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銀行根據新規則計算出的資本充足率大多低于監管要求,而最終可能的結果是,各家銀行的資本充足率差異將被監管層“熨平”
《財經》記者 董欲曉
2010年1月13日,中國銀監會發布《商業銀行資本充足率監督檢查指引》(下稱《指引》),該《指引》僅適用于新資本協議銀行和自愿實施新資本協議的銀行。銀監會表示,這是中國銀行業實施新資本協議制度安排的重要組成部分。
中國第一家按巴塞爾新資本協議計提資本金的商業銀行,預計最快將于今年年底出現。
成型于1988年的巴塞爾協議在監管銀行業風險方面作用突出,已被100多個國家和地區接納。2004年,在總結美國安然事件、巴林銀行倒閉和亞洲金融危機等教訓后,《資本計量和資本標準的國際協議:修訂框架》出臺,也就是巴塞爾新資本協議。隨后兩年,新資本協議在十國集團銀行業得到廣泛推行。
2009年3月,中國加入巴塞爾委員會,正式成為“標準制定者”之一。而早在2005年,中國銀監會已著手新資本協議在中國的實施。
隨著最新的預評估程序啟動,市場普遍預期,從2010年起,中國商業銀行資本金充足率會因新資本協議的推行而上調。但《財經》記者多方采訪發現,趨勢恰恰相反——多數銀行初步計算出的資本充足率有所下降。
預評估進行時
2009年12月,銀監會先后發布了《商業銀行資本計量高級方法驗證指引》等三份巴塞爾新資本協議相關文件,巴塞爾新資本協議與中國漸行漸近。
2008年,銀監會批準了幾家銀行實施新巴塞爾協議,除了工商銀行(601398.SH/01398.HK)、農業銀行、中國銀行(601988.SH/03988.HK)、建設銀行(601939.SH/00939.HK)四大行外,另有交通銀行(601328.SH/03328.HK)、國家開發銀行、招商銀行(600036.SH/03968.HK)等。
目前,銀監會正在對上述銀行進行預評估。
一位中國銀行人士表示,銀監會正對該行操作風險和信用風險實施情況進行現場評估,并與相關項目組和部門訪談,檢查文檔,預評估將在今年4月基本結束。農業銀行已在去年11月提交了預評估材料,建設銀行也將很快接受預評估。
業內預測,今年4月左右,申請正式評估的窗口將打開。銀監會在接受評估申請后,仍需半年左右的時間進行審批。
當前市場普遍預期,銀行資本充足率會因新資本協議的推行而上調,但《財經》記者多方采訪發現,趨勢恰恰相反——大多數銀行初步計算出的資本充足率有所下降。
對于大銀行,完全可以通過更為精準的測量,對貨款風險權重進行更精確的定量,從而放大資本金的使用效率。但是這種下降可能受到監管者的制約。
德勤北京企業風險管理服務合伙人李師剛推算,第一家按新資本協議計提資本金的國內銀行,最快有望于今年年底出現。
除了上述獲批銀行,多家中小銀行對推進巴塞爾新資本協議態度積極。民生銀行(600016.SH/01988.HK)、中信銀行(601998.SH/00998.HK)、光大銀行、浦發銀行(600000.SH)、徽商銀行、南京銀行(601009.SH)、渤海銀行、大連銀行等都在自愿推進中。
標準普爾金融風險咨詢服務團隊董事徐天石向《財經》記者表示,“業內也沒有想到,國內中型以下銀行(對實施新巴塞爾協議)這么積極。”
一位銀行業人士分析,雖然巴塞爾新資本協議存在漏洞,但依然是目前銀行業監管的“最佳實踐”,國內銀行規模擴張迅速,對風險管理的要求迫切。
他提到,除了“內在需求”,銀行積極推進新協議,也有“提高形象”的目的,這對于銀行日后再融資會有幫助。
松綁還是束縛?
2009年10月,路透社引用業內人士測算結果稱,新資本協議實施后,工商銀行貸款量可能劇增30%,該行可能“更精確地計量風險”,從而用較少資本金,撬動更多貸款。
該分析還稱,由新協議引起的貸款量擴張,“將對保證中國銀行業的主力軍維持明年可持續放貸,起到不可忽視的作用。”
巴塞爾新資本協議相對舊版最大的改進在于,金融機構可以運用內部評級法,計量信用風險,進而計算自身所需資本充足率。這意味著,各家商業銀行的資本充足率差異化將加大,既可能高于目前監管要求,也可能低于要求。
綜合多方信息,國內銀行計算出的資本充足率一般低于當前監管要求。
中國銀監會副主席王兆星在2009年12月1日出版的《中國金融》雜志上撰文,明確表示,當前,銀監會對中小銀行的最低資本充足率要求為10%,而對大型銀行的最低資本充足率要求為11%。
一位國際四大會計師事務所風險咨詢部門負責人表示,在目前進行的項目中,大多數銀行初步計算出的資本充足率有所下降,“但是也有個別銀行計算的結果高出銀監會要求”。
一個可供參照的例子來自匯豐銀行。該銀行2008年利用新資本協議測算所需資本充足率。結果核心資本充足率和資本充足率分別為9%和11.8%。在使用內部評級法前,該行兩個數值分別為9.3%和13.6%,前后對比,略有下降。
但是銀行自己測算出的結果,還需通過監管部門的認可方能生效,而最終的結果可能是各家銀行的資本充足率差異被“熨平”。
“如果銀行計算出的資本充足率與之前有很大下降,在監管部門那里是通不過的。”上海浦東發展銀行風險政策管理部總經理趙先信說,“監管部門肯定會控制新協議實施平穩過渡。而可能的結果是,資本充足率只升不降。”
資本充足率不會發生大波動的原因有二,趙先信分析,首先是新協議“平穩過渡”的需要;另外,若實施新協議的銀行資本金得以大幅節余,則對于其他未實施的中小銀行來說,意味著不公平競爭。
新協議實施后,資本金的變化或許只是表象。業內普遍認為,新協議的精神,不是“資本金多”或“資本金少”,而是“資本金的品質好不好”。
“以前銀行做很多業務,就是蒙著眼睛做。我在銀行做過的,把人家財務報表拿來看一下,就判定貸款風險有多大,實際上心里沒底。”一位曾在國有銀行工作過的人士表示,“新資本協議則利用模型評估風險,結果客觀透明。”
根據巴塞爾新資本協議,銀行計量信用風險使用內部評級法。內部評級與貸款權限相聯系,其反映的風險分布須向高級管理層匯報。
“新巴塞爾協議鼓勵銀行內部上下一致的決策,更多強調的是一個治理結構的問題。”徐天石說。
數據缺失之難
新資本協議在中國推行,最棘手的是銀行普遍缺少質和量俱佳的長期數據。
而一些模型的風險計量需要扎實的長期數據,例如違約概率要五年的數據,違約損失率要七年的數據。很多銀行在這方面“不過關”。
“我見到的一些銀行,違約、清收、抵押品估值等數據都沒有。”一位熟悉國有銀行風險控制流程的人士說。
這得到了貝恩合伙人、大中華區金融服務業務主管瑞豪地印證,他說:“中小企業和零售市場風險管理模型所需數據,在新興市場國家不全,甚至沒有。”
“數據量要夠,質量要高,才能建模,進而準確計量風險。”德勤北京企業風險管理服務合伙人李師剛總結,“新資本協議實施所推動的不僅是風險計量技術和資本管理能力的提升,更是一場數據管理的革命。”
對于暫時無法滿足的數據,銀行采用外部給定的辦法。如信用風險計量所需參數包括:借款人違約概率、債務損失率、違約風險暴露。國內銀行普遍做法是,第一個參數采用內部評級法確定,剩下兩個采用監管部門提供的經驗值。
一位銀行業人士透露,工商銀行憑借較長時間的數據積累,有意一步跨越至“更高要求”。中國銀行相關人士則表示,“目前各主要商業銀行的數據質量和管理好于外部想象。”
另一個可能存在的問題是,國內銀行在分拆新協議實施項目后,是否能有機地再度整合?據了解,國內一家大型銀行,分拆項目多達六七十個。
瑞豪告訴《財經》記者,“國內的項目管理能力不強,現在推行巴塞爾新資本協議,往往分拆成十幾個到二十幾個子項目。這需要不同的部門、不同的咨詢公司來做。往往單一的項目都不錯,但是合在一起就可能有數據定義、系統銜接、管理邊界等問題。”
此外,國內銀行推行巴塞爾新資本協議耗資不菲。
“每年銀行都會進行項目開發。運營費用包括網絡升級、技術更新、數據庫建立等。”一位銀行人士分析,“各家銀行不同,不過普遍以億元人民幣計。”
新巴塞爾協議的實施將較大地增加銀行的基礎設施投入,尤其會增加咨詢和IT成本。來自英國的經驗是:幾家大銀行實施新資本協議的投入大約在6000億至1.3萬億英鎊之間,其中60%以上用于改善數據和IT系統。
規則完善的局限
如此之高的成本,是否能夠換來銀行業風險防控能力的真正提高?
就在巴塞爾新資本協議在歐洲銀行廣泛推行的第三年,全球金融危機肇發于美國,并迅速席卷全球,歐洲銀行未能幸免。
巴塞爾新資本協議遂遭人指摘。2008年上半年,英國《每日電訊報》、美國《商業周刊》等主流媒體發表文章,質疑巴塞爾新資本協議效力幾何。
國際清算銀行是促成巴塞爾協議誕生的主要國際機構。其行長杰米卡如納在2009年9月金融危機一周年時,接受媒體采訪說:“現在考慮的不是大規模地改變巴塞爾協議。我們正在著手做的是改進新巴塞爾協議。”
為回應對新協議的質疑,2009年12月17日,巴塞爾委員會在其網站上發表了《增強銀行業抗風險能力(征求意見稿)》和《流動性風險計量、標準與監測的國際協議(征求意見稿)》兩份文件。
普華永道咨詢部業務總監翁濤分析,兩份文件提出的重要改進措施值得特別關注。比如以前要求資本充足率的“量”,現在更多關注資本的“質”。交易對手的信用風險、杠桿率等往日盲點也被納入到意見稿中,監管“順周期性”的弊病也被正式提出。
對于國際風向標的變化,正在推行新資本協議的中國監管者反應迅速。
2009年12月18日,就在上述兩份文件發表的第二天,銀監會副主席蔣定之在《財經》年會上強調,未來銀行業監管要“更加重視資本的質量,在資本構成中不斷提高以普通股和利潤留成為內容的核心占比;同時更加注重克服資本監管框架中的順周期因素,在經濟上行周期累計起較多資本,以供經濟下行周期時吸收消化較大損失之需。”
但規則的日臻完善,并不意味著使用者可以高枕無憂。
“次貸危機就是很多人過度迷信模型,忽略其背后不足導致的。”瑞豪說,“實施新巴塞爾協議,要避免的是‘惟模型是從’和‘追求理論上的完美’。而這恰恰是當下我們容易犯的兩個錯誤。”
“特別是在實施新協議的頭幾年,千萬別對模型太有自信。”惠譽(北京)信用評級有限公司高級董事朱夏蓮也表述類似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