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那家大餅油條攤子竟不見了。它擺在一家西餐店門口,是西餐店的地盤,餐廳開張時未見身影,過了一陣才出現(xiàn)。大概上午閑著也是閑著,不如租給人家既有生意又帶人氣,大餅油條和西餐混搭和諧。此間正缺少大餅油條,馬路對面的麥當(dāng)勞早餐終究無法常吃,不合脾胃不說,價格也不夠市井,如此每天早晨的長隊是大餅油條攤一景。早上大餅油條一副,日常調(diào)子;中午朋友小聚西餐,換換口味;自然過渡,毫無掛礙。
怎么說不見就不見了呢?是否和西餐店的合約到期了,還是西餐店漲了租金,小攤無法承受,不得而知。雖然不是必然的天天飲食,突然失去了那種熟悉的滋味,還是多年比較下來的好口味,悵惘。這家的油條倒還尋常,大餅別有機杼,其一恢復(fù)傳統(tǒng),明爐現(xiàn)烤,紅彤彤熱烘烘地看著師傅從爐膛里取出,先就調(diào)動起了味蕾;其二做工傳統(tǒng),面揉得筋道,烘烤火候合適,不焦不生,芝麻和面香剛剛好均勻發(fā)散;不過分松脆以至散了形,亦非軟塌塌散了香脆之神韻,無論白糖甜餡還是蔥花咸味,就是一個合適。看著一個個大餅烘出來,本地人就好這一口,不似廚房里早已擬就的,到時回回爐修繕修繕,到底過了時辰。
當(dāng)然,再好吃的大餅總嫌分量不夠,必得和油條合作,方顯滄桑歷經(jīng)之優(yōu)良本色。大餅松脆略干,油條一碰即破的油脆,正好調(diào)和了干香,味蕾和口腔方能喜納,此時適時再補一口豆?jié){,潤滑而下,這一口大餅油條才算完美地從前臺到后座,完成感受、滋味而受用的過程。也嘗試過大餅和培根的組合,甜香和鮮咸中和,干和潤參差,雖然少了油條之脆松油潤,也還不壞。中西文化不必吆喝,在味蕾之下自然一體,以人為本。當(dāng)然,無論如何組合,滿餅的芝麻悉悉嗦嗦?lián)渎渥烂娴厣鲜请y免的,或許還在齒縫里藏著,吃相欠雅,還好在家享用,充分回味平常食物之甘;若在某某豆?jié){店品嘗,襯個碟子,基本可以免于失態(tài),當(dāng)然臨走前取化妝鏡探視為妙,否則班車上見到熟人張嘴打招呼,芝麻夾縫現(xiàn)身,自己還未必知曉,尷尬了平日精心打造之白領(lǐng)麗人形象。盡管如此,可以不每天大餅油條,隔三差五的,就要想念,念那股烘烤的面香和滋潤油香的糅合,平平常常的點心,雖油脂較高(不過,豆?jié){中豐富的賴氨酸和油條內(nèi)充分的甲硫氨酸正好互補,營養(yǎng)成分也齊備了,這就在口味之外為豆?jié){油條的組合提供了營養(yǎng)學(xué)的詮釋),卻讓感官牽掛。
大餅基本上愿意和油條從一而終的,與培根的邂逅一般只是飲食者的紅杏出墻,與大餅的主觀意愿并不相干。油條似乎比較多情,牽個手飛個媚眼,油條和煎餅就時常十指緊扣,甜面醬和蔥花雞蛋一起見證。其實當(dāng)油條被煎餅擁抱時,早已遠離熱氣騰騰,身子骨實在很松軟,和煎餅一起也就添個油香,還香得頗為模糊,遠非松脆時候那般利落分明。但奇怪,煎餅之軟,油條之軟,軟和軟相遇,倒是一派軟香了,關(guān)鍵是煎餅熱火,油條雖冷,也不好意思不融化了。面醬和蔥花的及時幫襯提味,兼及雞蛋化合滋養(yǎng),煎餅油條也是這個城市的早餐一時無兩的選擇。
上世紀(jì)90年代住在淮海坊,街口就有個煎餅攤,本地阿姨掌勺,一籮筐油條,一籮筐雞蛋,面醬一缸,蔥花一缽,面粉糊一大盆。但見阿姨身手靈敏,一勺面漿大鐵板子上一圈下來,煎餅成型,左手撒蔥花、面醬,最后油條裹入,右手鏟,左手卷,一副煎餅油條完成,顧客早已將錢投入攤檔錢罐中,零找自己拿,阿姨看似不經(jīng)心,其實一切都在掌控。蔥花多點,好的好的;面醬多點,好的好的;兩個蛋,當(dāng)然更好了。阿姨的攤子前總有人候著,周日偶爾見妙齡女幫忙,是阿姨的女兒。曾經(jīng)對街口又出來一個煎餅攤子,似乎還是本地阿姨的生意好,那家的面醬太咸,油條太老,阿姨左右手忙乎偶爾不忘說幾句:“我的油條是專門訂的,面醬是我自己調(diào)味的,肯定好吃的。”秋冬晨早,吃一副煎餅油條,溫軟得很。
煎餅油條當(dāng)然非江南特產(chǎn),北方也多見。很多年前,在唐山,吃過街邊小攤的煎餅油條,只是餅略硬,油條太韌,牙口難以消受,只是看著倒挺香的,有股子熱乎勁兒。
國人吃油條是歷史悠久了,民間尚有“油炸檜”之說,是南宋時杭州百姓憤怒奸相秦檜殘害岳飛等抗金英雄的生動傳達。少時還聽外婆稱油條為“油炸檜”,歷史從來不是空洞的,家長里短的盡在其中。當(dāng)然,吃著吃著,就不那么油炸秦檜了,一種點心罷了。兩相一絞,入油鍋,瞬間膨大,鍋邊的候客難掩欣喜,人間的歡喜大概就是這樣一個個凡俗瞬間。
曾經(jīng)有一陣是不敢吃油條了,做油條的飲食店似乎越來越少,讓位于街邊小攤。地溝油、肥皂粉等聞所未聞的油條制作“工藝”一再讓人訝然驚魂,越是膨大松脆的油條越是可疑,無行不良攤販自毀生意之余,也幾乎要毀掉人們?nèi)粘I罾镆稽c點歷史悠久的小小喜好。買油條兩頭掐掉路上先吃掉,是周立波“笑侃上海三十年”的回憶。父親發(fā)工資之翌日,常備節(jié)目是令我們一早上街買十根油條,每人兩根的豐美是我的少年記憶。其實一根足夠,但兩根過癮,美味得以延長。外婆總節(jié)省下一根,中午切小段沖醬油湯,油條醬油湯好像是上世紀(jì)60年代生人的少年共同記憶,如今可笑可侃,笑聲里酸酸甜甜,當(dāng)時倒也無所謂,油條湯就秈米飯,味道也很好。冬天早晨的竹淘籮,油條冒著油的煙氣,快步緊趕回家去,忍住先咬一口的愿望比抗冷顯然更需耐力。
上世紀(jì)90年代的某一天,聽一位時裝攝影師心滿意足地說晚上去吃豆?jié){油條,家常早點到了都市華燈夜,仿佛也閃爍著霓虹里的蒙,原來臺灣商人已經(jīng)把大餅油條店開到了上海,還日夜?fàn)I業(yè)。店堂干凈明亮,油條炸得金黃,坐下來慢慢品嘗松肥油條和甜咸豆?jié){,是可以不必那么急切的,是可以氣定神閑。只是似乎少見大餅,更何況明爐烘烤,唯見臺灣蔥油餅差強人意,但與油條親密接觸,味道終究不同,缺了大餅的干香松脆,油條的優(yōu)勢發(fā)揮再好也無法深度體味;蔥油餅的濕度和油條的油潤感相似度較高,反而各自湮沒了。
冷凍食品也不愿意放棄油條陣地,號稱放心油條,無含鋁的膨松劑,樣子短小玲瓏,烤箱加熱即可食用。倘若無現(xiàn)炸出爐之比較,冷凍油條還是可以接受的,聊勝于無,伴家制豆?jié){,油條豆?jié){總還是意思到了,只是那種油脆的感覺無法溫習(xí),還是遺憾的。況且冷凍食品要做出明爐大餅的香氣撲鼻,估計為難了現(xiàn)有技術(shù)。技術(shù)不是萬能的,否則手工之潤澤如何溫暖人心,食物的芳香到底和手澤人情生息相和。
城市越來越大,衛(wèi)生保質(zhì)的大餅油條攤子卻是越發(fā)萎縮,居民區(qū)附近有家口碑不錯的攤子已是生活里的小小滿足了,畢竟一本正經(jīng)地要上連鎖餐店吃大餅油條頗不符合一般人之早餐習(xí)慣。當(dāng)然大餅油條非不可替代之物,饅頭、面包、牛奶一樣早餐,可是人的味蕾是和記憶纏綿的,身體會想念,靈魂也會想念,莼鱸之念是味蕾而文化的符號,日子里有這樣一副大餅油條,再添杯豆?jié){,保持著當(dāng)下和過往的聯(lián)系,身體和心情都在人間溫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