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代書畫家、文學家、“揚州八怪”之首的鄭板橋,可謂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卻僅僅官至七品,最后且落得摘去烏紗的革職處分。但他為中國書畫史和文學史增添了濃墨重彩之筆。在中國歷史上,特別是中國書畫史和文學史上,不能沒有“揚州八怪”,不能沒有鄭板橋這個名字。中國文人畫家的藝術精神與人格魅力,在鄭板橋身上得到了完美的體現。
關鍵詞:書畫;文人畫家;鄭板橋;三絕;揚州八怪
中圖分類號:G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0)05-0135-06
中國歷代文人墨客大多不喜歡“銅臭味”。甚至“視金錢如糞土”。可是,現實的生活,畢竟不僅僅是田園牧歌,它是離不開衣食住行的。大多數文人還要衣冠楚楚,衣錦還鄉。從古代的科舉制到如今的高考。讀書——文化——做官——金錢——成名,“路漫漫其修遠兮”,它曾令多少中華兒女幾度歡樂。幾度憂愁?囊中羞澀,處境窘迫,身陷困境,它更令多少文人墨客尷尬?然而,中國的文化精英們,雖不時陷入困境,甚至貧困交加,但他們卻仍然慷慨激昂地吟唱先哲孟老夫子的教誨: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而歷代中國的文人畫家,與其說不想出賣自己的作品,倒不如說是不愿丟棄自己那一份對書畫藝術的偏愛和執著追求。恰似“不為五斗米折腰”,他們秉承了中國歷代文人、知識精英的氣質和品行,這就是風骨,就像清代書畫家、文學家鄭板橋先生所說的“一竹一蘭一石,有節有香有骨”!這也正似現代藝術大師徐悲鴻先生所講的“人須無傲氣,但必具傲骨”!它或許保留的是中國文化和藝術的最后凈土,保護的是中華民族的精神家園。在中國這片古老的土地上,中國的文人畫家,從王維、蘇東坡、董其昌,到鄭板橋、吳昌碩、徐悲鴻,直至當代書畫界的范曾、吳冠中、徐慶平等大師,盡管他們的書畫風格各異,并不斷推陳出新,但其人文精神及藝術精神一脈相承,無不體現出中國文人或知識分子的人文關懷,無不折射出中國傳統文化之魂。
一、書畫詩“三絕”的鄭板橋
鄭燮(1693-1765),清代書畫家、文學家,字克柔,號板橋,江蘇興化人。早年家貧,應科舉為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曾任山東范縣、濰縣知縣。后以助農民勝訟及辦理賑濟,得罪豪紳而罷官。作官前后均居揚州賣畫,為“揚州八怪”之首。其名燮字,涵義是諧和,調和;而其字克柔,則寓意正直、剛毅。名和字,似有矛盾,亦或許是取剛柔相濟之意。而他自號板橋,則是因鄭家附近有座獨木橋,名板橋,幼時他常站在橋頭觀賞對岸景色,故后來他便自號板橋、板橋道人。板橋雖天天被人踩在腳下。但它卻能度人,這不正是為學、為官、為人之道嗎?
鄭板橋有一首著名的題竹詩:“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鄭板橋先生書畫詩俱精,故稱為“三絕”。其所畫蘭竹猶佳,為人亦正直,為官亦清廉,但官運不佳,僅官至七品。這位板橋大人,刻有一方閑章:“七品官耳”。這或許流露有一種對官運不佳的失落,或許是一種自嘲,也或許是一種坦然自若……這些我們恐怕都不得而知。然而,憑他的才能,何止做到區區七品?但他若真的做到五品、三品或一品大官,恐怕就不會是我們今天所看到的或推崇的鄭板橋了。他的墨竹、墨蘭,他的書法,他的詩文,甚至連他的人品。也就要大打折扣了。甚至他根本就不會再舞文弄墨了。他也就不會被列為赫赫有名的“揚州八怪”之首了。要知道,在古代的官場,它的潛規則就是:你要向上爬,就得扭曲甚至不惜放棄個性、才華和人格。難怪清代思想家、文學家,著有《病梅館記》的龔自珍仰天嘆道:
“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江湖險惡”。而古代的官場,又何嘗不險惡?明爭暗斗、爾虞我詐、勾心斗角,處處暗藏殺機,一不小心,就會落得身敗名裂,自己人頭落地不說,弄不好甚至還會誅連九族。據載,鄭板橋當年在山東濰縣做縣令時,因助農民勝訟及辦理賑濟,得罪豪紳大吏。以致遭大吏對其誹謗、冤枉、彈劾。正當他茫然不解之際,關帝廟恒沏禪師一席話令他茅塞頓開:“塞翁失馬,安知非福。倘使杜老夫子終生飛黃騰達,官運亨通。哪會寫出那么多優秀的詩篇?克柔呀,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趁著現在你還耳聰目明。多為炎黃子孫留下點‘三絕’珍品。也是國家社稷之大幸。如再戀棧,縲紲之苦,尚在其次;一身絕技,不得施展,成為千古遺憾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于是,鄭板橋呈上了辭官奏折。
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的是:鄭板橋這個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雖才華橫溢,滿腹經綸,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忠君愛民。鋤奸除惡,十載官場,兢兢業業,但到頭來。其結果還是被小人所陷害,落得“罷黜歸耕”的處分。鄭板橋罷官離開山東前,留下一幅墨竹,并題云:“烏紗擲去不為官,囊橐蕭蕭兩袖寒: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江上做漁竿。”罷官南歸,回到江蘇揚州,開始了他晚年的賣畫生涯。他果然給后世留下了大量的“三絕”珍品。他在回揚州的第一幅墨竹上題道:“二十年前載酒瓶。春風倚醉竹西亭;而今再種揚州竹,依舊淮南一片青。”鄭板橋生不逢時,其個人的不幸與國家、歷史的不幸緊密相聯。但不幸中的萬幸是:他只被罷官,而未入獄,更未成為冤魂,仍享有自由之身,從而仍然可以且更能充分發揮其吟詩作畫寫字的優長。從這個意義上講,這乃是蒼天有眼,而不是天妒英才。這又恰恰是中國書畫史、文學史之大幸!
其實,我們大可不必為古人擔憂。大可不必為鄭板橋惋惜。鄭板橋若官運亨通,飛黃騰達。平步青云,對他個人及其家庭乃至子孫后代。或許會更好。但這樣,中國歷史上無非只是多了一個好官或清官而已。而中國歷史上多一個好官或少一個好官,簡直沒有任何區別。但在中國歷史上,特別是在中國書畫史和文學史上,不能沒有“揚州八怪”,不能沒有鄭板橋這個名字。徐悲鴻稱他是“中國近三百年來最卓絕的人物之一。其思想奇,詩文奇,書畫尤奇”。中國歷史上,若僅多了一個大官、好官。而少了一個“難得糊涂”的大書畫家、大文學家,那將是歷史的錯誤、不幸和可悲。孟子曰:“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幸虧,歷史沒有降大官之運給板橋先生。
對于像鄭板橋這樣的文人畫家。集文人情結、藝術情結、官場情結、貧民情結于一身,多種情結交織在一起,一直伴他終身。在臨終前幾個月,鄭板橋還在墨竹圖上題寫:
“宦海歸來兩袖空,逢人賣竹畫清風。還愁口說無憑據,暗里臟私遍魯東。板橋老人鄭燮自贊又自嘲也。”還有一首題蘭詩:“畫來蘭葉并無花。寫出花枝沒葉遮。我輩何能構全局,也須合攏做生涯。”他似乎告誡我們:社會生活太復雜。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構全局”,都會感到有一些困惑、無奈之處。鄭板橋本想努力做一個好官、清官。但他沒有官運,終被革職。把一個書畫家、文學家與知府大人的身份結合在一起。尤其是與一個一心做好官、清官的知府大人的身份弄到一塊,這似乎是一種歷史的錯誤,但它顯然又是當時官場的一種較普遍的現象。這就是中國這片古老的土地上的一段尷尬的歷史和歷史的尷尬。
屈指算來,鄭板橋辭世已240多年了。時過境遷,斗轉星移,中國這片古老的土地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鄭板橋的墨竹、墨蘭、詩文、獨具一格的“六分半”書法以及人格魅力,在世人的心目中仍銘刻著揮之不去的印象。今天。每當我們拜讀他的書畫、詩文作品,品讀他的蕭然人生,總會感到他離我們是那么的親近,而依稀又會覺得是那么的遙遠……
作為名震朝野的書畫大家、文豪,鄭板橋專畫竹蘭,尤以墨竹聞名于世。其流芳百世的書畫詩“三絕”,大多寫竹、畫竹、吟竹。他一生與竹結下了不解之緣。順應“蕭蕭竹聲”。去解讀板橋先生的藝術精神和蕭然人生,便不難發現,竹的虛心、坦蕩、勁節、清高、脫俗、剛正不阿等天然秉性,仿佛正好與板橋先生一身正氣、兩袖清風的品格涵養相融合。
二、世上再無鄭板橋
當年,鄭板橋雖僅“官至七品”,但他乃是一個好官、清官。作為中國大百科全書似的藝術巨擘。鄭板橋對金石書畫和中國的文學、史學乃至美學等都留下了濃墨重彩之筆。無疑,中國文人畫家的藝術精神與人格魅力,在鄭板橋身上得到了完美的體現。令人遺憾的是。如今,像鄭板橋這樣的奇才,似乎很難產生。
當今社會,在茫茫人海,不排除極少數、極個別的人,既能當好官,又實現了成名成家(這里指書法家、畫家)的夢想。至于美術學院、書畫院以及綜合類、師范類院校里的校級領導、院系領導,他們的確大多是行政、業務“雙肩挑”。而這屬于官場、官員中的“另類”。因為在美術這一領域(其他專業領域也類似),外行領導內行是非常困難的。再說,大專院校里的官員。從嚴格意義上講不是官,他們是非典型性官員。當今中國,一個人做官與做學問或搞藝術,的確有矛盾或沖突。這個矛盾或沖突,表現在多種方面:從時間、精力、專業分工,到自己的心境、社會評判標準、回避制度,甚至舉止言談。乃至其他生活小節等等,二者之間都各有一套考量標準。
比如,首任香港特首董建華,每天工作16-18小時,全年休假只有9天。真可謂鞠躬盡瘁。廢寢忘食,日理萬機。所以,在任8年時間,頭發變得花白了,眼袋下垂了,常顯出疲憊不堪之態。因身體原因,在任期未滿便向中央政府提出辭呈。香港雖為特別行政區,但畢竟是彈丸之地,還不如內地一個縣的面積。而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它的市場經濟秩序規范,法制健全規范,民主自由程度大,港民的文化程度也高,物資文明和精神文明程度都高。總之。它的制度就是一種小政府、大社會體制。按說,他沒有那么多的會要開,沒有那么多的文件要看要批,也沒有那么多的政治學習任務,沒有那么多的思想政治工作要做,更沒有那么多的貧困地區和災區要視察,也不需要到那么多的先進國家和地區以及國內先進省市去學習考察,當然,也沒有那么多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要協調和處理,而且也沒有那么多的迎來送往陪吃陪喝,總之。按說他應該比內地省市領導輕松得多,甚至比我們的縣長還要輕松一些才對。然而,事實上并不是如此。
香港有一個董建華,也有一個黃永玉,二者都是國內外的知名人士,但作為大畫家的黃永玉,他就要瀟灑得多。他雖年過80,但頗不顯年邁,還到處采風,游山玩水。“搜盡奇峰打草稿”,飽覽大好河山,過著悠閑自在的愜意生活。
那么,我們內地的官員呢?應該說絕不會比董特首清閑。這樣,哪里還會有多余的時間去搞藝術創作?雖說人們常形象地稱他們是鋼鐵鑄造的,但畢竟也是人。一天24小時。時間是有限的,人的精力也是有限的,一夜不睡覺可以,連續兩夜、三夜,恐怕就不行了。而搞學術或藝術需要積累,需要長時間的研究探索,甚至要連續而不能中斷,即不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又比如,一個畫家,你可以留長發(男士)。你可以白天睡大覺,夜里通宵作畫。畫家可以而且必須有獨創性,想畫什么就畫什么,想怎么畫就怎么畫。但處長、廳長就不能這樣做。省長更不能。因此,一個人,你既要當好官,又要去做好學問或搞好文學藝術,幾乎是不太可能的,有如魚與熊掌,二者不可得兼。當代中國著名作家、前文化部長王蒙先生就曾深有感觸地講道:“做官與創作完全是矛盾的。”
在中國歷史上也有這樣一個特例:北宋皇帝趙估,即宋徽宗,他被中國美術史載入史冊。這位皇帝真的是酷愛書畫,身為一國之君,還去親自掌管翰林圖畫院。他擅書法,創“瘦金書”體;工花鳥,重視寫生,以精工逼真著稱。存世畫跡有《芙蓉錦雞》、《池塘秋晚》、《四禽》、《雪江歸棹圖》等。這些作品現被列為國寶,其價值連城。然而,他在治國方面。則極度昏庸腐敗,致使爆發宋江、方臘等農民起義。而其最后的下場,乃是被金兵攻陷汴京當了俘虜。成為亡國之君(已封太上皇),死于他鄉。所以,現在有人這樣說:趙佶啊趙佶,你當皇帝就是皇帝。你寫得一手好字,批好奏折就OK了。好好的皇帝位子你不好好坐,還偏要去兼當什么畫家、書法家?你不去日理萬機,卻偏要舞文弄墨,最后落得誤國誤民也誤自己的慘不忍睹的下場,你這不是活該嗎?
順便指出,時下我們有少數官員,也在走穴,他們到處題字,到處留下“墨寶”。他們的“書法作品”,盡管水平不高,但據稱潤格還不低。就像那句廣告詞:“人頭馬一開,好運自然來。”他們大筆一揮,鈔票便滾滾而來。據說,有些官員。甚至退休之后,也要到書協弄個一官半職,以繼續發揮他的“余熱”。而那位官至副省長的胡長清,堪稱“官僚書法大家”,其“書法精品”還被專業報刊隆重推出過。但最后。他卻成為共和國當年最大的貪官而被處死。
應該說,當代中國的官場及官員,與封建時代不可同日而語。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當我們驀然回首,不難發現,作為封建時代的士大夫、“七品官耳”的鄭板橋。尚且能做到為官清廉,不貪不腐。在板橋先生那個時代。俗語稱“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可是,板橋大人還鄉時卻依然囊中羞澀,“囊中蕭然,圖書數卷而已”。這不得不令人敬慕,更不得不令當今一些胡長清似的貪官羞愧、恥辱!板橋先生在一首題《柱石圖》的詩中寫道:“誰與荒齋伴寂寥,一枝柱石上云霄。挺然直是陶元亮。五斗何能折我腰”!此詩借寫柱石,來贊頌陶淵明的氣節,同時也是頌揚中國文人剛正不阿,堅持操守的高尚品格④。而這些品格,又何嘗不在板橋先生身上處處體現呢?
的確,時過境遷,如今的官場和官員與古時候的情形不同了。但有一點卻是亙古不變的:那就是地球圍繞太陽自轉一周必須24小時,而在我們這星球上,也還沒有發現有不需要睡眠的新型人類。勿庸置疑,我們的時代,我們的社會,專業分工越來越細,機構越來越多;進而,官僚也越來越多,工作也就越來越細,越來越多,有增無減:從而,官員們自己可支配的時間當然也就越來越少,有減無增。這樣一來。作為官員。哪里還有時間去寫字、繪畫?去當書法家、畫家?再說,人們似乎有理由發問:在歷史指針已指向21世紀的今天,當代眾多鄭板橋一樣級別的官員以及畫竹寫竹的書畫家或詩人,不知能否找回當年鄭板橋先生畫竹寫竹的感覺?
一位曾當過“七品芝麻官”的書畫家戲言道:“鄭板橋大人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官至七品。而我雖不像板橋大人那樣學富五車,才高八斗,但恰似他官至七品。這也總算有那么一點點追隨古賢的味道了。”這位書畫家,放棄科研管理的行政職務。專職從事學術研究和金石書畫創作,不愿再擔任任何行政職務,以及帶官方色彩的社會團體如協會、學會、研究會的職務。他以獨立的學者身份從事學術研究和藝術創作、研究,盡力客觀公正地用自己的學術理念和藝術語言。去描述、反映社會生活及個人心跡,盡一份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學術良知和藝術良知。真正要做學問,搞藝術,就必須清靜,不是有面壁十年之說嗎?每一個搞學術或藝術的人,恐怕都會希望自己是一只奮飛的鳥,可以自由飛翔于學術王國或藝術王國。減少纏身的雜務,潛心研究學術和藝術,這對癡迷于學術和藝術的人來說,乃是一種真正的生活。他向往的就是一種閑云野鶴式的境界。
顯然,無論在書法還是在繪畫方面,真正的藝術家總是不辭艱辛。執著追求。中國文人畫家的每一幅作品,可以說都是苦心經營之作。無論是丈二巨制,還是扇面小品,在他們的筆下,都傾注了他們的汗水和情感。而在仕途上,他們似乎總是心不在此,從不去刻意追求,更談不上苦心經營,有的干脆辭官歸隱。所以,當今許多書法家和畫家,對那位“難得糊涂”的清代書畫家、文學家鄭板橋及其藝術精神頗為推崇。
三、當代中國文人畫家的困惑與反思
中國是一個具有五千年文明歷史的國家。中國文化和藝術的獨特性,體現在多個方面,而融書畫詩印于一爐,乃是極能綜合表現中國文化藝術特色的國粹精華。中國的文字、文化和藝術,記錄了中華文明的輝煌歷史,同時也記錄了中華兒女的困惑和追求美好生活的歷史。中國的文人畫,同其它藝術作品一樣,是極為珍貴的精神產品。它用一種特殊的藝術語言,反映和描述了中華民族的風土人情;同時它也是中國文人畫家們秉承歷代文化精英對自然、社會和人生的人文關懷的情感折射;當然,它更是、也只能是中國文人畫家們個人心跡的反映。而對中國文人畫及其畫家——創作主體精神世界的透視和解讀,或許將更能增進我們對中國傳統文化與現代化這一繞不開的話題的回眸與反思。
“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當代中國文人畫家的作品,源本于對藝術的摯愛。且多為朋友而作。絕無用字畫換錢花的玩耍賣作甜膩之態。其作品看似草草。卻凝聚了對文化與藝術的珍重。在他們身上。始終承擔著繼承與創新的藝術使命,他們既要師承傳統,又要獨立創新,故在當代文人畫家的作品中,依稀可以看出一些“意與古會”及一些“別開生面”的從傳統到現代的探索路徑。例如,在當代中國著名畫家之中,范曾先生的畫,多以凸顯中國傳統的要素聞名,給人以高古厚重之感;吳冠中先生的畫,則多以融合西方繪畫的成份見長,給人以清新飄逸之味;而徐慶平先生的畫,則有如其父親徐悲鴻大師那樣,既有深厚的中國傳統繪畫底蘊,又吸收了西方繪畫的表現技法及意境,在“古為今用”和“洋為中用”上均造詣頗深。
尤其值得指出的是,吳冠中年逾古稀,其作品行情看好,但他仍在獨辟蹊徑,不斷地探尋中國畫的創新之路。范曾的作品,市場價格一路看漲,但他至今仍不加入任何美協、書協。不戴任何書畫界流行的那些嘩眾取寵的赫然頭銜。而徐慶平的作品,雖少見于書畫市場。其藝術價值與市場價值二者相比。似乎后者偏低,但從不見他署款題上“某某大師之后”之類的“拉大旗作虎皮”的東西去嚇唬人。去作秀炒作。去抬高其市場行情。上述畫家,他們所崇尚和踐履的對藝術的執著追求,與鄭板橋、徐悲鴻等先賢身上所體現的藝術精神與人格魅力。一脈相承,別無二致,并有望繼續弘揚光大!而更多的非著名的中國文人畫家。則在茫茫大地上默默無聞地耕耘、探索。吟唱著屈原的詩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品讀當代中國文人畫家的畫,仿佛可以讓人丟掉許多煩惱與雜念,更多地關注物態、物性、物理與由此引發的對人、社會與文化藝術的平淡從容的思考。生活是多元的,人們的價值取向也是多元的。作為作品的欣賞者,有必要進一步解讀這些作品創作主體(畫家)的精神世界、心路歷程及生活境遇。
當代中國文人畫家是一個特殊的藝術群體。一方面,他們具有較強烈的現代意識:另一方面。也有較深厚的傳統文化功底。一些文人畫家在追隨前賢方面頗下功夫,他們的書、畫、印無不留下傳統的痕跡。他們有較深的文化底蘊,他們的畫,追隨唐宋王維和蘇東坡的境界:
“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詩情畫意。相映成趣。大多中國的文人畫家,同時也是書法家,有的還是金石篆刻家。書畫同源之說,能在他們身上找到折射的影子。他們對明代書畫家董其昌所提倡的“士氣”、文人氣息以及“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頗為欣賞。而對鄭板橋更是推崇備至。他們所畫的墨竹,自然頗有鄭板橋遺風。他們的一些畫作。也常借板橋先生詩句來題吟,如“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江上做漁竿”,多么有閑情逸致,多么平淡而從容。當代中國文人畫家對現代藝術大師徐悲鴻先生亦頗敬佩,在他們看來,悲鴻大師所畫的奔馬,總是傲骨淋漓,精神抖擻,志在千里。故對悲鴻先生的名句“人須無傲氣,但必具傲骨”猶為推崇。他們對近現代藝術大師,集金石、書畫、詩文之大成的吳昌碩先生亦頗推崇。可以說,融書畫詩印于一爐。乃是中國文人畫追求的至高境界及藝術精神,這種完美結合的藝術效果,可謂相映生輝,珠聯璧合。中國文人畫家對書畫篆刻藝術和詩文的偏愛與執著,正體現出了中國文化人所特有的對個人涵養的滋潤,也同時與歷代文化精英所信奉的“金石書畫臣能為”個人素養之才華橫溢的綜合底蘊相暗合。中國文人畫家自始至終對傳統文化有著自己的獨特的理解——即通過作品強調展示中國人特有的生存觀念與對社會關注的多種思想情感的融合。所以,中國文人畫家融書畫詩印于一爐的藝術作品,寄托了他們多元的志趣和理想,也抒寫了他們特有的人生況昧。
如今中國的文人畫家,尤其是非專業、非職業的文人畫家,他們是處于經濟、文化和市場邊緣的畫家。著名的專業畫家、美協要員,一畫千金,十分搶手。而職業畫家,如像“天天生產出蒙娜麗莎”的深圳大分村畫家村里的畫家。以賣畫為生,幾十元,上百元即可潤筆。但大多典型的文人畫家們的畫,基本上與市場無緣。這種純粹的藝術之作,或孤芳自賞。或在朋友圈內相互贈送。就像古代的文人畫家。大多自命清高,其吟詩作畫,多源于修身養性,陶冶情操,實屬自娛自樂。他們恥于言利、言錢、言孔方兄。歷代文人的價值取向,乃是及第,金榜題名,是官本位。在幾千年農耕社會留下的習俗中,祖上傳下來的職業排序乃是仕、農、工、商,當官第一等,經商最下等。似乎只有像鄭板橋那樣官場失意,才會淪落到將字畫換取銀兩,走商品市場之路。前者是正道,而后者是邪門歪道。當然,這種農耕社會遺留的官本位思想,輕商、抑商的小農經濟觀念,與現代市場經濟觀念是格格不入的。但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他們只能那樣選擇。中國歷代的文人畫家,大多清心寡欲,深居簡出。在物質生活條件極其簡陋的情況下潛心創作,給后代留下了極其珍貴的精神財富。他們飽經風霜,甚至能在最惡劣的生活環境和創作條件下生存,恰如鄭板橋題竹石的那首詩所言:“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多么艱辛,多么頑強,多么執著!
然而,在當今世界文化多元化并相互交融以及市場經濟浪潮的沖擊下。書畫作品的藝術價值與市場價值之間產生了碰撞。問題是。其藝術價值與市場價值,似乎往往并不是一碼事。所以,當代中國文人畫家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困惑與痛苦的抉擇。從總體上講。當今中國的文人畫家,其藝術作品的“商品化”步履艱難。少數畫家門庭若市。多數畫家則門可羅雀。作為中國的文人畫家,你從骨子里“寄情山水”,向往田園生活,心曠神怡。常在夢里進人世外桃源之境;但作為現代都市里的一員,你又必須跟上鬧市的生活節奏,你的生活質量起碼也要略高于中等水準以上。而現實的生活又豈能盡如人意!如今,藝術是個好東西,而錢也是個好東西。“錢雖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卻是萬萬不能的”。面臨“全球化”浪潮及市場經濟浪潮。往往令當代文人畫家們心力交瘁,甚至產生一些莫名其妙的尷尬。在中國這片古老的土地上,既要為追求生活而疲于奔命,又要為追求藝術而孜孜不倦。這當然也是歷代中國文人畫家的尷尬、無奈和困惑,只是各個時代的表現形式和程度深淺不同。不言而喻。從農耕社會到工業社會、后工業社會或信息社會,現代化的歷史進程把每一個人都無情地拉進了它的軌跡,無論你愿意與否。這歷史的車輪都將向前奔馳。勿庸置疑,當今中國文人畫家的心理壓力顯然是更大了。
順便指出,在21世紀的今天,被清華大學從海外聘請回國的著名畫家陳丹青。卻也遇到了令他十分尷尬和頭痛的問題:在幾年中。報考他的博士、碩士研究生,繪畫天賦極高,但因政治、外語考試過不了關,致使這位教授、博士生導師回國后因招不到學生而坐冷板凳,最后,無奈之下陳丹青不得不憤然提出辭呈。一時間,清華大學教授、博導、著名畫家辭職,引起了社會的關注,“陳丹青現象”不脛而走。人們不禁納悶:搞繪畫藝術的(尤其是搞中國畫或水墨畫的)。難道一定要精通政治、外語嗎?這不僅僅是陳丹青的尷尬。也是清華大學的尷尬,更是中國教育體制和中國繪畫藝術的尷尬。
總之,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總需要有那么一批“為藝術而藝術”的人。也總需要有那么一批“為科學而科學”的人。還總需要有那么一批“為賺錢而賺錢”(富蘭克林語)的人。唯其如此。恐怕才能出得了凡高、畢加索似的畫家,才能出得了牛頓、愛因斯坦似的科學家,才能出得了洛克菲勒、比爾·蓋茨似的企業家,也才能出得了諾貝爾獎得主、奧斯卡獎得主等。恩格斯曾稱歐洲“文藝復興”時代是一個需要而且產生了達·芬奇、丟勒等集藝術家、科學家、工程師、哲學家、思想家于一身的“多才多藝和學識淵博方面的巨人的時代”。“這是一次人類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最偉大的、進步的變革”。如今,我們要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毫無疑問,推進中國書畫藝術的復興(繼承和創新),乃是其題中應有之意。的確,在中國的書畫藝術界,由于文化的差異。出一些類似凡高、畢加索似的國際藝術巨擘,或許一時不太容易,但再造出一些類似鄭板橋、任伯年、吳昌碩、齊白石、徐悲鴻、傅抱石、潘天壽、黃賓虹等書畫大師,這樣的要求恐怕并不過高。南宋詩人陸游詩云:“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中國書畫藝術的復興。有賴于營造更加寬松自由、平等和諧的學術氛圍與藝術空間,更需要創造能使拔尖人才脫穎而出的環境和土壤。對于書畫家個人而言。獻身藝術則需要執著追求,需要鄭板橋題竹“咬定青山不放松”似的執著精神。最后,恭錄鄭板橋《題竹十二則》之五,權作本文的結語:“心秉虛兮節挺直,嘯傲空山人弗識;任他雨露又風霜,四時不改青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