的一位女同學王霞后，變得更加強烈起來，強烈得她幾乎不能忍受。

那是一個夏天的午后，任小青午休起來去學校，在青石板發燙的卻波街上，像當初與范冬青不期而遇一樣，遇上了初中同學王霞。王霞打著一把花傘，穿著緊繃繃的牛仔短褲，修長白嫩的雙腿，讓坐在街兩邊店鋪門口打頓的許多俗頭俗臉的小老板，眼睛一下亮了起來。盡管天氣炎熱，王霞卻看上去很涼爽，像沐浴著南國的海風一樣。

當時，任小青注意到了王霞，但是并未認出王霞來，是王霞輕輕地吆喝了一聲，你是任小青嗎?她才一怔，認出了是初中同學王霞。王霞把花傘往后仰了仰，又把耳畔的一縷頭發往后掠了掠，對著她淺淺一笑，樣子異常嫵媚。

認是認出來了，任小青卻怎么也跟記憶中的王霞對不上號，記憶中的王霞其貌不揚，學習成績也不鮮亮，每次考試都坐冷板凳，為之不知哭過多少次，把頭埋在桌子下，抽抽泣泣的。老師們不把王霞當回事，同學們也不把王霞當回事。她和王霞同住一條街上，卻很少往來，她考上師范后更是把王霞忘了，只記得中考時，王霞勉勉強強地考上了高中。

任小青失神了，她想不到幾年未見，王霞變化這么大，簡直換了個人似的。看著她，王霞又是淺淺一笑，告訴她高中畢業后，自己考上了廣州的一所大學，今年大二了。說廣州熱得要命，學校提前放了暑假。然后問她，你們也該放了吧?

任小青呵呵兩聲，僵硬地回過神來，說過兩天就要放了。說著，使勁擠出一絲笑來:

等放了假我去看你，現在我得上課去，遲到了領導會點名批評的。

離開王霞后，任小青近乎狼狽地到了學校，她想得見自己一路上的形容，也想得見王霞打著花傘，在背后向她擺擺手，然后道一聲拜拜，到時我在家等你。可是她沒有回答，只顧腳步踉蹌地走去。一進學校的辦公室，有的老師還沒來，有的老師已去了教室，辦公室里只有她一個人，她把頭伏在桌上的兩摞作業本間，肩膀一聳一聳地痛哭起來。怕哭出聲來，把嘴唇都咬出了血。

接下來的幾天，任小青不管是去學校上課，還是放學回家，一走在卻波街上就神情慌亂，害怕再遇見王霞。她并沒有一放假就去看王霞，而是暑假過得差不多了，估計王霞就要開學了才去的。去的時候是一個皓月當空的晚上，她輕輕推開門走進院子時，王霞穿著那天的牛仔短褲，兩條修腿在面前伸展了，正坐在葫蘆架下的一把竹椅上乘涼，從葫蘆架漏下的月光灑在身上，像坐在枝影婆娑的椰樹叢中，而面對著的是遼闊的沙灘，波光粼粼的大海。

任小青又看呆了，直到王霞熱情地叫著她的名字，起身給她搬來一把椅子，說我一直在等你啊，可你就是不來，她才如夢方醒地回過神來。她慌亂地坐下說，我不是不來，是事多。隨后攀談起來，她有許多話想問王霞，比如你高中畢業后，怎么沒考其他地方的大學，要考廣州的大學?比如，你有男朋友了嗎，他和你在一個大學嗎?又比如，你大學畢業后，是準備留在廣州，還是也回咱們這里來?可是談來談去，都是些不咸不淡的事，她想要問的竟一句也沒問。

兩個人交談的時候，王霞更多的是聆聽，她問什么說什么，身子斜倚在竹椅上，臉上始終保持著笑。沒談多大一會兒，就像飯放涼了一樣，兩個人就無話可說了。她覺得自己該走了，便站起來說，你再回來就過年了，去了廣州要給我寫信啊。王霞一邊送她出來，一邊說:

你也要給我寫信啊，我記得上初中時，咱們女同學數你字好。

從王霞家回來，像那天在學校一樣，任小青一進家就痛哭起來，把自己關在里屋，哭得父親在外屋走來走去，直到她不哭了，才唉聲嘆氣地說:

有啥不順心的事，誰欺負了你，你得說呀。

第二天，任小青從幾個上過高中的同學家中，找來一摞他們用過的課本，還有一大堆高考復習資料。等到中秋節的晚上，她把找來的書本，連同果品擺到院中祭月。

在小城，中秋節是僅次于春節的一大節日，到了晚上月掛中天的時候，家家戶戶拜祭。一方桌子擺在院中，除了月餅、西瓜、水果，還有連皮煮熟的毛豆，毛豆金黃金黃的，傳說兔子非常喜歡吃，是專為月中的玉兔爺準備的。面對天空的一輪皓月，男人們像誦經一樣吟唱著古老的月歌，女人們雙手合十地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地祈求著闔家幸福，并許下自己美好的心愿。據說是非常靈驗的。

任小青的父親不會唱月歌，把屋里的炕桌搬出來，放在院子里擺上果品后，又擺上任小青的一摞書本，就坐在門口的臺階上抽煙。中午喝了兩壺燒酒，酒勁還未過去，每吐出一口煙都帶著酒氣。

屋檐投下的陰影半罩在臉上，看著跪在月下的女兒，他不知道在祈求什么。自從那天晚上回來哭過，女兒就像變了個人，平時就跟他話不多，現在更少了。看著女兒借回的一堆書本，他幾次想問又不敢問，不知道借那么多書要干啥。女兒師范畢業教書以后，他打心底多了一種敬畏，覺得女兒是老師了，而自己還是個在鐵廠打鐵的粗人。再就是，大概上了年歲之故，他越來越覺得欠女兒很多，唯恐問錯了傷害女兒的心。

在父親歉疚的目光中，任小青合起手閉上雙眼，默默地祈禱著月亮爺保佑，讓她在一年之內考上大學，再回到南方去。那一刻，她的心已飛往遙遠的南方，像一只孤鷗一樣飛翔在大海上。祈禱完的時候，她已淚流滿面。

中秋節過后，任小青仿佛又回到了學生時代，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在院里捧著書一邊看一邊背，直到該給自己和父親做早飯了才結束。每天晚上也一樣，一吃過飯就把自己關進里屋，一直看書到深夜，實在困得不行了才睡，屋里的燈經常整夜亮著。人迅速消瘦了一圈兒，目光卻越來越灼熱，灼熱得讓人不敢去碰，似乎一碰就會著火。

看著她每天早起晚睡，父親終于明白了她要做什么，但又不敢多嘴，只是出來進去陪了小心，吃飯的時候勸她多吃一點。有時見她吃飯也在看書，會輕輕發出一聲嘆息。

到了學校，任小青不再關心老師們說什么，尤其是那些找對象的爛事，要么埋頭備課、批改作業，要么急匆匆地去上課，把一切干完了，就伏在辦公桌上復習高中課程。因為她上師范主要學的也是高中課程，再復習起來并不難，只是像來年的地一樣，需要重耕一遍。

有時復習得上勁了，她上課的時候也不放松，給學生草草講完課，布置上一大堆作業，就趴在講臺的教桌上，專心致志地繼續復習。學生們在下面小聲說話也聽不到，甚至打鬧起來也不知道。有一次，校長巡查教室，扒在窗戶上見教室里吵鬧成一片，她卻不管不顧的，只顧自己復習。校長便推開門走進教室，學生們一下子靜了，而她還沒有發現。

校長頓時龍顏大怒，第二天全校通報批評，通報批評后，任小青就再沒去學校上課。校長也曾打發老師找過她，看她生病了還是怎么著，她卻說我在家復習呀，沒時間去上班了。校長打發去的老師說，那你也得打個招呼呀，就這么不聲不響的，學校會把你除名的。

可是，任小青仍舊我行我素，一聲不吭地在家復習，后來果然像那位老師說的，學校把她除名了。剛知道了的時候，她心里還多多少少有點遺憾，但是很快就釋然了，像水潑在地上一樣。

父親見她天天不去上班，一打聽才知道她不干了。父親終于按捺不住了，一天中午吃飯時，把她端上來的飯，往炕桌子上一，罵她好好的工作不要了，以后靠什么活呀，還讓我繼續養活你?她低下頭默默地吃飯，只當沒聽見一樣。她知道父親還一句話沒罵出來，如果換到老早的時候，早就像臟水一樣潑到了她頭上:

該出娉的人了，還盡管考個球呀!

當天晚上，任小青沒給自己和父親做飯，父親做起來她也沒吃，一連幾天如此，父親拗不過她了，站在里屋的門外說:

由你吧，你想咋就咋吧，只是以后別怪我。

轉眼冬去春來，離高考只有三幾個月了，任小青決定到高中去補習，以期最后一搏。開始學校不收她，說她一個工作過的人，又來補習能行嗎?學校不收她，她就天天去找校長，校長被找得不耐煩了，說好啦好啦，我答應你補習，但補習費比別的學生多啊。她說這個你放心，要多少我給多少。

就這樣，任小青走進了高三教室，但不是一名補習生，而是一名旁聽生。原因是校長同意了，班主任卻不大樂意，最后只能采取折中的辦法。每天去上學時，還是原來的衣著打扮，穿著高跟鞋，披著燙發頭，像雞窩里跑出鳳凰一樣，惹得同學們指指點點，有的干脆圍上來看她。上課的老師也稀奇，常拿外眼角瞟她，覺得這樣的學生根本學不成，純粹是來混了。

任小青上的是文科班，有七八十名學生，坐下來黑壓壓一片。她被安排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連黑板上寫著什么都看不清。每堂課一結束，她就穿著高跟鞋沖出去，經過課桌擁擠的過道時，撞得兩旁的桌子稀里嘩啦，追上老師問一個又一個的問題。但是老師很敷衍，遠沒有給其他同學講解得耐心，還沒講解下個情由，就讓她回去自己思考吧。在同學們嘰嘰咕咕，嘻嘻哈哈的笑聲中，她垂頭喪氣地返回教室，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為了不再讓同學們嘲笑，不讓老師們覺得她是個怪物，任小青把頭發剪了，剪成了跟男孩子一樣的短頭發。高跟鞋也換了，換上老早穿過的一雙舊球鞋。可是，就這也免不了老師和同學的冷嘲熱諷，課上課下總有目光沾在背后，讓她無法回避忍受。

時間一長，任小清就像蠶一樣把自己包裹起來，很少跟人交流，對周圍的同學視而不見，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學習上。每天放早學后，同學們都回去吃早飯了，她一個人坐在教室里，一邊啃著從家里帶的冷饅頭，一邊預習上午要上的功課。

上午上課間操的時候，她也躲在教室里看書，不去做操。一天，她正躲在教室里看書，體育老師進來了，生硬地咳嗽了一聲。體育老師生得牛高馬大，而且總鐵著一張臉，學生們都很懼怕。看到體育老師走進教室時，她緊張地環顧著四周，目光東躲西藏。體育老師問她，為什么不去出操?她慌亂地低下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體育老師吼了起來，我問你呢，你聽見沒有?她一下子臉變得煞白，心中一陣顫抖，但仍沒有回答。

兩個人就那么僵持著，教室里的空氣像結冰了，一張張桌子仿佛瞪大眼睛，提心吊膽地看著他們。體育老師突然想到了什么，緩和了聲音問她，你是不是那個當過老師，又來補習的學生?她依然沒有回答，但一股子積攢已久的悲傷，再也無法抑止地涌上心頭，像潰決的壩堤一樣。她把頭伏到桌上哭了起來，淚水嘩嘩地流淌著，直到課間操結束了，同學們鬧哄哄地向教室走來。在她埋頭哭的時候，體育老師無聲無息地走了。

再后來，任小青還依舊不出操，但體育老師再沒管過她，其他老師也不再目光別扭地看她，同學們也因高考越來越近，顧不上拿她當稀奇了。像被人遺忘了一樣，她每天把自己夾在書本中，如同一只勤勤懇懇的螞蟻，為高考緊張地忙碌著。

就在這個時候，小郵遞員范冬青又出現了，每天晚上下晚自習后，在校門口等候著她，像受夠了灰暗陰冷的天氣，突然間看到一縷陽光一樣，讓任小青心里充滿一股子暖意。她不管范冬青出于什么目的，都不再拒絕范冬青的等候，甚至對自己以前那樣對待范冬青感到有點歉疚。每天晚上等上她以后，范冬青就默默地送她回家，一路上兩個人很少說話，即使說也是三言兩語。更多時候，范冬青就像她家的一個傭人，是專門接送她上學的。

如果不是范冬青自以為是，沒接多長時間，就斗膽說出那句話來，任小青會讓范冬青一直接下去，至于接到最后該如何，她壓根兒沒有想過。那天晚上，范冬青在校門口接上她，走到卻波街上時，突然一改拘謹之狀，大聲對她說:

小青，你放心大膽地考吧，考上大學后我來供你，我都上幾年班了，我完全有這個能力。

說話的時候樣子很慷慨，就差拍胸脯了。任小青一聽厭惡之極，就像張口吞下一只蒼蠅，對范冬青心存的暖意一掃而光，她變了臉直問范冬青，我考上大學后干嗎要你來供?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憐我還是咋的?說罷甩手而去，像當初一樣再不見范冬青。

高考的日子終于到了，經過三天考場上拼殺，任小青高考一結束就病倒了，病得眼窩發青，臉像秋天樹上的黃葉。病好以后，高考成績就下來了，大紅的成績榜在學校張貼了一墻，她的成績離高考達線差一個臺階，要報考的幾所南方大學全部泡湯。

任小青又病倒了，每天躺在炕上不吃不喝，要么望著窗外南方的天空出神，要么用枕巾一個勁地抹淚，責問自己一年來拼死拼活，平時每次大考小考并不差，怎么就會考不上呢?學校出榜的那天，眼看著考上的同學興高采烈，自己卻灰溜溜地名落孫山。

從又病了那天起，任小青幾乎一個夏天都沒有出門，直到各個大學陸續開學，考上的同學像鳥一樣飛走了，滿街的高考聲也散了。父親看著她天天窩在家里，一副凄凄楚楚的樣子，想安慰她幾句又不敢安慰，只是每天從鐵廠回來陪了小心，甚至連酒都不敢喝了。終于有一天憋不住了，對她說:

你也不小了，有些事要想得開，該認命就任命吧。

如果換成以往，父親說出這話的時候，她會把父親頂得緩不過氣來，但是這天她沒有頂，覺得父親的話不無道理。就像西方那位哲人說的，相信命運的人跟著命運走，不相信命運的人命運拖著走。像跟命運賭博一樣，她輸得實在是太慘了，因為高考把工作也丟了。她用不著去打聽，也知道自己落榜以后，同學和老師在背后會如何議論，特別是原來學校的那些老師，一定會笑她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還有王霞，她不知道今年暑假上回來沒有?如果回來了，聽到她的消息，會不會也笑得很開心?王霞去年走后，她并沒有像事先說好的給王霞去信，王霞也沒有給她來信，過年時回來也沒有再來看她。兩個人原來關系就一般，現在絕不會因為見一次面就改變，而且王霞也早不是過去的王霞了。

別人愛怎么說她都是沒辦法的事，誰讓她不爭氣沒有考上呢?像她父親說的，一切都認命吧。

秋天到來以后，媒人接二連三地找上門來，任小青后來知道，那些媒人都是父親安排的。女大不可留，父親怕她轉不過彎兒來，在家里真憋出個差錯來，到時嫁都嫁不出去。可是，不管哪個媒人上門來，不管介紹什么樣的對象，她都不哼不哈，把媒人弄得很尷尬，趁興而來掃興而去。提過幾次親以后，媒人便跟人說:

那娃心氣太高，不知道想找個啥呢，一般的根本看不上!

這天傍晚，又一個媒人興致勃勃地登門，把介紹的對象也引來了，小伙是縣果樹站的技術員，人生得五大三粗，就像裝卸隊扛麻袋的。任小青的父親趕忙迎進家，又是沏茶又是遞煙，然后把任小青從里屋叫出來。任小青像以往一樣，開始聽媒人滔滔不絕地介紹，可是媒人介紹得嘴干了，父親已給續了兩次茶，她還坐那里一聲不吭，始終保持著一臉漠然。

媒人介紹的時候，小伙拿拿捏捏地打量著她，她卻一直看著別處，一見她轉過臉來，小伙就趕緊把目光躲開了。

媒人該介紹的都介紹完了，父親正急得一臉尷尬，一臉歉意地不知如何是好時，任小青用一只手捂住嘴笑了。越笑越不可抑止，隨后放開手大笑起來，笑得兩眼生淚，笑得屋子打顫，笑得全家人驚惶失措。在她前仰后合的笑聲中，媒人和小伙落荒而逃。父親把一只茶碗摔到地下，向她吼道:

別給老子笑啦!說一個不成，說一個不成，你到底想找個啥呀?

任小青靜了，看著父親冷笑道，我什么都不想找，我就想笑。你要是不信的話，我現在再給你笑?父親怕她真又要笑，笑得撐持不住神經了，滿肚的火氣一下泄了，把大腿重重一拍哀嘆道:

你這是逼我死啊，逼我老棗樹上拴根繩子上了吊，你大概就心滿意足了。

從此，父親再沒管過她的事，媒人也再沒人來給她介紹對象了，一切都恢復了從前的樣子。除了偶爾上街買買菜，她依舊很少出門，但精神狀態好了許多，日子開始過得有頭有序。

就在任小青心情平靜了的時候，一個人上門求婚了，這個人就是范冬青。范冬青來的時候，打扮得西裝革履，手里提著一嘟水果，背后帶著一個媒人。范冬青一進院門，任小青就從窗戶上看到了，她根本用不著去想，就知道范冬青干啥來了。讓她有些驚訝的是，打扮起來的范冬青，沒有了小郵遞員的憋促，而多了一股男人的英氣，跟街上等她的那個范冬青，簡直判若兩人。

范冬青帶著媒人進屋后，任小青的父親剛下夜班回來，正和衣躺在炕上睡覺，一聽來的是女兒的同學，帶著的又是一個媒人，于是趕緊下地找煙備茶，像以往一樣手忙腳亂。只是心下沒了以往一見有媒人來的那種歡喜，也沒像以往一樣迫不及待地去叫任小青。倒是范冬青自報家門，朝里屋吆喝道:

小青，我是冬青，來看你來了。

可是，不管范冬青怎么吆喝，吆喝得有多親切，任小青就是不應聲，里屋的門像緊繃著的臉一樣。媒人在一旁憋不住了，說你們是同學，成不成見上一面。

范冬青在外面吆喝的時候，任小青呆在里屋并非無動于衷，她一直在想這小遞員哪來的勇氣，幾個月沒見面就換了個人樣，竟敢主動找上門來?這讓她有點另眼相看，但打心底里她還是瞧不起范冬青。從范冬青第一次在卻波街上等她，她就認定范冬青自作多情，她根本不可能也不會嫁給他。現在，范冬青又主動找上門來，她覺得除了自作多情，還有些趁人之危，以為她是嫁不出去的貨，乘機來揀便宜了。

任小青死不應聲，范冬青只好收場，說:

小青，你今天心情不好，我改日再來吧。

從屋里出來，媒人直搖頭，這娃就是倔，難怪別人說長道短呢。樂意不樂意你也吭個氣呀，況且來的是你同學。范冬青卻毫不在意，對媒人的話一笑了之。他說，你們根本不了解小青，其實她一點也不倔，也不是不想嫁人，是她的心還沒收回來，她的心一直在南方。媒人不明白范冬青啥意思，掉后頭去硏一眼，又掉回頭來說:

啥的南方?心還能丟在南方?

范冬青的話說得并不高，任小青在屋里卻聽到了，心像冬天的河面一樣，一下子鑿開了一個窟窿，冰封的水噴涌而出。從上師范那一天起，她的心就丟在了南方，幾年來一直在南方漂泊著。漂泊著的心，是不能輕易交給人的，所以說一個對象吹了，說一個對象吹了。她沒想到范冬青這樣理解自己，自己卻一直沒有看出來。她再不能小瞧范冬青了，再不能讓范冬青等待了，她決定把漂泊的心收回來，把自己的一生交給范冬青。

送走客人以后，任小青的父親沮喪至極，盡管是意料中的事，盡管他早不在過問女兒的事了，但心還是像掉進了枯井一樣。他又怨又恨地瞥一眼里屋，重新躺到炕上說:

你就死在這個家吧，等我給你養老送終吧!

聽到父親的辱罵，任小青推開里屋的門出來，輕笑道，我好端端地干嗎要死呢?你不是天天愁我不嫁人嗎?我今天就給你嫁人還不行?就嫁給剛才走了的那個人，你現在就找他說去吧。

任小青決定嫁給范冬青后，范冬青高興得像匹馬兒，每天早早地去上班，把自行車帶著的兩郵包報刊信件送完了，就趕快回家準備婚事。這天快中午的時候，范冬青走街串巷，送得只剩下兩份晚報，來到卻波街上送下一份，正準備去送另一份的時候，一輛面包車突然失控了，在一片驚惶失措的叫聲中，撞向街邊的一個路人。范冬青本來得很遠，站在剛送下報紙的老鋪子門口，按常理是怎么也不會再撞到他的，卻沒想到那面車酒醉了似的，撞飛那個路人后，一個急掉頭向他沖了過去。

范冬青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家伙撞進了鋪子里，頭磕在柜臺的柜棱子上，當場就身亡了。據當時嚇得半死，但毫發無損的老板娘，后來交警調查的時候回憶說，范冬青并不像司機說的，一下子就咽氣了，臨死時還說了一句:

小青，你等著我啊!

范冬青出車禍后，任小青又大病了一場，每天癡呆呆地不說不笑，只想著曾經與范冬青的交往，只想著和范冬青最后一次見面的情景。父親以為她要死了，又是求醫又是問卜，足足折騰了十來天。范小青病好以后，到街上重新理了發，又理成高中補習時的模樣，回來對父親說，我明天要到高中去補習。一聽她又要去補習，父親像挨了一棒，一屁股蹲到地上，抱著頭久久站不起來，老淚縱橫地說:

你不死，我也得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