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不自殺

他的朋友小孫死了，老趙也死了，面對現實的種種壓力，他也想到了死。女兒的溫情瓦解了他必死的決心，一場不期而遇的災難卻讓這個小人物完成了和現實最極致的較量。這到底是一場怎樣的較量?

他的朋友小孫死了。

小孫前天還來找過他，記得對他說了好多話。他正忙著，為局長趕寫一篇講話稿，轉天就用，手頭一點可參考的資料也沒有，急得他腦門兒直冒汗。所以，小孫的話他一句也沒聽進去，只感到小孫開始很氣憤，后來很委屈，再后來又很傷心，好像還掉了幾滴眼淚。他被稿子憋得心煩意亂，沒有心思顧他。誰都知道，他天生是個慢性子，不適合干急活。可領導不管，領導要的是時間，是滿意，是那些讓他永遠也做不到的和領導一模一樣的思想，一模一樣的構思，一模一樣的語言，一模一樣的逗點和句號。他一邊寫稿子一邊和小孫周旋，盡管大腦在百分之百地抵御小孫那些惡劣情緒的感染，但畢竟一心不可二用，弄得他還是出了不少錯，就連領導經常用的把他的耳朵都啃出繭子的精言妙語，他瞪著大眼珠子，愣是想不起來了。老天作證，他從未和朋友發過火，今天怎么也忍耐不住了，他運足了勁兒，越想越覺得不發一場大火兒是不行了。于是，他胸口發熱，像火一樣地燃燒，并迅速向周身擴張，熱到了腹、熱到了臉、熱到了腳、熱到了手……就在他馬上要“炸”開的一剎那，他突然聽到一個“死”字，腦子像遭電擊似的一抖，頓覺清醒了許多。他定了定神兒，開始觀察小孫。頭發亂了，腦門兒灰了，眼睛鼓了，兩頰癟了，下頦尖了?？磥碚娴挠袉栴}了。此時，他的心情倒平靜下來，把目光移向小孫呆滯渾濁的雙眼，試探著問:“你也想死?”

“嗯，想死!”

“不死不行?”

“不行!”

“真的不死不行?”

“真的不死不行!”

“那你也不能死。”

“為什么?”

“我得和老趙商量商量?！?/p>

“商量我也得死。”

“你必須等我們商量完了再死?！?/p>

“那你們就快點，我可等不了多長時間。”

“行。兩天。”

送走小孫，他再也坐不住了，一溜煙兒地跑到老趙的公司。老趙不在，他又追到老趙的家。老趙家的屋門四敞大開，只有老趙的女人和孩子在吃飯。這時，他已疲憊不堪，四肢抽去骨頭一樣癱軟。但腦細胞卻異?；钴S，如同一群關在籠中的野貓，驚恐、兇虐地嘶咬。思緒也像被狂風卷起的雪花胡亂無序地堆積，壓得他喘不上氣來。他找了把椅子，坐在她們對面。她們似乎并沒發現他，照舊頭也不抬地吃自己的飯，兩張嘴同樣呆板機械地翕動著，唯一的差別，就是張時一大一小，合時一粗一細，而且，張合錯落，節奏不一，聽上去如同一鈸一镲，叮當亂響，引得他口中漲滿，牙根子發癢。他不想打擾她們的吃興，便順手拿起一根牙簽，把所有的牙縫剔了個遍，然后把牙簽捏在手里不停地折，先把它一折為二，再把它二折為四……他清楚地記著一位哲學家說過，物質是不滅的，它無限大也無限小。由此，他認為牙簽比人更偉大，因為它永遠可分，你可以這樣不停地折，一年、十年、百年也折不到最小。老趙的女人和孩子只顧吃飯，也不理他。他就不停地折那牙簽的殘渣，兩眼卻像老趙的女人唇邊的黑痣一樣死盯著她的嘴。當她把三碗米飯都撥進嘴里時，他為老趙驕傲地笑了，多好的女人啊，不挑食，有什么吃什么，吃什么都長肉。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有一粒米掛在了老趙女人寬厚的唇上，隨著她有力的吞嚼，上下抖動。這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心中暗想，老趙的女人決不會輕易丟掉這粒米，他憑借豐富的想象力，預測起這粒米的命運。她或許用筷子沾進去，也許用手背抹進去，其實最好的法兒是用舌頭舔進去。他見過狗的舔法兒，伸出舌頭靈巧地一轉就卷進嘴里了。他納悶，這又不是狗的專利，她為什么不用呢?他越看越著急，本能地站起來要幫幫她。可偏偏在這時，米粒悄然滑下，落在她右腳的拇指上，看上去她滿不在乎，這倒讓他大失所望。當她張圓了嘴打哈欠的時候，他已經無比地討厭她那張嘴了，他認定那是一口棺材，在它把足夠的米粒吞下去之后，也會把她自己裝進去。他沉默不語，看著她終于放下了筷子，用手背抹嘴角的時候，他才站起來，不失時機地問道:“嫂子，老趙呢?”

“死了。”

“死了?”

“死了!”

他看了一眼老趙的女人，搖了搖頭，他實在不相信老趙會死。因為，老趙的胸毛就能證明他有旺盛的生命力。老趙考證過，他是猴子變人最晚的一撥，他的祖上比人家不知少了多少輩，吃了大虧，他決心要多活幾年，幫著祖宗往前趕趕，為本族的人積點陽壽。再說，小孫的事兒人命關天，他還要向老趙討教救人之策，老趙能不和他打個照面就死嗎?他在屋子里轉了一圈，右眼的余光在沙發下停住了，后面像是有一只腳，還輕輕地顫動，似乎正和著音樂有節奏地敲打地面。這無意中的發現，讓他欣喜若狂。他急忙伏下身子，用下巴拱著地，先是一只手摸，沒摸到;然后兩只手進去拽，還是拽不著。他索性從地上爬起來，擼了擼袖子，運足了勁兒，把沙發搬出來。他又失望了，在厚厚的塵土里，歪放著老趙女人的一只破皮鞋，別無所獲。他掃了一眼老趙女人寬闊碩大的屁股和偎在她胯下數著米粒吃飯的孩子，背過手捶了幾下腰，又倚著門坐下來，向她們表示出不等到老趙誓不罷休的雄心大志。這時，他隱約看到老趙女人的屁股在笑，那孩子也斜著眼兒成心把牙咬得咯咯直響，攪得他心神不定。他心想你們神氣什么，物質是不滅的，老趙就是死了，也只是從一種物質形態轉化成另一種物質形態，不管他變成什么東西，哪怕是蟲子，他也要等它回來商量小孫的自殺問題。功夫不負有心人。門外雞不叫狗不咬了，屋內老趙的女人連肚臍眼兒都發出了鼾聲時，老趙低著頭回來了。他像見到了救星，一把拉住老趙，嗓子卻哽咽著說不出話來。老趙臉色冰冷，不耐煩地甩開他的手，說他心煩，就往沙發上一栽歪，心不在焉地瞇著眼，兩腿側曲在沙發上，手無意識地機械地搓著腳指頭縫里的皴。他從心里佩服老趙，人家畢竟是大公司的大經理，見過大世面，做什么事兒都很講究，就是搓腳的動作也十分合理，食指和中指各有分工，從左到右，從上到下，從外到里，不停地做著勻速運動。他看了看墻上的鐘，發現老趙真神了，他搓每個腳指縫的時間正好十秒，做完一次，再重新開始。當老趙實在搓不到東西了，用胳膊支著沙發坐起來，兩手搬起腳上下左右看了半天，才有些遺憾地放下去。這時，他見老趙的臉上不那么難看了，喘氣也均勻了，就湊過去，囁嚅著說:“老趙，小孫想死?！?/p>

“誰不想死啊?”

“我是說他想自殺?！?/p>

“是啊，我就不想自殺?”

“他這么年輕，不該死。”

“那我就該死?”

“不，你更不應該死?！?/p>

“混話，不死行嗎?二百多萬，還有那個小娘們兒，都讓那狗日的拐走啦?！?/p>

“誰呀?”

“二蛋。”

“二蛋?他不是你小舅子嗎?”

“要不說他是狗日的呢。”

“我不管你的事兒，可小孫要死，你得勸勸他。”

“甭勸，讓他死。”

“讓他死?”

“你真笨。甭說別的，他當了十幾年的計劃科長，現在沒事干了，各科室都不要他，只能下車間。他是個要臉面的人，你說說，他不死行嗎?”

他想了想，覺得老趙的話也對，俗話說人要臉樹要皮，既然沒有臉面了，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死也許是人的一種需要。他告別了老趙，不知不覺地回到單位。科里的人齊刷刷地抬起頭，像看魔術一樣目不轉睛地瞅著他。在人們弄清確實是他之后，才湊過來七嘴八舌地問他這兩天去哪兒了。是不是去黃山旅游了?山上的云多不多?見沒見到迎客松?買回幾塊歙硯?給大家帶回了什么禮品?要不是科長的幾聲干咳，他還不知道科長就在他身后，圍著他的人也不會像麻雀似的散去。他扭過頭，見科長拉著臉子，看也不看他一眼，他已感到不對勁兒，就徑直走向那張比別人略微寬大些的辦公桌。儼然是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耷拉著腦袋，屏住呼吸，等著家長訓斥。他感到科長在用眼角看他，不然，腦門子上不會那么癢癢。科長也以他從未有過的沉穩，慢吞吞地抽完一支煙，才欠起身，深深嘆了口氣說:“你呀，越是關鍵的時候越掉鏈子。你的事我管不了啦，去吧，你自己跟局長解釋去吧?！?/p>

啊——他幾乎嚷出了聲。突然想起為局長寫的講話稿還鎖在自己辦公桌的抽屜里，他惡狠狠地舉起拳頭，照著自己的太陽穴擂了兩下，咳!真是個豬腦子。他急忙跑到自己的桌前，哆嗦著打開抽屜，拿出那沓厚厚的稿子，一陣風似的跑進局長的辦公室，畢恭畢敬地把講話稿放到局長批閱著的文件上。

開始，局長正沉浸在上級文件里，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等局長定下神兒來，他又慌了神兒。他驚奇地發現，局長的身子在膨脹，就像電影里的特技鏡頭，變成了頂天立地的巨人，那山嶺一樣凹凸不平的大臉，眉毛豎著，鼻尖挺著，嘴角咧著。最讓他害怕的是那口被煙熏黃了的牙齒，如同一把把長著銅銹的尖刀，示威似的上下飛舞。他斷定這就是最后要他命的真玩意兒。想著，他下意識地退了兩步，可還是晚了，只見局長的手一揚，他的稿子化為無數星星點點的雪花，從他的頭上飄落下來。不一會兒，地就白了，漸漸覆蓋了他的腳。也許是條件反射，一股冷風鉆進他的涌泉穴，好像一條冰冷的蛇，不管不顧地往上爬，順著小腿、大腿、腹腔、胸部一直攻到頭頂。他猛然打了個寒戰，身子龜縮著矮了許多。這時，他才真正意識到一切都完了，苦苦追求的副科級職務，連續兩年的考核優秀(再有一年就能升一級工資)，還有那忍氣吞聲二十年給同事們的好印象，都隨著雪花無聲無息地不可挽回地永遠地無情地飄落了。

咣!使他心驚膽戰的關門聲，割斷了他與局長在感官上的交流和撞擊。咣!咣!那聲音還在耳朵里響，他開始討厭關門聲，也討厭門。他想人類最早的門肯定是壞人設計的，它是個人利益無限擴張的產物，如果人們心底無私，相互之間都坦坦蕩蕩，還關門干什么?還要門干什么?進而他推論出:沒有門的世界是無比美好光明的世界，生活在沒有門的房子里的人，才是純潔的坦誠的大公無私的人。這該死的門只要存在一天，人就有私心，人就有奢望，人就有罪惡。咣!咣!咣!那聲音似乎成心和他作對，越來越響。對門給予的欺辱，他忍無可忍，又不得不忍，因為他已經徹底意識到，自己絲毫沒有擺脫它的力量。他在絕望中想到了老趙的煩惱，想到了小孫的遭遇，想到了人生的艱辛，想到了死。此刻，他卻精神一振，心想死不也是對付門的方法嗎?也許是唯一能夠徹底解脫現狀的最好方法。說不定小孫已經成功了，老趙在為之努力，自己為何不試試呢?對，死!他決心要死，要親自享受自殺的滋味。他原以為怕死是人的本能，可當你真心要死的時候，死又是那樣地誘人，簡直讓你急不可耐。門外陰沉沉的，一股冷風迎面撲來，吹得他心底冰涼，他捏緊衣領，佝僂著身子走出機關大門……

說來也怪，剛才還像灌了鉛似的雙腿，在空曠的馬路上變得越來越輕，腳步也越來越快。漸漸地，他感到自己的腳離開了地面，輕飄飄地飛起來，就像一只斷了線的氣球，在灰蒙蒙的天空漫無邊際地游動。飄過一條河，看著洶涌翻騰的激流，他覺得到了理想的歸宿。把自己溶于水——潔靜。可又一想，讓家里人上哪兒找尸體呢?不行，還是換一種死法吧。他繼續向前飄，不一會兒，又飄到一座高高的大廈頂上，他往下認真地看了看，下面有樹叢綠地，心想這個去處也不錯，把自己融于地——溫馨。但掉到水泥板上怎么辦?那樣子一定很難看。這也不行，別嚇著老婆孩子，讓人厭惡……他飄啊飄，不知飄過了多少大街小巷，不知不覺飄回了自己的家。當他推開家門時，頓感踏實許多，猶如一艘遠航的帆船駛進了港灣。寧靜的小院，喚起他無際的遐想和期望，他不由得長長地吐了口氣，全身漸漸放松下來，并為自己剛才的念頭嚇了一身冷汗。他懲罰性地在自己的大腿上擰了一把，暗暗提醒自己，決不自殺。

屋子像罐頭盒一樣，擠滿了人，顯得小了不少，除大哥大嫂三弟外，還有一些親戚和朋友。他們天南地北，有說有笑。一見到他立刻鴉雀無聲，而且個個神色木呆，如同見了鬼，張著嘴瞪著眼直愣愣地看著他。他心想，今天怎么了?這些人怎么了?是不是得了傳染性神經病，連戶主都不認識啦。他有些生氣，盡管他們沒話找話地和他說話，他卻理也不理地走進里屋。哦?不對勁兒，他的女人在哭，孩子也哭，見他進來，她們的哼嘰聲齊刷刷地停下來。一大一小，矮矮的個兒，白白的臉兒，紅紅的眼兒，像兩只等待他喂食的小白兔，不約而同、不顧一切地奔過來。他判斷可能家里出事了，就抓住女人的手，用眼角掃了一圈在場的人，急切地問道:“怎么，出事兒了?”

“沒……噢。你回來就好了，大伙都為你擔心?！迸说哪橂[約泛紅，嘴角藏著一絲別人難以覺察的微笑。

“爸爸，你怎么才回來呀?”女兒心滿意足地責備。

“你到哪兒去了?讓這么多人為你著急。”說著，大哥重重地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真是的，那么大的人了，越來越不著調兒!”大嫂的嘴撇得老長，在黑影里不住地嘟囔。

“純粹是個神經病?！比芏自诘厣?，吐了口唾沫，不懷好意地說。

“咳，都別說啦。回來就行了，回來就行了?！辈恢l嚷了兩句，屋子里又熱鬧起來，大家說著、笑著，三三兩兩地散去了。當只剩下自家人的時候，屋里又慢慢靜下來。他感到大家的目光依然聚集在他身上，看他們那股嚴肅勁兒，就像正要集體審判一個等待死刑的犯人。他的腦子又開始脹痛，使他再次陷入疑惑不解的狀態，是他們不希望自己回來?還是自己回來得不是時候?他抬起頭，想從別人的目光中尋找答案，可他又失望了，他所得到的是一盞盞發出冷光的藍眼，這讓他想起了從未見過卻使他心驚肉跳的狼，也許他們早已商量好了如何分食自己，正待機行事。想著，盡管他故作鎮靜，但額頭越來越亮，細細的汗珠再也掩蓋不住內心的恐懼和煩躁。他有所準備地往墻角靠了靠，捏緊拳頭，試探著問道:“你們要吃我?”

“不是，我們擔心?！?/p>

“為什么?”

“小孫死了。”

“嗯。他和我商量過?！?/p>

“老趙也死啦?！?/p>

“啊?說說得了，他還玩真的。”

“真的，也是自殺?！?/p>

“我知道?！?/p>

“朋友歸朋友，你比他們明白，可千萬別學他們?！?/p>

“這你們放心，我已經想通了。決不自殺?！?/p>

“那你為什么不回家呢?”

“心煩，我想在外面玩玩。”

“真不要臉，說露餡了吧!”他的女人瘋了似的從后邊躥上來，一把抓住他的前胸，大聲嚷起來:“大哥大嫂，你們可都聽清了。不瞞你們說，我早就知道他有外心啦。他經常不回家，要不是局長派人來家找他，咱還真以為他在單位加班了。今兒個，當著大哥大嫂三弟的面，誰是你的小老婆，你必須說清楚。天哪——我怎么才知道啊，也許人家早弄出孩子來啦，我可怎么活呀……”

他還沒反應過來，女人就沒鼻子沒臉地撕了他幾把，哭著、喊著、鬧著拽著孩子勢不可當地回娘家了。那女人仿佛一下變成了鮮花，其他人就像一群趕花的蜜蜂，呼啦都追著走了。屋子重新靜下來，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他那些被女人趕走的思緒，如同爭食咬散了群的狗，又都夾著尾巴溜回來。他讀過《圣經》，是當作文學名著讀的，當時，上帝并沒有引起他的興趣?，F在，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上帝，想起了原罪說。不然，人生為什么這么艱難?人類社會就是波濤翻滾的大海，人們各持小舟，隨風漂蕩，誰能知道駛向何方?誰能說清翻于何處?他從小失去父親，為了生活四處奔波，四處碰壁，飽嘗了世態炎涼。有人說家是幸福的港灣，他就在夢中戀愛，夢中結婚。等他醒來時，粗野取代了溫柔，世俗戰勝了高雅。他曾罵過上帝，為什么造得人表里不一，前后不同?？伤裁靼祝系壑皇莻€不負責任的商品制造商，一旦把商品推銷出去，就再也不管了。于是，沒完沒了的猜疑，沒完沒了的爭吵，沒完沒了的折磨。波浪式的家庭危機常逼得他沒有退路，可父母為他栽種的軟弱基因又使他不得不退。就在這反反復復中，他逐漸失去了尊嚴、失去了信賴、失去了親情、失去了完美。付出這么大的代價，他不情愿，但無力抗爭。他再次感受到世俗太強大了，局長太強大了，女人太強大了。此時此刻他更加理解了老趙和小孫，既然早晚被強大壓死，還不如自己主動擺脫強大。想到這里，他下意識地站起來，看了一眼掛在墻上的結婚照，終于下定了決心，他要像老趙和小孫那樣去創造自己一生中最勇敢、最自主、最有氣魄的時刻。他是個慢性子，考慮問題一向全面。這一次，他也不想辦得太隨便、太簡單、太草率，馬馬虎虎、湊湊合合不是他的性格。再說，這可是最后一次做事了，他要求自己必須理智地分析、比較出一個最佳方案。他找來一瓶安定片、一段電線、一根繩子、一把菜刀，慢慢坐下來，朋友般地和它們一一對話。他似乎與它們都談得來，各有各的優點，各有各的不足。他又猶豫了，選擇不出哪種方式更適合自己的性格，愛撫地摸了這個摸那個……

丁零——電話鈴聲，如同一把利劍斬斷了他的思維。是他女兒打來的，讓他去姥姥家接她。他知道又是女人在搗鬼，這種小把戲他經歷多了。他苦苦地笑了笑，心想，女人才是世界上最難捉摸的動物，她們該笑的時候哭，該哭的時候笑;該哄的時候打，該打的時候哄;該閑的時候忙，該忙的時候閑;該簡單的時候復雜，該復雜的時候簡單……相比之下，男人卻自古多混蛋，用自己的標準和觀念去衡量、理解女人。為女人傾心，為女人做事，為女人利用。不要說凡夫俗子，就連歷史上那些自以為不可一世的英雄，有多少不是栽到了女人的腳下，為了最不值錢的女人，毀掉了自己的榮譽、地位、江山乃至生命。捫心自問，他已經不留戀女人，不留戀領導，不留戀生活……但他依然留戀孩子，女兒還小，而且她是無辜的。此刻，他突然意識到不能為了女人去傷害孩子，這太不值得，對，差點因小失大。不!不能自殺!決不自殺!

頓悟，像一只巨大的手，把他從懊喪的泥潭中拉出來。他猛然站起身，揮起雙臂把那些可怕的東西掃到地上，隨之，他也掃去了自己的抑郁和軟弱。窗外起風了，刮得玻璃沙沙亂響。他又想起了女兒的電話，那清爽、柔和的聲音，使他聯想到春天的太陽和山間緩緩流動的小溪。他十分強烈地感到不能沒有女兒，一刻也不能，那是他的未來和希望。他要立刻去接回女兒，讓她永遠留在自己的身邊。這突然襲來的沖動，如同給他注入了無限的能量，催促他不顧一切地沖出屋子。風更大了，還夾著冰冷的雨絲四處亂甩。小路——刷、刷、刷，樹葉——嘩、嘩、嘩，屋檐——啪、啪、啪，滿世界都是風聲雨聲。他沿著小巷只顧往前走，似乎什么也沒有聽到，什么也沒有感覺到，整個腦子里只有女兒，只有迫切見到女兒的愿望。霎時，一陣風打著旋兒撲過來，他感到眼前一亮，覺著天塌了似的砸在他的頭上，隨著花盆的破碎聲，他沉重的身體，伴著那潔白的菊花飄然倒下……

當人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走到了人生的盡頭。據在場的人回憶，他的嘴角始終掛著一絲微笑，沒有煩惱、沒有痛苦、沒有遺憾。更讓人奇怪的，當心電圖走成一條直線，醫生宣布他死亡之后，他的嘴唇又哆哆嗦嗦、認認真真地迸出四個字，為還活著的人們留下了一個永遠解不開的謎。

“決-不-自-殺!”

作者簡介:

張福林，男，河北黃驊市人。1956年生，當過農民、工人、教師和機關干部。1979年畢業于河北大學哲學系。1985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曾在《無名文學》《小說林》《小說界》《小小說選刊》等文學期刊發表小小說多篇。1988年，小小說《脖子》在黑龍江小小說大賽中獲二等獎。2002年在山東《時代文學》第六期發表中篇小說《花樣子》?，F為滄州市文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