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海作家協會理事,《新民周刊》主筆。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小說創作,兼及報告文學和散文、影視作品。出版有長篇小說、中短小說集、散文集20本,包括四本美食隨筆集。
臘肉炒蔞蒿,臘肉炒西芹,臘肉炒螺螄,臘肉燉白菜……若在飯店里看到有這樣的菜,我都會叫一樣來嘗嘗,不管是誰買單,也不管席間有小姐女士告誡:臘肉里有致癌物質,多吃恐怕不利健康。
人生一場,如白駒過隙,吃什么要看醫生的臉色,那多沒趣!即使醫生斷定吃豬肉會中毒,但臘肉我還是要吃它一回的。平時我滴酒不沾,但臘肉上桌,我會抿一小口白酒,它是臘肉的最佳拍檔。
記得小時候,西北風一起,有條件的家庭就會風干或腌制一些雞鴨和豬肉,此類操作得有一系列前提:首先得有錢,其次得有路——也就是能通過后門買得到這些緊俏商品。當時,一般家庭只能憑票在蕭索的菜場里買些冷凍的雞鴨魚肉,還有凍得像塊石頭的冰蛋,必須排隊!因此,誰家的廚房要是傳出活禽的叫聲,可真羨煞了眾芳鄰。最后,還得有閑情——正是那個時候最最稀缺的精神資源。
風干的技術難度可能要大些,比如風雞——活殺之后,掏空肚子,保留雞毛,然后掛在風口,任爾東南西北風。那時候我一直想不通,土法炮制的一只母雞木乃伊,為什么不會腐爛發臭?而在當時,一只風雞掛在家門口,不亞于今天門口停了一輛大奔。
但是悲劇總是悄悄發生的。比如鄰居老劉,來客人了,相談甚歡,要留飯,女主人想蒸半只風雞作下酒菜,拿了“丫叉頭”來到屋檐下抬頭一看,腳也軟了:昨天還掛得好好的風雞風鵝,一夜之間全都不翼而飛了。
后來才發現,有些頑劣的中學生,因為要抽煙、要賭錢、要在女朋友面前擺闊,就動起了壞腦筋。他們在一根足夠長的竹竿頂端綁一把剪刀,剪刀的另半爿接一根繩子,拖至下面。趁著夜色四合之時,悄悄穿行在弄堂里,一聲口令,將竹竿伸到風雞風鵝上方的繩口,剪刀張開,再用力一拉,那些寶貝就應聲而下,正好掉進后面同伙張開的面粉口袋里。
這些戰利品,他們是不會自己吃的,而是換錢。后來,這些小毛賊被鄰居抓到幾個,一頓毒打,但偷去的風雞風鵝是飛不回來了。
還有自己腌制的咸肉、醬油里浸得已經變成暗紅色的肋條肉、成串的香腸、腌制的板鴨,還有尾巴一直可以拖到地板上的鰻魚,肚皮用竹簽撐開,都是地道的佐酒美味。
我家做過少量的醬肉,母親將鮮肉抹干,放在醬油里浸幾天,這種醬油已經放了少量的糖和花椒,還有黃酒,取出后用線繩串起,掛在屋檐下。經過一個月的風吹,醬肉已經硬得像一段老紅木了,細嗅之下,有一股濃郁的醬香味。如果遇到天氣轉熱,它又會散發一種酸溜溜的味道。
醬肉用大火蒸后切片,是待客的佳肴,如果是自己改善伙食,則割一小塊下來,切片,與青菜一起炒,肉紅菜綠,還未開口嘗就已賞心悅目了。大雪天,蔬菜斷檔,母親切幾片醬肉放在煮至收水待烘的米飯上,飯熟,肉也焐熟了。盛飯時我故意挑有零星醬汁的那部分給自己,那也是比白飯香多了。因為醬肉稀少,規定只能吃一兩片而已,但因為少,味道特別的鮮美。我們有個廣東籍鄰居,他們用醬肉燒臘味煲仔飯,當那股香味轟轟然地躥出來時,我真的是垂涎三尺。整整二十年后,有一次我在外開會,中午突降鵝毛大雪,出租車也叫不到,轉身躲到福州路一屋檐下,一股香味正好從門縫撲鼻而來。原來到了杏花樓,一樓店堂正在供應廣式臘味煲仔飯,就不假思索地沖進去要了一份,臘肉當然不少,飯也煲得顆粒分明而且有勁道。那一頓午飯吃得真香,只可惜沒有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