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海作家協會理事,《新民周刊》主筆。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小說創作,兼及報告文學和散文、影視作品。出版有長篇小說、中短小說集、散文集20本,包括四本美食隨筆集。
老北京的打鹵面經由唐魯孫、梁實秋、汪曾祺等老前輩的宣揚,早已名聲在外,但在我的嘴里,沒法跟蘇州杭州的寬湯面相比。北方人實在,面也實在,打鹵面就是一砣面盛在大碗里,澆上自家調和的鹵,鹵里有豆芽、黃瓜絲和金花菜等,若再拌些雞絲肉絲什么的,吃時剝幾頭蒜,算是待客的高檔材料了。湯不寬,鮮味也就差多了。唯一讓我稱許的是鹵汁,有醬香味。朋友說了,拌鹵汁需要放一定比例的面醬和黃醬,醬好不好,決定了鹵汁的質量。“現在,好的黃醬也難買了。”
上海如今沒有醬油店了,調味品都集中在超市銷售。傳統的甜面醬和豆瓣醬是袋裝的,但總被冷落在一邊。現在的年輕主婦是不大會用醬燒菜了,光知道一味地往菜里加辣椒醬,吃冷面吧,也挑一筷花生醬。
我小時候,醬可是燒菜的主力調味品。拿一只小碗奔醬油店,兩分錢的甜面醬,三分錢的豆瓣醬,就可以燒一碗很香的醬了。這碗醬里的內容由豆腐干丁、肉丁、毛豆子、青椒丁等亂哄哄的東西組成,但味道交關。如果舍得放油的話,碗沿亮著一圈明晃晃的紅油。吃飯,吃面兩相宜。現在,我家里還經常燒一碗醬來紀念過去的日子。此外,醬還可以燒醬爆茄子、醬爆雞丁等上點檔次的菜。
說起來,醬在咱們大中國的出現,歷史非常悠久。傳說是周公所創,還有一種傳說是西王母傳與人間的,這當然更搞笑了。但當時的醬,并非今天的調味品,而是用肉加工制成的菜。將新鮮的肉塊剁碎,用釀酒用的曲拌成,裝進容器。容器口用泥封好,放在太陽底下曬兩個七天,待酒曲的氣味變成醬的氣味就可以食用了。這種肉醬,當時稱為“醢”。用大豆做醬,是在漢代以后。唐代以后則開始以麩作醬,以白米舂粉作醬,豆和面混和也可做醬。中國的這口醬缸開始蔚成大觀。
小時候,母親也做過醬。整個過程至今歷歷在目,充滿科學實驗的情節和科幻電影的懸念。
那是在三伏天,母親將面粉揉成團,做成一個個手掌大小的餅,放在開水鍋里煮熟,撈出后放在一個木桶里,蓋上被子。緊焐幾天后一打開,嚯,面餅都長出長長的綠毛,情狀非常駭人,我當場發誓打死也不吃這個東西。但母親很有信心地笑笑,然后將長毛的餅分裝在好幾個缽斗里,上面蓋一塊紗布,搬到陽臺上暴曬。
大熱天的日頭很生猛,幾天后,缽斗里的面餅慢慢變成淺褐色了。然后隔三差五地兜底翻攪,讓陽光照到角角落落。再過幾天,母親就讓我到陽臺上值班,揭開缽斗上的紗布,讓面餅徹底享受日光浴,并防止野貓的襲擾。在我的工作時段里,野貓倒沒有出現,但金龜子常常飛來,嗡嗡地巡回幾圈,冷不防地扎進缽斗里,掙扎幾下,再也起不來了。金龜子是書面語言,口語里稱“金蟲”。它們頭部呈鋼藍色,翅膀在陽光下閃爍出金色的光芒,美麗極了。想不到它們對像牛糞一樣難看的面醬如此感興趣,不惜以零式轟炸機的姿態作一俯沖。
大概兩個多月,深褐色的面醬做成了。自己做的醬散發出沉郁的香氣,在廚房一角敘說著大戶人家瓜迭綿綿的身世。舀上一碗,與茄子共蒸,與豇豆共蒸,是寒素生活的調劑。若是蒸肉,味道更佳。小塊的五花肉浸透了醬味,香腴鮮美,只是吃著吃著,會吃出一只金龜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