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1989年柏林墻倒塌,象征冷戰的結束,那么1991年2月多國聯軍制裁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就象征著400年來在政治舞臺扮演主角的“主權國家”已經終結。
很多人相信,1991年制裁伊拉克的軍事行動,主要是保護西方國家的石油命脈。這種看法與事實差矣。就經濟上來講,一旦伊拉克控制科威特(和沙特阿拉伯)的油田,對西方國家反而有利——石油價格會便宜很多。因為伊拉克是人口過剩的國家,除了石油,幾乎無其他天然資源,所以科威特與沙特阿拉伯希望抬高石油價格,減少產量,而伊拉克則需要盡可能出售更多石油,后者會使國際油價下跌。這可以說明為何美國一直大力支持薩達姆政權,直到它攻擊科威特,展開恐怖行動為止。
16世紀法國法律政治學家博丹首度提出“民族國家”理念,在往后400年中,無論對內或對外,民族國家都成為惟一的政治權力機關。后200年里,即從法國大革命起,民族國家成為現世宗教的承繼者,肩負解救社會的使命。
但是這40年來,主權國家逐漸在喪失其作為惟一權力機關的地位。以內在環境而言,發達國家正快速轉變為多元的組織社會;從外在環境來看,許多有別于國家范疇的政治機關不斷出現,有些是跨國的,有些是區域性的(如歐盟),還有些是地方性的。
民族國家不會走向滅亡。在未來極長的一段時間內,民族國家仍會是最有權力的政治機關,只是不再有絕對惟一的地位,它必須逐漸分出權力給其他的組織機關與決策者。所以我們的問題是:民族國家會分出哪些權力來?哪些機能會變成“超國家的”?哪些會變成“跨國家的”?哪些又會變成“地方性的”?
這些問題會是未來幾十年中政治課題的核心。過去的政治戲幕中,每個演員的大小、財富、憲政結構、政治信仰各有不同,但全都披上民族國家的外衣,每個人在領地范圍內部聲稱擁有主權。現在的幾個例子雖不足以預測未來,但我們可以肯定的是,未來的政治秩序肯定會跟以往的世紀不同。
“前現代”哲學家中的最后一人萊布尼茲,花費大量時間想要重整基督教王國的統一,但結果卻是徒勞。他并不擔心基督新教與舊教的,或新教不同派別的宗教戰爭,他只擔憂一般人會喪失對超自然的神的信仰,如此,現世宗教就會出現。而他深信,依照定義推論,現世宗教必然會演變成一種專制統治。
一個世紀后,盧梭證實了萊布尼茲的憂慮。盧梭認為,社會能夠、也應該指導個人;社會能夠、也應該創造“新亞當”;社會能夠、也應該創造人類的普遍理想。從法國大革命起,社會救贖在西方社會逐漸成為有力的信仰,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遍及全世界。不論這種概念怎樣裝扮“反宗教”的外衣,骨子里仍然是一種宗教信仰。當然,其手段是非宗教性的:禁酒、屠殺猶太人、崇尚泛精神分析學而非真主、廢除私有財產等,但其目的卻是宗教性的,是要創造“新人類”,從而建立現世王國。
蘇聯之所以崩解,是因為其經濟體制產生了貧窮,而不是富裕,它為官僚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特權,而非經濟公平,還因為其思想教條不但未創造出“新人類”,反而暴露了“舊亞當”的腐敗。
人類很可能毫無救贖的希望。但可以肯定的是,社會救贖信仰終結之后,我們無法得知未來會出現何種信仰,只能等待。但除了聽天由命之外,難道別無其他嗎?說不定會有傳統宗教復興,致力解決知識社會中個人的需求與問題。現在美國不斷激增的莫名教派與聚會就是一個象征。伊斯蘭世界的年輕一輩現在都狂熱信奉基本教義,如退到40年前,他們應該會信仰馬克思主義的。
社會救贖信仰的終結,必然代表一種內在精神的轉折。救贖、重生、升華、至善、德行很可能被視為純屬個人存在之事,而不是社會目標與政治規范。這重新強調了個人人格,還可能引領我們回歸個人責任。起碼我們這樣企望。■
《后資本主義社會》,(美)彼得F德魯克著,傅振焜譯,東方出版社,2009年8月。本文摘自該書中文版序言,略有刪節,題目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