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歷代學界貶抑宋玉,認為他只是屈原所創辭賦的后繼者,且其作品“沒其風諭之義”。這是受班固觀點影響的后果。劉勰未走漢人以“風諭之義”評宋玉的老路,其《文心雕龍》立足于“論文”,并注重實證研究,在具體剖析屈宋荀三家作品的基礎上,論述宋玉有與屈原同創辭賦之功,然后再分辭、賦為兩體,闡明宋玉與荀卿同為賦之鼻祖,且有使賦體成熟之功。劉勰反復論述宋玉所創的夸飾、淫麗藝術,是寫賦的“立體之大要”。因其“號依詩人”而“淵岳其心”,即賦的思想內容豐富;因其“自鑄偉辭”而“麟風其采”,即賦的文辭彩麗奪人。宋玉賦魅力四射的藝術風采,籠罩千百年賦家之心,給后世五彩繽紛的賦作注入了活力,厥功大矣。我們不應囤于宋玉僅為屈原后繼者的成說,而是要恢復宋玉僅次于屈原而與屈原同為我國文學鼻祖的這一地位。
關鍵詞:劉勰;《文心雕龍》;宋玉;楚辭賦;賦;屈宋同創;文學鼻祖
中圖分類號:120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0)05-0114-06
《漢書·藝文志》云:“春秋之后,周道寢壞,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學《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咸有惻隱古詩之義。其后宋玉、唐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云,竟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風諭之義。是以揚子悔之,曰:‘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如孔氏之門用賦也,則賈誼登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班固認為,屈原、荀卿當稱辭賦之祖,且其作品“咸有惻隱古詩之義”,而宋玉僅為辭賦的后繼者,且其作品“沒其風諭之義”。我國歷代學者不乏貶宋之議,及至近現代眾多文學史著述也未及恢復宋玉的本來面貌,其源蓋出于班固的論宋玉。但是齊末梁初劉勰所撰《文心雕龍》卻以大視野、高境界論宋玉。《文心雕龍》全書五十篇中至少有十四篇論及宋玉,即《辨騷》、《詮賦》、《祝盟》、《雜文》、《諧隱》、《情采》、《麗辭》、《比興》、《夸飾》、《事類》、《時序》、《物色》、《才略》、《知音》等。單稱宋玉者九次。并稱屈宋者五次,言及宋玉作品八篇。即《九辯》、《風賦》、《釣賦》、《招魂》、《對楚王問》、《登徒子好色賦》、《神女賦》、《高唐賦》等。又,全書先后有二十余處剖析宋玉作品及其特色,全面深刻,語語中的。劉勰以“宋玉含才”(《雜文》)、“驚才絕艷”(《辨騷》)二語贊美宋玉。又詳細論述宋玉有與屈原同創楚辭、與茍況同創楚賦之功。宋玉在劉勰心目中有極重要的地位,故作出崇高評價。
漢人有辭、賦混淆的習慣。本來,司馬遷、劉向以“楚辭”稱謂從《詩經》演變出來的新詩體,但漢代一般又命名其為“賦”,如班固《漢書·藝文志》設“詩賦略”,稱“屈原賦二十五篇”,又載宋玉賦十六篇,唐勒賦四篇。因此,文學史上便出現“楚賦”、“騷賦”、“屈賦”、“宋賦”等名稱,以致與后來的“漢賦”相混淆,同時也把屈原所代表的楚辭與荀卿賦、宋玉賦視為一體了。辭、賦不分,是漢人的普遍認識。其實,兩者是完全不同的文體,司馬遷、揚雄早有這一提法。《史記-屈賈列傳》日:“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這是說宋玉之徒既有辭作又有賦作,更擅長于賦作。《法言·吾子》曰1:“或問: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賦也益乎?日:必也淫。淫則奈何?曰: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劉向輯《楚辭集》,是屈原、宋玉及西漢人仿效屈宋而寫的作品之總匯。其中收宋玉《九辯》、《招魂》。卻置其《風賦》于集外。這和司馬遷、揚雄的認識相吻合,明白地將屈原的辭與宋玉之徒的賦區別開來了。前者是“詩人之賦”,后者是“辭人之賦”。前者是詩。后者是賦,是荀況、宋玉所創的一種半詩半文或帶韻的散文。劉勰以“楚辭”、“辭賦”、
“賦”這三個名詞稱謂這種新文體。當他以“楚辭”或“辭賦”合稱辭與賦時,是合辭、賦為一體:當他以“辭賦”或“賦”單指與楚辭相區別的帶韻散文時。是分辭、賦為兩體。前者表明劉勰受漢人影響,沿襲辭、賦不分的習慣;后者表明劉勰較之漢人有很大進步,已將辭、賦區別為兩種不同的文體,認識到賦與辭在藝術特征上有明顯的不同。我們清楚地看到,劉勰只要論述宋玉有與屈原同創辭賦之功,就統觀宋玉的全部作品,合辭、賦為一體。倘若分辭、賦為兩體,闡明宋玉與荀況同為賦之鼻祖,則舉宋玉作品中的賦作而不及其辭篇。
《文心雕龍》在我國古籍中第一個以屆宋并提,而其先后五次并列屈宋之名,又都是論二人共同創造的楚辭賦所具有的藝術特征和在文學史上的地位。
劉勰認為屈、宋二人作品產生于同樣的歷史時代,具有同樣的品質和特征,具有同等的地位和影響。
《辨騷》篇開頭以“自《風》、《雅》寢聲,奠或抽緒,奇文郁起,其《離騷》哉!”這一贊辭,頌揚楚辭是《詩經》沉寂幾百年后蓬勃興起的奇特篇章。而這種“軒翥詩人之后,奮飛辭家之前”的奇文,之所以會產生,卻在于“楚人之多才”。此之“才”,是才、氣、情、志的總稱。屈原、宋玉之思想、情感、性格、心理、志向、理念、愛好、氣質、氣度、才學、敏思、靈感等全部精神因素都能出類拔萃、超凡脫俗。這就是屈宋創造奇文楚辭的主觀條件。據《對楚王問》,宋玉用“鳳凰上擊九千里,絕云霄。負蒼天,翱翔乎杳冥之上”來自況。對此,劉勰《雜文》篇評論為“宋玉含才,頗亦負俗”,并以“智術之士,博雅之人”贊美之。劉勰還深刻地認識到,宋玉之“智術”、“博雅”雖然“負俗”而“和寡”,但可使“藻溢于辭,辨盈乎氣。苑囿文情,故日新殊致”。這說的是文之新變,文體和風格一日而驟變,從《詩經》的質樸一變而為楚辭的華艷,不正是文藻流溢華彩,辨說充滿氣勢,文壇情采豐茂,詩人面目煥然一新了嗎?由此說來,《辨騷》之《贊》稱屈原“驚才風逸,壯志煙高。山川無極,情理實勞。金相玉式,艷溢錙毫”的話。拿來移贈宋玉,不也是再恰當不過的嗎!其實,宋玉的驚才、壯志、情理、華艷庶幾可以匹配屈原,而這篇《贊》文原本就是寫給屈原、宋玉二人的。可見,屈宋二人的天才稟賦是他們共同創造楚辭賦的決定性因素。
《時序》篇說:“故知歌謠文理,與世推移;風動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劉勰以“楚人多才”為屈宋創辭賦之主觀條件,以“世情”、“時序”為其客觀條件。他在此文中論述道:“春秋以后,角戰英雄;《六經》泥蟠,百家飆駭。方是時也,韓、魏力政,燕、趙任權;五蠹、六虱,嚴于秦令。唯齊、楚兩國,頗有文學:齊開莊衢之第。楚廣蘭臺之宮。孟軻賓館,萄卿宰邑:故稷下扇其清風,蘭陵郁其茂俗。鄒子以談天飛譽,騶爽以雕龍馳響;屈原聯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風云。觀其艷說,則籠罩《雅》、《頌》;故知煒燁之奇意,出乎縱橫之詭俗也。”這是說屈宋創辭賦時的社會經濟、政治和文化學術的狀況。春秋戰國以來,諸侯稱雄爭霸,列國崇尚武力征伐,統治者聽任權謀運籌。更有甚者強秦苛政,以尚法制、嚴刑令而扼殺文教。于是儒說式微,諸子百家若風云飆駭,競相以馳說夸談取合諸侯。唯齊、楚兩國尚能重視文化學術,或開莊衙之第。或置蘭臺之宮,或修賓師之館,或建稷下學壇,尊寵淳于髡、孟軻、鄒衍、騶爽、慎到、茍卿、屈原、宋玉等學士文人,有以官職相授者,有以田產相贈者,其盛況空前。蕭統《文選》載:“楚襄王游于蘭臺之供,宋玉、景差侍。”宋玉論治講學于楚宮,和淳于髡、孟軻、茍卿、鄒衍、騶爽、屈原等戰國著名思想家、文學家處在同一個時代有同等的知名度。
在戰國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屈宋博取眾家之長,以為己用。孔、孟、茍的禮樂仁義思想,是其理性主義的基礎。老、莊、列子追求個體人格無限自由的理念,以及楚國的巫術神話傳說,造就其浪漫幻想的風姿情趣。倉公淳于髡滑稽多辯,善說隱語,常以講故事感悟齊威王;還有以“談天衍”著稱的鄒衍,論陰陽消息而閎辯不經;以“雕龍爽”馳名的騶爽,若雕鏤龍文以修衍文飾;至于縱橫家游說天下的方法,則是鋪張揚厲,縱而后反;所有這些,又為屈宋創辭賦提供了可資借鑒的奇特形式。劉勰以“縱橫之詭俗”。即縱橫捭闔的詭異風俗,來概括戰國變化莫測的“世情”、“時序”,并說明楚辭賦“煒燁之奇意”即南此而產生。“奇意”是以奇與意兼指內容和形式兩個方面,均可閃動著耀人的光彩。《史記·屈賈列傳》載劉安語:“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又,宋玉《風賦》寫風,《高唐賦》寫巫山神女“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據此,劉勰便以“屈原聯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風云”這一對偶并列方式,激情滿懷地贊賞屈原之詩篇輝煌聯翩,可與日月爭光:宋玉之辭賦變幻絢爛,可與風云相伴。我們從屈宋作品看出。二人均是包舉宇宙,總攬人物,借用神話傳說人詩,攫取日月風云成篇,逸響偉辭,荒唐譎怪,驚于天地,泣于鬼神。劉勰以“艷說”一詞來凸現屈宋的“煒燁之奇意”,又以“籠罩《雅》、《頌》”一語強調“煒燁之奇意”是壓倒、超越《詩經》的一種創新奇文。劉勰從屈宋二人所處的時代條件相同、具備的文化背景相同,一直說到遵循的藝術道路相同,來論證楚之辭賦是他們二人的共同創造。只要細讀《文心雕龍》的人,都會承認這一事實,并為宋玉可與屈原共享同創《詩經》之后的新詩體這一榮耀而感到高興。
我們得回到《辨騷》篇對楚辭賦的具體分析上。篇中所舉作品《騷經》、《九章》、《九歌》、《天問》兒篇,一般認定為屈原所作。《九辯》、《招魂》二篇。為宋玉所作,最早主此說者是東漢王逸,從劉勰以“屈宋逸步,奠之能追”一語總括楚辭賦之藝術來看,他已認同王逸此說,當今學界對此亦趨一致。《遠游》、《卜居》、《漁父》、《大招》四篇,古時以為屈原作品,卻一直為后人懷疑,故作者待定。《辨騷》篇以“體”與“風”、“氣”與“辭”、“骨鯁”與“肌膚”、“典誥”與“夸誕”、“經意”與“偉辭”,還有“同于《風》、《雅》者”與“異乎經典者”等六組相對的語詞,來區分楚辭賦不同的構成部分,大體相當于現代所謂的內容與形式兩個方面。劉勰是在具體而深入地分析了屈宋作品的內容與形式的基礎上,歸納和概括出上述六組相對的概念。形成了對屈宋作品藝術品質和特征的總體認識。
“同于《風》、《雅》者”有四:屈宋陳述堯、舜、禹、湯之光明正大,譏諷桀、紂、羿、澆的暴虐自恣,斥責楚王信用讒佞、拒斥賢良的昏憒。以及申述效君治國的忠怨之情,是其作品的主要內容,和《書》、《詩》的“典誥之辭”一脈相承。這個“四同”可以印證屈宋作品“體憲于三代”、“取镕經意”、“骨鯁所樹”。就是說在體制上效法了夏商周圣人的寫作規范,镕化了《書》、《詩》的怨刺旨意,故其內容主干能堅實深厚。例如《離騷》:“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九辯》:“獨耿介而不隨兮,愿慕先圣之遺教。”前例是屈原自白,后例是宋玉申志,對圣人的正大光明充滿了仰慕和追隨之情。《離騷》:“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九辯》:“豈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門以九重。”前例是屈原怨恨君王不顧人民死活。后例是宋玉因憂國思君而愁苦郁悶,其忠怨之情耿耿然。劉勰基于對屈宋作品這一“同于《風》、《雅》”的“怨刺”精神的認同。便站在維護儒家傳統的立場上說話,肯定屈宋作品在內容上、思想感情上,大體符合“征圣”、“宗經”的標準和要求。具備班固所謂的“古詩之義”。至于假設駕八龍、載云旗、命豐隆、求宓妃、托鴆鳥等,為《離騷》所言人神交通、神助人情,甚為奇異反常,故稱“詭異之辭”;說共工怒觸不周山而使地傾。后羿射下九個太陽而弭旱,拔木巨人有九個腦袋和土伯有三只眼睛而兇暴,為《天問》、《招魂》所言人有神力、神有異能。特別怪誕莫測,故稱“譎怪之談”;說要依彭咸之榜樣、仿伍子胥之快意,在江水沉尸漂游,為《離騷》、《九章》所言胸懷耿介、行為執著,故稱“狷狹之志”;說男女雜坐,日夜飲酒,相依娛樂,為《招魂》所言荒淫的內容,故稱“荒淫之意”。這個“四異”,即屈宋作品之“肌膚所附”,因“風雜于戰國”,在《書》、《詩》里不曾見過,全非“舊辭”。故為“自鑄偉辭”。“四同”于經典者,當屬屈宋作品的內容方面。而“四異”于經典者,卻未必全屬屈宋作品的表現形式,其中不少成分涉及內容與情感因素。所以,解讀“自鑄偉辭”,就不能局限于語言一項,它其實兼及屈宋作品的內容與形式兩個方面,是屈宋作品超邁古人而獨具的精神風貌和藝術創新。劉勰以“驚采絕艷”和“酌奇而不失其貞,玩華而不墜其實”來稱頌屈宋以“自鑄偉辭”而全面深刻地革新文學創作的內容、題材和表現方法這一偉大的功績,這是不爭的事實。
《通變》篇:“黃唐淳而質,虞夏質而辨,商周麗而雅,楚漢侈而艷,魏晉淺而綺,宋初訛而新。從質及訛,彌近彌淡。何則?競今疏古,風末氣衰也。”《宗經》篇:“楚艷漢侈,流弊不還。”《定勢》篇:“模經為式者,自人典雅之懿;效騷命篇者,必歸艷逸之華。”有論者據此認為劉勰否定屈宋的奇、華、采、艷,反對“效騷命篇”。這是不察劉勰初衷。“文律運周,日新其業。變則堪久,通則不乏。趨時必果,乘機無怯。望今制奇,參定古法”,《通變》篇末贊語可謂集中地向我們揭示了劉勰的文變思想。他的通變之道不在復古。不在由商周的麗雅倒回到虞夏的質辨、黃唐的淳質,當然更不是滑向魏晉的淺綺、宋初的訛新,而在“望今制奇,參定古法”,即古今接續,于繼承商周的麗雅之中,駕馭楚篇,由屈宋的“驚采絕艷”引領文學創作。依劉勰之見,屈宋作品“同于《風》、《雅》者”有四,其“取镕經意”這一怨刺精神,使其“體憲于三代”。使其“骨鯁所樹”合于“經誥”,因而具有堅實深厚的思想內容,而并非脫離現實,內容貧乏的形式主義貨色。劉勰提出“質文相沿,崇替在選”的原則。為屈宋作品奇偉譎怪的創作藝術找到了生存發展的充足理由。文風由質樸變為華艷,是歷史的必然規律已經決定了的。劉勰順應這一歷史規律,來推動文學創作沿著他的通變之道發展下去。他在《通變》篇說:“名理有常,體必資于故實;通變無方,數必酌于新聲。”“體”即體制,“數”即方法,兩方面都能顧及,才合乎通變之道。《事類》篇說:“觀夫屈宋屬篇,號依詩人,雖引古事,而莫取舊辭。”“號依詩人”是“取镕經意”、“體憲于三代”的同義語,是“征圣”、“宗經”的同義語,也就是說,做到了“體必資于故實”,夯實了這一基礎,其“雖引古事,而莫取舊辭”之結果,則必然是“酌于新聲”,將《書》、《詩》的質樸麗雅,一變而為奇、華、采、艷。這一“奇文郁起”,既然走的是“望今制奇,參定古法”的通變之道,就必然符合“酌奇而不失其貞,玩華而不墜其實”的藝術原則。劉勰反對“鮮克宗經”(《宗經》)而造成的淺綺、訛新,并不反對“楚艷”和“效騷命篇”,相反,他還主張在宗經、征圣的前提下,由效法屈宋之“萬里逸步”(《通變》),而“必歸艷逸之華”(《定勢》)。劉勰評論屈宋作品特異的藝術品質和特征,帶有宗經、征圣的保守性、狹隘性,但他并沒有去走漢代學者“依經立義”的老路,只是以是否合乎“經意”為唯一標準而衡量屈宋,他另辟蹊徑,取“論文”的角度。著重分辨屈宋辭賦與《書》、《詩》的異同,彰顯屈宋作品的異質,將奇、華、采、艷列為文學追求的目標,這已經開始深入到文學的本質和規律了。
“所謂金相玉質,百世無匹”一語,是王逸《楚辭章句序》用以贊揚屈宋辭賦具有完美的內容形式而能領袖百世文章的名言,劉勰《辨騷》篇予以引述,也可表明他對屈宋的推崇。為了確證王逸關于屈宋辭賦是可領袖百世文章這一觀點的正確,劉勰提出了兩個重要論斷。
一是“乃《雅》、《頌》之博徒,而詞賦之英杰也”。對于前句的理解,趙仲邑譯為:“拿它來和《雅》、《頌》相比,它當然是個浪子”;牟世金譯為:
“拿《楚辭》和《詩經》相比,是要差一些”;周振甫譯為:“比起《雅》《頌》來顯得低微”。我們認為,“博徒”、“英杰”二詞對應,都是贊辭,并非一褒一貶。將“號依詩人”、“取镕經意”的屈宋作品,稱之為“博徒”。并不取“低微”、“差些”和“浪子”之意,而是因它能“籠罩《雅》、《頌》”,肯定它是《詩經》的卓越追隨者、博雅后繼者。有了這一淵源深厚的承繼關系,由《詩經》的質樸麗雅而發展到其辭賦的奇、華、采、艷,才使屈宋作品成為承前啟后的文學領袖。所以,劉勰是以“博徒”、“英杰”的稱謂,來確定屈宋具有“軒翥詩人之后,奮飛辭家之前”的歷史地位。屈宋吸引后世為之傾倒的巨大魅力,即來自于此。
二是“故能氣往轢古,辭來切今,驚采絕艷,難與并能”。這一論斷是對屈宋“自鑄偉辭”的具體說明,其贊頌情意溢于言表。氣,即氣度、氣勢、志向、理想,這些方面,屈宋均可壓倒古人;辭,即語言文采、藝術技巧,這些方面,屈宋又切合當今潮流,而以麗辭華美見勝。“驚采絕艷。難與并能”,是對屈宋華辭麗藻的充分肯定和高度贊美。它不是“竟今疏古,風末氣衰”的訛變產物,而是“望今制奇,參定古法”的新聲逸響,其意可以師范于后世百代。劉勰舉出屈原《離騷》、《九章》、《九歌》和宋玉《九辯》、《招魂》等文,來分析其古意今文的獨特表現。“哀志”、“傷情”、“瑰詭”、“深華”等詞,用以說明其作品情志哀婉、內容奇偉、旨趣曠達、才情高雅;“朗麗”、“綺靡”、“慧巧”、“耀采”等詞,用以說明其作品又有朗麗清新、旖旎細靡、瑰異奇巧、光華美艷的特點。前者偏于內容,后者主于形式,兩者正相配合。劉勰還論及屈宋且善于抒情,其情沉永深婉。打動人心;善于狀物,其物聲貌畢現,如歷其景。屈宋的氣、辭的奇偉詭譎,是楚辭賦的精華所在,是“屈宋逸步,莫之能追”的原因所在。
《辨騷》篇論述屈宋對后世的影響說:
“是以枚、賈追風以入麗,馬、揚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詞人,非一代也。”這“入麗”、“得奇”,正是屈宋繼《詩經》現實主義傳統之后,新創的構成浪漫主義藝術的主要因素。盡管劉勰當時并未認識到浪漫主義,但他看出了屈宋對后世產生深遠影響的獨特處,這在文論史上是個大發現。《宗經》篇有“可謂太山遍雨,河潤千里者也”之論,《事類》篇有“實群言之奧區,而才思之神皋也”之說,都是指五經的內容沉厚淵深,才思神奇巧妙而能滋潤后世作者;但《辨騷》篇則講的是作家作品,唯有屈宋可以引領百代詞人得奇制勝。《才略》篇有“諸子以道術取資,屈宋以《楚辭》發采”句,有“相如好書,師范屈宋。洞人夸艷,致名辭宗”句,依此亦可見劉勰評屈宋,主要是突出他們作品所具有的艷麗華美的風貌,值得后人永遠效法。劉勰重視的是屈宋的非凡的藝術天才和他們“驚采絕艷”的辭賦創作,并不是他們如何“征圣”、“宗經”。
劉勰之辨騷、論騷,是以“騷”字代楚辭賦、代屈宋作品、代屈宋并名。《文心雕龍》全書多次并名屈宋,大量并論屈宋共創楚辭賦,已為人們熟知。宋玉雖年輕于屈原二十歲左右,但劉勰論其二人所處的歷史時代、社會的經濟政治文化諸環境相同,天才稟賦相互媲美。且共同致力于楚辭賦這種新詩歌的創造,共同總結出華、奇、詭、異、夸誕、譎怪等被今人視為浪漫主義的創作手法,共同制定了以正馭奇、華實結合的藝術原則,劉勰的這一屈宋同為楚辭賦創造者的理論。我們的古代文學發展史撰寫者,應予確認。我們不應再拘網于宋玉僅為屈原后繼者的成說,而要恢復宋玉僅次于屈原而與屈原同為我國文學鼻祖的這一地位。這是我們的歷史責任。
三
現在我們使用辭、賦分說的狹義概念,來考察賦作為獨立的文體。由茍況、宋玉初創而成熟于宋玉之手的情況。劉勰以《辨騷》篇合論辭賦,以《詮賦》篇專說賦,其目的是探討賦的獨立地位和賦的藝術特征。表彰宋玉之功。
劉勰從三個方面考察賦的形成過程。一是“受命于詩人”,即賦與詩的源流關系;二是“拓宇于楚辭”,即賦因楚辭而成為獨立文體;三是“信興楚而盛漢”,即賦由楚人而澤被后世。后兩者均可見賦與宋玉關系特別密切。迄今我們所能見到的資料,屈原有辭而無賦,萄況有賦而無辭。宋玉有辭亦有賦,且二者均美侖美奐,有特殊價值。
先說賦“受命于詩人”,這是指賦自《詩經》脫胎而來。賦起初僅為《詩》的表現手法之一。《周禮·春官》謂:“六詩,日風,日賦,日比,日興,日雅,日頌。”《毛詩·大序》謂《詩》有六義,即風、雅、頌、賦、比、興。前者曰“六詩”。后者日“六義”。二者都不及《周禮·春官》之疏解釋得明白:“賦之言鋪也,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這是最早以賦為《詩》之寫法的論證。后來,孔穎達《毛詩正義》指出:“賦比興是《詩》之所用,風雅頌是《詩》之成形。”形,即《詩》之體式類別;用,即《詩》之表現手法。朱熹《詩集傳》說“賦者,鋪陳其事而直言之也。”這是更為準確的說明。賦、比、興均可用于風、雅、頌。單就賦而言,用于風則為“言情之賦”,用于雅則為“陳義之賦”,用于頌則為“述德之賦”@。劉熙載《藝概·賦概》之此論甚當。朱熹《詩集傳》以賦相標的《詩》之篇目數量很大,謝榛《四溟詩話》也說《詩》絕大多數篇章用了賦法。誠然,賦之成為獨立的詩歌體裁之前,已受孕于《詩》而成幼芽。又。《詩》亡道喪,禮壞樂崩,諸侯不行聘問,列國廢止歌詠。統治者欲鼓吹禮樂名分,賢人志士欲抒發怨憤呼聲,都在尋找一種新的文學樣式充作載體和工具。據《國語·周語》記載,在春秋盛行“賦詩言志”的風氣下,“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朦誦”。彼時賦詩,并非念讀而已,雖無配樂,卻注重聲律。節奏性很強。這是一種既別于歌。亦不同于誦的吟唱形式。賦詩則將詩、樂、舞一體格局解構,詩離開樂舞而獨立于徒誦之中,卻同時自創了一種聲調。正是受了賦詩的這一啟發。屈、宋、荀很可能借用賦詩的舊有聲調,又摻糅楚國民間樂曲,各自造新詞以體物寫情。于是可以吟唱的楚辭和賦得以產生流行。班固《漢書·藝文志》引劉向“不歌而誦謂之賦”,《兩都賦序》又說:
“賦者,古詩之流也。”劉勰《詮賦》一言以蔽之日:
“賦自詩出。”這些都是對賦從《詩》演變而來的概括。
次說賦“拓宇于楚辭”。這是指賦從楚辭里擴大了疆域,從而走向獨立的道路。劉勰繼漢人之后追溯賦由楚辭作橋梁而定型,其鼻祖是茍況、宋玉。劉勰說春秋鄭莊《大隧》、士荔《狐裘》,“結言短韻”,雖入賦體,卻未成體制,不過萌芽而已。屈原《離騷》,“始廣聲貌”,開始具備賦體樣式,為賦體創作提供基礎,卻仍未由主抒情的詩歌蛻變成敘事的賦。直至荀況、宋玉。最先以賦命篇,茍有《禮》、《智》,宋有《風》、《釣》,因“述客主以首引”。從而促成問答敘說的體制;又因“極聲貌以窮文”,由此形成夸誕圖寫的手法。有了這兩個條件,于是賦體成熟,終于從《詩經》六義之一的附庸解放出來,可以稱作聲勢浩大而獨立的新文體了。
一般地說,荀況、宋玉同為賦之鼻祖。但是若將荀況和宋玉兩家賦細加比較。則茍況有初創之名,不如宋玉在有初創之名的同時,還有成熟賦體之功。先看茍賦:其體式一是組賦,即《禮》、《智》、《云》、《蠶》、《箴》,這五篇小賦,相對獨立,均為詠物說理。前面是四字句韻文隱語,中間是問答散句,最后又以四字句韻文揭示謎底。二是傀詩,即諷喻規諫之賦。全章由兩個五字句、四個散文句和三十九句韻文組成,與屈原《懷沙》、《橘頌》等篇近似。三是小賦,由十四個四字句韻文組成。令人玩味的是,梁昭明太子蕭統《文選》論茍賦,其序文說:“古詩之體。今則全取賦名。茍、宋表之于前,賈、馬繼之于末,自茲以降,源流實繁。”這是說茍況與宋玉同為賦之始祖了,但他的《文選》卻不收茍賦。劉勰曾任蕭統東宮通事舍人。據《梁書·劉勰傳》載,蕭、劉甚融洽:“昭明太子好文學,深受接之。”由此可推斷。蕭統與劉勰在荀卿賦的認識上當為一致或接近。宋賦結構宏大,文辭華麗,常以排句描摹景物、抒寫胸臆。又把散文句式直人其詩,顯得酣暢淋漓,且極盡其妙,更以細致人微的細節描寫見長,讓人回味不已。
《詩經》六義之一的賦,是直言鋪陳。但宋玉所創的賦,和《詩經》的賦法并不等同。《詮賦》篇所說“賦者,鋪也;鋪采摘文,體物寫志也。”這是說,宋賦和《詩經》之賦法在要求直言鋪陳上是一致的,但宋賦并不止于直言鋪陳,更注重體物寫志、鋪采摘文,后者是宋賦區別于《詩經》的根本特征,也是宋賦對屈原所代表的楚辭的一種轉型之所在。《詩經》重在抒情,屈原《離騷》等楚辭也是以抒情為主,而荀卿賦純為說理而制,在“體物寫志”上尚可,在“鋪采摘文”上則遠不及宋賦。劉勰講“鋪采摘文,體物寫志”。兩者不可缺一,兩者互相補充,用兩者是否兼美可以將宋、茍二人的賦明顯地區分出來。自宋玉始。作賦已轉入敘事狀物。甚至以說故事為主了。舉凡宋玉《風賦》、《釣賦》、《登徒子好色賦》、《高唐賦》、《神女賦》、《對楚王問》等,不都包含著一個奇妙生動的故事嗎?“寫志”是抒發思想感情。但賦的“寫志”是以“體物”為基礎和載體的,此即劉勰所謂“品物畢圖”,各類事物都用賦來描狀。宋玉現存作品每篇都拿些具體事物或人物,加以窮形盡相、萬千變化的摹寫,最終形成藝術形象。“鋪采摘文”是指宋玉極重文采,其賦濃墨重彩,因夸張、比托、對偶、排比等手法的綜合運用,創造出了辭藻靡麗、聲律和諧、藝術形式優美的作品。
宋玉的賦作多于辭文,其中《登徒子好色賦》、《諷賦》、《高唐賦》、《神女賦》等都是寫好女性美色與守禮義道德的矛盾沖突。此四賦描繪美女為后世兩千余年來的文人騷客所因襲仿效。《登徒子好色賦》為顯示“東家之子”的美色,先行正面摹寫,說其身材、體態、肌膚、眉目、唇齒和言笑之美,無與倫比;又做對比。說可以壓倒“天下之佳人”、“楚國之麗者”、“臣里之美者”,最后又由正向對比轉入反向襯托,說登徒子妻極丑陋,而前者美至“惑陽城,迷下蔡”,就更加令人寶愛了。不料章華大夫所見到的鄭衛處子,其美令人更加艷羨。作者重點寫處子賦《詩》,寫她超凡脫俗的款款深情和神韻,盛贊處于竟使“東家之子”變成了“南楚窮巷之妾,焉足為大王言乎!,,這種女性比美的鋪敘,出奇制勝。但是全賦核心的對比、映襯,是楚襄王、登徒子、章華大夫和宋玉各自對待女色與禮義的態度取舍,以暴露登徒子的好色貪淫,從而達到規勸楚襄王守禮義、制色欲的目的。至于《高唐賦》、《神女賦》,則寫人神相戀遇合,但與神女際會的并非普通百姓,只是楚王一類貴人罷了。這一時刻,感天動地,非同幾響,所以作者就以驚人之筆,描寫“惟高唐之大體兮。殊無物類之可儀比”。凡天、地、日、月,山、水、草、木,動植萬品,無不因楚王神女的愛情而感應變化。若說那個“愿薦枕席,王因幸之”的神女,人間的美女是無可比擬的,“毛嬙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無色”。她的這種“含陰陽之渥飾”的無雙、無極的美。在宋玉的筆下活脫脫地表現出來,完全可以觀之、嗅之、觸之和感受之。這里有白描、比興和構成情景交融的意象所使用的各種藝術表現方法的綜合運用,作者鋪張揚厲,錯彩鏤金,極盡楚王神女幽會于高唐陽臺的種種情狀,給人以強烈的繪畫和音樂般美的享受,同時也受到道德倫理的教育。
劉勰評宋玉賦“極聲貌以窮文”,關乎“作賦之法”。清人王世貞《藝苑卮言》說:“大抵須包蓄千古之材,牢籠宇宙之態。其變幻之極,如滄溟開晦;絢爛之至,如霞錦照灼。”拿這幾句話來對照宋玉縱而后反的賦作,也是很貼切的。宋玉賦不像茍卿賦只是說理而巳。擴大題材,拓寬藝術表現的領域。以豐富賦的社會內容和生活容量,除了說理抒憤,反映戰事之外,還可以寫山水、寫宮苑、寫田獵、寫愛情、寫夢幻、寫娛樂歌舞等:又想象豐富、構思奇特,總覽宇宙萬象,無所不有;還有,描寫事物,摹聲繪貌,極盡萬千變化,無奇不見;更因注重文采,縱橫收放,濃墨重彩,以靡辭華藻娛悅人的耳目,達到美的享受。這些,就是宋玉為賦“拓宇于楚辭”而成就的藝術特色。
最后說賦“信興楚而盛漢”。即屈、宋、荀之辭賦給予漢賦的深遠影響。對此,《文心雕龍》所論有合有分,有同有異,而對宋玉的評論最為深入細致。在《詩經》的現實主義傳統之后。宋玉又開啟了賦的浪漫主義新篇章。而最早受益的是漢賦“人麗”、“得奇”。《詮賦》篇說:“觀夫荀結隱語,事數自環;宋發夸談,實始淫麗;枚乘《菟園》舉要以會新;相如《上林》,繁類以成艷;賈誼《腩鳥》,致辨于情理;子淵《洞簫》,窮變于聲貌;孟堅《兩都》,明絢以雅贍;張衡《二京》,迅發以宏富;子云《甘泉》,構深瑋之風;延壽《靈光》,含飛動之勢:凡此十家。并辭賦之英杰也。”這里將“辭賦之英杰”的作品分為兩組,前者有茍卿領先于枚乘、賈誼、班固、揚雄,其敘事說理有隱、要、辨、雅、深等特點,后者有宋玉師范于相如、子淵、張衡、延壽,其描摹事物有淫麗、繁艷、窮變、宏富、飛動等特點。《詮賦》篇還指出,屈、宋、茍為賦家總結出了寫賦的基本原則:“原夫登高之旨。蓋睹物興情。情以物興,故義必明雅;物以情睹,故辭必巧麗。麗辭雅義,符采相勝,如組織之品朱紫、畫繪之著玄黃,文雖雜而有質,色雖糅而有本,此立賦之大體也。”在賦的創作中處理物與情、情與辭的辯證關系,把握“鋪采摘文,體物寫志”和“麗辭雅義。符采相勝”是至關重要的問題。這是辭賦之祖留給漢賦以及后世賦家的寶貴經驗,可以表明宋玉重視藝術規律的自覺意識。
然而劉勰看出。賦體興起于戰國、繁盛于漢代,有一個由粗樸到精致的歷史過程,正是“宋發夸談,實始淫麗”,將漢賦推向了崇尚麗辭、講求聲律、注重韻味的發展道路。《才略》篇說:“相如好書,師范屈宋,洞入夸艷,致名辭宗。”《夸飾》篇說:“自宋玉、景差,夸飾始盛。”《雜文》篇說:“自《對問》以后,東方朔效而廣之,名為《客難》。托古慰志,疏而有辨;揚雄《解嘲》,雜以諧謔,回環自釋,頗亦為工;班固《賓戲》,含懿采之作;崔駟《達旨》,吐典言之裁;張衡《應間》,密而兼雅;崔寰《答譏》,整而微質;蔡邕《釋誨》,體奧而文炳;景純《客傲》,情見而采蔚。雖迭相祖述,然屬篇之高者也。至于陳思《客問》,辭高而理疏;庾數《客咨》,意榮而文悴。斯類甚眾,無所取才矣。原夫茲文之設,乃發憤以表志。身挫憑乎道勝,時屯寄于情泰;莫不淵岳其心,麟鳳其采,此立體之大要也。”《詮賦》篇以物、情、辭關系論宋玉的“立賦之大體”,講賦的藝術規律;
《雜文》篇則說宋玉《對楚王問》一賦為漢賦處理情采關系做出了典范,為后世效法。并且反復論述夸飾、淫麗,是把它當作寫賦的“立體之大要”來看待的。“淵岳其心”指賦的思想內容豐厚,“麟鳳其采”指賦的文辭彩麗奪人。賦在內容上“體物寫志”,就必然要求在形式上“鋪采摘文”,沒有表現力、創造力極強的想象、夸張、修飾、渲染,深藏著的事物本質特征就難以暴露和展現出來。宋玉以其出類拔萃的賦作和魅力四射的藝術風采,籠罩兩漢魏晉千百年的賦家之心,給他們五彩繽紛的賦作注入了活力,厥功大矣。
當然。我們并沒有忘記班固等人對宋玉有“沒其風諭之義”的指責,也不回避劉勰曾在《詮賦》篇,以“無貴風軌,莫益勸戒”的話,對班固貶宋有所附和。但我們必須指出,劉勰論賦和漢人走的不是一條路子。班固等漢代學者對賦無論褒貶,都是以有無“風諭之義”為主要尺度肯定或否定賦。而劉勰則不然,他在充分肯定宋玉賦的前提下,委婉地批評宋玉賦的風諭意義不夠強烈,然而他并沒有完全否定宋玉賦的思想價值。《事類》篇說:“觀夫屈宋屬篇,號依詩人,雖引古事,而莫取舊辭。”這和《辨騷》篇評價屈宋“雖取镕經意,亦自鑄偉辭”,兩者互相呼應,完全一致。這說明,宋玉和屈原一樣,其作品含有“惻隱古詩之義”,即諷刺指責之義。又,《諧隱》篇說:“楚襄宴集,而宋玉賦好色:意在微諷,有足觀者。”劉勰舉宋玉《登徒子好色賦》為例,以印證其作品以“微諷”方式“號依詩人”,原本就沒有“沒其風諭”,人們還可以玩味其“有足觀者”,受到倫理道德的感化和教育。漢儒死守禮樂政教。貶抑宋玉賦的個性張揚精神,這并不奇怪。劉勰為論文而評宋玉,在給予崇高評價的同時,指出其局限性,也是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