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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霞池

2010-01-01 00:00:00遲子建
北京文學 2010年6期

泥霞池,一個洗污滌垢的場所,一個農民工短暫棲息的人生驛站。某一天,初出茅廬的農村小伙陳東一身清白,跟著師傅住了進來,與眾多形形色色的民工兄弟朝夕相處,耳濡目染,最終卻不能自控,給自己朝陽初升般的人生留下無法抹去的污垢,為什么呢?

第一章

陳東跟著宋師傅走進泥霞池,第一眼看見的,就是洗衣婦。

她坐在五月的黃昏中,背靠著一截黑黢黢的樹樁,守著個蓮花形的大木盆,吭哧吭哧地洗著衣服。天還沒熱起來,可她光著腳丫,穿著散腿的半截褲和短袖衫,好像一個人在炫耀家底似的,將粗胳膊肥腿盡情露著,身上散發著淡淡的皂香味。

洗衣婦置身的小院,是由三座紅磚的平房圍起的,呈“Π”形。最大的那座朝西,敞著門;另兩座是耳房,一南一北地相對著,閉著門。由于耳房要矮一些,又小,它們看上去就像是西房門前擺放著的兩盞宮燈。院子朝東的方向拉著一根曬衣繩,上面搭著兩條藍格子床單。

宋師傅說:“小暖,洗衣服呢?”

洗衣婦“哦”了一聲,將搓衣板上的藍衫打了一下肥皂,直起腰來。她一旦坐端正了,整張臉就像從烏云中鉆出來的滿月,明亮而動人了。別看她身上團團簇簇的肉,她卻生著一張清秀的瓜子臉,蛾眉,月牙嘴,杏核眼。

宋師傅拍著陳東的肩膀,介紹說:“這是我徒弟,是個小帥哥吧?”

洗衣婦懶懶地掃了一眼陳東,沒頭沒腦地說了句“青苗”,咳一聲,低下頭,接著洗衣裳了。宋師傅笑著對陳東說:“她這是說你嫩呢。”

陳東瞥了一眼洗衣婦,心想:“你才嫩呢,我看你要是跌破腿的話,傷口往出滋的不會是血,得是水。”

他們從洗衣婦身邊經過,進了西房。

一進門,便看見左側立著一個高高的柜臺,上面放著茶壺、紙扇、臺歷、剪刀、煙灰缸、針線盒等物品,柜臺里側呢,撂著一把黑色的皮椅。這把皮椅不是被人坐久了,就是買的舊貨,皮開肉綻的,破爛不堪。門的右側,擺著一臺電視機。房子兩端被堅壁起來,做了浴池。北側入門處掛著白地紅字的“男池”布簾,南邊掛的則是“女池”布簾,綠地白字,好像女人們洗澡用的是春水。雖然這屋子左右各被斬了一刀,但余下的空間還是很大,這里被主人改造成了住宿的地方,搭了三趟板鋪。貼著西墻的板鋪又寬又長,擺了八九套行李,南北兩側的則顯局促,各擺著三套行李。板鋪下是一溜臉盆和小板凳。

宋師傅是泥霞池的老熟客了,他一進屋,就大聲嚷著:“老板娘,我把徒弟領來了!打今兒起他在這兒住到秋天,你不請我喝兩盅啊?”

“你白洗了兩回澡了,還欠我錢呢,我不朝你要了,就當給你買了瓶高粱燒酒了!”從男池里先是傳出一個老女人粗聲大氣的應答,跟著,一陣“啪嗒啪嗒”的腳步聲響起,門簾一撩,一個又高又瘦的馬臉女人,一扭一扭地出來了。她趿拉著拖鞋,手中拿著一個藥瓶,上穿米色網扣衫,下穿咖啡色花褲子,看人時瞟著眼。她的臉雖然拍了厚厚的脂粉,但還是掩飾不住縱橫的皺紋。她那文過的黑眉和涂得鮮紅的嘴唇,在陳東看來就像是兩綹對峙的匪徒,要發生一場惡戰的樣子,整張臉給人兇險的感覺。

她把藥瓶重重地在柜臺上,“哎喲”了一聲,說:“宋師傅,你這徒弟長得怪招人稀罕的,他十幾了?有對象沒?要是沒有的話,我在城里幫著找,憑他這模子,俊俏姑娘一把一把地抓!”

宋師傅說:“這孩子十九了,在上林有對象,那姑娘開著糕點店,模樣好,不缺錢,單等到了結婚的年齡,就把人往洞房迎了!”

老女人嘖嘖叫著:“我說嘛,好小伙兒總會讓人搶了先!”

宋師傅指著藥瓶問:“這又是誰落下東西了?”

老女人說:“哪知道呢,今天來了好幾十個洗澡的呢。反正落在浴池里的,沒好貨!不是刮胡刀、洗頭膏,就是爛毛巾、破梳子。錢包和手表這些金貴物件,那就是男人養的二奶三奶,他們一天到晚惦記著,沒個丟!”

宋師傅打趣道:“你是說爛毛巾和破梳子是男人的大老婆了?”

老女人“呸”了宋師傅一口,說:“快交錢吧!”

陳東在路上聽師傅講過泥霞池的規矩,就是一日一結算,住一宿兒十塊,如果洗澡的話,再加三塊。而他們對外的洗澡價錢是五塊。

宋師傅掏出十塊錢,陳東掏出十五,老板娘明白他這是想洗個澡。她夸贊陳東:“到底是年輕人啊,愛干凈!不像那些老灰土驢,渾身是泥也能睡著!”說著,從褲兜掏出鑰匙,打開柜臺下的抽屜,找了兩塊錢給陳東。

板鋪上的行李很整潔。這在私人開的旅店來講,實屬難得。陳東聽宋師傅說,泥霞池的生意之所以好,都是因為有個洗衣婦。她不僅把浴池打掃得干干凈凈,還隔三岔五地拆洗被褥。凡是住在泥霞池的客人,都可以享受免費洗衣的服務,所以這兒的鋪位很少有閑著的。

宋師傅說,那些微微鼓起的鋪位,都是有人住的,客人習慣把換洗衣服或是隨身物品掖在褥子底下。陳東看到南側最把邊的鋪位很平展,便走過去,掀起褥子,見下面果然光光溜溜的,知道它沒主子,就把旅行包放上去。他取出拖鞋和毛巾去洗澡的時候,老板娘說:“新來的,你要洗啥,就脫下來丟給院子里那個洗衣服的,她白給你洗!不過她只給人洗外衣外褲,不洗背心褲衩和襪子,你可記著啊。”

陳東的衣服并不臟,但因為洗衣婦說他是“青苗”,他氣得慌兒,便把外衣團了,走向院子。

洗衣婦背對著陳東,正站在曬衣繩前,“啪——啪——”地抖摟著剛洗好的衣服。隨著身體的擺動,她那渾圓的屁股一撅一撅的,腦后的馬尾辮也跟著一翹一翹的。她把衣服的褶痕抻開,“刷——”地一聲,將一件藍衫輕靈地搭上曬衣繩,然后甩了甩手,轉過身,慢吞吞地走回來。

陳東看著她走近了,就把衣服撇在洗衣盆旁。洗衣婦掃了一眼陳東,俯身撿起那件衣服,蹙著眉,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說了句:“一股公羊味兒。”然后扔到盆里,坐下,洗了起來。

陳東笑了,他得意地想:“這回知道我不是青苗了吧?”

陳東打著口哨進了男池。男池里藍色的地磚,白色的墻磚,讓人覺得腳踩藍天,身披白云,分外逍遙。臨到晚上,小鍋爐不燒了,水箱里存的熱水也少了,水只是微微溫著,蓮蓬頭的出水量也不大,讓陳東有上當的感覺。不過他心情挺好,這是他來城里做工的第一天,活兒干得順利,收工也早。師傅領著他,到一家回民小館吃了羊蝎子火鍋,他還跟著師傅喝了幾口酒呢。

春天的夜晚雖然比冬天時來得要晚,但夕陽消失后,天地間可仰仗的光明也就消失了,很快,黑夜來了。陳東洗完澡出來,天色已昏暗了。師傅不在,但屋里多了兩個人,一個仰躺在鋪上抽煙,一個坐在鋪上吃東西。宋師傅囑咐過陳東,住在泥霞池的人,你不能問人家從哪兒來,做什么的,除非他們自己想說。所以陳東只是朝坐著的那人點了下頭,便爬到自己的鋪位上,一身清爽地躺下來。

泥霞池離火車站近,能聽到火車的轟鳴聲。這聲音“嚓嚓嚓”的,好像火車跟大地竊竊私語著什么。畢竟累了一天了,不管環境多么嘈雜,陳東還是睡著了。一覺醒來,已是九點,宋師傅回來了,他神情愉悅地扔過來一個蘋果,說:“洗了,吃吧!”

陳東坐起來,啃著蘋果。屋子里又多了幾個人,他們有的躺在鋪上,有的坐在小板凳上看電視。這些人大都偏瘦,膚色黝黑。陳東想,人們大都是出苦力的,整天在外風吹日曬的,胖不了,更不可能白凈了。

洗衣婦抱著一摞枕巾進來了。她一來,屋子的氣氛就活躍了。躺在鋪上的人坐了起來,看電視的也把頭扭向她。有兩個人都問她:“小暖,今晚你有酒喝嗎?”問完,都嘿嘿地笑。

洗衣婦不搭腔,她撇著嘴,賭氣似的甩掉拖鞋,爬到鋪上。她把臟的枕巾取下,將干凈的換上去。當她換到西窗下的一個鋪位的時候,她趴下來,抽出行李下的枕頭,摩挲幾下,嘆息一聲,這才把枕巾換上去。

她干活是麻利的,十幾個枕套,很快換完。她跳下鋪,光著腳尋到拖鞋,趿拉上,將換下的枕套攏在一堆,抱著往出走。

一個生著金魚眼的人問她:“小暖,耿師傅好多天沒回來了,他到底去哪兒發財了?你不想他啊?”

洗衣婦邊走邊搖頭。

“你說不想那可是假的!”金魚眼說:“我剛才看見了,你摸耿師傅的枕頭了,想他想苦了吧?”

洗衣婦站定,沖著金魚眼說了聲:“我沒長苦膽,不苦!”

大家笑起來。笑聲中一個瘦高的光頭將一件咖啡色的長袍搭到洗衣婦肩上,說:“我都穿了半個月了,你再不給洗,我就不在這兒住了!”聽他的口音,不是本地人。

洗衣婦搖晃著身子,抖掉那件長袍,氣咻咻地說:“我就是不洗假衣服!”

陳東正納悶衣服怎么還有假的時候,洗衣婦又沖著光頭說:“你不是廟里出來的,敢穿它?”

原來,這是個假和尚啊。

吵鬧聲把老板娘引來了。她手中夾著根細長的香煙,看著落在地上的袍子,明白怎么回事了,她并沒有呵斥洗衣婦,只是拖著長腔叫了聲:“小暖——”洗衣婦就像聽到獅吼似的,腿打起了哆嗦,趕緊點著頭,說:“洗。”

光頭得意地撿起長袍,再次搭在洗衣婦肩頭。她的肩膀抽搐著,扛著它,一歪一斜地出去了。

老板娘將胳膊肘支在柜臺上,往煙灰缸里彈著煙灰,說:“昨晚上,水秀街的倉庫被盜了,我可跟你們說好了,片警專盯著住在小旅店的人,指不定什么時候來查身份證,你們可準備著點!”

金魚眼說:“小暖要是不喝酒,片警才不會來呢。小暖喝多了,他才會進泥霞池當活神仙呀。”

他的話讓大家爆發出熱烈的笑聲。

老板娘顯然生氣了,她狠狠地在柜臺上拍了一掌,用威懾的口吻說:“有什么好笑的?小暖喝多了砸東西,什么家抗她這么砸?我不叫片警來管治她,行嗎?我可跟你們說,有兩家浴池的住宿費都漲了,一宿兒十二塊了!我看你們不容易,才沒漲價的。你們摸摸自己的良心,十塊錢如今能干什么?你們白喝著開水,白看著電視,小暖又白給你們洗著衣服,難道水不是錢?電不是錢?燒水的煤不是錢?洗衣的肥皂不是錢?”

屋子靜了下來,大家都有些興味索然,坐在鋪上的人打起了呵欠,躺倒了。電視機前的人拎起板凳,把它們放回板鋪下,灰溜溜地爬上鋪了。正當氣氛壓抑的時候,門外傳來腳步聲,很快,一個彎弓著腰的男人進來了。他急慌慌的,滿頭是汗,一見老板娘,就像見著救星一樣,說:“我下晌洗澡時,落下個藥瓶,撿沒撿著?”

老板娘瞟了他一眼,眉毛一挑,說:“沒看見啊,你說說那藥瓶什么樣子?治什么的?”

“藥瓶能是什么樣,藥瓶還不都是一個模子——”那人比劃著:“圓肚子,半高,這藥我晚上睡覺前得吃,要不整宿整宿睜著眼睛!”

老板娘笑了,說:“你神經衰弱那么厲害呀?接著!”說著,抓起柜臺上的藥瓶,撇到他懷里。

那人“嗨喲”著,用胳膊肘兜住藥瓶,就像撿著個寶貝似的,樂了。他擰開藥瓶蓋兒,嘩啦啦地將藥片倒在掌心,一五一十地數了起來,當數到“十四”時,他咕噥了句“沒少”,長吁一口氣,將藥瓶蓋好。

老板娘變了臉色,她“呸”了一聲,數落著那蝦米似的男人:“霍老二呀霍老二,你說我沈香琴就是再摳門的話,也不至于昧下你的藥片吧?你還好意思當著我的面數!這藥就是長生不老藥,我也不會偷吃吧?”

“那是,你要是偷吃長生不老藥,月亮里就有熱鬧看了——兩個嫦娥在里面,還不得打架啊?”他這話把慍怒的老板娘說得沒脾氣了。

霍老二接著對老板娘說:“我懷疑誰,也不能懷疑你啊。主要你這泥霞池住的人雜,我才不放心的。”

他的話音才落,宋師傅就厲聲說:“姓霍的,你說清楚了,我們住在泥霞池的人,哪個是偷雞摸狗的?”

金魚眼也火了,他騰地坐起來,罵:“也就你個一肚子壞下水的人,還得靠吃藥睡覺吧,我們心底干凈,躺下就著!”

一個刀條臉的人放下正喝著的酒,一邊擰上酒壺的蓋兒,一邊結結巴巴地說:“別、跟、跟他、費、口舌,雜、雜種操的,揍、揍他個的!”說著,一抹嘴跳下鋪,鞋也沒穿,光腳奔向霍老二一拳打過去。

霍老二靈巧,一閃身,奪門而出。刀條臉也沒有追出去,只是對著他的背影,斷斷續續地又罵了兩句,回到鋪上,接著喝酒了。

老板娘把電視機關了,說了句:“各位師傅,早點歇著吧。”出了屋子。不過她剛出去,又把門打開,探著頭說:“芳澤街開了家粥鋪,人家老板跟我說了,住在泥霞池的人去那兒吃早飯,白給添一碗粥,咸菜還免費!”說完,縮回頭,關上門。

金魚眼罵道:“呸!我們去那兒喝粥,她肯定吃回扣!老妖婆!”

“就是,就是。”大家附和著。

就在人們都想睡了的時候,喝足了酒的刀條臉,突然從鋪上搖晃著站起來,揮舞著胳膊,連連躍過兩個人,面紅耳赤地跳到光頭的鋪位上,對著仰躺著的光頭,齜牙咧嘴地說:“霍他媽、媽的、霍老二,他個、收廢品的,都、瞧、瞧不上我們,憑、憑什么?還、還不是、因為你、你個、騙子!”說完,撲到光頭身上,騎著他,劈頭蓋臉地打起來。光頭反抗著,可他的力氣顯然不如對手,抵擋不住,“嗷嗷”叫著,如挨宰的豬。陳東以為會有人拉架,可誰也沒動彈。這樣,刀條臉出夠了氣,撒開光頭,跳下鋪,去廁所撒尿去了。等他回來時,發現光頭坐在枕頭上,一邊哭,一邊用衛生紙擦著鼻血。刀條臉笑著說光頭:“假、假和尚、到、到底、不中吧,沒、沒料到、自己有、血、血光、之災吧?”他的話把大家伙逗笑了。刀條臉滿懷同情地撫摩了一下光頭的腦門,說:“大、大老爺們兒,學、學門手藝、多、多好,明兒跟、跟我走,我教你、瓦、瓦工,有我、我吃的,就有你、你吃的!”

光頭不哭了,他下了鋪,把沾了血跡的衛生紙丟進廁所,洗了臉,關了燈,摸黑爬回鋪上,悄沒聲躺下了。光明一旦流失,男人們的呼嚕聲就像小老鼠一樣,簌簌地在黑暗中出洞了,泥霞池里鼾聲如潮。

第二章

在做體力活兒的人的眼中,太陽就是一面出工的鑼,它的光芒呢,則是催促人上工的鑼聲。陳東醒來的時候,太陽出來了,鑼已敲響,滿院子回蕩著它的聲音,屋檐、墻壁、地面上,都洋溢著暖融融的光影。泥霞池的人大都起來了,洗漱完畢的,去小食攤吃早點了;還沒有出去的,大都在廁所和洗臉池前。

陳東和宋師傅背著工具袋走出泥霞池時,是七點鐘。洗衣婦靠著樹樁,正在吃肉包子。她仍然穿著散腿的褲子,只不過短袖衫由藍色的換成了水粉的。

洗衣盆里浸泡著那件假僧袍,宋師傅逗她:“小暖,你拗不過人家,還得洗這袍子吧?”

小暖別過頭去,看著北耳房的窗戶,愛理不睬的。

宋師傅停下來,低頭看著洗衣盆,故意氣她:“哎喲,這衣服掉色兒掉得這么狠,真是屬泥鰍的啊,把水都攪渾了。小暖,我看你投三遍也投不透亮啊。”

小暖終于坐不住了,她把剩下的包子一口塞進嘴里,鼓著腮幫子,抓起那件袍子,在水中飛快地蕩了幾下,提起它,也沒擰,就朝曬衣繩走去。袍子哩哩啦啦地滴著水,將青磚的地面淋出一道彎曲的濕痕,看上去像是一條游走的青蛇。她走到曬衣繩前,將它草草搭上,就像打發一條癩皮狗一樣,懶得多看一眼,扭頭便走。

宋師傅大笑起來,說:“小暖,你不洗就敢晾,有骨氣!”

洗衣婦笑了,她笑起來很明媚,唇角翹著,杏核眼活潑地轉動著,眼神也不顯得暗淡了。陳東逗她:“我的衣服你也是這么洗的吧,懶蟲!”

洗衣婦急了,她一把抓起陳東的手。她的手勁真大,陳東感覺自己的手在她手中輕如微塵,而她的手臂就像開足馬力的吸塵器。她把他拉到曬衣繩前,讓他聞他的那件衣服,嚷著:“有沒有肥皂味?有沒有?”

陳東聞到了皂香氣,趕緊點了點頭,洗衣婦這才撒開他的手。

泥霞池的外面,是小菜街。街兩側那些鐵路局的家屬樓,大都是四層的紅磚房,七十年代建造的。雖然街道狹窄,但因為靠近火車站,又有散落著的二十多棵老榆樹的襯托,這街的氣象還不錯。那一蓬蓬翠綠的樹冠,與屋頂相齊,如一團團濃云。街上有食品店、水果鋪、面館、餃子鋪,此外還有個廢品收購站和一家空車配貨站。住在泥霞池的人,喜歡就近在這條街上吃早點,所以陳東跟師傅走進面館時,碰上了刀條臉和光頭。他們坐在一起,正吃著豆腐腦,看來刀條臉真要帶著光頭學瓦工了。

刀條臉面色暗淡,眼睛布滿血絲,好像沒睡好。光頭呢,他的氣色和胃口都不錯,滿面紅光,吃得嘖嘖有聲。

宋師傅對光頭說:“你的袍子小暖給洗干凈了,晾上了!你學了瓦工,以后也用不著穿它了,等干了送給霍老二得了。讓他知道知道,住在泥霞池的人,不像他想的那么小氣!”

刀條臉說:“最、最好、把他這、光、光頭、也割了,一起送、送霍老二。”說完,他笑了,宋師傅和陳東也跟著笑了。雖然是玩笑,但光頭還是被嚇著了,他嘶嘶哈哈的,雙手捧著腦袋,似乎怕一不留神,誰真會取了他的頭去。

陳東他們的餡餅和小米粥上來的時候,刀條臉和光頭已經吃完走了。宋師傅說,這光頭是安徽的農民,他們那個村子的男人,春播完,會雇上一輛車,幾十人搭著伴兒,一路向北,來寒市打工。他們一般去建筑工地干上幾個月,秋收時,再返回老家。他們每年春來秋去,像候鳥一樣。農民中也有懶惰的,就像光頭這一類的人,不肯出苦力,又沒什么手藝,他們就做上一套僧袍,剃個光頭,到工藝品批發市場買上一兜佛珠和印有佛像的卡片,扮成云游的和尚,走街串巷地叫賣。說起來,這也是騙子。他們之所以還能賺到錢,不是說人們識不破他們,而是為了討個吉利。

吃過早飯,太陽更高了一些,他們出了小菜街,去群力街乘三線公交車,到錦鵬大街,轉乘二十六路汽車,在光華街新建的貴府名苑下車。在這近一個小時的車程中,寒市的風景在車窗外一閃一閃地掠過,陳東在車里,等于免費看了一部彩色寬銀幕的紀錄片。片子中呈現的,是林立的高樓、浩蕩的車流、令人眼花繚亂的牌匾和形形色色的人。在陳東眼里,樓群仿佛害了病,而那些懸掛著的牌匾,就是糊在它們身上的一帖帖膏藥。

陳東的家在上林。上林離寒市大約有三百公里,是個林區小鎮,三千多人口。陳東是家中獨子,他父親是農行的信貸員,母親在一家民營企業當記賬員,這在當地來說,屬于不錯的人家了。陳東自幼不愛讀書,高中畢業后,沒有考上大學,父母讓他復讀,他說什么也不肯,說是白搭工夫。他愛樹,最喜歡往林子里鉆,那一棵棵樹在他眼里就是一瓶瓶香水,散發出不同的香氣。家人怕陳東閑起來會學壞,就讓他去縣城學習計算機,將來好在上林開個網吧什么的。可陳東討厭坐在機器前,說那會讓自己提前花眼。他提出到上林家具廠工作,那樣做工時能聞到木料的香氣。這家廠子是私營的,效益還不錯,不過陳東在刨花車間只干了半年,就厭煩了,跳槽到了門窗廠。門窗廠也是私營的,廠子里的安裝工,干活地點是不固定的,哪兒都跑。陳東喜歡這工種,他覺得男孩子就應該多見見世面,等老了動不了的時候,好有回憶的。他進了門窗廠,如愿以償干起了安裝,成為宋師傅的徒弟。

上林門窗廠的產品,銷往寒市的居多。一到春天,建筑和裝修的旺季就開始了,門窗生意火爆起來,運貨卡車的車輪,就跟吃了搖頭丸似的,興奮得轉個不休。廠子在寒市有代理經銷點,有貨棧,安裝師傅一般住在城里,隔個十天半月的,想家的會搭著貨車回去,住上一夜,第二天清早再趕回來。安裝工住在外面,廠子便給他們每天補助三十塊錢,作為住宿費和交通費。宋師傅干安裝有六七年了,跑寒市跑得輕車熟路的,他知道哪家旅館便宜,哪家飯鋪的飯菜味道好而又經濟實惠。這家位于火車站附近的泥霞池,就是他常住的地方。

門窗的用戶多是買了新房的人,安裝工出入最多的便是新開發的樓盤了。他們每天面對的,是不同的業主。宋師傅說,干他們這行的,一定要有好脾氣,要懂得遷就人。業主脾性不同,待人的態度也就不一樣。那些溫和大方的,中午常常管飯,對待工人和顏悅色;吝嗇的呢,你喝他口水他都心疼。要是再趕上他氣不順,你的活兒就是干得再漂亮,他也會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宋師傅收陳東做徒弟,看中的就是這孩子的隨和。陳東團臉,濃眉大眼,厚嘴唇,毛茸茸的小胡子,一看就招人喜愛。他愛笑,愛唱歌。他第一天進城做工,在業主家就是一邊哼著歌,一邊干活兒的。那個業主說安裝門窗的時候有歌聲,喜氣,中午時買了炸黃花魚和肉包子犒勞他們。陳東悄悄對師傅說,看來我在寒市用歌聲能討飯啊。師傅笑了,說,你要是用歌聲能把媳婦討回家,那才叫本事呢!陳東說,沒問題,小桃酥最喜歡聽我唱歌了!

小桃酥是陳東的女友,比他大三歲,二十二了,開糕點店的。她做的核桃酥香甜酥脆,入口即化,喜愛吃核桃酥的上林人就送了她個綽號——小桃酥。小桃酥細眉細眼的,爽利能干,不是那種特別漂亮的姑娘,但看上去很可人。由于整天呆在點心鋪子里,她的身上總有一股好聞的甜香氣。

陳東跟師傅剛走進貴府名苑的業主家,小桃酥就把電話打到宋師傅這里了。安裝工每天的活兒,都是由經銷點的人通過電話派給他們的,所以宋師傅在寒市配備了小靈通,廠子每月給他補助二十元的電話費。陳東不像其他年輕人喜歡手機,他覺得那個每時每刻能讓人逮著你的玩意兒,跟枷鎖沒什么區別。而且,他和小桃酥正戀愛著,戀愛是要靠“念想”來加深感情的。隔絕音信的分離,會使“念想”的翅膀強勁起來,持久地飛翔。

宋師傅將電話遞給陳東的時候,他知道那一定是小桃酥,因為宋師傅朝他擠眉弄眼的。

“東東,你在那兒好嗎?住的行嗎?吃的對胃口嗎?到人家干活,沒有受氣吧?”小桃酥一連提了好幾個問題,看得出她對他處處惦記著。

陳東笑了,說:“我吃得香,睡得香,活干得也順手,放心吧!”

小桃酥輕聲說:“那你什么時候能回來呀?”

“剛來,不急著回去。”陳東說,“哪天師傅回去,我就跟著一起回。”

小桃酥嘟囔道:“門窗廠的人誰不知道,在外面跑的安裝工,宋師傅最不愛回家了。”

陳東笑了,他從這失望的語氣中聽出了思念。

陳東把電話還給宋師傅的時候,師傅說:“東子,找個比自己大點的姑娘就是好,知道疼人啊!像我老婆,比我小九歲,你一天到晚還得哄著她。我跟她過了十七年了,她沒給我燙過一壺酒,沒端過一次洗腳水,沒搓過一回澡。反正男人有的那些好享受,我是一樣也沒得著!咳!”

正在裝修中的房子少不了甲醛味、油漆味、涂料味,它們混合在一起,讓人覺得這屋子就像一個生著狐臭的人,很熏人。陳東進屋后,被那氣味刺激得直淌淚,就說了句“真辣眼睛啊”,誰知這話把業主惹惱了,他說:“你就是干這個的,想找不辣眼睛的地方,去皇宮啊!”

陳東趕緊沖業主笑笑,說:“我沒說你的屋子,我是說我兜里揣著的辣椒呢,是它把我辣著了。”

業主撇撇嘴,拿出兩副一次性塑料鞋套,遞給他們。其實地板還沒鋪,水泥地上附著灰塵,用不著鞋套。他這么做,無非是顯示他作為主人的尊貴身份。宋師傅雖然滿心不樂意,還是把鞋套上了。接著,業主沒有好聲氣地申明了在他家干活的三不準:不準在屋子里吸煙,避免引起火災;不準坐椅子,因為剛剛噴過清漆;不準用主臥的馬桶,使用客衛的馬桶時,也要注意不要把紙丟進去,避免馬桶堵塞。

趁主人去陽臺開窗的空當兒,陳東小聲對師傅說:“幸好沒說不許說話,不然咱還得當一天的啞巴。”

宋師傅無奈地搖搖頭,拿出工程單,去清點放在客廳中央的門。一般來說,安裝的前一天,經銷點就會把門窗運到客戶家。

主人返回來了,他說:“對了,你們干活時最好少打電話,像剛才,一進門就哇啦哇啦地打電話,像話嗎?你們懂不懂,打電話分心,容易把門安歪斜了。”他的話音剛落,他自己的手機叫了,他接聽的時候與對方大發著脾氣:“你們耳朵有毛病啊?我走之前一再囑咐,空調裝在東屋里,東屋!可你們呢,非安裝在西屋!你們東西南北都不分,就敢出來混飯?啊,你說得輕巧,重新調配回來,那西屋墻上鉆的洞你怎么給我修復?讓我在西屋天天喝西北風啊?什么?賠錢?啊呀,你們不要以為錢就是萬能的!”說完,氣呼呼地掛斷了電話。陳東想,怪不得他發脾氣呢,原來空調給裝錯了地方啊。

宋師傅打開門套的外包裝時,發現了問題。單子上明明寫的是椴木噴漆的白門,一共五套,可是地上摞著的五套門,卻是水曲柳的木色門。他跟業主核實:“您要的門是什么顏色的?”

“白色的啊!”業主垂頭一看那些木色門,火了:“怎么是這個顏色的呀?我訂購的,明明是雪白的門啊!這門黃啦吧唧的,這不是往我家門上抹屎嗎?”他氣得臉色發青,眼睛似乎要冒火星了。

“您別急,我打電話問問。”宋師傅正要掏電話,電話響了,他一看號碼,說了聲“是經銷點打來的”,趕緊接聽。

原來門運錯了。紅杉小區和貴府名苑的業主訂購的門恰好都是五套,工人們在卸貨時,沒有仔細核對貨物的編號,將兩家的門給弄顛倒了。在紅杉小區安裝的師傅打開門的外包裝,先發現了問題。經銷點的人說,他們會安排車輛,盡快把它們調換過來。不過正值上班的高峰期,主干馬路塞車,再加上兩個小區相距較遠,估計要耽擱兩個小時,請他跟業主道聲歉。

那人聽完宋師傅的解釋后,跳著腳說:“我今天特意請假在家的,你們耽擱了時間,一天的活要是分成兩天了,難道說我明天還得請假?”

宋師傅趕緊說:“您放心,我和徒弟今天就是干到半夜,也要把您家這份活兒做完。”

“我怎么這么倒霉啊?”那人帶著哭腔說:“我的門,跑別人家去了,它們就是被調換回來,也成了舊門了!”

看著他痛苦不堪的樣子,宋師傅和陳東心里暗笑著。既然暫時閑著,他們不想看業主的臉子,便跟他打了聲招呼,脫下鞋套,去樓下的小花園了。

花園的丁香和薔薇正開著,香氣撲鼻。他們坐在花樹下,聊起天來。

宋師傅說:“看沒看出來?越是多事的人,事兒越愛找他!”

“他也真夠背字兒的,空調安錯了屋子,門又送錯了,是夠他上火的了。”陳東笑著,說:“我看他和那個洗衣服的在一起過日子倒挺般配的。”

宋師傅說:“你是說小暖?”

陳東點著頭說:“他倆都愛生氣。”

“你可別亂點鴛鴦譜。”宋師傅說:“小暖可不是愛生氣的人啊,她就是說話沖了點。她心眼好使,一根筋,從不傷人。”

“她有三十了吧?”陳東問。

“人家兒子都十三了,也是奔四十的人了。”宋師傅說:“看不出來吧?”

陳東驚叫著:“真看不出來啊,我還以為她比小桃酥大不了幾歲呢。”

宋師傅說:“她娃娃臉,顯小。”

“那老板娘是她什么人啊,小暖好像很怕她?”陳東問。

“她婆婆。”宋師傅嘆了一口氣,說:“小暖才命苦呢,她是農村的,嫁到城里第四個年頭,孩子剛三歲,她男人就死了。從那后,她就像背了口黑鍋,處處聽婆婆的。”

宋師傅說,小暖的男人大貴是寒市博物館的保衛,又矮又胖,為人忠厚老實。大貴的媽媽沈香琴,也就是如今泥霞池的老板娘,以前有個好丈夫的。她男人是鐵路局貨運處的主任,有實權。沈香琴沒有工作,在家料理家務。有一天,她到農貿市場買活雞,見攤主指著一個年輕女人的背影,跟一個賣菜的說,瞧瞧這小娘們兒,傍上了鐵路局貨運處的主任,穿戴比以前不知好了多少倍,一天天殺雞宰魚、吃香的喝辣的!沈香琴一驚,顧不得買雞了,趕緊跟蹤那個女人,記住了她家的門牌號。從那以后,沈香琴留意丈夫的行蹤,只要他說晚上有應酬,回家晚,沈香琴便打上出租車,候在那個女人的家門附近。幾乎每次,她都能看見丈夫踏進那個門。事實清楚后,沈香琴把此事跟大貴說了,娘兒倆有天晚上把這對偷情的人堵在屋子里。那女人比大貴只大三歲,離婚的,沒工作,不算漂亮,她同大貴他爸是在麻將桌上認識的。沈香琴本來只想給丈夫一個下馬威,讓他跟那女人徹底斷了,回心轉意。誰知大貴說什么也不認這個爹了,說是母親不跟這個敗類離婚的話,他就把爹殺死,扔進河里喂魚。沈香琴深知大貴莽撞,她只能以兒子為重,跟丈夫離婚。沈香琴的前夫自知對不起老婆孩子,給了他們一套好房子。這套房子在火車站附近,原來是鐵路局的一個貨場,有一座正房,兩座耳房,一個小院,鬧中取靜,無論是居住還是經營,都是不錯的地方。沈香琴帶著兒子,從原來的家中搬了出來。有了寬綽的房子,沈香琴就想盡快給大貴娶個媳婦,這樣,家中就不會那么冷清了。由于丈夫的背叛,沈香琴認為城里的姑娘勢利眼,妖氣,信誓旦旦地說要去農村尋覓個好姑娘給大貴。她也果真這么做了,從老家錦葵領回了小暖。小暖一進家門,她那滴溜溜的杏核眼一轉,就把大貴的魂兒勾走了,兩個人彼此相中了。他們都是直心眼,有啥說啥,愛笑。而且都胖,愛吃肉,個子也都不高。他們一起出門,左鄰右舍的見了,沒有不說他們像兄妹的。沈香琴很快就給他們舉辦了婚禮。婚后第二年,小暖生了兒子,取名小貴。身邊有大貴和小貴,又有能干的小暖,沈香琴很知足。孫子剛出滿月,她就一次次地抱著小貴,去原來的老鄰居家串門。她無非是想讓前夫知道,自己如今過得多么滋潤!小貴的爺爺也真的碰見了他們兩次,看著前妻懷中可愛的孫兒,他只能眼巴巴地瞅著。他那痛苦而又羨慕的神色,讓沈香琴無比開心。

然而好日子就像艷陽天,一旦持續下去,也不是什么好事情。漸漸地,不愁吃穿的小暖在家呆膩煩了,小貴兩歲時,她想出去找事做,說是有婆婆帶著孩子,她在家不過做飯打掃房間,一天閑半天,身上有勁兒沒處使,不舒服。沈老太便和大貴商量了,同意她出去做點事。小暖在錦葵是種地的,沒別的特長,她只好做計時工。她聯系的活兒并不累,給三戶人家打掃衛生,每周每家只去一次,每次半天,每個月有四百多塊的收入。這三戶人家,一戶是一對做教師的夫妻,一戶是開著火鍋店的帶著個孩子的離異女人,另一戶是個單身的搞攝影的人。禍端就起在這個搞攝影的人家。

大貴不是在博物館做保衛么?博物館里常常舉辦各種展覽,玉器展、瓷器展、書畫展、剪紙展等。每次展覽,大貴都要瞄上幾眼展出的作品。有一次館里舉辦攝影展,大貴在巡視的時候,發現展廳正中的一幅黑白照片上的人看上去很眼熟,他湊近一看,那不是小暖嗎?她坐在誰家陽臺的一棵龜背竹下,守著個洗衣盆,正賣力地洗著衣服。她微垂著頭,劉海上掛著汗珠。她只穿著吊帶背心,豐滿的乳房半裸著。這幅題名為《都市里的洗衣婦》的攝影作品,差點沒把大貴氣瘋。大貴知道小暖的習慣,她不使洗衣機,說是一個機器,不長腦子,只會用一種力氣洗衣服,袖口、領口這些該洗的地方多半是洗不干凈的,所以她只用手洗衣服。大貴想,她這一定是給人家干活時,被人拍了照。

大貴回家把小暖暴打了一頓,問她是在誰家穿得那么少,跟沒穿似的?小暖哭哭啼啼地說,有一天,她去那個搞攝影的人家打掃衛生,見陽臺光線好,又暖和,就把洗衣盆搬到那里。那天要洗的衣服實在多,她洗累了,渾身發熱,便脫下外衣,只穿著小背心。洗著洗著,只聽“咔嚓”一聲響,那個人端著照相機,偷偷給她拍了照。小暖說,原以為他是拍了送給她的,誰知他會拿出去展覽?大貴問,你是不是跟他睡覺了?小暖說沒有。大貴說,我就不信,一個單身男人怎么能受得了你那肥貓似的奶子?小暖說,他不喜歡我,我上他家,他都不愿意跟我說話,就呆在自己的屋子里,鼓搗那些照片。大貴說,誰信啊!他認定小暖和那人有染,不再理睬她。有一天大貴上夜班,想起那幅照片,越想越窩火,便砸開了博物館古代展廳的一個玻璃櫥窗,取出一把漢代的青銅短劍,闖到那個人的家,一劍刺死了他。事后大貴交代,他并沒有想到那把風塵累累的劍能致人死地,以為不過是讓那家伙受點皮肉傷而已,沒想到它竟能穿透他的心臟。大貴還交代,那個搞攝影的人說出的最后一句話是,能死在古劍下,值啊。

那把沾染血跡的劍,先是作為物證進了公安局,最終經過文物部門的交涉,仔細清理后,又回到了博物館。攝影家死后,市京劇團的一個唱旦角的男人突然自殺了,人們盛傳他是為攝影家殉情的,都說他們是一對同性戀人。大貴的死刑裁定書下來的時候,小暖去監獄跟他告別,把這個消息告訴給他,大貴悔恨得用手直捶頭,說,我冤枉了你們,你們真是什么事也沒干啊。他對小暖說,他不明白,男人為什么不愛女人,非愛自己人呢?小暖說,她也想不明白,在錦葵那地方,她長這么大,看到的家庭都是男女組合的;牲畜呢,也是公母交配。她說,沒見過公狗發情時會攆著公狗跑。她的話,把要赴法場的大貴給逗樂了。

大貴死后,沈香琴對小暖恨之入骨,說她是喪門星。如果她不嚷著出去找活做,如果她不穿著露奶的小背心洗衣服,如果她被拍了照后能跟主人急眼,把膠片毀了,大貴就不會出事。她對小暖說,大貴是為她死的,她得代替大貴,撫養小貴,為她養老送終,終身不得再嫁。大貴沒了,家中的經濟支柱倒了,沈香琴便申請了執照,用中間那座房子,開起了私人浴池。她和小暖,一人住一間耳房。這一帶住著的,多是憑力氣吃飯的人,家中能洗澡的在少數,所以浴池的生意還不錯。浴池開張三年后,沈香琴見一左一右那些開旅店的,客源不斷,就在浴池中間的空地搭起了板鋪,兼做旅店。再小的旅店,一宿也得十五到二十塊錢,而她那里,才收十塊。而且,她打出的金字招牌是,免費為客人洗衣服。她對小暖說,你不是愛洗衣服嗎?洗一輩子吧!小暖洗衣服仍然是用手,她說洗得透亮。所以,泥霞池的名氣在這一帶越來越大,她們的生意好得讓人眼紅。

宋師傅講完了小暖的故事。雖然是坐在太陽下,可陳東卻覺得脊背發涼。那星星一般閃爍的金黃色薔薇花,在他眼里,都是滿懷憂傷的樣子。陳東對師傅說:“小暖太可憐了,她這輩子,真就得這么過了?”

“小暖覺得自己對不起大貴,再說小貴還沒成人,她婆婆讓她干什么,她就得受著哇。”宋師傅說。

“我怎么沒見小貴?”陳東問。

“人家上著寒市最好的寄宿學校,一個月才回家一次,聽說小貴一年得花一萬多塊錢呢。沈老太說了,泥霞池氣場不好,不能讓孫子在這兒熏染壞了。她說小暖賺的錢,理所應當由小貴花。你住長了就知道了,老板娘在泥霞池,只是支個嘴兒;干活的,都是小暖,她是從早忙到晚。咳,這姑娘,當年要是不讓沈老太領進城,興許在鄉下過得還挺好呢。”

樓上的業主下來吆喝宋師傅了,他急赤白臉地說:“都快中午啦,你們的貨車怎么還沒到?我要投訴你們上林門窗廠!投訴!”他揮舞著胳膊,看上去像是要瘋了。

第三章

天熱了,外罩基本穿不住了,泥霞池的客人,都換上了汗衫。若是春秋時節,人們即使在外勞作了一天,身上也不覺得特別臟。可是到了夏天出汗多,每一個毛孔都散發著酸臭氣,若是臨睡前不洗個澡,真就覺得跟豬一樣了。所以這時候,客人們似乎都變得大方起來了,舍得花上三塊錢,站在蓮蓬頭下,讓清水在身上激情四溢地迸射,暢快地沐浴。

小暖的活兒,比平時也就多了。幾乎每個回來的人,都要扔給她一件汗衫,她坐在洗衣盆前,有時要洗到月亮升起。她忙完了一天的活兒,喜歡湊到電視機前,捶著腰站上一刻,隨便看上幾眼。這個時候,大家就愛逗她。

有人說:“小暖,怎么不見你娘家來人啊,他們不要你了吧?”

小暖說:“我爸死了,我媽給我弟弟看孩子呢,把手,出不來。我姐呢,她有風濕病,走不動。”

“那你弟呢?”

“他從春到秋都忙地里的活兒,冬天呢,還要到礦上挖煤,掙點零花錢,哪有工夫?”小暖說,“大貴死的那年,我弟來了。他不喜歡這兒,說是男人能和男人胡搞的地方,有什么好?”

“那你不想大貴啊?”人們問她。

小暖咬著嘴唇,眼里閃著淚花,不吭聲。陳東見她難過,就岔開話題,說:“這個浴池的名字叫得怪啊,泥霞池,聽說是你起的,什么意思啊?”

小暖瞥了陳東一眼,說:“你還算念過書?這意思還不明白?”

“我的書算是白念了,沒考上大學嘛,要不能出來干這活兒嗎?”陳東說。

“干這活兒怎么了?青苗!”小暖用手點了一下陳東的腦門,好像要給他這榆木腦袋開開竅似的,問他:“你說說,天上和地上最臟的東西是什么?”

陳東想了想,說:“地上最臟的是土,天上是沒有臟東西的。”

“土?”小暖說:“算你說對了一半。你身上要是沾了土,是能拍打掉的。要是泥呢,就得洗了。所以,地上最臟的是泥!你又沒上過天,怎么能說天上不臟?我打小就看出來了,天上也有臟東西,那就是早霞和晚霞。天本來干干凈凈的,它們一出來,就把天搞得渾兒畫兒的,你說,天上的霞臟不臟?”

陳東只好忍著笑,迸出一個字:“臟。”

小暖這才氣順了,說:“為什么叫這個名,不就明白了嗎?”

陳東說:“可是你只能洗地上的泥,天上的霞你是洗不了的。”

“我是洗不了,可是我能讓雨洗了它,讓大風洗了它!”她氣惱地說。

“這么說你屬大龍的,能呼風喚雨了?”陳東實在憋不住,大笑起來。

小暖一跺腳,走了。但沒有多久,她又來了。她手中抓著根水靈靈的黃瓜,吃得滿屋清香,人們又拿院子中的樹樁逗她。

金魚眼說:“小暖,我要是那個樹樁就好了,讓你整天靠著,我就是累死也心甘。”

小暖眨巴著眼睛,很認真地說:“那就讓人把你截斷了,戳那兒一截,我試著靠靠。”

大家笑起來,沒想到她腦子反應那么快。

陳東聽師傅說過,院子里原本有棵枝繁葉茂的老榆樹,夏天時能撐起半個院子的陰涼。五年前的一個雷雨天,這棵樹忽然遭了雷劈。宋師傅說,他睡到半夜,只聽“喀嚓”一聲響,窗戶被震得直顫動,一道道白光在窗外飛舞,它們像蠟燭一樣,將墻壁照得泛出陣陣亮光,睡在鋪上的人都被驚醒了。暴雨聲中,他們聽見小暖的哭喊,知道出了事了,連忙從鋪上爬起,打著傘來到院子里。那棵老榆樹已被雷劈斷,倒伏在小暖住的耳房上,將屋頂的瓦砸碎了。小暖又驚又嚇,打著寒戰,哇哇直叫。她的婆婆冷冷地站在屋檐下,說是榆樹斷了,這是大貴借著雷公的手,把它取走了,沒什么大驚小怪的,等雨停了把樹挪開就是了。原來,大貴活著的時候,最愛這樹了。他夏天坐在樹下吃飯,抽煙;冬天靠著樹,在飛雪中吹口琴。小暖跟大貴一樣,也愛這樹,她愛坐在樹下奶孩子,洗衣服,擇菜淘米,做針線活兒。當然,有的時候也在樹下看看日光下翻飛的蝴蝶和夜晚時高懸的月亮。她聽婆婆說大貴把樹帶走了,大叫著:“大貴,我守不著你個大活人了,守棵樹你都不讓,你這么快就投到狼胎里了嗎?”她這番哭訴,把老板娘氣壞了,她上去給了小暖一巴掌,罵她,你個小賤婦才會投到狼胎里呢!這一巴掌,讓小暖止住了哭鬧。暴雨過后,老板娘找來幾個人,將北耳房屋頂的瓦修補上,然后把樹鋸成一段一段的,摞起來當燒柴。老板娘嫌那個樹樁礙眼,想讓人將它鋸掉,可小暖說什么也不干,說是樹樁連著根,沒準兒哪個春天它會發芽呢,老板娘就依了她。這樣,小暖洗衣服的時候,在疲累的時候,還能靠著它歇一歇。宋師傅說,最奇妙的是那摞榆木柴火,它們一旦進了爐膛,就會在火焰中噼啪噼啪地響個不休,好像誰在里面熱烈地說著話。一到這時候,小暖就愛搬個板凳,垂著頭,一言不發地坐在爐邊。她的耳朵在火聲中一顫一顫的,就像兩片被秋風吹拂著的紅葉。

小暖吃完了黃瓜,嘆了口氣。大家便又逗她,是不是想耿師傅了?問她跟耿師傅在一起時,為什么不用喝酒?小暖有些氣惱,又有些害羞,她晃了晃身子,無言以對,情急之下,把黃瓜蒂塞進嘴里,只嚼了一下,就咧著嘴,大叫了一聲:“苦。”這聲“苦”,又招來一片笑聲。小暖站直了,冷著臉,眼珠轉來轉去的,自認把每個笑她的人都白眼到了,這才一甩手走了。

陳東不明白大家為什么老拿小暖喝酒的事開心,他問宋師傅。宋師傅說:“哪天她喝酒了,你就明白了。”

這天傍晚,小暖坐在院子里,一手抓著醬豬蹄,一手抓著酒瓶,坐在小板凳上,靠著樹樁,有滋有味地吃喝著。她穿著一條水粉色的低胸露肩連衣裙,高高吊著馬尾辮,出水芙蓉似的,看上去嬌嫩可人。回到泥霞池的人,見她這般姿態,經過她身邊時都哧哧地笑。老板娘很不喜歡這笑聲,她叉著腰站在院子里,仰著頭說:“沒見過女人喝酒啊?有什么好笑的?”

陳東見小暖喝的是白酒,就問:“多少度啊?”

小暖把酒瓶遞給陳東,讓他自己看。

“哎呀,五十八度的高粱燒,你可真厲害!”陳東說,“我喝一瓶啤酒都暈!”

“青苗!”小暖輕蔑地說。

“那你能喝多少?半斤?”陳東問。

小暖搖了搖頭。

“二三兩?”陳東又問。

小暖很不屑地掃了陳東一眼,鼻子里“哼”了一聲,他便知道自己說少了,連忙改口說:“七八兩?”

老板娘在陳東身后不耐煩地說:“別問了,她平平常常的也能喝一瓶。”

陳東叫了一聲“天”,倒吸一口涼氣。

小暖對老板娘說,她一個豬蹄不頂事,還想吃條雞腿。老板娘用教訓的口吻說:“你照照鏡子去,看看自己這一身的肉,再這么個吃法,我看將來胖得連床都爬不上去了!”

小暖放下酒瓶,停止咀嚼,做出罷吃的樣子,老板娘趕緊說:“好好,我給你上熟食鋪買雞腿去,你個冤家啊。”

老板娘買回雞腿,天已黑了,小暖喝了多半瓶了。泥霞池的客人,似乎都不好意思在她喝酒時,把臟衣服丟給她,屋子里便散發著一股酸臭氣。月亮升起的時候,小暖喝光了那瓶酒。她搖晃著,害了牙痛似的,哼哼著回房了。她屋子的窗簾,從早到晚都拉著。她進屋后沒有開燈,因為窗戶依然黑著。陳東以為她醉得睡著了。誰知過了半小時,從她的耳房里傳來砸東西的聲音,噼里啪啦的,好像摔的不止一種東西。只聽老板娘在院子中喊:“小暖,你又撒酒瘋了?我看不叫人整治你的話,你是無法無天的!”說著,似乎在給什么人打電話,說:“又鬧上了,嬸子求你了,幫個忙吧,要不她能把房頂的瓦都揭了!”她這話,像是特意說給大家聽的,因為她嗓門很大。

大約半小時后,院子里傳來突突的腳步聲。老板娘跟來人打著招呼,把他讓進小暖的屋子。其實那時候,小暖已不鬧了。

刀條臉躺在鋪上,抽著煙卷說:“是、煤、煤老板!”

金魚眼說:“你怎么知道?”

“媽、媽的,胖得、走、走道、抬、抬不起腳,能、是誰?”刀條臉說。

宋師傅說:“煤老板倒是好久不來了。”

“他這種人,錢多得能把自己埋了,哪里不能沾腥?”金魚眼說。

陳東這才明白,小暖的屋子要發生什么事情了。

老板娘關上小暖的門,走進泥霞池。她看上去興味十足,手中拈著一把明晃晃的鑰匙。大家問她這是誰的鑰匙?她不無得意地說:“我干兒子的汽車鑰匙呀。瞧瞧,好車的鑰匙到底不一樣,多眼亮呀!”

“你有好幾個干兒子,到底是哪一個啊?”一個綽號叫“五條”的人問她。

“能開好車的是誰?程天啊!”老板娘將鑰匙揣進褲兜。

“程天?不就是那個胖墩兒——煤老板嗎!”五條說。

“胖有什么不好?胖了富態!”老板娘說五條:“像你,五條細棍撐著個身子,輕飄飄的,沒魂兒似的!”

大家笑起來。五條奇瘦,是個油漆工。人們說他的身形特征就是,兩條細腿加上兩條細胳膊,再加上一個細脖子,因而叫他“五條”。

五條的嘴巴是不饒人的,他心平氣和地對老板娘說:“我要是五條,那您這干兒子就得是‘五橫’了!兩條橫腿、兩條橫胳膊,再加上個橫著的脖子,不是‘五橫’是什么?”

北方人一旦說誰胖,愛說“胖得快橫著走了”。五條的說法,得到了大家的認同,都說他比喻得好。就這樣,那廂的程天,稀里糊涂就得了個綽號。老板娘很不高興,她拉下臉,但似乎又怕得罪大家,沒話找話地東拉西扯著,從泥鰍的吃法說到臭蟲的危害,從雞蛋的價格又說到天氣的反常。陳東覺得無聊,想出去轉一轉,剛走到門口,被老板娘攔住了:“小師傅,這么晚了出去干什么呀?要是碰上打劫的,你一個人怎么對付?你來泥霞池日子短,不知道小菜街是不太平的,你問問那些老師傅就知道了!前年,有個劫匪竄到這街,用錘子敲碎了一個下夜班的男人的后腦勺,這人打那兒起就成了植物人,還在床上躺著呢!”

“你別嚇唬他了。”宋師傅說,“還沒到半夜,現在街上少不了人,讓他轉轉去吧,一會兒也就回來了。”

五條說:“就是,他一個孩子,還是個童男子吧?連小暖都叫他‘青苗’,他哪懂得去小暖那兒聽窗呀,就讓他出去吧!”說著,朝陳東擠了一下眼睛,好像在暗示他什么。

老板娘“哼”了一聲,四濺著唾沫星子說:“這世道,十八歲以上的,哪還有童男子!”一閃身,讓他出去了。

陳東來到院子,走到樹樁下,借著從泥霞池溜出的燈光和隱約的月光,打量著那個樹樁。樹樁參差著,看來這樹被劈時,很不情愿,作過撕心裂肺的掙扎。干枯的樹樁大都是空心的,陳東把手伸進去,心想沒準能掏出個鳥蛋什么的,然而他的手受到了阻隔,原來這樹樁還是實心的。這么多年的風吹雨淋,它竟然不朽,說明它有著不死的根。

陳東感嘆著,正要朝外走,忽然,從小暖的屋子里傳來一陣咿呀咿呀的叫聲,是床在叫,好像它壞了,什么人正賣力地一錘錘地修理著。陳東膽怯地蹭到窗根,半蹲下。他聽到了沉重的喘息聲和熱辣辣的呻吟聲,這讓他血流上涌,渾身燥熱。在這聲音中,他只覺得身下的伙伴一陣顫動,好像一個受了冤屈的莽撞的硬漢,非要沖出來,與誰決斗似的。陳東趕緊起身,朝外走去。泥霞池的人不知講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的背后,是一浪高過一浪的笑聲。陳東出了院子,借著昏蒙的街燈,看見一輛銀白色的轎車停在門口,他便朝它的輪胎狠踹幾腳,又朝風擋玻璃吐了口痰。這是輛奔馳,怪不得老板娘說它是好車呢。在這以前,他很喜歡奔馳的車標,它線條簡潔,雄健俊朗,像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可今夜看它,卻像一個浪蕩女人在劈叉。他想掰下這個車標,但一想自己的手沾上它,等于抓了臭女人的腿,晦氣,就走掉了。

陳東連穿過三條街,來到夜市中的燒烤大排檔。他要了幾串烤羊肉和烤魷魚,一瓶啤酒,坐下吃喝起來。街巷中車來人往,塵土飛揚。陳東耳邊,一會兒響起店主殷勤的招呼聲,一會兒是汽車的喇叭聲,一會兒呢,又是食客中突然爆發出的笑聲。這些聲音,使黑夜變得明亮了。他落座時,心情還郁悶著,半瓶酒落肚,陳東舒暢了。那一刻,他如饑似渴地思念小桃酥。他想如果她坐在他面前,一定要想法子把她灌醉,然后拉她到僻靜處,最好在一棵樹下,讓她成為他的女人。

陳東想得熱血沸騰時,宋師傅尋來了。他說:“我找了兩條街,不見你人,嚇了我一跳呢。沒想到你這么自在,一個人又吃又喝的。”

“再來兩瓶啤酒,烤二十串羊肉!”陳東豪邁地吩咐店主。

“師傅吃徒弟的,不仗義啊。”宋師傅笑微微地坐下來。

“那你還請我吃過鲇魚燉茄子呢,不比這高級呀?”陳東打著嗝問,“五橫走了嗎?”

宋師傅先是一愣,繼而反應過來,哈哈笑著說:“到底年輕人啊,記性真好!五橫得了便宜,當然走了。這回你明白小暖一喝酒要做什么了吧?”

“那人開著奔馳,有錢啊。”陳東說,“是賣煤的?”

“啊,他在寒市經營著個煤炭公司,生意不錯。泥霞池的小鍋爐,一年四季燒的煤,都是他給的。”宋師傅說。

“白給?”陳東剛一問完,就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說,“噢,是拿小暖換。”

“所以說小暖開始時不樂意。”宋師傅說,“她那個鬧啊,家里能砸的東西,都讓她砸了。”

“后來怎么就順從了?”陳東問。

宋師傅說:“小暖一年忙到頭,最高興的就是過年的時候,老板娘能給她千兒八百塊錢,她好給錦葵的親人每人買上一套新衣裳,打個包裹寄回去。小暖跟耿師傅說,她要是不從的話,老板娘說了,以后就不給她一分錢,年底時她別想著填乎家人了。老板娘還說,大貴是為她死的,她得讓小貴受最好的教育,沒錢,小貴就得從寄宿學校回來。這樣,小暖就依了婆婆的。不過她依得委屈,一到這時候,就得喝上一瓶燒酒,吃上一堆肉,把自己灌醉。每次喝完酒,她都要摔東西。老板娘也樂意她摔,好有借口讓人上門吶。她存了不少便宜的水杯、盤子和碗,小暖砸幾件,她再添回去幾件。”

新烤的羊肉串上來了,啤酒也啟開了,宋師傅對著瓶嘴,一口氣喝了半瓶,一抹嘴上的啤酒沫,叫了聲:“爽!”然后對陳東說:“這老板娘,讓小暖陪睡的,除了五橫,還有管泥霞池這片的民警,電業局的收費員,自來水公司的一個副處長,你也明白,這些人跟泥霞池的生意都是有瓜葛的。所以,住在這兒的人,派出所基本是不查的,什么身份證暫住證的,沒人要你的。要是逃犯住到這里,那就等于進了保險柜!你也別聽老板娘嘮叨什么浪費了水呀電呀的,這些費,在這兒差不離都是免了的!她把他們都認作干兒子,一到過年,好嗎,這個給她拿來半扇豬肉,那個給她兩箱燒酒,另一個送來幾坨帶魚,這老板娘,連年貨也不用辦了!他們來小暖這兒,她給望著風兒,不讓我們出去。反正那事兒也快,要不了多長時間就過去了。”宋師傅嘿嘿地笑。

陳東想起剛才小暖耳房傳來的聲音,恨恨地說:“我看小暖也不是什么好貨,她好像樂意那樣吧。”

“她不樂意又能怎樣呢?”宋師傅說,“大貴的死,讓她覺著對不住婆家,所以婆婆領誰來,她都得忍著。像五橫這樣的主兒,什么女人沒見識過?可是怪了,他最得意的倒是小暖!”宋師傅想起了什么,忽然笑著說:“不過有一次小暖倒是不從的。老板娘腰椎不好,去中醫院按摩,認識了個五十來歲的醫生。有天晚上,老板娘把這醫生領進小暖的屋子。那晚上小暖沒喝酒,清醒得很,力氣也大,嫌他身上一股中藥味,說是自己沒病,不需要捧個藥罐子,把醫生從床上給掀了下來!那人骨頭也是糠了,跌折了三根肋骨,把我們給樂得啊——”

陳東也笑了,他輕聲說:“小暖還是可愛的。”

“要是不可愛,耿師傅對她能那么好嗎?”宋師傅說。

“你們老說耿師傅,怎么見不著他的影兒啊?”陳東拿起一串羊肉吃起來,與宋師傅說著知己的話,令他胃口大開。

宋師傅了一下酒瓶,說:“耿師傅就是給這家啤酒廠運貨的啊。”

陳東知道,這種“飛泉”牌啤酒,產自東旭,東旭的礦泉資源豐富,那里有兩家大型礦泉水廠和一家啤酒廠。寒市是東旭的飛泉牌啤酒最大的消費地。

宋師傅也拿起一串羊肉,邊吃邊說:“耿師傅家是東旭的,他老婆是政府機關的打字員,人長得漂亮。在那么個小地方,人一漂亮,惦記的人就多了。耿師傅跟我說,有兩個有實權的人都看上了他老婆,請她吃飯,給她送禮物。開始時她沒想著背叛丈夫,時間長了,她也覺得自己的漂亮是資本,光用在耿師傅身上浪費了,就跟別人胡搞了。耿師傅說,他老婆跟著的兩個男人在當地勢力都很大,他幾次起訴離婚,法院都以調解為主。因為那兩個人都有老婆孩子,如果耿師傅的老婆成了單身,他們就不安全了。耿師傅離不了婚,一怒之下離開家,跑起運輸,往寒市運啤酒。他干這活兒有三年了。他一來,就住在泥霞池,他疼小暖,小暖也愛他。耿師傅這兩個月沒來,把小暖想成了那樣,誰看不出來?”

“那他干什么去了?”陳東問,“你們也沒有電話聯系?”

“住在這兒的人,互相是不留電話的啊。”宋師傅嘆了口氣,說,“這也算是泥霞池的規矩吧。每個人都像風一樣,說來就來,說走也就走了。”

“耿師傅和小暖在一起,老板娘讓嗎?”陳東問。

“有什么不讓的?”宋師傅說:“往老板娘腰包塞上錢就行。只是小暖跟耿師傅在一起時,不喝酒不吃肉,她只吃蘋果,一吃就是五六個。”

“蘋果。”陳東嘀咕一句,把余下的酒一口氣干掉。他覺得眼前的景物漸漸模糊了,宋師傅的腦袋由一顆變成了兩顆,酒瓶長出了好看的犄角,而那些肉串全都化作了一枝枝玫瑰。陳東哆哆嗦嗦地拉著宋師傅的手,哽咽地說:“師、師傅,醉、醉了真好。”

第四章

陳東垂頭喪氣地從上林回到泥霞池時,耿師傅回來了。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還帶著個孩子。那男孩七歲了,叫花磚,剃著個光頭,寬額頭,大眼睛,圓乎乎的蒜頭鼻子,一看人吃東西就流口水,煞是可愛。

耿師傅中等個,很壯實。天熱,他穿著背心短褲,可以看見他腿上和胸上濃密的汗毛。他心眼好,誰的枕頭掉到地上了,他會幫著撿起來;誰咳嗽起來了,他會幫著人家把水杯遞過去。他抽煙,也是一人分上一棵,常常是小半盒煙分到最后時,自己卻沒抽的了。

小暖臉上的陰云散了,陳東他們回到泥霞池時,坐在樹樁下洗衣服的她,愛主動打招呼了。她的頭發梳得比以前光亮,穿得也比以前得體。她晾衣服的時候,往往會哼著歌,那雙杏核眼就像注入了春水,顧盼生輝的。宋師傅對陳東說:“看看,女人跟自己心愛的男人在一起,就是旱苗得到了雨露,精神了!”

陳東不像以前愛打口哨了,他情緒低落,小桃酥跟他吹了。

說也怪,自從五橫來的那晚上,他在小暖的耳房下聽了窗后,那令人耳熱心跳的聲音就像一只蜜蜂飛到了他心里,嗡嗡鬧著,揮之不去。這聲音唆使著他,老想把小桃酥剝個精光。這兩次回到上林,他與小桃酥的親熱度層層遞進。他從最開始親吻她的額頭,到了嘴唇,從嘴唇又到了乳房,并試探性地朝腹部邁進,就像一只燕子,朝著春天飛奔。然而,小桃酥對陳東還是警覺的,到了關鍵部位,他是屢屢受阻,這讓他心急。有天晚上,他和小桃酥單獨在糕點店里,店里沒了客人時,他閂上門,關了燈,在黑暗中抱住小桃酥,由上到下地親吻著。當到了小桃酥認定的警戒線時,她開始了慣常的抵抗,陳東這次沒有退縮,他把她放倒在地,撕扯她的褲子,壓在她身上。小桃酥大叫著,用手拍打陳東的臉,腳亂踢亂踹著,把點心架子弄翻了,一盤盤的核桃酥、芝麻餅、江米條、牛舌糕嘩啦啦地掉下來,落到地上和他身上。陳東晃了晃身子,抖摟掉身上的點心,他可不得意它們,只想吃小桃酥這塊大點心。小桃酥憤怒了,用拳頭狠狠朝陳東的腦門砸去,將他打得眼冒金星,當時就泄氣了,松開了她。小桃酥先是嗚嗚哭了一陣,然后才起身開燈,收拾散落在地上的點心。她的父親,每天晚上都要接女兒回家,當他來到店里,見女兒衣冠不整,頭發散亂,哭腫了雙眼,點心落了一地,明白發生什么事情了,上去就給陳東一巴掌,罵:“小兔崽子,剛進城幾天啊,就學壞了!”他轉而問小桃酥:“他得手了嗎?”小桃酥一個勁兒地搖頭。她父親說:“那好,讓他滾,我將來就是把女兒墊豬圈,也不給這個畜生!”這樣,陳東被趕出店門。他灰溜溜地回到家后,越想越后悔,越想越窩囊,他可不想失去小桃酥。他買了幾斤蘋果,登門賠罪,可小桃酥絕情地說:“你不是個正經人,幸虧我發現得早。你走吧,別來找我了。”小桃酥的父親也威脅他說:“再不滾的話,我就去公安局報案了,告你個強奸未遂!”

陳東沒有想到,事情會是這么個結局,他沮喪極了。他憎恨小暖,憎恨老板娘。她們跟他說話時,他愛理不睬的。宋師傅看出陳東情緒低落,問他:“跟小桃酥鬧別扭了吧?”陳東不語。宋師傅說:“談戀愛哪能那么和風細雨的?我當初跟你嬸兒處對象時,她也是三天兩頭就跟我生氣,總挑我的不是,把我弄煩了,心想干脆跟她斷了得了,天下的好姑娘多的是!誰承想呢,你不理她,她倒上趕著了,今天來幫我收拾屋子,明天又給我織毛衣的,好像離我活不了的樣子!你看看,女人就是這樣子!你不要急,憑你的家庭,再憑你的長相和人品,在上林,小桃酥她還想找啥樣的?用不了多久,她會找你的!”

宋師傅的話,讓陳東對小桃酥又抱有了幻想。以前宋師傅的電話響起的時候,他該做什么還做什么;現在呢,電話一叫,他會停下手中的活兒,看是不是小桃酥的。然而每次他的希望都落空,這讓他心灰意冷。晚上回到泥霞池,他去淋浴時,常常會氣惱地打一下身下的伙伴,恨不能根除了它。所有的麻煩,在他看來,都是因它的不安分而起的。

陳東只有跟花磚玩耍的時候,心境才會明朗一些。宋師傅說,耿師傅那段日子不在,是回東旭鬧離婚去了。他找到妻子的兩個情夫,說是如果他們再阻撓的話,就豁出這條命,跟他們拼個你死我活,那兩個人著實被嚇著了。這樣,耿師傅終于離了婚,花磚判由男方撫養。耿師傅不想再看到那個女人,他辭了啤酒廠的工作,帶著花磚出來謀生。

知道耿師傅離婚了,老板娘對他也就格外警覺。她擔心這個已成單身的男人,有一天會帶著小暖遠走高飛,所以處處刁難他們父子。

花磚跟耿師傅睡著一床被子,本來是不占地方的,但老板娘還是要收費,說是看在他還是個孩子的份上,只收一半的錢,每天五塊算了。那口氣,好像她發了天大的慈悲。耿師傅沒有反對,因為他白天去干活時,孩子就得撂在泥霞池,還得指著老板娘和小暖幫助照看著。

金魚眼是個愛管閑事的人,他說耿師傅:“你要是在寒市長住,我看你和花磚租個房子最好了。你們在這兒一個月也得四百來塊,再添個一頭二百的,能住個不錯的地方。何苦聞澡堂子的味兒呢!”

進入伏天以后,白天來洗澡的人多了,浴池長久被使用著,晚上要是趕上沒風,雖然開著窗,但屋子里還是有股說不出的濁味,大家都說那是屠宰場才有的氣味。

耿師傅說:“先在這兒住一段,等到明年花磚上了學,再說吧。”

金魚眼說:“是不愿意離小暖遠了吧?”

耿師傅打趣道:“可看你眼大了,好像看得比誰都清楚似的!”

金魚眼說:“都說揭人不揭短,耿師傅,你拿我這雙眼開玩笑,不怕它們哪天火了,變成子彈,射到你身上?”

耿師傅趕緊拱手道歉。

陳東很喜歡聽師傅們斗嘴,有興味。他想他們之所以樂意住在泥霞池,彼此也是離不開的吧。最有意思的是光頭,他跟著刀條臉,學了不到一個月的瓦工,就洗手不干了。說是這活又臟又累,做了它,是苦海無邊。如今他換上了一套少數民族服裝,依然走街串巷,不過賣的不是佛像了,而是孔雀羽毛和葫蘆絲。在陳東眼里,這個南來的農民在本質上就是個演員。他那件假僧袍,派不上用場了,有一天,他用它換了兩個大西瓜請大家吃。大家問他,賣西瓜的要那袍子,做什么用啊?光頭笑著說,人家說剛得了孫子,要把它拆了,做尿布!有人便說,小孩子墊著僧袍,還不得不長頭發啊。大家笑了,光頭摸著自己的光頭,也笑了。花磚那晚吃多了瓜,尿床了,他的尿也真是長,把相鄰鋪位的褥子都洇濕了。小暖換床單的時候,嗔怪花磚沒本事,把不好門。花磚歪著頭問:“我的門在哪兒啊?”小暖紅了臉,說:“問你爸!”耿師傅趕緊說:“小孩子還沒門呢,大了才有!”在這些有趣的對談中,陳東漸漸地又恨不起來小暖了。

耿師傅現在一家水站做送水工。每天上工前,他會把花磚的午飯買好,晚上收工回來,再帶著他去面館。花磚一個白天在泥霞池,就由小暖照看了。他淘氣,小暖洗衣服時,他蹲在旁邊玩肥皂泡;小暖燒火時,他從門前捉了螞蟻,塞進她的脖子。小暖即使再不樂意,不過象征性地舉起巴掌,嚇唬他一下。老板娘開始對花磚是嫌棄的,說是看著他跑來跑去的,眼暈。直到有一天,她坐在院子里,覺得身上刺癢,讓花磚給她撓癢癢,從那兒后,她就喜歡上他了。老板娘陶醉地說:“哎呀,花磚這小手真是好,撓起癢癢,不輕不重,不快不慢的,舒服死了!”除了撓癢癢,老板娘還讓他給捶背。花磚的小拳頭在她肩背上搗蒜般地一起一落,老板娘就瞇著眼,哼唷著說:“過去的地主婆,也不過如此吧。”她給花磚買冰棒和鴨梨,犒勞他;花磚呢,一口一個“沈奶奶”地叫著。老板娘說,就是自己的親孫子小貴,都沒有給她撓過一次癢癢。

陳東見過小貴三次。他每次回來,都穿著一套淺藍的制服,上衣沒有褶痕,褲線筆直筆直的,頭發油光光,皮鞋锃亮锃亮的,真是從頭到腳地光鮮。他臉色很白,小眼睛,不愛說話,冷冷地看人,與他的年齡很不相符。他一回來,老板娘和小暖似乎都很緊張,她們先是要把自己打扮得干凈利索,然后再打掃房間和院子。小貴回來,最多住一夜。他不和小暖住一起,而是住在奶奶的屋子里。他沒有一次回來不挑毛病的,不是嫌水杯擦得不亮了,就是嫌褥子有潮氣,再不就是嘟囔電視機的屏幕上盡是蒼蠅屎。所以只要你看到小暖從婆婆的屋子里拿出被褥來曬,就知道小貴要回來了。小貴回來,是不在家吃飯的,沈香琴會帶著孫子,去飯館吃。小暖是不能跟著去的。宋師傅說,小貴知道父親是被槍斃的,他因此憎恨媽媽被人拍了那樣的照片,所以跟小暖說話時,從來都是昂著頭。他像主子,而小暖像個畢恭畢敬的仆人。小貴離開家的時候,老板娘會給他帶足零花錢,打車送他返校。小貴一出家門,小暖就獲得了解放,她會立刻脫下那些拘謹的衣服,換上寬松的,趿拉上拖鞋,透徹地喝上一大杯涼水,然后叉著腿,坐在樹樁下,洗起衣服。她狠命地打著肥皂,狠命地揉搓著,似乎要把衣服洗爛了。

有一次,小貴回來看到花磚給沈香琴撓癢癢,很生氣。他把花磚叫到曬衣繩下,雙手插在褲兜里,歪著腦袋問他:“你也住這兒啊?”

花磚像飛翔的燕子似的,一竄一跳地說:“是!”

小貴冷笑了一聲,說:“你知不知道,一個男孩子把手伸到女人背上,是可恥的?”

花磚懵懂地搖搖頭,說:“男孩子把手伸到女人背上,是有‘可吃的’。”

“你還知道可恥啊。”小貴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可吃的就是冰棒、鴨梨!”花磚響亮地答到。

小貴罵了一句:“下三濫!”

花磚說:“我沒吃過下三濫!”

沈香琴在一旁忍著笑,她是不能當著小貴的面笑的。實在忍不住了,便跑到女池的洗手間去笑。等她出來時,眼圈紅著,好像笑過之后又起了傷感。

有天晚上,花磚睡到半夜要撒尿,喊爸爸,發現爸爸不在身邊,便摸著黑下了地,光著腳丫跑到院子,一聲聲地哭叫著“爸爸——爸爸——”被攪醒的人曉得耿師傅一定是趁花磚睡了,偷偷去小暖那里了。宋師傅趕緊下地,把花磚抱回來。老板娘聽到動靜也醒了,只聽她咣咣地敲小暖的門,這說明,耿師傅這次去小暖那兒,并沒通過她。宋師傅說:“壞了,耿師傅今兒要遭殃了。”果然,門開后,老板娘和耿師傅吵了起來。

老板娘罵:“沒錢就勒緊自己的褲腰帶呀。”

耿師傅說:“我和小暖是兩廂情愿的!”

老板娘說:“說這話也不嫌牙磣!你要還是個男人的話,別讓小暖這么不明不白地跟著你,有本事你給我拿出五十萬來,把我和小貴將來的生活安排好了,你就是把小暖領到天邊,我都不管!”

耿師傅顏面掃地地從小暖的屋子回到泥霞池后,哄好了花磚,然后坐在門檻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只見煙頭在暗夜中一閃一閃地發出紅光。大概抽了七八支煙后,耿師傅起身,罵著:“媽的,這世道,沒錢沒勢就是孫子啊!”長嘆一聲,回到鋪位,躺倒睡了。

第二天,耿師傅不去水站了,說是掙那兩個鳥錢,只夠塞牙縫的,別想有翻身的日子。他閑了幾天后,換了個不用起早、但要貪黑的工作,總是凌晨才歸。他手頭寬裕了不少,常常提著一袋熏醬的雞脖子或是豬蹄回來。耿師傅的新工作,讓小暖吃盡了苦頭,她大概為他擔心著,總是睡不好,終日黑著眼圈,白天洗衣時呵欠連天,吃飯時也無精打采的。只要見著耿師傅,小暖會跺著腳叫聲“耗子!”對他的晝伏夜出表示反感。花磚跟泥霞池的人混熟后,即便耿師傅沒回來,也能安然睡著。反正到了天明,他睜開眼睛的時候,爸爸就會在身邊了。

總也盼不來小桃酥的電話,陳東很心焦。有天傍晚宋師傅不在,說是去老鄉家,可能晚上不回來,陳東鼓足勇氣,去了小菜街的食雜店,用公用電話給小桃酥打了個長途。小桃酥還在店里,他聽客人在問核桃酥是不是新出爐的。一聽是陳東的聲音,小桃酥立刻把電話掛了。陳東不甘心,等了十來分鐘,想著她該忙完了那份生意,又把電話打過去。這次小桃酥接了,她說:“城里風騷姑娘多的是,你還找我干什么呀?我現在和劉巍處上了,秋天就該結婚了,你就死了心吧!”陳東知道那個劉巍,他比小桃酥大五歲,開了家磨粉廠,有錢,人也算忠厚,但小桃酥嫌他羅圈腿,愛抽煙,所以拒絕了他的求婚。陳東急了,說:“小桃酥,你嫁給劉巍,等于天天蹲在煙囪根下,他不熏死你呀?”小桃酥斬釘截鐵地說:“那也比嫁給個流氓強!”

陳東放下電話,委屈極了,直想哭。他走進一家小酒館,要了兩個小菜,一瓶白酒。他越喝越恨小暖,心想不是因為你個洗衣婦,我不會那么粗暴地對待小桃酥,她還會是我的女友。陳東想報復小暖。這個念頭一經產生,便不可遏止。他喝光了酒,付過賬后,迫不及待地打車回去。一進院子,就直奔小暖的屋子。小暖歪著身子,正“啪啪”地拍著蒼蠅,見陳東進來,她叫了聲“青苗”。陳東一把奪下小暖手中的蒼蠅拍,把她往床上抱。小暖實在是胖,力氣又大,盡管借著酒勁,陳東還是弄不動她。陳東手忙腳亂的,口不能言,小暖卻是巋然不動,并且不時地一口一個“青苗”地叫著。陳東火了,劈手給了小暖一巴掌。小暖愣了一下,然后瘋了似的沖上來,將他一拳打倒,拽住他的手,一腳踢開門,把他拖到樹樁下。未等陳東爬起來,她搬起洗衣盆,將里面的水“嘩——”地一聲倒在他身上,然后叉著腰叫著:“瞧瞧喝酒有什么好,把洗衣盆撞翻了吧?快把你的衣裳都脫下來,趁著天沒黑透,我好給你洗出來。青苗!”

第五章

暑天過去了,太陽這面出工的鑼,雖然比以往出來得晚了,但它的音質卻是越來越高亢了。陽光像是在水中洗過,又像是在牛奶中浸過,明亮又芬芳。

宋師傅病了,他面黃肌瘦的,腹脹,沒有胃口。陳東陪師傅去醫院作了檢查,醫生說他慢性肝損傷,說是如果不及時治療的話,將來會釀成大疾。宋師傅拿著檢查報告單,抖著手,對陳東說:“東子,趁年輕,學點別的吧。干咱們這一行的,天天呆在人家沒裝修好的房子里,等于每天吸著毒氣,什么肝受得了啊!單位不管咱的醫療,咱掙的那點錢,將來都不夠看病的啊。”

陳東勸宋師傅回上林休養一段,宋師傅說:“哪休養得起啊,歇一天少掙一天錢,老婆孩子誰來養?”宋師傅的孩子剛上高三,他說將來孩子考上大學,就是一大筆錢。

宋師傅一病,懶言少語的,手腳也沒從前利落了。該是傍晚收工的活兒,往往要干到月亮升起,師徒倆疲憊不堪的。有一天,他們九點多才回到泥霞池。一進院子,就聽靠著樹樁洗衣服的小暖“撲哧撲哧”地偷著樂。他們經過她身邊時,小暖伸出濕淋淋的手,抓住宋師傅的褲腳,道了聲:“有喜!”

原來有個女人在泥霞池等宋師傅。她四十來歲,提著個罐子,中等個,穿一條灰藍色的裙子,白布衫,黑色平底布鞋,短發,皮膚微黑,看上去面目和善,落落大方。宋師傅顯然沒有料到她來,窘了片刻,才跟陳東介紹她:“這是我老鄉,小時候一個屯子的。”陳東不知該管這女人叫什么,只是點了點頭。那女人對宋師傅說:“身體不好,得補,我給你熬了雞湯,快喝吧。”

宋師傅正客套著,老板娘穿著一套白綢子衣服,手提一把劍,輕盈地進來了。最近她迷戀上了武術,每天晚上都要去公園練劍。一見有女人在,她眉毛一挑,說:“我這兒只招男客,不收女客!”

宋師傅趕緊說:“這是我老鄉,過來送點吃的。”

老板娘把劍放在柜臺上,說:“你們上林來的男人,就是有女人緣!”

陳東聽老板娘話中有話,不想看師傅的難堪,連忙交給老板娘三塊錢,去洗澡了。等他從浴池出來時,那女人已經走了,宋師傅正喝著雞湯,滿屋子洋溢著香味。

“東子,給你留了點,嘗嘗吧,真是鮮啊。”宋師傅臉色好看多了。

陳東說:“留著給花磚吧,他的鼻子比狗還靈,一會兒回來聞到香味,又該流口水了。”

正說著,花磚哭咧咧地進來了。他垂著頭,抽泣著,可憐巴巴地站在地上,用嘴咬著手指甲。

宋師傅說:“花磚,喝雞湯吧?”

花磚一個勁兒地搖頭。

“誰、欺、欺負你了?”刀條臉說:“告、告訴、叔。”

花磚說:“我把沈奶奶的脊梁撓破了,她說往后不給我買冰棒和鴨梨了!”說完,哭得越發兇了。

陳東走過去,抓起花磚的手,說:“是指甲太長了,叔叔來給你剪。”

“她揍你了嗎?”宋師傅小聲問。

花磚搖著頭,委屈地說:“我在家,都是媽媽給我鉸指甲,我想媽媽。”

泥霞池的人默不作聲,大家都有些心酸,只聽陳東的指甲剪“咔嚓咔嚓”地響著。

那個晚上,誰都沒有心情看電視,人們早早睡了。第二天一早,刀條臉洗漱完畢,開始收拾東西。光頭問他這是去哪兒?刀條臉說:“媽、媽的,再、再住、住下去,得、得瘋了!”他朝耿師傅撇了撇嘴。耿師傅快天亮了才回來,還呼呼睡著呢。

光頭被刀條臉揍過后,跟他最親了,他急了,說:“你走了,我呢?”

刀條臉說:“大、大雁、快、南飛了,你也、快回、回老家了。”

光頭說:“你走我也走,反正在哪兒都是個住!”

這樣,泥霞池在那個早晨失去了兩個老顧客。刀條臉離開之前,走到耿師傅的鋪前,照著他的胸,猛擊了一拳。耿師傅“嗷——”地叫了一聲,身子縮了一下,睜了下眼睛,接著睡了。

老板娘正好買油條回來,一看刀條臉和光頭背著行囊往出走,知道他們不想住這兒了,連忙賠著笑臉說:“兩位師傅,泥霞池哪里招待不周了?”

刀條臉和光頭并不搭理她,他們出了院子,沿著小菜街,一前一后,向北走了。老板娘仰著脖子,沖著他們的背影大聲說:“你們會后悔的,去別處住,誰給你們免費洗衣服!”

老板娘回到泥霞池,就開始罵小暖。一會兒嫌她沒給客人洗干凈衣服,一會兒又嫌她跟客人說話沖了。小暖正給浴池燒著鍋爐,唇角沾著煤灰,像是長了黑胡子。莫名其妙挨了罵,她還傻笑著。小暖心情好,她前晚上夢見了大貴。大貴穿著軍服,肩章扛著好幾顆星星,很威武。她早晨醒來,對自己說:“看來他在那兒混出來了!”所以婆婆怎么埋怨她,她都沒生氣,反倒是勸婆婆:“種地得換茬,老是種一樣,莊稼不愛長。”言下之意,舊苗容易萎靡,新苗才會茁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小暖的話,把一肚子火氣的老板娘逗笑了。她負氣地說:“是啊,我就不信,泥霞池缺了這倆王八,還不成席了!”

因為那個女人的到來,陳東明白了宋師傅為什么這么多年來甘愿在寒市做安裝工。他想,師傅肯定會找機會提醒他什么的。果然,第二天上工,午休的時候,宋師傅對陳東說:“東子,回到上林,別跟人說我那老鄉送雞湯的事兒。萬一傳到你嬸兒耳朵里,容易鬧誤會。”

陳東說:“我懂。”

宋師傅說:“我跟那女人,小時候一個屯子長大的,前后院住著。她膽小,怕狗,上學時總是跟在我屁股后面。后來她考上中專出來了,我們就斷了聯系了。六年前吧,我去一戶人家安門窗,哪想到一敲門,開門的竟是她!她在市民政廳上班,管低保的。她有個女兒,比我兒子小兩歲,高一了。她男人是個高級技工,養護飛機的,不常回家。有時候,我會去看看她。”

“她對你好!”陳東說,“她給你送雞湯,你的肝病會好的。”

“女人啊,她是先傷了你的肝,再給你養啊。”宋師傅說完,哈哈笑了,算是承認了他與那女人的曖昧關系。他告訴陳東,一個男人,要是錯過了自己喜歡的女人,那就是一生最大的不幸!他說:“你要是真離不開小桃酥,就別怕傷了自尊,死纏著她別放手,要不,將來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宋師傅的話,讓陳東又鼓起了勇氣。從這天開始,他一天一個電話地打給小桃酥。小桃酥開始是拒聽,后來能跟他“喂——”一聲,再后來,可以和他說上一兩句話了。有一天,她居然還“撲哧”笑了一聲。這聲笑,像一道陽光,讓陳東覺得快要見到晴朗的日子了。他盼望著早點回到上林,去見小桃酥。他暗自發誓,以后小桃酥讓他怎樣他就怎樣,哪怕手也不讓拉,只要能看著她,聞著她身上的香氣,就知足了。

秋天的活兒實在是多,盡管陳東歸心似箭,可他脫不開身。不過因為小桃酥態度緩和了,他有了奔頭,干活時又愛打口哨了。有一天收工早,陳東跑到百貨商場,給小桃酥買了一個水晶音樂盒。盒子上鐫刻著一對米老鼠,它們手拉手,喜氣洋洋的。水晶的美是石破天驚的,陳東斂聲屏氣地看著它,輕輕地撥動音樂盒的弦。音樂就像一道溫柔的月光,從水晶中迸射出來,手拉手的米老鼠隨著音樂的節拍,緩緩旋轉起來,陳東無比陶醉。盡管是在嘈雜的百貨商場,他還是體會到了那無與倫比的美。陳東把音樂盒包裝好,帶回泥霞池,怕往來的人雜,他求小暖幫他收起來。小暖捧著那個盒子,撇著嘴問:“什么東西這么金貴?”

陳東逗她:“兩只老鼠。”

小暖“哼”了一聲,說:“我明天抱個貓來,收拾了它們。”

陳東說:“你給我看好了東西,我給你買最好的蘋果!”

小暖紅了臉,說:“你買的蘋果我不吃,青苗!”一把將他推出門。

刀條臉和光頭走了后,新客人接連不斷。不過這些人大都住不長,三天兩天就走了。雖然泥霞池的生意一如從前的紅火,但老板娘還是喜歡熟客,因為他們會把泥霞池當作在寒市的家,處處愛惜著。短客卻不一樣,這些人不是把馬桶給弄堵了,就是將吃剩的東西扔在地上。他們讓小暖洗衣服,毛病也多,常常要求用單獨的清水,不能和別人的混在一起洗。小暖一會兒要去疏通馬桶,一會兒要掃地,一會兒又要換水洗衣服,忙得團團轉。她洗衣服前,習慣把兜挨個掏一掏,確定沒東西后,再投入水盆中。有一天黃昏,陳東進了院子,聽見小暖嚶嚶地哭。她坐在洗衣盆前,手中拈著一張照片。原來,她從一個客人的兜中翻出了一張照片,照片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身影,背景是一個農家小院,墻上掛著農具和幾辮子大蒜,地上有一條蜷伏的狗和一群爭食兒的雞。這場景讓她想起老家,想起父母。大貴出事后,婆婆不讓她出門,她整天忙活在泥霞池,那個世界好像離她越來越遙遠了。現在,一張照片,就像一道閃電,把那個隱藏在她心中的故鄉在瞬間照亮了。她一會兒喊媽媽,一會兒叫爸爸,委屈得像個迷路的孩子。泥霞池的幾個熟客,聽著心里不落忍,都跟老板娘說,什么時候讓小暖回去看看吧,人家也是有爹有娘的人!老板娘“呸”了一口,說:“她還有臉回去?錦葵那地方的人誰不知道,是她把大貴害死的?她要是進了村,唾沫星子還不淹死她!”

“那也不能因為大貴死了,小暖就得背一輩子的黑鍋吧!再說人又不是她殺的!”宋師傅終于忍不住了。

“是啊——”老板娘從牙縫里迸出一聲笑,說:“她是沒殺人,要不因為她,大貴能使劍嗎?”說著說著,老板娘忽然悲從中來,她拍著腿,哭叫著:“我的大貴啊,媽的心頭肉啊。”

老板娘一哭,小暖就不哭了。她放下那張照片,擰了一條毛巾,膽怯地遞給婆婆。泥霞池的人,也只能搖搖頭,無奈地嘆息一聲。

這天晚上,老板娘忽然從夜市讓伙計提來一桶餛飩,請大家吃夜宵。泥霞池新住進來一個上訪的人,這人來自農村,六十來歲,干瘦,倔強,一撇山羊胡子。他說村委會蓋辦公樓,強征了他家的沙果園。不到二十人的村委會,蓋起了三層小樓,村長的辦公室是個大套房,就連出納員都有單獨的屋子。老漢發誓說:“我告不倒這幫敗家子,就不回去!”他把冬衣都帶來了,看來要在泥霞池安營扎寨,不勝不歸了。

人們以為老板娘迎來了這樣的長客,心情好,才犒勞大家的。誰知一桶餛飩吃得見了底兒后,老板娘拍著柜臺,得意地宣告:“我那負心的男人,小貴的爺爺,他不是娶了那個小騷貨嗎?怎么樣?聽說那小騷貨得了絕癥,活不長了,真是現世現報啊!”說完,讓伙計將空桶提走,還賞了他二十塊錢的跑腿費。

老板娘這么一說,大家都覺得跟吃了蒼蠅似的,胃里不舒服。只有花磚,他說肉餡的餛飩真香,心滿意足地睡了。

小暖很久不喝酒了,所以這天她提著酒瓶子進來的時候,大家都有些不習慣了。她進屋后,把雞腿給了花磚,自己湊到電視機前,邊看邊空口喝酒。

那個上訪的老人正拍打著布鞋上的灰,看見小暖這樣喝酒,他“嘖嘖”著說:“姑娘,你這不是往自己的肚子里絮火苗子嗎?不擔心它燒壞了你?”

他這一說不要緊,小暖居然對著瓶嘴兒,“咕嘟咕嘟”地連喝了幾大口,然后一抹嘴,輕蔑地說了句:“老山羊!”

大家知道她是搶白老人呢,都笑起來。偏偏老人有點文化,把“山羊”領會成“贍養”了,他樂呵呵地說:“啊,你放心,我老了有人贍養,倆兒子呢!”

大家笑得越發起勁了,簡直像過年一樣。

小暖喝光了酒,對著電視懶懶地說了句“沒意思”,一轉身,把空酒瓶擺在柜臺上,哀怨地看了一眼耿師傅的鋪,抱起花磚,給他洗手洗腳去了。當她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眼圈紅著,她把花磚放到鋪上,拎起耿師傅的枕頭,用力抖摟著,叫著:“全是灰!灰!”用拳頭捶了幾下。打完枕頭,她又現出后悔的樣子,輕輕摩挲了幾下。

小暖走了。老熟客們以為砸東西的聲音很快會傳來,然而沒有。接下來老板娘慣常地進來收拾抽屜里一天結算下來的錢時,也是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夜越來越深,人們以為小暖只是饞酒了,喝喝而已,便關了燈,睡了。

然而夜半時分,泥霞池的人還是被摔東西的聲音攪醒了。這次小暖好像不是在屋子里砸東西,聲音是在院子里騰起的,大概她是敞著門往出扔東西的。醒了的人,知道的會嘟囔句“這么晚還瞎搞什么”,不明就里的則會埋怨一句:“怎么這么不肅靜啊。”不過小暖只是鬧了幾分鐘,院子很快安靜下來了。人們只當是被噩夢驚醒了片刻,翻個身,接著睡了。

陳東睡不著,他聽見門外響起摩托車聲,心想這一定是老板娘約的主兒來了。陳東想,這人騎著摩托,一定是派出所那個管片的民警,趁著值夜班,尋歡來了。陳東慨嘆著世道不好,有點氣悶。不過他一想起小桃酥,心情又暢快了。這一想不要緊,他的腦海中突然閃現出給小桃酥買的水晶音樂盒,小暖喝多了,肯定逮著什么摔什么,萬一把它砸了,那就糟糕了!因為他買的時候,這是最后一個了,售貨員還夸他運氣好呢。

陳東睡意全無,他披衣下地,悄悄打開門,來到院子。畢竟是秋天了,夜很涼,陳東打了個寒噤。那晚的月光真好,它們觸角分明、清清白白地落了滿院子。陳東發現一些碎片在月光下閃出黝藍的光,他蹲下來,辨別出那是玻璃的碎片。他不知道若是水晶碎了,會在月光下發出什么光,一定是彩虹般的顏色吧。陳東放了心,正要回屋的時候,忽然聽見小暖的耳房傳來床啞啞的叫聲,好像那里有只烏鴉,正一邊啄著美食,一邊快樂地叫著。陳東觸電似的,僵在那里。他身下的伙伴很不爭氣,像上次一樣,又蠢蠢欲動了。就在此時,從火車站傳來幾聲短促卻清亮的汽笛聲,陳東打了個寒戰,清醒過來,趕緊回屋。不過,這一夜他失眠了。所以他知道,耿師傅是凌晨四點才回來的。

雖說前一夜的月光是那么的豐盈,可是第二天早晨,卻是陰雨蒙蒙。宋師傅和陳東這天的活兒,在唐人苑。這里是寒市的老城區,不需要轉車,從泥霞池到那兒,五站就到了。在公交車上,宋師傅對陳東說:“我那個老鄉,就住在唐人苑。那一帶是省氣象廳、民政廳、水利廳的家屬區。”

陳東說:“那你中午去老鄉那兒吃吧,讓她給你熬點雞湯,補補!”

宋師傅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昨晚上已經跟她電話中說了,要不你也過去一起吃?”

陳東一拍胸脯說:“我的肝沒問題,不用補!”

宋師傅“哼”了一聲,說:“早晚也得讓小桃酥給你傷著!”師徒倆在公共汽車上大笑,不知道的,以為他們是一對父子,中了大彩。

唐人苑的業主是個面目和善的中年人,宋師傅他們一到,他就上班去了。走前,他給干活的工人每人發了三塊錢,說是中午買盒飯的。除了宋師傅和陳東,還有一男一女。女的戴著個大口罩,穿著藍袍子,握著砂紙,打磨著洗手間的大理石臺面;男的瘦高個,在安裝窗簾桿。這是套老房子,舉架高,但格局不好,采光差。舊房子新裝,往往給人一種不倫不類的感覺。陳東看著悶頭悶腦的吊棚和左一盞右一盞的鐳射燈,看著用假玉石鑲嵌起來的花花綠綠的電視墻,看著餐廳角落里滑稽的酒吧臺,覺得自己看到的是一個咧著嘴、努力露出幾顆金牙的老漢,想笑。他想,將來他和小桃酥的新房,可不能這么個布置法。心情好,陳東干活的時候,又打起了口哨。到了中午,宋師傅走了,那個安裝窗簾桿的人下樓買飯的時候,很客氣地問陳東,要不要幫他捎一份飯回來?陳東見外面在下雨,就給了那人五塊錢,請他買幾個肉包子。那個女工摘下口罩,說是自己沒帶傘,請師傅也幫她捎一份,她遞過去三塊錢,說是買兩個韭菜盒子就行。高個子師傅接過錢,爽快地答應了,打著傘出去了。

陳東無聊,跑到酒吧臺下可以旋轉的紅椅子上坐下來。那椅子很窄巴,陳東嘟囔一句:“要是屁股大了還坐不下呢!”

他的話,把那個女工逗得“撲哧”一聲笑了。陳東仔細看她,發現她模樣還真不錯,雖然臉黑,又有雀斑,但她的眼睛又黑又大,高鼻梁,嘴唇也紅潤。而且,她像小桃酥和小暖一樣,豐滿和善。當她跑到窗前去看雨的時候,陳東看著她滾圓的屁股,想起昨夜小暖屋子傳出的聲音,又熱血沸騰了。室內越來越昏暗,看來雨并沒有把陰云稀釋了,它反而越聚越多。突然,一個炸雷“咔啦”一聲響起,女工嚇得縮回頭來,嘭嘭把窗關上,轉過身來。她那驚魂未定的樣子楚楚可憐,惹人心動,陳東從椅子上跳下來,奔她而去,一把將她抱住。他抱住她的時候,聞到了一股好聞的奶香味,原來這是個哺乳期的女人。陳東不顧這女人的哀求,將她按倒在地。窗外的雨越來越大了,陳東的世界波濤滾滾,激情浩蕩。他在他十九歲的時候,在這個昏昧時刻,在別人家的屋子里,莽撞地闖入一個女人的領地。他覺得自己是個饑餓的旅人,終于抵達了魚米之鄉,激動得哭了。那女人看見他的淚水,不再反抗。陳東開始了快樂的漫步。然而沒有多久,安裝窗簾桿的師傅回來了,那個鶯歌燕舞的世界剎那間變得肅殺凄涼。陳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給揪起來的時候,體會到了骨肉分離的那種錐心刺骨的感覺。

第六章

耿師傅的事情,是宋師傅來探監的時候,告訴陳東的。

陳東出事不久,耿師傅連續兩天沒有回到泥霞池。小暖很心焦,她坐在樹樁下洗衣服時,只要聽見院子里響起腳步聲,就會停下手中的活兒,看看來人。當她發現那不是耿師傅的時候,就嘆口氣。花磚畢竟年少,雖然晚上他也吵鬧著要爸爸,但只要泥霞池的人給了他餅干或是汽水,他吃飽了喝足了,也就安靜地睡了。耿師傅失蹤的第三天晚上,泥霞池的人聚集在電視機前看電影頻道的一個功夫片,中間插播廣告時,小暖拿著遙控器,啪啪地換臺。當寒市電視臺的頻道出現的時候,閃現在屏幕上的,是一個趴在電線桿上的人。畫外音說:“今天凌晨,在301國道兩公里處,一位大貨車司機發現了這個吊在高空的賊,他是在偷竊高壓電纜時,被電流擊中身亡的。從現場情況分析,這個竊賊應有同伙,他們發現他死亡后,逃離了現場。目前死者的身份尚不確定,警方正在積極地調查之中。”

這竊賊穿一件藍衫,右袖口有一塊黃色的補丁。宋師傅說,耿師傅開貨車運啤酒時,一天到晚地握著方向盤,袖子磨損得厲害。小暖給他洗衣服時,只要發現有破的地方,就及時補上。她打補丁,不像別的女人,找靠色的布條,小暖喜歡用鮮亮的布來打補丁,所以耿師傅的幾件衣服,袖子上的補丁不是綠色的,就是黃色的。都不用電視鏡頭對準死者的臉,泥霞池的熟客們,一看那件打著黃補丁的藍衫,都驚叫起來。耿師傅看上去像是一只歇腳的蒼鷹,而那塊補丁,分明就是落在上面的一只嬌艷的蝴蝶。

宋師傅說,小暖發現那是耿師傅后,倒是很鎮定,她扔下遙控器,將看電視的花磚攬到懷中。不明真相的花磚還叫著:“我要看那個吊在電線桿子上的人,太好玩了!”這聲喊,催下了小暖的淚水。那個晚上,她凄涼地走進婆婆的屋子,告訴她耿師傅死了。接著,朝婆婆要了十塊錢,到街對面的水果攤買了兩斤蘋果,倚著樹樁,腳搭在洗衣盆上,吃了一夜的蘋果。早晨時,她找了把鐵鍬,把吃剩的果核埋在樹樁下,接著洗她的衣服了。

耿師傅的結局,讓陳東痛惜不已。宋師傅說,耿師傅死了后,花磚直到春節時,才被媽媽領走。那女人來泥霞池的時候,穿著長筒的皮靴子,一件棗紅色的羊絨大衣,小暖見了她,一陣發抖。花磚跟小暖有了感情,離別的時候哭了,小暖也哭了。等他們走了后,老板娘數落小暖:“你見了那娘們兒怕啥?還哆嗦上了,真沒出息!”小暖很認真地說:“《西游記》里孫悟空打的那個妖精,不就是她嗎?乍一看,一模一樣,嚇我一跳!”說完,又打了個寒戰,說:“她能吸人的血!”

陳東已經服刑半年了。在對他量刑的時候,法官之間還有過一番爭執。有人主張輕判,因為據陳東供述,那個女工初始反抗,后來是順從的。可主張重判的人認為,陳東是高中畢業生,知法犯法,強奸一個哺乳期的女人,致使這女人精神恍惚,奶水枯竭,后果嚴重,影響惡劣,理應重判。對陳東不利的還有,那個房主通過法院,起訴了上林門窗廠。說是你們廠的工人,在我的洞房里強奸女工,給我和未婚妻的心中帶來了濃重的陰影,要求廠子給予精神損害的賠償。原來,房主的前妻去世了,他苦苦尋覓多年,終于找到一位如意伴侶,喜滋滋地裝修房屋,準備迎娶新娘。他怎么能料到,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他的洞房呢!最終,陳東被判了六年有期徒刑。那些盼望輕判的人嫌它太重了,而希望重判的人又覺得它過于輕了。陳東覺得,這個判決對自己來說不輕不重,可以接受。六年之后,他不過二十五歲,人生還可以重新開始。可是,上個月父親來探監的時候,帶來了小桃酥跟劉巍結婚的消息,這讓陳東陷入了絕望。其實他也明白,自己成了囚徒,小桃酥會離開他的,但他沒有料到她會離開得這么快。晚上躺在監舍里,他睡不著覺的時候,會想起小桃酥,想起她身上的甜香氣,想起自己給她買的還沒來得及送出的水晶音樂盒,這時他就會黯然淚流。

陳東服刑的監獄離寒市有三十多公里,宋師傅來看他兩次了。他說這輩子最愧疚的,就是不該讓陳東住在泥霞池那樣的地方。在他看來,那是徒弟犯罪的根源。陳東便問師傅,那您從那兒搬出來了嗎?宋師傅搖搖頭,說:“那兒有小暖給洗衣服,舍不得出來啊。”陳東哽咽地說:“有一天我出去了,到了寒市,還會住那兒的。”

宋師傅說,陳東進了監獄不久,小暖就跟老板娘說,想來看他。四月積雪消融的時候,老板娘終于應允了。結果她白跑了一趟,因為只有持探監證的犯人的直系親屬和持身份證的犯人的朋友,才可探監。而小暖雖然生活在寒市,一直以來,都沒有身份證。小暖從監獄回到泥霞池后,跟老板娘大鬧了一場,說她可以一輩子不嫁人,但她不能連個身份證都沒有,她又不是貓狗!這樣,老板娘拿出戶口簿,開始給小暖補辦身份證。

陳東不喜歡家人來探監,他不忍面對他們。開始時,父親對每月兩次的探監日子決不錯過,總是風塵仆仆地從上林趕來。他眼見著父親的臉上多了皺紋,鬢角添了白發。每次父親離開,他都要難過好久。所以有一次他對父親說,您只有少來,我才能改造得好。這樣,父親答應他兩個月來一次了。

陳東他們白天出去勞動。監獄附近,是一個農場,莊稼地一望無際。陳東眼見著幾個月前還是一片荒蕪的土地,在春風的吹拂下,泛起了無窮的生機。陳東學會了栽秧、除草、間苗等農活。每當歇息的時候,他坐在綠油油的田間,看著麻雀一群群地飛舞,內心就會泛起要及早走出監獄的渴望。有的時候,他瞇著眼感受陽光和清風的時候,會忘卻了自己的身份。然而總是在他最忘情的時刻,旁邊會有腳步聲響起,他睜眼的一瞬,看見的不是身上印有編號的獄友,就是手持鋼槍的警衛,讓他明白,自己已是一個犯人了。

夏天的一個日子,小暖終于來了。陳東坐在探監室,看著朝他走來的洗衣婦時,有一種要哭的欲望。

小暖穿著一件蔥綠色的短袖衫,梳著馬尾辮,提著個藍布兜,一瘸一拐地過來了。她比過去瘦了,下巴也更尖了,那雙杏核眼,霧蒙蒙的。她坐在陳東對面,隔著玻璃幕墻,咳嗽了兩聲,將手在胸前蹭了蹭,怯怯地拿起聽筒。

“你的腿怎么了?”陳東急切地問。

“我哪知道,往你們這兒來,還要過一個地道呢。我以為登記完,過了那個大鐵門,就到了!”小暖埋怨說,“那個地道太長了,雖說有燈,可沒什么人走,陰森森的,我害怕,就跑,把腳脖子崴了。”

“那你怎么回去?”陳東說。

“反正這兒又不讓我住,我怎么的也得回去,再說汽車有腳,不怕。”小暖說完,笑了。她的笑容還是那么燦爛。她定睛看了陳東半晌,說:“你比過去黑了,瘦了,看來是在田里干活了。”

陳東點了點頭,說:“你也比過去瘦了,不過還挺白凈的。”

小暖說:“我在錦葵的時候,就是天天下地,大太陽烤著,也曬不黑,我媽說我血管里流的是羊奶。你說要真是那樣的話,我媽不就成了母羊了嗎?”

“那你就是小羊羔了!”陳東笑起來。

小暖說:“我有身份證了,補辦的,仨月才下來,要不我早來了!人家都說身份證上的照片比本人的要難看,我照的呢,泥霞池的人看了,都說比本人好看!”

“那你拿出來我看看。”陳東說。

小暖沮喪地說:“押在登記室了,等走的時候人家才能還我呢。”

陳東安慰她說:“不要緊,等六年后我出去了,再看吧。反正照片不像人似的,會變老。”

說到“六年”這個字眼,小暖忽然變得期期艾艾的:“六年,太、太長了。要是養活個孩子,都、都能叫爸了。”

“不長!”陳東說:“六年一晃兒就過去了。”

小暖左右看了看,忽然壓低聲說:“我聽說了,那事還沒完,你就被人給逮著了?你說那得多難受啊。狗在那時候,你要是用棒子把它們撥拉開,它們還不得咬死你呀!那個安窗簾桿的師傅,他要是住在泥霞池,我非把他的衣服搗爛了不可!”小暖一旦憤慨起來,話語又流暢了。

陳東實在忍不住,大笑起來。說實在的,家人和朋友來探監,從來沒有像小暖這樣,讓他這么舒暢。

小暖仍然氣憤難平,她的聲調不自覺地提高了:“就做了一半的事兒,關你六年,太重了!早知道,那天晚上你喝多了去抱我,我不該把你拖出去的!我想你還是個孩子,不該沾我,我不好,常喝酒摔東西的。”小暖的聲音又漸漸低下去,頭也低下去,她輕輕嘆息了一聲:“青苗——”一副要哭的模樣。

陳東趕緊說:“我沒怨你,你別難過。”

小暖這才抬起頭來,不過她的眼睛已是濕漉漉的了。

陳東不想讓小暖傷心,就向她打聽泥霞池的一些事情,問那個上訪的人走了嗎?

小暖立刻又活躍起來,說:“那個老山羊啊,過年時回去了!說是有人答應管那事兒了。他走了,刀條臉和光頭又回來了。他們都說,一個男人在外面,身邊離不開一個洗衣服的女人!”

“光頭今年回來干什么呢?”陳東問,“還賣孔雀羽毛和葫蘆絲?”

“那東西不時興了,他今年跟一個江西人一起,倒騰瓷器呢。”小暖說,“還挺賺錢的呢。”

“金魚眼呢?”

“他呀,發了,不住這兒了。”小暖撇著嘴說,“怎么發的咱也不知道。”

陳東小心翼翼地說:“耿師傅太可惜了。”

小暖咬著嘴唇,說:“他存心是不想活了,你想他爬那么高,不就是要離開地嗎?老天一看,你這是想上天啊,就甩出電鞭子,一抽,把他卷上天了。”小暖雖然說得俏皮,但她的聲音是顫抖的。

陳東問:“你每天還都洗衣服?”

小暖點了點頭,問:“在這兒沒人給你洗衣服吧?”

陳東說:“我自己洗。”

“要知道你有今天——”小暖遲疑了一下,說:“你在泥霞池時,我該手把手教你洗衣服的。”

小暖的話,比春風還要撩人。雖然隔著玻璃幕墻,但陳東似乎聞到了小暖身上的氣息,那混合著蘋果香味和皂香的氣息。入獄后,他身下的伙伴比他還垂頭喪氣,他以為它徹底完蛋了,他的青春戛然而止了。誰能想到,這一刻,它竟像一只翅膀硬了的雛鳥一樣,要尋找自己的天空,又要飛翔了。陳東又是喜悅又是羞愧,他握著聽筒的手心出汗了,臉頰也發燙了,他多想擁抱著小暖,和她酣暢淋漓地做場愛,釋放他的青春和悔恨啊。直到此時,他才醒悟,強奸一個女人,是多么的愚蠢!

小暖并沒有察覺到陳東內心的變化,見陳東不語,她也沉默了一刻,然后抽了抽鼻子,說:“對了,宋師傅來看你時,跟沒跟你說,院子里那個樹樁,它長出苗了!這苗是春天時從樹根那兒發出來的,開始我還以為是榆樹發芽了呢!現在它長了快兩高了,我一看葉子,知道那不是榆樹的,你猜是什么苗?”

陳東說:“你愛坐在那兒吃蘋果,肯定是蘋果苗!”

“啊,青苗——青苗——,你可真聰明!”小暖扭了扭身子,興奮地說:“等你出去時,這苗長高了,成了樹了,就會開花結果了!”

他們正談得興味盎然,獄警進來提示,探視時間只剩十分鐘了。他這一說,小暖立刻放下聽筒,手忙腳亂地打開藍布兜,然后抓起聽筒說:“你還落在泥霞池一件衣裳呢,我給你洗了,帶來了。還有那件你讓我幫著看著的東西,我也帶來了。可這里的人把它打開后,說是衣服能留下,這個東西不行,說它是玻璃的,我就舉著你看看吧!”

小暖一手握著聽筒,一手托舉著那個水晶音樂盒。明亮的陽光將它照得晶瑩剔透,似乎從里面要流出水來。

小暖說:“這東西我帶回去,幫你存著。你看,到底是玻璃老鼠,餓了快一年了,也沒見瘦!”

陳東再次被她逗笑了,說:“這可不是玻璃的,它是水晶的!你撥一下盒子下的弦,它會轉,還能發出音樂聲。”

“真的?”小暖放下聽筒,將音樂盒放到胸前,興奮地撥了撥弦。當兩只手拉手的米老鼠旋轉起來,清涼的樂聲迸射出來的那一瞬,小暖就像捧了一世界的繁花,被美驚著了!她顫抖著,音樂盒失手落在地上。水晶悅耳的碎裂聲之后,是小暖的哭聲。她哆哆嗦嗦地拿起聽筒,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哀哀地說:“我把不該摔的東西給摔了,拿什么賠你呀——”陳東說:“為兩只老鼠有什么好哭的?萬一你把它們帶回去,家里少了米,你婆婆還不得賴在它們身上?照樣是個砸!再說了,從打我買了這玩意兒,沒交好運!砸了它,我高興!”小暖咬著嘴唇哭著,說:“青苗,我太傷心了,可我不敢哭大發了。在這兒哭大發了,是不是犯法呀?要是把我給抓起來,誰給泥霞池的人洗衣服呀——”2010年3月

作者簡介:

遲子建,女,1964年元宵節出生于中國的北極村——漠河。童年在黑龍江畔度過。1984年畢業于大興安嶺師范學校。1987年入北京師范大學與魯迅文學院聯辦的研究生班學習,1990年畢業后到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工作至今。1983年開始寫作,至今已發表文學作品500余萬字,出版有40余部單行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晨鐘響徹黃昏》《滿洲國》《額爾古納河右岸》等,小說集《北極村童話》《向著白夜旅行》《清水洗塵》《霧月牛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等。曾三次獲得魯迅文學獎、一次獲茅盾文學獎和澳大利亞“懸念句子文學獎”等多種文學獎勵,作品有英、法、日、意大利文等海外譯本。

責任編輯 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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