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16日黎明,西安發往北京的火車途經石家莊。窗外清寂的晨色中,影影綽綽的黃土地上,橫七豎八的鄉間小路,溪流似的淌進暗黑的村莊。旅客們相繼從沉睡中蘇醒過來,有—搭沒一搭地閑聊。漸漸地,晨光熹微。蒼天之下,散布的村舍仿佛大地上飄零的楓葉。我眼中似看見保定的站牌。啊,北京,我心儀已久的圣地就要到了。
28年前,也是秋天,心懷美好憧憬的我考進一所重點中學。去學校的鄉間道路充滿泥濘,那顆少年的心卻狂妄而激越。開學典禮上,老校長以四句詩作為講話提綱,引古論今,文采飛揚,言語中時時迸發出思想的火花:“中華文明歷史悠久,博大精深,璀璨奪目……今天,百廢待興的社會主義事業,需要千千萬萬個掌握新知識的人去建設,你們80年代的新青年責無旁貸……我們的學校就是為你們鑄就美好明天的登天梯。”老校長難抑激動的情感,以鏗鏘有力的“打進京、津、滬”結束了他的講話。是的,自那天起,同學們暗暗發誓,考進北京、天津、上海的大學去,為自己,也為了祖國。于是,—個個求知的身影出沒于教室、圖書館、實驗室。稀溜溜的玉米粥就著清水煮白菜,我們不覺得苦;煤油燈濃黑的油煙熏得鼻孔烏黑,我們不覺得苦;木板搭起的通鋪冷似冰鐵,我們不覺得苦;半夜充饑的干饃被老鼠啃吃了,我們不覺得苦。雖然一個個面黃肌瘦,但我們的內心是充實的,宛如饑餓的嬰兒,一頭扎進知識的海洋,拼命咂吮知識的乳汁。我們明臼,自己正奔走在通往北京的路上。命運之神總是會捉弄人。當我一門心思奮斗的時候,一場災難悄悄向我逼進,高三時的一場大病將我飛向北京的翼翅折斷,無可奈何沉寂于古城西安的一所學校。
“北京西站到了,旅客同志們,請帶好自己的行李,準備下車。”列車員輕柔的聲音舒緩甜潤。車廂內頓時騷動起來,旅客們紛紛從行李架上拿取自己的包裹,漸次向門口走去。下了火車,雙腳踏上北京的土地,面對茫茫人海,我的心緒莫名地慌亂起來。
這一幕,87年前湘西青年沈從文也曾經歷過。1922年,20歲的沈從文厭倦了湘西的逃學、軍旅生涯,向往著在北京能闖出一片新天地。然而,當他在北京下了車,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陌生和迷茫。向哪里去?路又在何方?事實上,剛剛經歷過五四運動的北京,新文化新思潮洶涌澎湃,陳獨秀、蔡元培、魯迅、胡適等竭力鼓動著新生的希望。可是,對沈從文來說,一個外鄉人是難有立足之地的。他先在湘西會館混住了一段時日,又輾轉去了西山熊希齡別墅旁的一間小屋,之后又租住在大學附近的公寓里,目的只是為了做旁聽生。“窄而霉齋”其實是間潮濕陰暗的堆煤倉庫。沈從文就是在那里寫出最初的一批作品,這些作品的命運似乎不濟。一個典型的掌故是:1920年到1923年,孫伏園是《晨報副刊》的主編,他在編輯部的一次會上搬出一大摞沈從文的未用稿件,將他們連成一長段,攤開后說,這是某某大作家的作品,說完后扭成—團,扔進紙簍。只是在1924年底,徐志摩擔任《晨報副刊》主編,沈從文才有了發表陣地,也才有了以后的《邊城》《長河》等名著佳作的問世。沈從文面前的文學道路算是輔開了。
幸運的是,已過不惑之年的我,這次到北京,不是來討生活,而是來撞大運的,是撞文學大運的——參加一個筆會。小縣城的生活和寫作使我原來的思想觀念發生了動搖。當作家就要深入生活。柳青深入長安皇甫村一住就是十多年,創作出不朽的作品《創業史》。我自十多歲做文學夢始,即堅信深入生活深處才能得蛟龍。我也堅信只要寫出好作品,即使生前失意,死后也能留名:比如卡夫卡,比如海子。但是落寞的日子實在難熬,我的篇篇作品投出后總是石沉大海。
我意識到自己是文學的稚子和莽漢,是在我讀了相當數量的古代及外國名著之后,而這是我用了近20年時光換來的。此前,我一味地相信國內文學的熱鬧和一陣陣風潮,總以為文學就要有教育人的責任擔當,是時代政治的感應器。我用少得可憐的工資訂閱國內的文學雜志,癡迷地研究,可我總也跟不上時代風潮。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尋根文學、打工文學等等繞得我眼花繚亂。我可貴的金錢,寶貴的時光,不是用來探索人生的意義,關照生命的存在,而是在迷亂中荒廢了。
公交車換了一輛又一輛,從北京西站到北京東南的通州,沿途高樓大廈鱗次櫛比,寬敞的馬路上車輛如流,使我這個西北的小縣城人有恍如隔世之感。我內心有些許悵惘,視線開始模糊,仿佛看見六月炎天的北平城里,祥子光著臂膀,拉著洋車在街頭拼命奔跑的身影;看見程瘋子遭人毒打,可憐的身影;看見王利發艱難地經營茶館的身影。啊,我想起了老舍,那位寫了《老張的哲學》,寫了《四世同堂》,寫了《我這—輩子》的作家老舍,想起了遍布北京城里的胡同、四合院,想起了大雜院里的老少爺們兒、大媽大嫂、姑娘小伙兒。北京是老舍的,老舍是北京的,他的根在北京。
根在北京的還有劉紹棠。他生活在通州的運河邊兒。通州是北京的窮鄉僻壤,卻也位處北京的生命線上,那里有大運河。自公元1165年,與南宋政權對峙的金政權遷都到燕京始,北京就漸成了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這個中心卻無有大江大河。如何能養活眾多的人口?大運河的開鑿,特別是1292年,天文學家、水利專家郭守敬主持開鑿通惠河,方才使北京有了源源不斷的水和糧食。大運河養育了作家劉紹棠,一篇《青枝綠葉》使還是初中學生的劉紹棠的作品上了高中課本。無論是《瓜棚柳巷》,還是《蒲柳人家》,處處流露出英雄好漢式的中國傳統文學的滋養,處處展現出北京鄉下人的生活。北京是劉紹棠的,劉紹棠同樣屬于北京。碰巧,我們下塌于運河人家飯店,墻外即是大運河。我驚異于其地的偏僻,卻也暗嘆于飯店的豪華。隱隱地我感到有什么事兒要發生。果然,就在我們離開運河飯店的途中,司機師傅告訴大家,作家劉紹棠就出生在飯店墻外的儒林村,他的墓地距這里也僅有半里之遙。我在唏噓與作家劉紹棠擦肩而過的遺憾的同時,回憶起1998年4月的那個中午,就在劉紹棠逝世一周年之際,劉紹棠的夫人曾彩美抱著丈夫的骨灰盒淚流滿面的情形;回憶起劉紹棠的兒媳玲玲將三本新出版的《劉紹棠文集》放入墓穴的傷悲和自豪。
我的文學朝圣之路是漫長的,到北京理應朝圣的人如繁星滿天,不勝枚舉,遠不止于老舍、劉紹棠。我之所以單單想起他們,是因為他倆是寫舊北京城市和鄉下小人物的圣手,也是因為與他們邂逅的緣故。今年適逢老舍誕辰110周年;我們又意外地住在養育并成就了劉紹棠,又安葬了劉紹棠的北運河邊。文學是需要根基的,是需要挖掘屬于自己的獨特礦源的。北京人寫北京,輕車熟路又情感深厚,自然能寫得精彩,這是老舍、劉紹棠給予我的啟示。
在前往國家大劇院的途中,透過車窗,我意外地瞥見北京市文聯的辦公大樓,不禁怦然心動——我向往的《北京文學》編輯部就在這里辦公。《北京文學》曾發現培養了一大批文學新人。如果沒有李清泉慧眼識珠,從即將出版的1980年10月號《北京文學》上撤下一篇作品,改發小說《受戒》,年己六旬的汪曾祺決不會有后來的發展;山西作家曹乃謙如果沒有《北京文學》的特別青睞,這個37開始寫作的作家可能僅是個名不見經傳的警察;如果沒有《北京文學》的重視,劉慶邦可能要晚后幾年走向全國。發現新人,推出新人的傳統,使《北京文學》成了眾多文學路上跋涉者心中的圣地。
我要到《北京文學》編輯部去,去拜見敬業如神的編輯老師,看看他們是怎樣工作的,看看他們是否長著火眼金睛。我的心情是如此急切,未等筆會開完,我便提前逃了出來,乘車來到北京市文聯的樓下。在要進門的那一刻我猶豫了,我就這樣兩手空空地去見編輯老師嗎?2008年春,我寫了中篇小說《太陽神》,相繼寄給幾家文學雜志的編輯部,結果就像枯葉落入水中,沒激起一點水花。而我堅信這部作品是有價值的,心中時時泛起千里馬沒有遇到伯樂的黯然。就在即將失去信心之時,2008年11月25日上午11時20分,我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對方是《北京文學》的編輯。他在電話中詢問了我的創作情況,之后告訴我,《太陽神》寫得不錯,如果沒有別的雜志發表的信息,他希望我再等幾日。放下電話,我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過后方想起忘了詢問編輯老師的名字。過了二十日這老師沒有將好消息傳給我,我有了不祥的預感,打電話去詢問。老師很遺憾地告訴我,作品不能在《北京文學》發表。怕我傷心,特意告訴我,他個人認為《太陽神》這篇作品寫得還不錯,答應幫我推薦到別的雜志社去。多好的編輯呀,我早已知曉現在一些雜志的編輯是不看自然來稿的,沒有名望作者的作品極難進入他們的視野。老師不但認真讀了我的自然來稿,而且向二審及終審編輯推薦,不能采用時,請求他們重新認識這篇作品,在得知確實不能被《北京文學》采用時,主動向外推薦。我與這位老師素昧平生,他卻對我——一個普通作者如此厚愛,怎么能不令人感動呢?我在激動之余,頭腦發熱,連續向這位老師投寄了幾篇作品。這位老師看了,認為質量趕不上《太陽神》,將稿件退回,同時對這幾篇作品進行點評,指出缺點和不足,鼓勵我繼續努力,將最好的作品寄給《北京文學》。
我在門外徘徊了很長時間,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回家去,待寫出最好的作品,到那時再來北京,拜會編輯部的老師吧。
再見,北京!我雖人到了北京,但是通向北京的文學道路,依然漫長,我有信心,我將繼續努力。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