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2010年4月1日刊)“特稿”欄目刊發的《會說謊的作文》,關注了一篇有兩萬多網友圍觀跟帖的名為“咱們小學時期的作文必殺結尾句”網絡紅帖。
帖子總結了“當年屢試不爽的二十多條固定句式”:“今天在馬路邊撿到一毛錢,交給了警察叔叔……叔叔表揚了我,樂得我一蹦三尺高。”“那一刻,我的腦海里浮現出雷鋒叔叔的身影……我毅然舉起心愛的儲錢罐,砸了,把所有硬幣都捐給災區小朋友。”……跟帖網友還一起總結了“當年作文簿上出鏡率最高的話”:“自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我愛我家,我更愛我偉大的祖國”、“老師是蠟燭,燃燒自己,照亮別人”。帖子的作者還留心過歷年高考滿分作文,“其中不乏高大全的叔叔——得到好心人幫助,轉身到五星紅旗下敬禮的啞巴叔叔;奮不顧身跳入激流搶救國家財產的歐叔叔;上街賣茶葉蛋資助貧困學生上學的鄰居叔叔……”。隨帖的調查顯示,58%網友認為“我就是這樣走過來的,哈哈……”
《會說謊的作文》作者說:“這一代人的思想成型史高度相似,基本都出現過相同的條件反射癥狀——說開會就想起十一屆三中全會,一想起張海迪姐姐就滿含愧疚,而長大了的他們大都擺出清算與自嘲的架勢回憶當年,恨不得穿越時空回到過去,重活一次”。更有甚者,一名70后的媒體編輯,因在當年的作文中寫過“在新中國,最能體現和維護祖國尊嚴的人,是大使館前的哨兵們,他們能抵擋住外國人的美金和美女的誘惑,忠誠而堅定地站著”的句子,被現在的同事翻出來,結果竟然使“多年的光輝形象瞬間悲劇了”!
寫過此類作文的人,回想起作文中的種種,可能會因幼稚而好笑,可能會有現在不必“端著”的慶幸,也可能會有成熟之后自以為是的高明。
這種急切地清算過去,狠狠地自嘲作文中說謊的行為,到底是一種什么心態?學生為什么喜歡在作文里說謊?說謊的作文真的“教會了中國人說謊”?不說謊的作文就好嗎?
一、嘲笑說謊作文是一種什么心態?
我們注意到,調查表中只有5℅的網友認為“以前的自己很傻很天真”。也就是說,只有極少數人覺得在作文中說一些沒技術含量的小謊,是聰明反被聰明誤。這也意味著他們大多數并不認為自己現在就比以前高明。這種“現在不比以前高明”就包括道德上并不具備優越感。所以,網友嘲笑說謊作文,主要不是從道德的層面。這一點,《會說謊的作文》后文有著深刻的思考:“不同時代的人成長中有相同的雙重人格印記”,因為,不僅小時候在作文中說謊,成人后有多少人仍在不停說謊?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初,王朔的小說大受追捧,除了其貧嘴人物的幽默詼諧外,最主要的是小說人物奉行的處世哲學:“我是流氓我怕誰。”作者擺出一副嬉皮腔調,嘲笑一切否定一切,“消解權威,躲避崇高”。凡是以前肯定的,他就否定;凡是以前否定的,他就肯定。在那個春回大地的年代,經受個性壓抑的讀者在他的小說世界里,體會到的是“一點正經也沒有”不必“端著”的暢快,在“玩的就是心跳”的鼓動下毛血賁張。
清算作文中的幼稚說謊,相當一部分人在嘲笑聲中找到了消解崇高的快感。有人說,與以往推崇理性、標榜偉大、宣揚崇高的偶像相反,今天人們的旨趣來了一個180度的轉變。躲避崇高甚至嘲笑崇高似乎成為了時尚, “在沒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個人”(北島)。越來越張揚個性的年代,對諸事以“打醬油”的心態對待。
二、學生為什么喜歡在作文里說謊?
“美文”的示范。首推選入教材的美文示范,如《風景談》《愛迪生救媽媽》,還有《松樹的風格》《荔枝蜜》等。在政治掛帥的年代,選文的標準把思想正確放在首位,課堂上,教師的分析主要圍繞意識形態展開,學生當然認為作文里人物形象是否高大、主題是否宏大是作文好壞最主要甚或唯一的標準。除了受課本選文影響,像《作文通訊》之類的作文刊物同樣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號稱“鼓勵寫真話,訴真情”的《作文通訊》其實并沒有達到預期效果,刊載的許多學生作文,雖然少了些口號,像網文里提到的“老師是蠟燭,燃燒自己,照亮別人”因為簡單易記易模仿又“能畫龍點睛”式的“必殺結尾句”,仍然俯拾即是。上有所好,下必甚之。
教師的引導。語文教師業務素質不高,以為作文中的“善”等同于作文的“美”,過分強調作文的思想價值,從而扼殺了學生的創造才情。素養不高還表現在教師指導學生作文缺少科學的方法,完全依賴一些作文技巧速成工具書,讓學生依樣畫葫蘆,這樣他們筆下就產生了新“八股文”。還有一個因素是諸多論者忽視的,即好作文的標準并不固定統一。在一輪又一輪語文教育改革的浪潮下,好作文的最高標準經常是“各領風騷三五年”,一會兒說要思想積極,一會兒說要有文采,一會兒說要真情實感,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部分一線教師本來有自己的判斷,但在一波又一波關于好作文的爭論下,以及一些所謂“滿分作文”的啟發下,遂對自己的判斷產生了懷疑。為了不讓學生倒在應試的門檻前,只好跟緊潮流,于是就出現了雷鋒叔叔的素材感人就寫雷鋒,據說寫陶淵明會顯得有文采就寫陶淵明的現象。
學生的投機心理。網友嘲笑說謊作文,其實否定的是兩種作文模式,一是為使主題感人,找些光輝的人物事跡,或喊些“我愛我家,我更愛我偉大的祖國”之類宏大正確的口號;二是為求快速作文,套些“在燈光下,看著媽媽的白發,我……淚流滿面……我一定要……”之類的固定句式。
作文必須要有寫作的沖動,至少是有訴說的欲望。如此狀態下作文,才不會感到痛苦。要想寫一篇好作文就更是不易,雖不至于要“兩句三年得,一語淚雙流”,大抵要費心費神下一番功夫不可。現實情況是,學生的作文都是別人出題,題目又多是讓學生“端著”以大寫的人的姿態談“誠信”、“奉獻”之類,學生要在規定的時間內完成,常常是無病呻吟強說愁。學生為了減輕痛苦減少折磨,找一些早被教師肯定的作文模式來套作,省事又省力。至于作文分數,只要不是太差就行,反正也沒抱什么希望。這樣的心態就造就了中規中矩千篇一律的文章。
另一種投機心理是,學生信奉“文如其人”,文章中不敢寫現實中的我種種上不得臺面的心理與瑣事,害怕別人嘲笑挖苦,于是要么謳歌偶像的光輝思想以表明自己思想正確,要么編些高尚的行徑來裝扮自己,既能達到思想健康的要求,說不定還可以因為“正確”博得贊許。他們也不敢在作文里寫身邊人的種種不堪,害怕別人對號入座。
三、說謊的作文真的那么可怕?
《會說謊的作文》的一個小標題是“作文教會中國人說謊?”易中天在《道德批判的原則和底線》(《南方周末》2009年6月18日刊)中說:“那些狡猾的‘標題黨’,會虛情假意地打上引號,再加上問號,以規避責任。”在對說謊作文充滿嘲笑鄙棄的《會說謊的作文》里,“作文教會中國人說謊”的判斷不證自明。
問題是,不考慮對象與環境,認定在作文中寫“我愛我家,我更愛偉大的祖國”之類的句子就是在說謊是否合理呢?
現在讀“半個饅頭順著水溝,一直漂到非洲,送到饑餓的無產階級兄弟手中”這樣的句子的確好笑,“很傻很天真”。我們要說的是,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說話的當時很可能一點兒都不覺得“傻”或“天真”,相反,是既興奮且嚴肅的。在集體無意識或者說個性缺失的年代,大家被一種單純和美好包裹,沉浸在幻想和激情中,容易說一些浪漫的話,做出一些瘋狂的舉動。從這個意義上說,現在看起來是謊言的,那時卻是發自肺腑。孫文輝《“受得了”抑或“受不了”》(《語文學習》2010年第2期)一文談到現在的課堂對舒婷《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的情感處理時,有教師認為詩歌的情感叫人受不了,孫說“這種情況絕對不能輕易否定,甚或不負責任地嘲笑,沒有必要連詩歌中的真誠與理想主義情懷一棍子打死,因為這種情感是能夠超越時代的”,即使連舒婷自己今天也說“受不了”,那“只不過是一種感性遭遇理性審視時的害臊,絕不是對詩歌情感的斷然否定”。
如果考慮這樣的背景,我們是不是不應該嘲笑在作文中對張海迪姐姐的愧疚和對雷鋒叔叔的謳歌?這種在現在看起來可疑又好笑的句子,也許就是在聽過一場張海迪的報告,看過一場關于雷鋒叔叔的電影之后的真誠之言呢?
如果是針對學生懶惰或投機而胡亂套作,否定無可非議。如果小作者是真誠地表達他對大善大愛的謳歌,對偉大理想的贊美,只是因為長大成人自己受不了,就否定,這合適嗎?否定說謊作文,小心將孩子和臟水一起潑出去。
再說,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偶像。從雷鋒、張海迪到徐虎、叢飛以及現在的文體明星、財富明星,你不能因為自己現在喜歡周杰倫就嘲笑過去別人喜歡雷鋒,否則就是“以己圣為天下圣”;不能因為現在喜歡演話劇的濮存昕就看不起小時候喜歡的“小燕子”,這是喜新厭舊“覺今是而昨非”;也不能因為當初自己謳歌雷鋒并不是出自真情就斷定別人推崇雷鋒是虛假,這是“以己度人”。
即便真的不是事實,如果是學生出于善和愛的目的,在作文中說點為英雄人物感動的小謊,成年人不一定非得帶著鄙夷的腔調像對待皇帝新裝那樣來高聲戳破,好像自己這樣就占據了道德的至高點。難道學生在作文中以看透人生的口氣說不相信有好人、不相信有奉獻,對“厚黑學”津津樂道,開口就是“這是一個物欲橫流的世界”就好么?我們教育小孩時通常會用善意的謊言去鼓勵,為什么他們作文中一點善意的謊言就那么可怕?
至于中國人說謊是不是作文教的,我想首先要把人性本善還是本惡搞清楚,而這恐怕又是一個雞與蛋的命題。
四、否定了作文說謊又怎樣?
我本來是不太相信作文可以塑造人的靈魂之類的話的,就如同不相信寫文章是“經國之偉業,不朽之盛事”一樣。作文不過是一個人思想觀點的外在呈現,寫作的過程也不過是言說交流的過程。《會說謊的作文》里提到的許祖云老師所謂“作文寫作是塑造青少年世界觀與主流價值觀的最有效方式”,在我看來有王婆賣瓜之嫌,是理想地把為文等同于為人。因為這種看似美好的推論忽略了學生作文是不是真誠為文的前提。學生作文如果是被動作文,就很難達到真誠,達不到真誠,“塑造青少年世界觀與主流價值觀”就要大打折扣。寫作訓練,對絕大多數學生而言,重要的是讓一個人思維敏捷、內心敏感、表達準確,而不是塑造靈魂。
說真話并不是好作文的最高標準,不在作文里說謊,也不是提高作文水準的關鍵要素。被《會說謊的作文》引用的《我的理想》片段,是孫紹振在《從“貼近自我”到“超越自我”》(《語文學習》2009年第4期)一文里提到的小學生作文。作文可貴之處不是當一只小狗的理想與當警察科學家相比因為躲避了崇高而更真實,而是當小狗的理想背后,蘊含著小男孩的童真童趣和身處困難家庭早當家的辛酸。過分強調真,則可能滑向低俗,避開了假的陷阱的同時又跌入丑的深淵。我的理想是:開寶馬娶美女——真,但一點也不美。
如果說作文說謊是一種病,課文的示范、教師的誤導以及各種成人謊言的影響都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學生缺乏寫作的熱情。因為不想寫,不想寫好,自然不能激活生活積累,寫不出真情,達不到真誠,寫不出個性。當前作文教學頗為人詬病,急需的不是純粹的作文技巧指導,“文無定法”并不是推脫責任的托辭。可以這樣說,如果缺乏的僅僅是技巧,倒好操作,技術總可以通過一定的訓練,熟能生巧。寫好作文,技巧永遠是第二位的。孫紹振老師一貫主張作文要“貼近自我”,“貼近自我”不等于說真話,除了真外,還要有心靈活躍,“只有心靈活躍,才能進入為文的境界”,喚醒自我,“自我蘇醒了,哪怕是雞毛蒜皮,也會引發奇思妙想”。沒有激活內心的情感體驗,師生一起盯住作文風向標,喊口號光榮就喊口號,叔叔感人就寫叔叔,陶淵明有文采就寫陶淵明,把心思放在模仿套作上,作文只會跟風,說別人說過的話,學別人的方式說話,就成了謊言。沒有對生活的深層思考,沒有對社會的體驗,沒有相當的閱讀積累,再多的技巧都只是浮在表皮的雕蟲小技。如前所述,否定說謊作文,不過是否定了一些過時的素材和常被套用的句式。單純的否定一些素材、摒棄一些句式,學生作文中沒有了“我愛北京天安門”,但“捧一把泥土,我說,這是我心愛的祖國”又誕生了;沒有“今天天氣晴朗,萬里無云”,但“是一叢秋菊,就要散發芳香;是一片秋葉,就要裝點大地”又誕生了。
[作者通聯:湖北巴東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