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現(xiàn)代語文教育史上有一段佳話。1933①年7月,陳寅恪應邀為清華大學代擬入學考試國文科的題目。作文題為“夢游清華園記”,此外陳寅恪還擬了一道對子題,上聯(lián)為“孫行者”,要求學生對出下聯(lián),這道對子題后來受到了人們的廣泛關注。
有趣的是,上世紀90年代初,鄧云鄉(xiāng)和吳小如對這“孫行者”對子的標準答案進行了一番爭論,鄧云鄉(xiāng)《也說“孫行者”》認為“行”應讀去聲,所以“祖沖之”應是絕對,而吳小如《釋“行”》堅持“行”是平聲。好在陳寅恪在《與劉叔雅論國文試題》中明明白白地寫道“欲應試者以‘胡適之’對‘孫行者’”,這段公案自然有了了結。從二人如此針鋒相對的爭論足以看出,陳寅恪的對子著實不容易,盡管后來吳小如《再談“孫行者”對“胡適之”的公案》談到答對“胡適之”的“不止一二人”②。當然,陳寅恪自己認為對對子“能于閱卷定分之時,有所依據(jù),庶幾可使應試者,無甚僥幸,或甚冤屈之事”,這是后話了。
從今天看,陳寅恪的對子應當是特別之人在特定時期的特殊試題,這是一種帶有強烈主觀色彩的個人行為,甚至有人認為這個對子是陳寅恪“借孫大圣來映襯、比照胡適的治學風格”③,但它畢竟是針對高校入學考試的,也必然會對當時的中學教育起到“導向”作用。直到今天,陳寅恪出對子給人們的啟發(fā)仍應是多方面的,甚至包括教育改革和考試研究等等。許多論者在評價這道題目時似乎沒有特別注意《與劉叔雅論國文試題》書信的前半部分,在其中陳寅恪對語文學科性質提出了許多寶貴的見解和看法。
二
可以與《與劉叔雅論國文試題》進行異文比較的是傅斯年的遺稿整理者發(fā)現(xiàn)的陳寅恪《致傅斯年論國文試題書》④,后者再度闡明了陳寅恪出對子的用意,甚至他堅定地認為明年清華若仍由他出題,“不但仍出對子,而且只出對子一種”。兩文的共同點是陳寅恪指出了中國語言的根本特征,認為在緬藏語系比較研究未發(fā)展之前,可以用對子來代替文法考試。陳寅恪強調印歐語系文法不能適用于中國語言,呼吁正確認識中西方的比較研究。兩封書信還都怒斥了《馬氏文通》的弊端,《與劉叔雅論國文試題》有“文通,文通,何其不同如是耶?”而《致傅斯年論國文試題書》中更是稱其為“馬眉叔之謬種”。
對對子與中國的“小學”相關,“小學”以訓詁為核心,以音韻學、文字學為輔,從文字中心出發(fā),符合漢語言的傳統(tǒng)。而《馬氏文通》則是以語法為中心來研究語言的,由西方語法學而來,并不適合于漢語的研究⑤。陳寅恪的考試命題行為背后體現(xiàn)著對中國語言本位的確認,這在20世紀30年代初的時代背景之下更顯得尤為可貴。從新文化運動介紹西方思想理論起,學界就引發(fā)了各種論爭,諸如關于語文學科性質的論爭,關于文言、白話乃至后來大眾語的論爭。這些論爭都強烈地沖擊了中國固有的傳統(tǒng)語言文化。而當時大多數(shù)人對語言文化的認識和定位都不可避免地受到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和左右。比如參與文白之爭者無非三種觀點,提倡文言、提倡白話,以及兩者并舉,其理據(jù)無非是從傳承與發(fā)展,功能和使用角度出發(fā)。陳寅恪的看法超越了意識形態(tài)之爭,而是回歸到語言本體,從與西方語言比較中指出中國語言的獨特性,這在當時無疑是相當超前的,在今天也可以給人許多有益的啟示。
西方化、現(xiàn)代化給20世紀中國的發(fā)展帶來了深遠的影響,對教育尤其是語文學科教育的影響也是巨大的。在今天的語文課程建設上,我們在引進西方先進教育理論的同時,更需要對我國現(xiàn)有的語文教育特征進行全面的了解和把握,而最重要的是對漢語文學科本質有正確的定位。不再簡單地生搬硬套西方教育法,這也是延續(xù)百年之久的“中西之爭”帶給我們的經驗和教訓。
三
關于對子的命題意圖,陳寅恪在《與劉叔雅論國文試題》中有四條說明,一是“對子可以測驗應試者能否分別虛實字及其應用”,二是“對子可以測驗應試者能否分別平仄聲”,三是“對子可以測驗讀書之多少及語藏之貧富”,四是“對子可以測驗思想條理”。
關于語文考試目標的指向,現(xiàn)代研究者一般認為要重在測試學生的語文能力,但具體而言,則無外乎聽說讀寫四種能力⑥,按照這樣的分類,這道對子題似乎難以進行目標的歸類。其實,聽說讀寫能力只揭示了語文學科的交際功用這一方面,類似語文課標所提出的語文的“工具性”,而對對子這一試題形式涉及了語文能力的多個層面。
重新審視陳寅恪的四條說明,第一條和第二條分屬語法和語音的范疇,屬于以文字為本位的語言本體知識,第三點“語藏”一詞與陳寅恪好用外譯漢的術語有關。“語藏”可以理解為詞匯,因為《致傅斯年論國文試題書》一文原稿邊上注有“Vocabulary”,“語藏”重在考察學生的語文積累和素養(yǎng)。第四點則指向學生的思維水平,洪堡特曾提出“每種語言都包含著一種獨特的思維觀”,可見在語言運用之上是思維的支配。
對照今天的語文考試,多借助標準化的客觀性試題來檢測學生的語言本體知識,缺少應用情景的創(chuàng)設,或者所創(chuàng)設的情景遠離生活實際。對于學生詞匯掌握的考核無法進行簡單的量化,其實學生能應用的詞匯要遠遠少于認知的詞匯。至于對學生思維水平的考察,或許可以在作文考試中體現(xiàn),但現(xiàn)有的評分標準從一類卷到五類卷側重于學生表達方式的量化,而忽視了學生寫作情感和思想方面的探討,這種看似公正而客觀的評價標準卻無法完全反映學生具有的思維水平。
科學給人類帶來了福音,尤其是提高了人類各種行動的效率。但科學主義的涵義和價值并非完全正面。現(xiàn)今的語文教育考試力求精確的標準化試題,本身就體現(xiàn)了強烈的科學主義傾向,忽視了語文學科的人文特性。科學主義固然改變了人類的生活,而在語文教育中的“去科學主義化”還前路漫漫。
四
陳寅恪的對子是當年清華大學的入學試題,尚沒有多少人能對出正確答案,在當今除了專業(yè)人士之外,恐怕會對對子的人更少,而能對對子似乎成了一種讓人羨慕的本領,正如高考用文言寫作獲得高分甚至滿分者讓人如此追捧一般。
近年來,上海市古詩文大賽高中組試卷的最后一題都是古詩創(chuàng)作。要完成這些試題需要基本的詩詞格律常識,但學生并不能從平時的語文課堂上學到這些。甚至這些內容在當前語文教學中或許會被認為是超綱題或競賽題,不符合素質教育“減負”的要求,這就不能把問題完全歸結于語文考試本身了。
因此,就目前而言,過多地批判考試對日常教學的影響,甚至偏激地高呼取消考試意義不大。改善問題的關鍵在于正確認識語文學科、認識語文教育從而給予語文考試相對正確而合理的定位。
————————
注釋:
①也有論者認為是1932年,如吳小如等。
②論爭文章詳見吳谷平主編:《都是媒體惹的禍》,文匯出版社,2004年版。
③轉引自趙志偉編著《舊文重讀》,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④王丁:《陳寅恪的“語藏”——跋〈陳寅恪致傅斯年論國文試題書〉》,《科學文化評論》第2卷,2005年第1期。
⑤潘文國:《漢語的危機》,遼寧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⑥章熊:《語文學科的考試》,《思索·探索:章熊語文教育論集》,人民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作者通聯(lián):華東師大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