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間漫拾童夢記

如果說城市的腳步是長江三峽泄閘時疾駛的飛瀑，那么鄉村的時光就是平灘上悠然的長河，頂著一輪橙紅的落日，被靜靜拉長，以一種極緩極緩的姿態，安詳地蜿蜒前行。歲月如長河一般流淌，微風帶起水面粼粼點白，斑駁如奶奶頭上的銀發。

第一夢

童年的清晨，我往往是伴著清脆的鳥鳴聲起床的。坐在門口衲鞋的奶奶，最知道陽光怎樣滲入村子，絲線般細密的陽光，從樹枝、墻根、人的臉上絲絲縷縷爬上時，滿世界的聲響，窸窸窣窣地，很輕，卻很明亮。天蒙蒙亮，櫓聲已被搖響。這傳統的搖櫓聲，正是家鄉人民辛勤勞動的頌歌，在靜謐的小河上空，顯得格外悠長，并散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驚醒了夢中的小燕子，啼破了第一聲鳥鳴。

于是，一切開始喧鬧起來，洗衣服的，淘米的，洗菜的……河埠頭仿佛成了最炙手可熱的“寶地”。我們小孩子也不甘示弱，若是頭一天晚上下過雨，那便更令我們欣喜了，自制的“蝦槍”、釣竿、小網兜和一只小水桶便是我們的全部家伙。一塊塊石板砌成的河岸，凹凸不平，參差不齊，石縫間盡是河蝦、龍蝦。

卷高袖子和褲筒，我們就像一只只頑皮的小青蛙，“撲通撲通”地跳下了河岸邊的淺灘。接下來可要謹慎了，那些小東西們可不是吃素的，它們精明著呢。找準一個落腳點，定住雙腳，左手撐住河岸，右手舉起“蝦槍”，身體微微前傾，雙眼凝視，伺機，“嘩——”，“蝦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進水里，刺中河蝦。當然，這其中是非常講究“功力”的。若是下手太重，“蝦槍”便會磕在石板上，將針頭磨鈍;若是下手太輕，就會讓即將到手的蝦逃竄了。不過我們可都是高手，各個分寸拿捏得當，一只只河蝦在陽光下張牙舞爪，亮晶晶的水珠折射出耀眼的光輝，樂得我們都顧不得擦掉濺在臉上的水花，便迫不及待地將蝦送進了嘴里。正宗的河蝦是非常鮮美的，那味道鮮得你直想把自己的舌頭給咬下來。龍蝦則比河蝦要狡猾得多，一般都是用釣竿拿田雞腿釣。它可是一個靈敏的哨兵，稍一不慎，驚著了它，它便會蜷起尾巴，“嗖”地如離弦之箭般往后彈回老巢去了。要怎么辦呢?不要擔心，勞動人民的智慧是無窮的。待龍蝦在門口的石板上悠閑地沐浴陽光時，我們便偷偷地將網罩堵在它的門口，并用系著田雞腿的釣竿去引誘它，一邊引誘一邊唱:“老須太，你要鉗得牢，等會晚上給你穿紅袍。”如果它用大鉗鉗住了田雞腿，就要慢慢地往上提，待離開水面時迅速拉到岸上，然后，它便只能乖乖投降了;如果它受到了驚嚇，往后彈，就進入了我們的網罩，這下，任它法力再大，也逃不出我們的手掌心了。太陽漸漸升高，收工回家，高昂著頭，腳步輕快，稚氣的臉龐上透著天真無邪，鼻翼微微沁出的汗珠閃耀著我們滿當當的興奮。

第二夢

如果說月亮是別在鄉間的一枚徽章，那么田野便是鄉間的毋庸置疑的廣告牌。“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爺爺，在土里埋葬。”土地是沉重的，是凝固的，是厚實的，是鄉間人們祖祖輩輩生存的根基。童年的我愛在初春土地柔軟的日子里，赤著腳在田野里奔跑。大地母親親吻著我的腳丫，一腳踩下去，柔軟細膩的泥巴從腳趾縫里柔柔地擠出來，舒服極了。田埂邊，馬齒莧、黃花菜、草籽花……無不微笑著向你招手，想起奶奶用這些野菜做的餅和餃子，仿佛就看見了灶臺邊騰騰的熱氣中奶奶忙碌的身影，和那一聞便永遠無法忘懷的馨香。田埠頭有我們用泥巴做的小灶，用河蚌殼當鍋煮龍蝦，用樹枝插著玉米棒子烤玉米……揣著滿滿喜悅的心情，忙得熱火朝天的身影，那是鄉村童年特有的味道。貪玩到天黑也不回家的我們，總是在大人漫山遍野的叫喚聲中，躲在草堆里吃吃偷笑，被找到后，在大人責罵卻又如釋重負的口氣中，互相踩著月光下的影子，嬉鬧回家。

第三夢

童年中有一片金黃色的記憶，是王奶奶家的梨。秋天，王奶奶家梨樹上一個個沉甸甸的大梨，是我們垂涎三尺的對象。怎么辦呢，只好偷偷地去摘咯。強壯者，爬上圍墻去打;瘦弱者，在底下用衣服接。但若是讓王奶奶發現，那可就不得了了，她會舉著粗木棒，從屋里追到屋外，嚇得我們連忙翻下圍墻落荒而逃。可第二天大家伙放學一回家，就都會發現桌上多了兩個金燦燦的大梨。奶奶說:“王奶奶哪里是不讓你們吃啊，她是怕你們從圍墻上摔下來摔壞了啊。她自己沒有孩子，是把你們當作親生孫兒一般啊。”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第四夢

田間的碎石子路蜿蜒著，執拗地通向遠方。石子有些硌腳，卻也正是它們教你放慢腳步，用心欣賞沿途的風景。鄉村夏夜的風總是那么溫柔，在似干皺的薄膜隱隱約約作響的喑啞尖銳急促清脆的蟈蟈聲中，在星空眉眼低垂、星光頑皮跳躍的田埂上，在稻浪滾滾翻騰、稻香彌漫氤氳的曠野中，她就那么溫柔地、溫柔地包圍過來，神不知鬼不覺，像激蕩的海潮撫摸你的皮膚，像飄落的雨水梳洗你的秀發，像梅花的幽香迷亂你的嗅覺，像鶯歌燕語鉆入你的耳膜，像久旱過后的甘霖，絲絲地、絲絲地，沁入你的心脾，叩開你心底小小的寂寞的城。

月光傾瀉下來，沐浴著每個晚歸人。田埂上，老牛踏著悠然的腳步，尾巴一甩一甩，拍打著飛蟲。庭院里，生命在空氣中抽絲，爬山虎惹人的新綠蔓延，安詳的老人，有一扇沒一扇地打著蒲扇。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他們，在時光的馳騁中，在歲月的雕鏤下，依然堅強，月光照在他們黝黑的臉上，明亮但不刺眼的光輝透著單純的平和與樂觀，最終讓經歷了磨礪的生命變得堅韌無比，一如奶奶最愛繡的臘梅花，即使風霜雨雪，也都不怕;一如他們腳下的堅實的土地，浸潤了辛勤的汗水、淚水和血水，播種著殷切的希望，孕育著樸素的夢想。我最愛在此時撲在奶奶的懷里，奶奶身上特有的氣息，絲絲縷縷地鉆入鼻子來，怎么吸都吸不夠。奶奶常伸出溝壑交錯的手，指著小路道:“你要努力呀，走到外面去，代奶奶去看一看那花花綠綠的世界。”我總是搖搖頭，咯咯咯地笑:“奶奶，我哪兒也不去，我要永遠陪著你，你就是到了南極，我也穿了羽絨服去陪企鵝跳舞。”

有的東西會消失，而有的東西則是永恒。縱使時光馳騁，歲月變遷，但怒放的臘梅，始終在奶奶的手中散發著迷人的芬芳，而那條小河，也一如既往地從村子的這頭，繞到村子的那頭。就像年少時單純的心愿，和不可能實現的誓言。就像站在彼岸的童年，和站在此岸的我。依然讓人沉醉，讓人想念。

第五夢

固守在家鄉這一方遠離中心的天涯海角，從舊宅昏黃鏤花的窗口看藤蘿襤褸的半截老樹，聽著亙古不變的鳥鳴，手邊是斷續的回憶與支離破碎的懷念。思緒如一群不善罷甘休的蜜蜂，圍困一棵正是花期的老山楂樹，花香飄遠到鄉間的小河上方，和悠長的搖櫓聲纏綿絮繞。從潮濕的童年出走，到那冬天雪落的地方，我聽見小小的生命與愛成長:

那時候滿小巷地跑

腳丫達達地叩在石板上

踏上青苔滑一跤

采摘巷邊的白菇咯咯地笑

笑銀鈴般綻放

乘著風箏的翅膀兒飄呀飄

美麗的月宮仙子啊

你是否知道

那調皮的風箏可將我的快樂傳到

讓盛夏去貪玩

螢火蟲和麥田里的稻草人捉迷藏

我聞著野草地的芳香

卻怎么也數不清天上的星星到底

有多少

星星眨著眼對我偷笑

河邊的龍蝦揮舞著大腳

它偷偷地將我的手指咬

你笑著說不哭不哭吹吹就好

金魚缸中的水草

竹蜻蜓的紅色翅膀

校門口的銅鑼燒

香草冰激凌的味道

白云像棉花糖

想摘一朵來品嘗

兜住夏日的陽光

放進冰箱里冷藏

來溫暖冬天里的小草

古道邊牽牛把籬笆纏繞

頂著小喇叭吹出無憂無慮的歡鬧

天生的調皮改不掉

老媽追著我滿村跑

現在想起來還是那么美好

現在想起來還是那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