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苛求他像一本印滿謎底大全的書籍,當一次次面臨這個時代的不可知物時,最重要的是我能夠看到他站在我身邊,仿佛一起重回那個古老的廚房,用善良和感情烹飪一道道佳肴,喚醒我的內心。從此,對吃我不再迷惘,因為科學已成為我身上最美好的一部分。
我持續焦慮著,自從發現食品越來越兇險之后。
就從牛奶說起吧,這道又白又毒的光太強烈了,徹底折射出這個國家在經濟、生活上最為深刻的變化。在我出生的城市里,有一個名叫賈平凹的作家,他說這城是廢都,廢都有個莊之蝶,也是作家,黃昏時分,婦人牽著一頭奶牛穿過黑黢黢的明朝城墻進城來,奶牛是終南山買來的,莊之蝶就鉆入牛肚子底下,嘴對著牛乳頭吮吸牛奶。這是20世紀80年代的情景,那時候我家也訂牛奶,有個同學的父親是奶站工作人員,小孩子罵仗的時候會兇狠地說他:你爸往牛奶里摻水!呸,往地上吐一口唾沫,那時的唾沫星子里絕沒有三聚氰胺。
過去的食品都是美好的。在我傷心的時候,母親會用吃的東西給我安慰;我最熱愛的作家幾乎都在講述和饑餓有關的故事;人們會被一頓晚餐深深感動,餐桌上安放一面鼓,每敲一下鼓,人就吃一口,像一場發生在舌頭上的音樂會;共通的人類記憶一定來自廚房,智慧的女人走進去,控制風,控制水。控制火和土,像一個偉大的煉金師,她們烹飪的食物在身體里待上幾個小時,然后以化學的方式變成靈魂、思想和信仰,賦予我們器官、個體和國家;在一個狹小的筒子樓里,父親告訴我最好吃的面必須用手做出來,而不是用壓面機,否則面會失去它應有的味道;在南美洲的一家餐館,我遇到羅薩莉婭,這個長著黑陶皮膚、深邃黑眼睛的姑娘教我光著腳踩一粒玉米,因為里面有玉米神,只有用這種方式才能表達對他的崇敬……總之,就是在這樣那樣的地方,我吃下這樣那樣的東西,和不同的人心靈相通,知曉了人世間的許多事情。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廚房的地位遭到貶低,我們一不留神就吞下了有毒的物質;全球氣候變暖,人們制造出可以吃的珠寶、動物一樣的植物,還有所謂的“新人類”:每天吞服大把藥片、往臉上注射肉毒素、夢想變成一臺機器、虛擬未來和世界。
如果我有了一個可愛的孩子,我想給他吃我小時候吃過的東西,讓他了解我的過去,但糟糕的是它們全被摧毀了,我將氣憤得不許孩子們問我為什么。為什么牛奶可以殺人?為什么我們這么心驚膽戰地活著?我根本不知道如何作答,看了好多書也沒有用。哲學只提供問題,不負責解答,科學才提供結論。為此我的焦慮通宵達旦、靈魂附體,而馬丁·路德早在i534年就寫道:“每一個國家想必都有它自己的魔鬼。德國人的魔鬼就是一個結實的胃囊,叫做酒鬼,它是那么口渴和焦躁,即使痛飲葡萄酒和啤酒也無法平靜下來,這樣永久的干渴將成為禍害,直至世界的末日。”
這些話成為揮之不去的陰影。要怎樣完成欲望的救贖?我們缺鈣、缺碘、缺鋅,甚至缺心眼兒、缺德,這一連串強烈的匱乏感讓我感受到了命運:人類的、國家的和我的。
2008年冬天,我到處問誰認識姬十三。我十分想見姬十三,十分想找到科學松鼠會,那里有一群信仰科學的人,他們自稱松鼠,為公眾嗑開科學的堅果。我向梁文道打聽,因為之前看過科學松鼠會推出的一本書《當彩色的聲音嘗起來是甜的》,是他寫的序。梁文道說他沒見過松鼠們,只知道他們很年輕,他又說:即將召開的哥本哈根大會是人類最后一次挽救自己的機會,否則人類將從地球上消失。他呼吁關注人類命運的人們趕快行動起來,給各國首腦寫電子郵件。這讓我驚恐萬分,驚恐拉得很長,因為“豬流感”來了,接下來人們飛速地弄清楚“流感不是豬的錯”,再接下來,我終于找到了松鼠們。他們中的一些人陸續前來參與我的電視節目,第一個出現的就是這本書的作者云無心(注:云無心,美國食品工程博士,是食品安全領域令人信服的專家,目前最受年輕一代喜愛的科學松鼠會的重量級科普作者),那期節目叫做“上一堂負責任的流感課”。
老實說我并不知道云無心是不是足夠“像”一位科學家,因為科學家和我的距離甚至比地球到月球的距離還遠。但是我因他而終于確立了自己對于科普作家的要求,一個負責任的科普作家就是像云無心這樣:有良知于提升公眾的科學精神,有才華把科學寫得像故事一樣好看;敢出暢銷書,敢上電視,也敢說不知道。我并不苛求他像一本印滿謎底大全的書籍,當一次次面臨這個時代的不可知物時,最重要的是我能夠看到他站在我身邊,仿佛一起重回那個古老的廚房,用善良和感情烹飪一道道佳肴,喚醒我的內心。從此,對吃我不再迷惘,因為科學已成為我身上最美好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