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世貞晚年潛心佛道,主“三教合一”、“即心即佛”思想,表現出援儒入釋、揚釋道抑儒的傾向,并從佛教心性論角度闡發陽明心學,通過改易“四句教”,使陽明心學走向禪林。黃宗羲認識到王艮、王畿在“躋陽明而為禪”中的作用,卻忽視了王世貞在“躋陽明而為禪”者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關鍵詞:王世貞;曇陽子;“四句教”;“陽明禪”
中圖分類號:B24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0)05-0036-05
王世貞晚年受曇陽子影響。生活、思想發生了很大轉變,自稱“佛道家奴”、“有發頭陀”,亦釋亦道亦儒,主“i教合一”,但其實,則在揚釋道而抑儒。王世貞晚年撰成《王守仁史傳》,改易“四句教”,引陽明心學人禪。在“躋陽明而為禪”者中,黃宗羲認識到“龍溪、泰州”的作用,卻忽視了王世貞在“躋陽明而為禪”者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王世貞改易“四句教”,表現出三教歸釋的思想傾向,其對“四旬教”之改易為清代史官傅維鱗、尤侗等所接受,并寫入史傳,在更廣的范圍傳播。
一、王世貞的“即心即佛”思想
王世貞晚年悉心向佛道,萬歷二年以督察院右僉都御史督撫鄖陽。“在鄖中已作比丘行徑”。后來與張居正有隙,受彈劾里居。此時其佛道情緣日深,“晨夕作佛道家奴,誦《華嚴》、《法華》、《楞嚴》、《金剛》、《黃庭》、《道德》諸經”,自稱“焚誦頭陀”。嚦歷八年入曇陽子“恬澹教”,接受曇陽子“三教合一”、“即心是道”思想。曇陽子提出:“欲了生死,先了此心。無欲無為,即心是道。”王世貞在此基礎上形成自己的“即心即佛”思想。當然,王世貞這一思想有一發展歷程,其早年作《札記內篇》云:“孟子曰:人皆可以為堯舜。程子曰: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至哉言也!夫子悶此二寶而不輕發者,蓋預慮之矣。何慮日慮?有釋氏之即心即佛也。大慈大悲也。”此時王世貞還是以儒家思想為主,對“即心即佛”的理解主要是從孟子“性善論”角度,也就是認為善心即佛心。對“即心即佛”一說的緣起,王世貞認為:“念佛者,不念佛者之砭也;即心即佛者,泥佛之砭也;非心非佛者,泥心之砭也”,表明任何一種理論的提出都有一定的針對性,“念佛”是針對不念佛而提出的,“即心即佛”是針對信“佛”而不信“心”提出的,目的是要救治信“佛”而不信“心”之偏,在王世貞看來“以砭攻疾則可,無疾而砭,則不可”,也就是任何一種佛理都有一定針對性,當其所針對的問題不存在時,這一佛理也就不具備救治時疾的意義。
王世貞對“即心即佛”思想的認知有一漸趨深化的過程,其曾梳理出這一思想在佛教中的發展歷程,云:“自佛教東被,而僅以福田、利益之說為眾生媒,高明之士如法潛、道林輩不能得其精,而姑以莊老之緒言飾之,其辭彌修,而旨彌闊。獨遠公昆季能取如來之喻舍利弗者,而創白蓮社。菩提流支又能取如來之喻韋提希者,而授鸞法師。凈土之教遂大行于天下。然如來大要,欲以兼攝上中下智。權實并顯。而下智者,執其權而盡以為實,則求佛于佛土,而不求之心。上智者憫之,日:即心即佛而已。如來蓋嘗日:隨其心凈,則佛土凈,而為之徒者遂舉。”王世貞認為“即心即佛”為諸大乘教之極談,是“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經典話語。認為眾生平等,皆有佛性,佛性本來現成,圓滿自足,不可向外求佛。《傳心法要(上)》云:“諸佛與一切眾生唯是一心,更無別法”,“唯直下頓了自心,本來是佛”,也就是心悟即為佛。對此王世貞有進一步闡發:“馬大師所云:‘即心即佛’,是單刀直人法;又六祖云:心迷《法華》轉,心悟轉《法華》,亦此意也。”王世貞認為“即心即佛”秉承慧能“頓悟”思想,意在使人開悟。對“悟”與“非悟”。王世貞指出:“昔者僧法達誦之經成三十卷,而六祖不嘗習一句,第令誦之,僅至譬喻,品而即止,斷以因緣、出世為宗而已。……故其偈日:‘心迷《法華》轉,心悟轉《法華》。誦經義不明,與義作讎家’……法達悟矣,故其報偈日:‘誦經三干部,漕溪一句亡’之語也。”這里王世貞主要說明癡迷與覺悟完全在于自心,若迷惑心性,誦經也無功;若能心悟,誦經就相當有益。
王世貞將“悟”分為“解悟”和“自悟”兩種,云:“《壇經》其圣人之言乎哉!然而非圣人教也,其教行天下,遂無祖矣。非無祖也,夫人而能為祖也。黃梅之徒蓋千余焉,引而不發,躍如也,達摩之示,旨微矣。子日: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夫悟,解悟也,解悟,非悟也。”王世貞認為《壇經》雖是圣人之言,卻非圣人之教,六祖慧能的目的是要使“人而能為祖”,就是要破人所執,使人獲得“自悟”,而非“解悟”。王世貞以曾子解讀孔子為喻,認為曾子對孔子的理解只是“解悟”而非“自悟”。王世貞認為“黃梅之徒”也只是“解悟”而非“自悟”,只有六祖才是“自悟”。較之“自悟”。“解悟”的層面就顯得有些低,“解悟”只是對別人理解的理解。對于二者差異,王世貞指出“阿難親從世尊且數十年,受《楞嚴》時,幾隳法身而不支,數現圣光、屈金色臂,指示要理而不悟。六祖一謁,黃梅而即覺,其入可知也。”佛祖曾七處征心,詰問阿難心目所在,阿難以七處回答,均為佛祖論破,阿難將器官意義之心當作真心,佛祖指出那只是妄心,并非具有自性之心。與阿難相比,慧能頗具慧根,其一偈“本來無一物”使五祖黃梅即覺。然而在王世貞看來五祖黃梅也只是“解悟”,六祖慧能才是“自悟”。在將“悟”區分為“解悟”、“自悟”之后,王世貞進一步指出“悟”有“生而知之”與“學而知之”之別,二者雖路徑有異,但達到“覺”的境界卻無二致。
馬祖道一平日以“即心即佛”啟人。后來又以“非心非佛”破除人們對“即心即佛”之執著,使人不要執著法,也不要執著空。為此,王世貞云:“天下求佛于佛,而馬祖示之,日:即心即佛。然又不免求佛于心,而祖復破之,日:非心非佛。夫非心非佛之教大行。而即心即佛者,為真得也。”王世貞強調內心修行。自信覺悟。其實“即心即佛”如同稱“牛有角”,“非心非佛”如同言“兔無角”,兩者所言佛理近同。王世貞強調“即心即佛”主要是為了突出頓悟思想,其在信函中曾與屠隆探討頓悟與漸悟的差異問題。云:“足下謂:不當以六祖偈而廢秀法師,此是實語。不誑語。秀法師但不合得衣缽耳,黃梅示學人,何嘗一日廢拂拭。正謂拂拭不透,無繇窺最上乘。忍大師一片熱血,少灌頂處,不得不墮六祖觳耳。且秀法師以識字失之,六祖以不識字得之,吾儕所坐病,不可不猛省也。”屠隆認為不能因頓悟而廢漸修,王世貞認為神秀雖漸修卻不悟,因此不應得佛禪衣缽,五祖弘忍大師與六祖慧能相比雖不乏漸修,卻乏頓悟。如果漸修而不悟,就難以達到“上乘”。這一段言論表明王世貞認識到“悟”不同于“學”,“知”未必“覺”,說明其對佛禪的理解主要是從“心”,即認為禪宗是以心傳心,以心得之,而非以文字得之。
二、陽明心學與“陽明禪”
陽明心學是否是禪?長期以來學界存在爭論,目前主要有否定與肯定兩種觀點。前者以黃宗羲為代表,不支持“陽明禪”之說,力主心學非禪。《明儒學案》卷10《姚江學案》云:“或者以釋氏本心之說,頗近于心學,不知儒釋界限只一理字。釋氏于天地萬物之理,一切置之度外,更不復講,而止守此明覺;世儒則不恃此明覺,而求理于天地萬物之間,所謂絕異。然其歸理于天地萬物,歸明覺于吾心,則一也。”0黃宗羲以儒為宗,以“理”判教,認為儒釋差異主要在于“理”。儒將萬物歸于“理”,于物中求“理”,釋將萬物歸于“心”,于心中求“明覺”。黃宗羲進一步指出:“陽明先生之學,有泰州、龍溪而風行天下,亦因泰州、龍溪而漸失其傳。泰州、龍溪時時不滿其師說,益啟瞿曇之秘而歸之師,蓋躋陽明而為禪矣”,認為“泰州、龍溪”雖有弘揚陽明心學之功,卻將釋尊之秘歸之陽明。“躋陽明而為禪”,這里“泰州”是指王艮,“龍溪”是指王畿。在黃宗羲看來是陽明后學將其心學推入“陽明禪”。其實黃宗羲忽視、或未注意王世貞在“躋陽明而為禪”者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王陽明一生學術多變,早年曾執意于釋道。思想中融入了諸多禪道內容。據黃綰記載,陽明曾以《壇經》為教材,“令看六祖《壇經》,會其本來無物,不思善。不思惡,見本來面目,為直超上乘。以為合于良知之至極。”0陽明心學與佛禪的親密關系以至有人以“陽明禪”呼之,如劉宗周云:“古之為儒者,孔孟而已矣,一傳而為程朱,再傳而為陽明子。人或以為近于禪,即古之為佛者釋迦而已矣,一變而為五宗禪,再變而為陽明禪。”劉宗周曾將陽明心學定位于儒,梳理出儒學的三次演變,認為孔孟后有程朱、程朱后有陽明,并以禪宗發展為喻,便有“陽明禪”之說。作為黃宗羲之師,劉宗周與黃宗羲觀點一致,二人以儒學為本,否定“陽明禪”之說,目的是以儒學定位來抬升陽明心學。與劉、黃觀點不同,屠隆指出:“陸象山及近世王陽明之學,盡用佛氏二乘禪學”,‘學為儒而不拘于為儒,究仙釋而不露其仙釋”,即認為陽明心學將儒釋道融為一爐:王龍溪也有類似說法,云:“先師提出良知兩字,范圍三教之宗”;陳建曾則直呼“陽明禪”,云:“陽明一生講學,只是尊信達摩、慧能,只是欲合三教為一,無他伎倆”,“愚謂陽明亦一部禪矣”;李光地也說:“陸子靜、王陽明禪師也。”近年來一些禪宗研究者也多以陽明心學為禪,如日本學者忽滑骨快天在其專著中稱:“當時禪者皆雜學,西來之一枝遂墜地矣。然而王氏之子,卻以達摩之真詮起心學,可謂偉也”。此外,九須本文雄、葛兆光、侯外廬、麻天祥等人在著述中也都持陽明心學為禪的觀點。
陽明心學雖融有禪學成份,卻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禪”,這里不妨以其“廳堂三間”之喻來探討其對三教的態度:譬之廳堂三間,共為一廳,儒者不知皆吾所用,見佛氏,則割左邊一間與之;見老氏,則割右邊一間與之,而已則自處中間,皆舉一而廢百也。圣人與天地
萬物同體,儒佛老莊皆吾之用,是之謂大道。二氏自私
其身,是之謂小道。這里王陽明以“廳堂三間”為喻:儒者居中,釋道左右各一,以三教合一、援釋道人儒為“大道”;以釋、道為“用”、為“小道”,這個比喻體現出王陽明晚年三教歸儒、以儒統攝釋道的思想。“廳堂三間”之喻應是王陽明三教關系大旨所在,王陽明晚年以儒家思想為主,對釋道提出批評:“仙家說虛,從養生上來;佛氏說無,從出離生死苦海上來,卻于本體上加卻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虛無的本色了,便于本體有障礙”,即認為道家之“虛”源于養生,釋家之“空”源于脫離苦海,因為有了這些動因。便不再是“虛無”本色。王陽明以無善無惡、即以“空”為“心之體”,而釋道卻在本體上注入了功利性的目的,故認為于“本體”上有了障礙。
陽明心學中佛禪成份較重,王陽明晚年也努力從功夫論角度來區分儒與佛禪,認為“吾儒養心未嘗離卻事物,只順其天則,自然就是功夫。釋氏卻要盡絕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漸入虛寂去了,與世間若無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這里認為儒順天則,無物我,功夫屬于天然,而釋卻絕“事務”,人“虛寂”,其功夫實分“物我”、“內外”。王陽明批評釋氏“把心看作幻相”,表現出其本人對“心”理解的多義性和模糊性,在其潛意識之中,“心”已有“幻相”和“實相”之分,其“四句教”是以“無善無惡”作為“心之體”,說明其在本體論中已將“空”作為“心之體”,其實已入“虛寂”之中。王陽明進一步指出:”,認為禪“遺事物”,逃離俗世,有內外之分,表現出一種“自私自利”傾向,故與儒不同。鑒于以上諸認識,王陽明晚年甚至自悔錯用30年氣力于二氏之學,云:“吾亦自幼篤志二氏,自謂既有所得,謂儒者為不足學。其后居夷三載,見得圣人之學,若是其簡易廣大,始自嘆悔,錯用了三十年氣力。”由此可以看出陽明心學雖有禪宗成分,卻以儒為本位,兼融釋道,整體所表現出的是三教歸儒思想。陽明心學呈現出一種“似禪非禪”的特點,而“陽明禪”之說的存在卻是陽明后學對心學進行改易的結果,在改易陽明心學者中,王畿、劉宗周等人頗為后世所重,王世貞因以文學名世,故其對“四句教”所進行的改易并未引起心學研究者太多關注。
三、王世貞與“陽明禪”
少年王世貞對陽明典籍有著濃厚興趣,自稱:“十四歲從大人所得《王文成公集》,讀之,而晝夜不釋卷,至忘寢食。”王世貞22歲科場得第在京師結識李攀龍等人,“相切磋為西京、建安、開元語”,遂對陽明之學“無所人”。青年王世貞雖疏遠了心學,對王陽明卻一直關注,并致力于陽明傳記的書寫,先后撰成兩篇《王守仁史傳》,一篇成于隆慶三年之前,見《風洲筆記》卷14:一篇成于萬歷四年至萬歷十八年間,見《弁州山人續稿》卷78。除為王守仁作傳外,王世貞還以詩盛贊陽明,云:“明有兩文武,新建尤卓犖。少多宏奇藻,而抱縱橫略。……信心見良知,千古開絕學。俯仰宇宙內,卓然負先覺。”在王世貞看來,王陽明與劉基一樣具有文武之才。從“信心見良知”一句,可以看出王世貞對心學主要是從心性角度,即從佛禪心性論角度來把握。
王世貞晚年篤信佛道,“欲從辟支禪了此生”。其參禪禮佛,對佛禪有自己的判斷標準,認為“坡老是說禪,非悟禪也”。即蘇軾雖談禪,卻未悟禪。王世貞認為李贄也非禪,“麻城廣大教化主也,若謂其禪、謂其理學、謂其養生,則愚固未敢信也”,“廣大教化主”一說源于唐張為所撰《詩人主客圖》,白居易因詩作通俗而被稱為“廣大教化主”,在王世貞看來,李贄之學雖通俗,廣為眾人接受,卻非釋非儒非道,不能算是嚴格意義上的禪。除對佛禪有較嚴格的界定外,王世貞認為“禪者言性而不及命。玄者言命而不及性,儒者言有而不及無”,即“禪”、“玄”、“儒”皆有不足,為此主張“三教合一”,同時改易陽明“四句教”引陽明心學入禪。
陽明“四句教”是著名的哲學命題。也是心學的核心問題,是王陽明晚年對“良知”從本體上的透悟和把握。梁啟超認為“四句教”“是王門一大公案,所謂四有句、四無句之教也。此后王學流派紛爭,皆導源于此。讀龍溪。念庵、泰州、蕺山諸案,當知其概。”王陽明去世前一年,曾與兩大弟子錢德洪、王畿在“天泉證道”。劉宗周《錢緒山先生要語序》云:“予讀《天泉證道記》,知王、錢二先生并傳陽明子教法也,子嘗有言: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王先生推明之為四無之說,而錢先生則謂是師門教人定本不可易,遂舉以質陽明子。日:汝中所言可接上根人,德洪所言可接下根人,世傳王門教法有此兩端。”“四句教”剛一提出就產生了王畿與錢德洪之爭,二人對“意”持有不同見解。王畿從“心體”人手,認為既然“心體無善無惡”,那么,“意”、“知”、“物”皆“無善無惡”,故被稱為“四無說”。“四無說”主頓悟,王陽明指出只有“利根人”才有“本體功夫,一悟盡透”,同時指出“人心為習氣所染”,為此,主張為善去惡的功夫論。這一點為錢德洪所繼承,其認為“心體”無善惡,但“習心”使“意”產生善惡,為此要“格致誠正修此”,就是要從功夫上進行修行,由此而被稱為“四有說”。
“四句教”中前兩句,即“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歷來爭論頗多,對于“意”與“心”的關系,陽明在著述中有所闡發,云:“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虛靈明覺,即所謂本然之良知也。其虛靈明覺之良知應感而動者。謂之意,有知而后有意,無知則無意矣。”這里王陽明所言之“心”是“身之主”,具有“虛靈明覺”之性,“虛靈”是空,即“無善無惡”,“明覺”即覺善覺惡,即“良知”,“意”為“良知”之發動,“意”之動產生善惡之念,故按王陽明之意,“心”、“意”、“知”、“物”的關系應該為:“心”一“知”一“意”一“物”。當有人問“身之主為心,心之靈明是知,知之發動是意,意之所著為物,是如此否?”陽明回答“亦是”。由此可知陽明“四句教”所言之“心”,為主體意義上自性清凈虛空之“心”,“知”之發動為“意”,意念產生善惡,
“格物”則是為善去惡。
王陽明本人對“四句教”極為重視,反復叮嚀王畿、錢德洪“不可更此四句宗旨”。由于后人對陽明心學理解不同,便有改易之事,凡改易“四句教”者,大抵表現出與陽明主旨相悖的一面。王世貞就是改易“四句教”者之一,其對“四句教”的改易使心學人禪,變陽明“三教歸儒”為“三教歸釋”,引心學人禪林。
王世貞晚年改定《王守仁史傳》,在論及陽明心學時,不守陽明之規,云:“守仁之語門人云:無善無惡者,心之體;有善有惡者,心之用;知善知惡者,良知;為善去惡者,格物:以此為一切宗旨云。”這里王世貞主要改易“四句教”中的第二句。表現出與陽明頗為迥異的思想。那么,王世貞表現出的是一種什么樣的思想?首先,王世貞將陽明心學納入禪宗心性論系統,也就是從禪宗角度來闡發陽明心學。王世貞以“心”來統攝陽明心學,認為王陽明“最后乃為致良知之說,直指本心,自然最簡易痛切。”“直指本心”為佛教語,唐慧忠所著《般若心經三注》云:“能除一切苦,直指本心,決定是佛,不假修證。”王世貞所言之“心”,是禪宗“三界唯一心”之“心”,是作為一種本體存在,超越善惡、是非,自性清凈,具有覺知能力之“心”。對陽明心學,王世貞緊扣一“心”,認為“心”以“無善無惡”,即以“空”為體;以“有善有惡”,即以“有”為用。
其次,王世貞以“體用”思想改易“四句教”,貫徹了陽明心學的“體用一源”觀。王陽明指出:“即體而言,用在體;即用而言,體在用,是謂體用一源。”0這與程朱以理學為本的“體用”觀不同,王陽明以心來闡發“體用一源”,強調心是一切的本源,認為“心”本體為“空”,超越善惡,卻又具有鑒照善惡的覺知能力。王世貞認為“心之用”即有善有惡,其將“心”分為“真心”和“妄心”,在與屠隆的信函中。王世貞指出:
“妙明真心與妄心本無有二,悟則為真,迷則為幻。知色即是空。則知空即是色。所以水冱為冰,冰融為水。若別求照心以破幻心,則又誤也。”即認為“真心”和“妄心”本為一,之所以會有“真”“妄”之別,關鍵在于“悟”與“非悟”。由此也可以看出王世貞“即心即佛”思想的一方面。
再次,王世貞改“意之動”為“心之用”,是以佛禪之“心”貫通陽明心學,動搖了陽明心學儒釋合一的基礎,從“萬法歸心”角度,使心學走向禪林。顧憲成認為陽明“四句教”非釋非儒,指出:“‘無善無惡’,凡為釋氏者,皆能言之,陽明卻又搭個‘為善去惡’來說,蓋曰:做得如此功夫。然后我之‘無善無惡’與釋氏‘無善無惡’似同而實異,雖儒者不能疑其墮于無耳。‘為善去惡’,凡為儒者,皆能言之,陽明卻又搭個‘無善無惡’來說,透得如此本體,然后我之‘為善去惡’與世儒之‘為善去惡’似相同而實異。雖釋氏不得疑其滯于有矣。此是陽明最苦心處。”顧憲成認為“四句教”中“無善無惡”與“為善去惡”是將釋家之“無”與儒家之“有”融為一體,其實,陽明“為善去惡”強調的是從功夫論上進行修行,以此達到“無善無惡”的境界。王世貞去“意”為“心”,將“有善有惡”作為“心之用”。因為“真心”被遮蔽成為“妄心”,故需“為善去惡”之修行。“四句教”經王世貞這樣一修改,“無善無惡”與“為善去惡”便通融起來。
王世貞之所以能夠改易“四句教”、引陽明心學入禪,主要原岡在于其有深厚的釋道修養,對釋道典籍有深入研修,尤其對《心經》、《金剛經》、《圓覺經》及《壇經》等用力較多,特別對《心經》頗有心得,云:竊謂佛說法四十九年,阿難所總持、鳩摩、玄奘輩之所譯,華梵諸尊宿之所結撰,合五千四百卷。而壽法師以《宗鏡》百卷括之,不若觀自在大士以二百六十二字括之也。夫心一而已。百卷固贅也。……解色即是空易,解空即是色難。謂幻心、照心非二心也,冱水為冰,冰融為水;鑄金為釵釧,釵釧镕復為金,喻精矣!于本文猶未滿也。謂色幻色也,必不礙空;空真空也,必不妨色也;妨色者斷空也,非真空也;礙空者實色也,非幻色也。理圓矣,于本文猶自遙也。乃至復有三釋者,何也?不生不滅云云者。諸法既空,則此湛然之心,無有生滅垢凈增減,乃至生滅為凡夫位,垢凈為菩薩位,增減為佛果位,又何也?援證縱有之。抑何葛藤枝蔓也?宗門舍經而經明,諸宿釋經而經晦。甚矣!注疏之為累也。王世貞認為《心經》為佛49年說法所成,最初5400卷,后減至百卷,再減至262字,在王世貞看來若能直指本“心”,《心經》用一“心”字就足矣;若能覺悟,甚至一“心”字亦為多余,從這里可以看出王世貞“即心即佛”的思想。《心經》主要闡發“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自性本空觀,這一觀點被視為般若學說的核心。對“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王世貞有三解,首先其以“心”統攝萬物,認為“幻心”、“照心”實為一“心”,即“真心”與“妄心”為一心,指出:色有“幻色”、“實色”,空有“斷空”、“真空”,色不礙空則為幻色,空不礙色則為真空。此種理解,在王世貞看來還不到位,為此他進一步指出此“心”湛然,無生滅、垢凈、增減,猶如虛空,其實是說“惟此一心是佛”。能否把握此心,在王世貞看來主要在于是否“悟”,而“悟”的關鍵是要“舍經”,“舍經而經明”,“釋經而經晦”,心悟則成佛。由于“三界唯一心”,“心”為萬物之本體,“心”外無別法,心、佛及眾生三無差別,因此,王世貞在為妙喜泉所作偈中云:“謂泉即心,謂心即泉”。在其看來“心”“泉”不分,物我一體,消除對立,一切歸“心”。
縱觀王世貞改易“四句教”所表現出的頓恬思想與王畿較為一致。王畿在領悟陽明“四句教”時,傾向佛禪。為此受到批評。劉宗周指出:“何得有上根法?惟佛氏則日:不思善,不思惡,時見本來面目。王先生四無之說,意本諸此,此真顏子、明道所不敢言,而王先生獨敢言之”。曹于汴也指出:“王龍溪在陽明弟子中,最稱利根。受圓通之教之益,而不無圓通之害”,劉宗周、曹于汴指出王畿思想有佛禪淵源。雖得佛禪之益,更受其弊。王世貞對王畿較為欣賞,指出“在孔門。若五百白牛乳,陽明先生于內點出醍醐,然服之既久,仍以為酪。自翁(王畿)再一點破,使人咽喉間作甘露快”。這里王世貞以醍醐酥酪為喻,意在表明陽明雖出于孔門,卻不同于儒家思想。王畿雖出于陽明之門。卻與陽明之學有所不同。王畿對王世貞也十分友善,曾以詩贊其參禪禮佛,云:“禮佛蓮花涌,傳經貝頁翻”,由此亦可以看出王世貞晚年的佛禪生活。除王畿外,王世貞與陽明后學——羅近溪、何心隱等也有較多交往,特別與羅近溪交往更多,“羅近溪先生近一過而別,蓋斐然成章,悠然自得者,恨不能留之”,‘留近溪子數帙,稍取讀之,未論盡合作,要亦于中有得力處”,“數日羅汝芳、周思久二先生一飯而別”。在與陽明后學交往過程中。王世貞對陽明后學的思想動向有較深入把握,對陽明心學的發展也有較深刻認識,可以看出王世貞改易陽明“四句教”并非空穴來風。實有所本。
王世貞對“四句教”的改易為清代史官傅維鱗所接受,傅維鱗曾“分修《明史》”,撰有《明書》,該書卷100有《王守仁傳》,幾乎完全抄錄王世貞為其所作的史傳。王世貞對“四句教”的改易也為傅維鱗所接受。并在更廣的范圍流傳。此外,尤侗在撰寫《王守仁傳》時也抄錄了王世貞“四句教”的說法,云:“嘗語門人日:無善無惡者,心之體,有善有惡者。意之動”,尤侗在句式上完全照錄王世貞所改“四句教”。只是將王世貞“心之動”還原為王陽明的“意之動”。表現出其對陽明心學援釋道入儒底線的堅持。
總上,陽明心學并非嚴格意義上的禪。王世貞通過改易“四句教”,引陽明心學入禪,并從佛禪心性論角度闡發陽明之“心”,表現出援儒人釋的思想,使陽明心學走向禪林。改易“四句教”是王世貞在“即心即佛”思想主導下的行為,這也是其主頓悟思想的一種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