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索,或時間之詩(組詩)

葡萄

愛。——

然而如何能愛?它們抱成團;

除非你愛那

滾落到別處的一個。

然而，那是行將腐爛的一個;

仿佛唯有腐爛，

才能使它獲取一種奇異的

逃脫群體的力量。

那些生澀的、紫皮嫩肉的、汁

液飽滿

像水蛭，

緊緊吸附于藤條之上。

它們抱成團，

從未思慮獨自出走。

葡萄架下，我沉思星空之永

恒以及

一種叫水的宗教;

一陣風吹來，

我的頭顱滾落出去，恍若又

一顆

從家族之藤上敗落的葡萄。

這毫不奇怪——

市場上，葡萄從來都是以串

出售，

而不是論顆。

井:遺忘之渴

井，

藏匿在一只柳木桶底部，

一個缺邊的

搪瓷大碗底部。

那兒，故園有一個

總是在夜半悄悄擰開的

月亮的閥門——

只一滴，

哪怕僅僅是

憑借夢之舌頭嘗到的一滴，

身體便被睡眠鑿成一口井，

沁滿故園清甜的井水。

噢，遺忘之渴!

多少年后，

當他從貼身的補丁中摸出一個純棉的井口，

歲月清涼、幽深，

但已干涸。

反對

這是一爿

草葉壓垮的天空。

這是一粒稗子擠破的谷倉。

這是一個轆轤，已被水磨破。

這是一扇風腌漬的窗子。推

開它，

可以看見對面山上

正在霧中化緣的

寺廟。

春天，我學會了遺忘。

學會了許諾——對那永難兌

現之事。

噢，在一冊浩繁的夜空，

我閱讀過多少星星的故事，

現在，除了一張月亮的插圖，

我已記不起

有多少流星從我臉上滑落。

這是被蚯蚓拱動的

一塊碑石，它曾像夢魘，

壓住我年少喪父的失眠。

這是一片瓦，已被雨蛀穿。

這是我曾經孔武有力的身

體，如今老態龍鐘，

紙扎似的

搖晃，

仿佛一陣風，就能將其絆倒。

線索

——給我終身未嫁的三姑

這堆殘瓦，不是來自

某個傾圮的屋頂，

而是從塔中運出。——

隨著最后一記鐘聲被搬走，

在塔的頂端的

鐘耳里，

滾落出一本書。

——豎排，繁體字。紙張脆如蟬翼。

久無人翻，

蟲眼

隱現若蟬翼上的斑點。

你要找的線索，就在這書中。

它早先為一個女人所擁有。

十年紅塵苦。自從書被藏于

塔中，

那女人也就將自己

藏在了這塔一樣

肅整的書中。——

她的身世玄秘如書中線索。

鐘聲如線，裝訂起她每日的

閱讀:

而等殘瓦若月，

一枚枚

墊高鐘舌咬破的夜晚，

她折起一頁書，起身走下塔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