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白羽先生的《長江三峽》是現代散文的名篇,也是中學語文教材中的傳統篇目。蘇教版高中語文必修三“祖國土”專題下的“江山多嬌”板塊也選用了此文。
《長江三峽》的典范性特征在于其多達18處的比喻,這在中學語文教材中是不多見的。在“教材內容”轉化為“教學內容”的過程中,需要突出文本的個性,使“這一篇”的“教學內容”區別于“那一篇”,文本的典范性特征往往成為不可忽視的“教學內容”。從這個意義上說,這18處比喻是一種優質的課程資源。
但是,傳統修辭學的全部興趣集中在語言的表達效果上,一個句子運用了比喻,我們往往只是套用一些格式,遇到比喻總是講“生動形象地表現了什么”,或者運用一些套話,什么化平淡于生動,化深奧于淺顯,化抽象于具體,化冗長于簡潔云云。殊不知“表達效果的產生是有原因的,一旦追索到原因,我們就能在一個更為深刻的解釋性層面把握這種表達效果以及導致效果產生的語言形式”。劉大為先生認為,在“使用語言的特定意圖——特定的語言格式——語言表達的特定效果”這一語言運用鏈上,更值得重視的是語言使用的意圖。從意圖的要求到格式的組織是一個具體可認識的、實質性的過程,抓住了意圖也就抓住了效果的解釋性因素,同時也控制了效果的形式性因素①。因此,對辭格的關注,應該從表達效果回溯到使用意圖。
下面對文中的18個比喻簡要地進行分析,限于篇幅,合并闡釋如下:
(1)我像在一支雄偉而瑰麗的交響樂中飛翔。
例(1)句是全文的文眼,可以看作是全文的總綱。“我”是“人”,“飛翔”原本是“人”不可能的特征,現在它以謂語的身份在與“我”發生了組合關系而成了它事實上的可能特征。結合語境可知,這種變化的前提是“我”在我們的母親河流長江上乘船游覽。作者這樣寫的意圖,其實都集中于“雄偉而瑰麗的交響樂”這個語言結構中。具體地說,主要有兩層含義:第一,從中心語“交響樂”的角度看,“我”在長江三峽上之所以有“飛翔”感,主要是因為這是在“交響樂”中飛翔?!拔摇贝┻^三峽,宛如享受一支采用大型管弦樂隊演奏的奏鳴—交響套曲;第二,從定語“雄偉而瑰麗”的角度看,“我”在長江上乘船游覽,心靈第一次為“雄偉和瑰麗”大自然所吸攝。比喻與通感聯姻,突出了強烈而新奇的特殊感受。
綱舉目張,在此基礎上,作者先后寫了穿過瞿塘峽、巫峽和西陵峽的感受,總共匯集了17個比喻。為了說明的方便,現按描寫對象進行分類(比喻句以文中出現的先后為序)。
船與水:
(3)船如離弦之箭,稍差分厘,便會撞個粉碎。
(4)濤如雷鳴,江面形成無數漩渦。
(14)船隨山勢左一彎,右一轉,每一曲,每一折,都向你展開一幅絕好的風景畫。
(16)船只能緩緩行進,像一個在崇山峻嶺之間慢步前行的旅人。
(17)船一下像流星隨著怒濤沖去。
(18)當我們駛下崆嶺灘時,果然是一片亂石林立,我們簡直不像在浩蕩的長江上,而是在蒼莽的叢林中找尋小徑跋涉前進了。
如前所述,“我”在“船”上,“船”在“水”上,這里的“我”“船”“水”實際上是三位一體的。地勢決定水勢,水流的速度決定船的快慢。從“船”的喻體看,“離弦之箭”“流星”言船行之快,而“慢步前行的旅人”言船行之難。對于快慢的原因,作者也用比喻作了交代,可謂用心良苦,船行之快應與“濤如雷鳴”有關,船行之難當與“亂石林立”有關,我們在崇山峻嶺之間,在蒼莽的叢林中,只能是跋涉前進了。作者之所以要寫船隨山勢左彎右轉的曲折旅程,除了表現三峽流急、灘險之外,更重要的是突出這是“一幅絕好的風景畫”。這幅絕好的風景畫所折射的正是激流勇進之美,“一幅絕好的風景畫”恰好呼應開頭“一支雄偉而瑰麗的交響樂”,這支交響樂不是舒伯特委婉舒展的交響曲,而是貝多芬壯麗宏偉的《英雄交響樂》,由此我們可以得出“交響樂”的第一層含義,即“氣勢雄偉”。
天空:
(2)前面天空上露出一片金色陽光,像橫著一條金帶。
(5)一注陽光像閃電樣射在左邊峭壁上。
(6)右面峰頂上一片白云像銀片樣發亮了,但陽光還沒有降臨。
(7)絳紫色的山峰襯托著這一團霧,真美極了,就像那深谷之中向上反射出紅色寶石的閃光,令人仿佛進入了神話境界。
(11)幾只木船從下游上來,帆篷給陽光照得像透明的白色羽翼。
山石:
(8)兩面巨崖,倒影如墨。
(9)近處山巒,則碧綠如翡翠。
(10)山如斧削,俊秀婀娜。
(12)有一細石聳立如一人對江而望,那就是充滿神奇傳說的神女峰了。
(13) 如果說瞿塘峽像一道閘門,那么巫峽簡直像江上一條迂回曲折的畫廊。
(15)突然是深灰色石巖從高空直垂而下浸入江心,令人想到一個巨大的驚嘆號;突然是綠茸茸的草坂,像一支充滿幽情的樂曲。
無論是寫“天空”還是寫“山”的比喻句,絕大多數的本體和喻體都給人以強烈的色彩感。本體如“金色陽光”“白云”“絳紫色的山峰”“帆篷”“倒影”“碧綠的山巒”“深灰色石巖”“綠茸茸的草坂”,喻體如“金帶”“閃電”“白銀片”“紅色寶石”“白色羽翼”“墨”“翡翠”“畫廊”,它們并行錯出,通過喻詞的連接,匯成了一個亦真亦幻的“神話境界”。這里雖然有斧削般的山壁,但更多的是對江而望的深情;這里沒有陰云四合、山雨欲來的悲抑,有的只是變幻詭譎、綺麗斑斕的歡暢。作者之所以要如此寫天空與山石給人的奇特感受,除了表現三峽山陡之外,更重要的是表現這是“一條迂回曲折的畫廊”。這條畫廊一下子是“一個巨大的驚嘆號”,一下子是“一支充滿幽情的樂曲”,迂回曲折,五彩繽紛,濃艷斑駁,奇詭無比!其實“一條迂回曲折的畫廊”與開頭“一支雄偉而瑰麗的交響樂”也是對應的,只不過側重于“瑰麗”罷了。如果聯系文中峨冠博帶的屈原和豐容靚飾的昭君,則在三峽雄偉壯麗的底色上又增添了一抹浪漫主義的色彩。由此我們可以得出“交響樂”的第二層含義,即“色彩瑰麗”。
長江三峽,景色各異,雄偉瑰麗,像交響曲,瞿塘雄,巫峽秀,西陵險。如果對號入座的話,例(2)—(12)是寫瞿塘峽時出現的比喻,例(13)—(16)是寫巫峽時出現的比喻,例(17)、(18)是寫西陵峽時出現的比喻,可見“雄偉”與“瑰麗”是交織在一起的。修辭原是表情達意的手段,“雄偉而瑰麗”高度概括了作者所見所聞與所思所想,誠如王榮生先生所言,“交響樂變成了雙部曲——‘我像在一支雄偉而瑰麗的交響樂中飛翔’,不僅是作者在三峽航行的感受,也是三峽景物的特征②”。
在《長江三峽》中,比喻是通向作者情感和情感發展的最關鍵路徑。作者運用了如此多的比喻,其意圖似乎是為了構建起一個隱喻式的文本結構。通過還原,我們更容易走進作者的情感深處。作為一名軍旅作家,劉白羽先生長期從事革命斗爭,創作了大量具有鮮明時代色彩與深刻思想內涵的優秀作品,對祖國特別是對新中國有著特殊的感情。但是作者的情感絕非僅僅停留于“江山多嬌”的層面,而是借此表達更深層次的旨意。劉白羽幼時就熟讀描寫長江三峽的作品,一心想順江而下,領略三峽風光。1960年11月中旬,他如愿以償,從重慶乘“江津號”駛往武漢,歷時三日?!堕L江三日》記述了這一航程,并描繪了沿途景色。第一節寫11月17日霧夜在長江上航行穿過崇山峻嶺的情景;第二節寫11月18日穿過三峽時在激流險灘中前進的情景;第三節寫11月19日出峽后航行在風和日麗、柔和寧靜的大江上的情景,最后以武漢長江大橋的壯觀圖景作結尾。課文所寫的是《長江三日》中的第二日,因寫內容為穿行三峽時所見的瑰麗奇特的景象,故編者將課文題目定為《長江三峽》。也正因為如此,我們在理解作品時,需要將文本回歸到作品的宏觀視野中去解讀。
從整體上看,第一節寫白天的“長江兩岸,層層疊疊,無窮無盡的都是雄偉的山峰”,而“一派特別雄偉的景象,出現在深宵”,“水天,風霧,渾然融為一體,好像不是一只船,而是你自己正在和江流搏斗而前”,“我們的全部生活不就是這樣戰斗、航進、穿過黑夜走向黎明的嗎?”第三節寫“現在已不是前天那樣大霧迷蒙,也不是昨天‘巫山巫峽色蕭森’,而是:‘楚地闊無邊,蒼茫萬頃連’了”,“東方涌現出一塊巨大的、美麗得人間少有的玫瑰色的云彩”,我“不由自主地把雙手伸向這幅富有魅力的圖畫”,表現“天空、云彩和生命的美會跟我同在”??梢?,作為主體部分的第二節恰恰起著橋梁作用,既上承第一節的“激流勇進”,又下啟第三節“生活才美妙,才有價值”。③從這個意義上說,作者在第二節大量使用比喻,但散而不亂,都是緊緊圍繞“雄偉”與“瑰麗”做文章的。至此,整篇文章就構成這樣一個創作意圖:用“開闊——狹窄——開闊”的曲折旅程,詮釋“戰斗、航進、穿過黑夜走向黎明”的哲理。
文學是變形的藝術,作者內心涌動著對新中國的熾熱情懷,但是又要含蓄委婉地表達出來,比喻就是作者情感表達的渠道。如果說屬于“目”的17處比喻像橫串起來的珍珠,那么作為“綱”的“一支雄偉而瑰麗的交響樂”則是一頂珍珠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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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劉大為:《比喻、近喻與自喻——辭格的認知性研究》,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48頁。
②王榮生:《“語感中心說”的教學論意義——以〈長江三峽〉為課例作印證》,載《王尚文語文教育思想研討會會議資料》,2009年。
③《劉白羽散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
[作者通聯:浙江麗水學院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