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地壇》第一、二部分選入教材,一般的教學關注文章的主題——第一部分的“重生”與第二部分的“母愛”。但在最近的重讀中,發現文章的語言很有特點,雖然沒有什么華麗的辭藻,也沒有什么機巧的比喻,但是妥貼異常,獨具匠心。試舉幾例探討。
1.地壇離我家很近。或者說我家離地壇很近。
疑問:這兩句話有什么區別?放在一起是否有些啰嗦?
解釋:這兩句話表面上的差異是坐標的差異,前句以“我家”為坐標,后者以“地壇”為坐標。“地壇離我家很近”,這是我常到地壇去的原因,如果地壇離我家很遠,殘疾的史鐵生不可能常去地壇,因此作者這樣說;但是另一方面,我家是可以移動的,而地壇是不可移動的,所以“我家離地壇很近”,照應了下文提到的作者的家搬來搬去。因而兩句必不可少。
2.地壇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坐落在那兒了。
疑問:本句的常規表述為:地壇建成了有四百多年了。作者為什么這樣表述?
解釋:拉近了“我”與“地壇”之間的距離。地壇的建造實際上與我沒有絲毫關系,但是根據作者的表述,我與地壇似乎冥冥之中有了某種聯系,所以作者用“緣分”“宿命”“等我”來形容,強化了這種聯系。
3.它剝蝕了古殿檐頭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門壁上炫耀的朱紅,坍圮了一段段高墻又散落了玉砌雕欄。
疑問:這句話常規表述為:它(地壇)的古殿檐頭浮夸的琉璃剝蝕了,它的門壁上炫耀的朱紅淡褪了,它的一段段高墻坍圮了,它的玉砌雕欄又散落了。作者為什么這樣表述?
解釋:常規表述實際上是個被動句,“琉璃”“朱紅”“高墻”“玉砌雕欄”是被風吹雨打而破敗的;而原句是個主動句,似乎是地壇自己主動剝蝕了”琉璃、淡褪了朱紅、坍圮了高墻、散落了玉砌雕欄。而被動句式更符合生活常態。那么作者為什么選擇主動句式?僅僅是為語言的新奇?僅僅為了擬人化的修辭?筆者的理解有二:
(1)暗含著“我”與“地壇”的對應性。上文有一句:“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這個句子的主干是:我殘廢了雙腿。而我們通常的表述是:我的雙腿殘廢了。這個關于“我”的表達方式與關于“地壇”的表達方式是一致的,仔細對照,發現作者有意地寫出兩者的對應性:“我殘廢了雙腿”對應著“地壇剝蝕了古殿檐頭的琉璃,淡褪了門壁上的朱紅,坍圮了一段段高墻,又散落了玉砌雕欄”;我的“狂妄”又對應著地壇的“浮夸”“炫耀”。強化了兩者的“宿命”。因而殘廢的我到了荒蕪的地壇有一種同病相憐的味道。同樣,我的重生與我意識到地壇“荒蕪但并不衰敗”有密切關聯。
(2)有意疏離,還原生命的本真。主動句式,有意疏離地壇與“琉璃”“朱紅”“高墻”“玉砌雕欄”的關系,不再把這些東西當作地壇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同樣,也疏離了我與雙腿之間的關系,把雙腿當做外在于自己生命的一個物件。達到這種境界,也就表明了作者已經正視自己雙腿殘廢的現實。地壇去掉“浮夸”“炫耀”,正像作者去掉“狂妄”,這樣,“地壇”、“我”回歸到自己本真的狀態。
4.她不是那種光會疼愛兒子而不懂得理解兒子的母親。
疑問:此句的常規表述為:母親不是那種光會疼愛兒子而不懂得理解兒子的人。作者為什么將主語“母親”改為“她”?
解釋:“母親”比“她”顯得更親切。這并不意味著作者對母親的疏遠,而是在母親去世多年后追憶母親因為理性而對自己感情的抑制,綜觀全文,作者追思母親,情感濃郁而含蓄,不是直露奔放式的。比如,在第二段作者避諱用“自殺”這個詞眼,而用“母親作過了最壞的準備了”、“如果他真的要在那園子里出了什么事”、“ 一個母親最低限度的祈求(不要自殺)”,都顯示了作者對自己情感的壓制。
另外,用“她”字,推遠了我與母親之間的客觀距離,有一種陌生化的效果。
5.搖著輪椅在園中慢慢走,又是霧罩的清晨,又是驕陽高懸的白晝,我只想著一件事:母親已經不在了。在老柏樹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頹墻邊停下,又是處處蟲鳴的午后,又是鳥兒歸巢的傍晚,我心里只默念著一句話:可是母親已經不在了。
疑問:(1)四個“又”字開頭表示時間的句子,采用了什么修辭?(2)將“又是”改為“在”,意思有沒有改變?(3)將“霧罩的”“驕陽高懸的”“處處蟲鳴的”“鳥兒歸巢的”四個形容詞分別改為“美麗的”“炎熱的”“吵鬧的”“寂靜的”,表達效果是否一樣?
解釋:(1)采用互文修辭。(2)“又”表示重復,表明作者故地重游,風景依舊,而母親卻永遠地離開了,又有一種物是人非的味道,寫出了作者心中的遺憾。(3)原文四個寫景詞語描繪了地壇的四個場景,畫面感很強,而修改的四個形容詞是印象式的概括,沒有形象性,顯得虛空。
6.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在那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
疑問:這句話顯得啰嗦,不如改為“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在那不眠的黑夜”?
解釋:啰嗦的往往重復,但重復不一定是啰嗦,也有可能是強調。原文的重復,有一種循環輪回的味道,“白天”、“黑夜”往返重復,無休無止,寫出了作者內心世界的空虛與無所依憑。類似的句子還有,比如:“我也看見過幾回她四處張望的情景,她視力不好,端著眼鏡像在尋找海上的一條船,她沒看見我時我已經看見她了,待我看見她也看見我了我就不去看她,過一會我再抬頭看她就又看見她緩緩離去的背影。”加點字部分“她”“我”密集出現,念起來拗口,但正是這樣的頻繁讓我們感受到母子情感的糾結。
[作者通聯:浙江臨海臺州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