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工程慣有的弊病和投資沖動下的工期壓力,合力釀成至少7死34傷的慘劇
混凝土漿傾覆之際,一切已無可挽回。
1月3日19時15分,第七名死者的遺體被發現,七名死者中兩人為未成年人,一人的血肉之軀凝固在混凝土漿體內。時間回溯五小時:下午2時20分左右,正在澆筑混凝土的昆明新機場高架橋東引橋,四對混凝土箱梁澆注臨近結束,橋下支撐體系突然失穩,長38.5米、寬13.2米、高約8米的橋面垮塌。彼時,橋上有30余名工人,橋下有10余名工人。
引橋工程是連接機場高速與航站樓的道路系統,由主橋與匝道橋兩部分構成,全長4290余米。坍塌橋面距離航站樓約100米,400立方米現澆混凝土成了埋葬工人的墓地。
“這么大型的市政建筑鋼架塌方,近年來在國內還是第一次。”國家安監總局發言人黃毅表示。
適逢國家新增4萬億投資的宏觀背景,云南省又結合“西南開放的重要橋頭堡”定位欲打造“航空強省”,自“十一五”開始,云南新建和改擴建16個機場,國家、省級財政及融資資金將超過300億元。
事故工程的施工單位云南建工市政建設有限公司(下稱市政公司)及其母體云南建工集團(下稱建工集團),作為受益方從云南機場建設指揮部攬得8.4億元工程合同,其中包括機場高架橋所在的A-3標段。
災難帶給幸存者李仁孝的感受生不如死,這位澆注組包工頭手下有六名工人罹難,驚恐、自責之余,腰椎骨折、臥病在床的他至今困惑于事故原因。
由昆明市安監局牽頭的事故調查組,已就事故的直接原因、間接原因、地質原因和招投標過程展開調查。據初步結論,直接原因包括“模板支架的鋼管扣件存在質量問題”“架體構造存在問題”“架體安裝不規范”“混凝土澆灌程序不合理”“架體重復使用”等。由此追溯的間接原因包括施工過程中現場項目部管理混亂、監理不力、特殊工種無證上崗、分包勞務組自行采用支撐架材料等問題。
此次事故屬于復雜的多因致果事故,由此而來的原因認定與責任追討亦對相關部門形成考驗。1月12日,云南建工集團黨委副書記張戰國對《財經》記者表示要“總結教訓”。
“一號工程”與進度壓力
作為國家“十一五”規劃中惟一的重點航空工程,昆明新機場承載著繼京滬穗之后第四個國家門戶機場的重任。它的規劃與建設,既切合西部大開發與國家民航體制轉變的契機,亦是地方投資沖動使然。
云南境內94%以上為山區,土地面積在全國排第八,但陸地交通造價高昂,如高速公路每公里造價在4000萬元以上。“我們修建一個支線機場投資僅3億至4億元,修10公里高速路的錢就可以建一個機場。”云南省政府研究室主任車志敏稱。
2004年,全國的機場實行政企分離與屬地化管理——除北京首都國際機場和西藏自治區內機場,原由民航總局管理的近百個機場整體移交地方政府。同年4月,云南機場集團公司成立;8月,昆明機場分立運行;11月,云南各州市機場資產正式移交省國資委管理,云南民航機場屬地化改革完成。當年實現首次盈利300多萬元。
“機場在劃歸地方政府之后,地方政府在資本運作方面會有更強的動力和空間。”一位機場業研究人士分析稱。
彼時銀根緊縮,從財政渠道獲得資金殊為不易。2004年9月,時任云南省副省長李漢柏表示,昆明新機場將改變單純靠政府投資、建設、管理的傳統模式,實現機場投資主體多元化。此時,包括法蘭克福機場集團、新加坡樟宜機場等境外投資者,均對昆明新機場表示濃厚興趣。
但在次年6月,時任云南省副省長的李新華就此接受采訪時稱,“國家發改委和國家民航總局給的錢已經不少,滿足建設資金沒有問題。”
2008年8月26日,國家發改委批準了昆明新機場項目可行性研究報告,設計年旅客吞吐量3800萬人次,工程總投資230.87億元。機場集團制定的“十一五”期間目標為,機場業帶動相關產業增加值將達到全省GDP的7%以上,并提供9萬個直接就業機會。項目由此被視為繼世博會后拉動云南經濟的又一引擎,是“云南省第一號工程”。
在新增4萬億經濟刺激計劃中,2008年四季度中央新增投資1000億元,包括昆明新機場在內的中西部機場獲投30億元。《財經》記者獲悉,昆明新機場工程投資184.8億元,主要來源于中央、省財政投入以及各種形式的貸款。
先于項目可行性報告批復的2007年2月,原云南機場集團改組為云南機場集團有限責任公司(下稱機場集團),注冊資本金為人民幣57.6716億元,股權結構為:云南省國資委持有60%的股權;昆明市國資委以土地入股持有26%的股權;云南省投資控股集團有限公司持有14%的股權。由此,云南的機場成為云南省政府直屬的省級開發性經營合作融資平臺。
由于云南省發展機場業的思路是,以樞紐機場帶動支線機場,手握大筆資金的機場集團將大筆投資向昆明新機場傾斜。一紙《昆明新機場建設進展情況的通報》,幾乎就是一份完成計劃投資的進度表。
按照云南省委、省政府的要求,昆明新機場計劃于2011年7月底建成,2011年12月底前交付運行,工期非常緊張,對全體參建單位都是一個嚴峻的考驗。
2009年12月30日,即事發前四天,昆明新機場建設聯合協調領導小組開會要求,各參建單位全力以赴,不斷加快工程建設進度,確保完成次年120億元以上的投資任務。
在此背景下進場的施工總承包單位建工集團而言,更快的施工進度成為其擊敗競爭對手、贏得標的之重要砝碼。
《財經》記者獲知,事發所在的昆明新機場航站區航站樓、停車樓及高架橋工程施工總承包(A-3合同段),開標日期為2009年3月20日,由建工集團下屬企業云南建工第五建設有限公司(下稱建五公司)聯合市政公司中標。
建五公司在網站上稱,公司緊急增援新機場航站樓中心區地基基礎工程,僅用50天完成了前期進場單位五個月的施工任務,繼而完全承攬A-2區人工挖孔樁施工任務。此后,順利中標A-3合同段。該公司2009年5月的一次施工策劃會議,要求做好搶工期的心理準備:“一切服從于指揮部的時間進度要求,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
在此種進度壓力下,昆明新機場的高架橋、停車樓、輕軌預留空間樁基工程均提前完工。
總承包制與勞務分包
高架橋的施工方市政公司2009年9月的一份報道稱,項目部積極組織農民工進場、及時對進場農民工進行安全技術培訓,滿足了施工需求。但據《財經》記者了解,由于農民工流動頻繁,對施工者的安全技術培訓只能普及到勞務組長一級。
另一隱患是,特殊工種工人的資質無法保證。市政公司自查時多次發現,并記入該公司每周安全例會的內部紀要上,其中一次記錄是:“特種人員的上崗證仍未上報到項目部”,“施工隊不懂施工規程,施工不規范,多次要求整改都未整改”。
昆明新機場項目實行的是總承包制中最為常見的三級管理模式,以事發的東引橋F2-9~F2-10跨的支撐架組為例,串聯工程的三級紐帶分別為市政公司項目經理徐德能、具有法人資質的大包工頭代光學、代班組長楊天順。
作為代班組長,楊天順的工資是每天60元——比他的工友多10元。而作為大包工頭的代光學否認了“包干制”的承包模式,稱自己與市政公司之間的關系亦是“做多少拿多少”。
目不識丁的楊天順相信自己的經驗甚于一紙證書,當然也從沒人檢查其上崗證。他至今不明白,“昆明的石虎關立交橋有20多米高,支撐架同樣是我們做的,為什么沒垮?”
楊天順承認,自己帶的組其實是雜工,并非專業的架子工。“我們什么事情都做,架子工里有以前搭過的,也有現學的。”這個并不專業的架子組在施工時,依賴于寸步不離的兩名市政公司技術員指導。“他們在地上標好點線,直接指揮我們搭架子。監理也經常會來。”
根據市政公司安全會議紀要,“剪刀撐不按規范要求搭設,搭設高度為45度,搭接接頭不得小于50厘米,搭接頭處不得少于兩個扣件,不允許采用直接扣件接頭。”調查組事后亦發現,支撐架“存在碗扣松動沒有鎖緊,個別的地方還沒有碗扣”的情況。
調查組發現,此次施工所用的支撐架鋼管存在“長期重復使用后材料疲勞所產生的受力衰減”現象。楊天順亦證實,他們所用的支撐架,一部分是買的,一部分是租的。
至于支撐架的來源,項目副經理陳濤與代光學對《財經》記者的說法相互矛盾,互指由對方提供。不過,安全例會紀要稱,“責令四川建科施工隊兩天(12月5日、6日)將不合格的材料拉出現場”,由此可推斷,工地確實存在由勞務組提供生產材料的現象。
管理與監理軟肋
從調查組的初步結論來看,建筑材料的不合格確為事故發生的直接原因之一:按照建筑施工碗扣式鋼管腳手架安全技術規范,鋼管壁厚度不得小于3.5毫米,而調查組取樣的鋼管壁厚平均厚度還不足3.0毫米,這造成鋼管受力感的強度和剛度必然降低。此外,還存在鋼管碗扣的抗拉強度、混桿接扣剪切強度不合格等情況。
據《財經》記者了解,市政公司該項目的安全負責人熊新見曾在現場發現鋼管厚度不夠,要求實驗總工程師陳林波做實驗進行驗證。陳的實驗證實了熊的判斷。但直至事發,鋼管問題仍無改進。
混凝土澆灌成型的問題,亦是調查組關注的事故直接原因之一。根據相關規范,混凝土箱梁的施工,應采用從跨中間向兩端對稱進行分層澆筑,每層厚度不得大于45厘米。
而調查中證實,發生事故當天,混凝土澆筑時風沙較大,操作者為方便沖洗模板和混凝土的凝固成型,采用了從箱梁高處向低處一次性澆灌的方式,違反了規范,人為增大了混凝土向下流動時產生的壓力。
市政公司現場項目部總工趙永柱婉拒了向《財經》記者透露將二次澆筑改為一次澆筑的原因及決策經過。不過熟悉澆筑程序的人士指出,此舉能縮短工期,“兩次澆筑之間,有一個等待混凝土凝固的過程”。
據市政公司網站消息,其經過二至三天的試驗,才開始進行混凝土的澆筑。不過,公司安全例會紀要指出,12月18日,試驗和澆筑的整個過程沒有公司管理人員監控。
事后來看,在承建單位的內部管理失效時,監理方亦未做好相應把關。對此,監理方云南城市建設監理有限公司辦公室負責人對《財經》記者表示,不方便讓當事監理員接受采訪。
對工地的管理和監理力度,僅從一個細節即可窺見一斑。早在12月4日前,施工方自查發現高架橋施工用的“上人梯”存在安全隱患,11日的項目部安全例會認為其整改不徹底。18日,“上人梯”存在的安全隱患整改仍不到位。25日,項目部經理徐德能仍然發現“上人梯不合格”。
《財經》記者另外獲知,2009年11月、12月,分別有兩名工人死于新機場建設工地,一名工人從鐵架上掉落身亡;另一名工人的死因是,吊車吊繩滑落,其被掉下的鋼筋砸中。
選址與地質隱患
在對事故原因的諸多分析中,一種說法將人們的目光聚焦到看不見的地質原因上。現場兩名工人分別對《財經》記者稱,在事發那一跨橋面附近四五十米處,曾挖出一個長20米、寬8米的溶洞,內有積水。
對于地質的擔心由來已久。官方媒體曾報道,項目所在表面主要是由飽水性良好的高液限紅粘土構成,雨季不能施工;地下孤石和地下溶洞多,已查明巖洞、土洞、漏斗、洼地997處,需要進行原地基處理解決地下溶洞、暗河等隱蔽工程;巖溶發達,又處于小江斷裂帶和地質破碎帶,抗震設防要求高,存在眾多不確定因素,技術處理困難。
《財經》記者獲知,昆明新機場的選址幾經變化,一度在晉寧縣新街鄉、嵩明縣小哨鄉之間舉棋不定。分別鄰近兩地的玉溪市、曲靖市曾為此展開公關,希望將項目爭取到離自己更近的地址。
2003年6月,云南省委、省政府邀請各路專家就此論證。一位曾參與表決的專家向《財經》記者回憶,當時與會30余名專家全部投票否決前者。因前者地處滇池附近,其地質結構不允許承載如此大規模的工程。
初步定址小哨后,機場集團一度成立了昆明小哨國際機場有限責任公司,打算以此作為機場建設的投融資實體。《財經》記者獲知,小哨方案實際存在北移與南移兩套方案,最終選定的南移方案即是現址——官渡區大板橋鎮渾水塘。
據當地人士介紹,南移方案更遠離城區,此舉客觀上為昆明的城市擴張預留了更多空間。“昆明老城區實在很擁擠,鬧市區的人口密度達到每平方公里5萬人,超過了上海。而昆明老城區三面環山一面臨水,已無擴張空間。”
根據《昆明市城市總體規劃修編(2008—2020)》,昆明主城、呈貢新區和機場所在的空港經濟區將成為昆明的中心城區,三處總人口將占到昆明全市人口的73%。為此,昆明市專門成立了以副市長為主任的空港經濟區管委會,負責該區的開發和管理。
不過,此前備受關注的趕工期問題與地質因素,究竟是否與事故存在因果關系,尚待調查結論披露。■
本刊記者饒智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