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通過論證,指明了唐代玉門關的位置在今瓜州縣(原安西縣)鎖陽城(唐瓜州城)西北,處于瓜州城往返常樂城的大道上。同時,也否定了唐玉門關在唐瓜州城東北之雙塔堡一說。
關鍵詞:唐玉門關;瓜州縣;唐瓜州城;雙塔堡
中圈分類號:K879.1;K928.6文獻標識碼:A文獻編號:1000-4106(2010)04-0074-06
2001年,李并成先生發表《唐玉門關究竟在
哪里》(《西北師大學報》社科版2001年第4期),
認為“唐玉門關確應位于今安西縣雙塔堡附
近”,而文末結語則說:“清雙塔堡是否即古玉門關
址,目前尚難定論,需要今后進一步的發掘和研究
來加以檢驗。”表示尚留有余地。5年后,即2008
年,并成先生發表《新玉門關位置再考》(載《敦煌
研究》2008年第4期),肯定“新玉門關位于今瓜
州縣雙塔堡一帶是征而可信的”。上舉并成先生二
文的基本觀點,又被融入其所著《河西走廊歷史時
期沙漠化研究》有關章節中。但并成先生諸文,
并未能舉出唐玉門關在今瓜州縣雙塔堡一帶“征
而可信的”的證據,所以其說遠非“征而可信”。今
特草成此文,略申鄙見,求正于并成先生及關心唐
玉門關問題研究的讀者同仁。
細讀上引并成先生諸文,其關鍵在于虛構一
條從雙塔堡趨西北、經石板墩(并成以為即唐之廣
顯驛、玄奘所經的“第二烽”)、又西北而抵伊吾(今
哈密)的“驛道”。據敦煌出土文獻《沙州都督府圖
經卷第三》“十九所驛”條載,新井、廣顯、烏山、雙
泉、第五、冷泉、胡桐、赤崖等驛,皆依次排列在常
樂縣往伊州的驛道上(即莫賀延磧道,又稱第五
道)(圖1),嚴耕望先生根據《沙州都督府圖經》的
記載作出論斷,認為“瓜州至伊州驛道,皆由常樂
縣出發。”明確指出“由(瓜州)州城出玉關至
常樂縣”,“由瓜州常樂縣、驛西北行二十七里
二百步至新井驛,又一百五十一里,中經廣顯驛至
烏山驛……”余考新井驛北去廣顯驛79里,
又西北至烏山驛72里,與《圖經》載新井驛中經廣
顯驛至烏山驛一百五十一里相合。則常樂城北
去廣顯驛為79里,而石板墩(并成所謂廣顯驛)在
常樂城(今六工古城)東北鳥道66公里,合110余
唐里,人行道迂曲,當不少于120唐里。從方位、里
距考量,知瓜伊驛道絕不經過今常樂城東北120
百里許之石板墩。明永樂十二年(1414),陳誠《西
域行程記》始明言卜隆吉(今名布隆吉,在雙塔堡
東30華里)折北而西,可達哈密。而明代以前不見
此路的記載。固知并成先生所謂唐代從雙塔堡趨
西北、經石板墩、又西北而抵伊吾(今哈密)的驛道
實屬虛構,并不曾有。

《元和郡縣圖志》、《太平寰宇記》及敦煌出土
文獻P.2691《沙州歸義軍圖經略抄》皆明載瓜州
城距常樂城為“一百一十五里”。尤以《沙州歸義軍
圖經略抄》之所載,出自本地人身歷目驗。肯定是
官道所行的里數。據衛星地圖測定,瓜州城距常樂
城,鳥道為53.4公里(圖2),人行道多有迂曲,為
115唐里,折合64.3公里,比鳥道里數略多,此屬
常理。而瓜州城往雙塔堡,鳥道為31.63公里(據
衛星地圖測定數據);雙塔堡又抵常樂城,鳥道為
64.94公里(據衛星地圖測定數據),合計96.57
公里(圖3),折合唐里170余里,人行道更有所
迂曲,實際行程約125公里,折唐里200余里,與
文獻所載115唐里相較,多出90余唐里,幾乎多
走一倍路程。試問,何煩如此舍近求遠呢?
并成先生給出的回答是:“鎖陽城(引者按:即
唐瓜州城)……西北部由于亂山子的崛起與阻擋,
涌出的泉水不易排泄,遂在這一帶形成了巨大的
冥澤(沼澤、草甸濕地)……如從鎖陽城徑向西北
進發,就必須直接穿過這片草甸和濕地,甚為難
走。”(見李并成《新玉門關位置再考》。按:王北辰
先生先曾提出此說,見王北辰《唐瓜州若干地理問
題的研究》,刊于《北京大學學報·歷史地理專刊》,
1992年)據此,并成先生設想從瓜州城往常樂城
應取雙塔堡路。但并成先生的設想,僅只限于今時
所見.不知古時遠非如此。《元和郡縣圖志》、《太平
寰宇記》及《沙州歸義軍圖經略抄》皆明載瓜州往
常樂為115唐里,必是當年實有此道。余查谷歌衛
星地圖,果見鎖陽城(唐瓜州城)往常樂城有路可
通(見圖2);又見鎖陽城以北至截山子南麓之間,
尤其是馬圈村大小二城以北至截山子之間,古代
散布著50多處塢堡、聚落(圖4),40多處古代農
田遺址(圖5),確知古代這一帶人煙稠密,田壟連
畔,實為密集的居民區和繁盛的農耕區,并非沼澤
濕地、鹽堿之地,絕非并成先生所說:“這里并無任
何農田、渠道遺跡,這種鹽沼地帶本身就根本不適
合耕種”,并推測其中亦無驛路可通。衛星照片
顯示,這一區域人煙稠密、田壟連畔、道路縱橫的
實況,足以否定并成先生關于瓜州城與亂山子之
間為沼澤濕地、鹽漬沮洳之區無路可通的推測。

并成先生的上述說法,尚有兩點須加辨明者:
一是冥澤是否在瓜州城與亂山子之間,二是唐代
是否曾有兩個瓜州城。
先說冥澤。《漢書·地理志》敦煌郡冥安縣顏師
古注云:“南籍端水,出南羌中,西北入其澤,溉民
田。應劭曰:‘冥水出,北入其澤。”’顏師古所說的
“南籍端水”,即冥水;所謂“出南羌中”,言此水上
源所自。顏氏又引應劭曰“冥水出,北入其澤”,進
一步說明冥水從南羌中發源,到冥安縣境出山,又
北流,入于冥澤。《元和郡縣圖志》卷40“瓜州晉昌
縣冥水”條曰:“冥水,自吐谷渾界流入大澤:東西
二百六十里,南北六十里;豐水草,宜畜牧。”此所
謂“大澤”,即《太平寰宇記》卷153“瓜州晉昌縣”
條所指之“冥澤”。徐松《西域水道記》卷3引王懷
祖(即王念孫)云:“玉門(筆者按:此指清代玉門
縣,今為玉門鎮)之北,有布魯(原注:縣西北三十
里)、青山(原注:縣西北七十里,又名撓斯圖湖)、
花海子(正宇按:《太平寰宇記》謂之延興海)諸
湖,通謂之冥澤。”譚其驤先生認可此說“是正確
的”,故今《中國歷史地圖集》亦標冥澤于此。徐
松記述花海子“長一百六十里,北與湃帶湖相連,
其西為布魯湖”(上引《西域水道記》第133頁),
《西域圖志》云,布魯湖“在柳溝城東北一百二十里
(引者按:此與前引衛星地圖所示‘冥澤之西岸,在
亂山子及雙塔堡東北30里以遠’相較,知清代之
布魯湖水域已大為萎縮),即蘇賴昌馬兩河下流經
流停潴之處,澄波千頃,葭葦彌望,浴鳧飛鷺,宛然
澤國。由是西行,逾柳溝城,為古南籍端水”(見《西
域圖志》卷24)。而并成先生以為冥澤在昌馬口西
北、亂山子以南,與應劭“冥水出,北入其澤”之言
不合,且亦異于后世諸說。2001年,并成先生發表
《漢唐冥水(籍端水)冥澤及其變遷考》,2003年
又將此文增補后融入所著《河西走廊歷史時期
沙漠化研究》一書中,進一步論述冥澤在瓜州縣
截山子(亦名亂山子)及疏勒河以南,不在疏勒
河以北,認為《中國歷史地圖集》所標“冥
澤”的位置有誤,“地表無任何湖相沉積”。但瓜
州縣國家級極旱荒漠保護處寧瑞棟處長告余,彼
曾在橋灣東北荒灘中試掘探方,確知此地為湖相
沉積。
并成先生又說,《中國歷史地圖集》所標“冥
澤”,“海拔較疏勒河床高出數十米至百余米,冥澤
豈有高懸于此!”對此質疑,余則別有所解:一是,
冥澤中多有隆起高地及小島,并成先生所說“海拔
較疏勒河床高出數十米至百余米”,不可一概而
論;二是,疏勒河由南而北、自高處沖流下泄,積
年攜來大量泥沙進入冥澤,澤域地面因而漸被堆
高;再者,漠北流沙隨風南來,受馬鬃山之阻,風力
減弱,又將所攜沙塵拋落在馬鬃山南冥澤水域,年
深日久,澤域地面亦被堆高。由上二因,所以造成
疏勒河床高出冥澤。這一現象,是在歷史進程中自
然演變的結果,常言所謂“滄海桑田”是也。今據衛
星地圖察知,疏勒河北人冥澤處,在今瓜州縣布隆
吉城東北9.5公里五道溝尾閭,此處疏勒河底海
拔1357米,而古冥澤東部之殘留水域——今玉門
市北部的花海子,湖底海拔僅1257米,卻比五道
溝尾閭之疏勒河底海拔低過百米。可知并成先生
所謂冥澤“海拔較疏勒河床高出數十米至百余米”
之說,并不能一概而論。

關于冥澤的位置所在,除《元和郡縣圖志》的
記載之外,宋初王延德又有相關的記述。王延德
《西州使程記》述其經行云:“次歷拽利王子族,有
合羅川……次歷阿墩族,經馬鬃山望鄉嶺……次
歷格噦美源,西方百川所會,極望無際,鷗鷺鳧雁
之類甚眾。次歷托邊城,城中首領號通天王。次歷
小石州。次歷伊州。”
據其所述,知是渡過張掖西北的黑河(“合羅
川”即合黎川,亦名合黎水,王明清《揮麈前錄》卷
4作“哈喇川”,乃自張掖流向居延之黑河),又西
經馬鬃山之東南部(在玉門市以北),沿格噦美源
北岸西行,又折西北,經沁城(小石州),抵哈密
(伊州)。
此文所載之“格噦美源”,為突厥一韃靼語
“qara myrsn”。“qara”,漢語譯音作“哈喇”或“格
噦”,義謂“黑色”;\"myron”,乃漢語“冥淵”之音譯。
“qara myrsn”合釋為“黑色冥淵”,即“冥澤”是也。
古時花海子、湃帶湖及布魯湖迤邐聯綿為冥澤,唐
代尚見其“東西二百六十里,南北六十里”。王延德
記此澤為“西方百川所會,極望無際”,可知王延德
曾親臨此澤,得見浩渺。若如并成先生所言,冥澤
在瓜州城以北至亂山子之間,則王延德何緣得見,
又何得許為“西方百川所會”?并成先生繪制的《漢
唐冥澤示意圖》標明,他所說的冥澤,東起三道
溝鎮之西北、疏勒河以南,西至老師兔山西麓,而
雙塔堡則在冥澤以北。此與王延德的記述全不相
侔。由是言之,冥澤必不在瓜州城與亂山子之間。
其次,談談唐代是否曾有兩個晉昌城。
并成先生《新玉門關位置再考》根據《元和郡
縣圖志》的記載指出:“晉昌縣置在瓜州城‘郭下’,
州縣同理一城。”認為瓜州城即今之鎖陽城,晉昌
縣亦置在鎖陽城內,此外別無另一處晉昌城。據以
質疑筆者關于馬圈村西北大城為唐晉昌城,晉昌
城東二十步之小城為唐玉門關之說(筆者之說,見
于《新玉門關考》,載《敦煌研究》1997年第3期)。
并成先生的質疑,無疑是難能可貴的“他山之石”,
促使我從事進一步地探討。從這個意義上說,并成
先生諸文有助于促進唐玉門關問題的研究。
《元和郡縣圖志》的確有“晉昌縣……郭下”的
記載,表明晉昌縣與州治同在一城。但《元和郡縣
圖志》此說,僅能表明唐代某一時期如此,不足概
言有唐一代悉皆如此。
按西晉元康年代分敦煌郡東部廣至、冥安、淵
泉及酒泉郡西部乾齊、沙頭等縣建晉昌郡。晉昌郡
城址在何處無明確記載,并成先生以為即今鎖陽
城,筆者贊同其說。北魏廢晉昌郡人敦煌鎮,置
晉昌戍。晉昌戍所在亦無明確記載,《元和郡縣
圖志》“瓜州晉昌縣”條云:“晉元康中改屬晉昌郡,
周武帝省人涼興郡(清張駒賢考證:涼興郡應勘正
為涼興縣),隋開皇四年改為常樂縣……武德七年
為晉昌縣。”據此推測,北魏之晉昌戍即初唐之晉
昌縣:而唐之晉昌縣與瓜州同治一城,即今之鎖
陽城。
但到開元十五年(727)九月,吐蕃攻陷了此
城,并大肆掠奪并毀其城。《舊唐書·吐蕃傳》載:
“開元十五年……其年九月,吐蕃大將悉諾邏恭祿
及燭龍莽布支攻陷瓜州城,執刺史田元獻及王君
奠(chuo)之父壽,盡取城中軍資及倉糧,仍毀其城
而去。”《舊唐書·玄宗紀》、《新唐書·吐蕃傳》及敦
煌遺書P.2555《竇昊為肅州刺史劉臣璧答南蕃
書》皆略載此事。后至冬十月,張守珪蒞任瓜州刺
史,乃修筑瓜州城。是時,已是吐蕃毀瓜州城兩
月之后(是年有閏九月)。張守珪修筑的瓜州城,
《武經總要》有如下記載云:“瓜州,里[理]晉昌縣
……今城即開元中刺史張守珪所筑。”“今城”乃
與舊城相對而言,此所謂“今城”,顯然不是舊瓜州
城(鎖陽城)而別為一城。
查舊瓜州城(鎖陽城)附近較大的古城僅有三
所,一為鎖陽城,二為南岔大坑古城(在鎖陽城東
北4.5公里),三為馬圈村大古城(在鎖陽城西北
12公里)。己知鎖陽城即唐代的舊瓜州城,南岔大
坑古城為漢晉之冥安城;馬圈村大古城為近年發
現者,向不未知為古來何城,筆者《新玉門關考》論
證為唐晉昌城。所據有三:一是馬圈村大古城在
“故瓜州北”,與《明一統志》及《古今圖書集成·方
輿典》引明《陜西行都司志·肅州衛古跡門》所載
“廢晉昌縣,在故瓜州北”之言相合;二是馬圈村大
古城東30米許有一小城,與《元和郡縣圖志》載
“玉門關在(晉昌)縣東二十步”相合;三是此一小
城在故瓜州城(即鎖陽城)西北12公里,與《明一
統志》、明《肅鎮華夷志》、明張天復《皇輿考》陜西
卷之五載“玉門關,在故瓜州西北一十八里”相合,
其里距略有參差,蓋為唐至明代道路取線有所變
動之故。
據上所述,筆者推測張守珪所筑的瓜州“今
城”,唯此馬圈村大古城堪以當之。此時的晉昌縣
亦當隨州而遷,所以明朝人指出此城為晉昌廢縣。
根據上面的討論,知開元十五年(727)十月以前的
瓜州城及晉昌縣在鎖陽城,開元十五年(727)十月
以后的瓜州城則為張守珪所筑的新瓜州城,即今
之馬圈村大古城。
并成先生以為唐代僅有一個瓜州城,即鎖陽
城,此外別無另一個瓜州城及另一個晉昌縣城,不
悟唐開元十五年以前及以后曾有分居南北的兩個
瓜州城,同時也是兩個晉昌縣城。今據《武經總要》
之所載,知并成先生關于唐代瓜州、晉昌僅此一城
即鎖陽城之說,似可休矣。
西漢武帝時,在敦煌西北始筑玉門關。至東漢
建武二十七年(51)被罷廢,東漢明帝永平十七年
(74)又在今鎖陽城北重建玉門關,可稱為新玉門
關或東玉門關。此一新玉門關,見載于《隋書·地
理志》“常樂縣”條下,至唐貞觀三年(629)玄奘西
行時尚在(見《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玄奘)
傳》)。開元十五年(727),張守珪在此一玉門關西
側筑新瓜州城,晉昌縣亦遷此,故《元和郡縣圖志》
乃有“玉門關在(晉昌)縣東二十步”的記載,衛星
照片顯示清晰,可予釋讀(圖6)。此一新玉門關,
原為東漢管理西域事務及掌控新北道往來的特設
機構,下至唐代仍有此關。《吐魯番出土文書》載開
元十九年(731)文書鈐有“玉門關之印”三處。同
書《開元二十一年薛光泚請改給過所牒》又有“路
由玉門關及所在鎮戍”等語,表明開元年代玉
門關仍在。天寶年代以后,此一玉門關似改為玉門
驛矣。
至于岑參《玉門關蓋將軍歌》所說的“玉門
關”,乃指敦煌西北的古玉門關而非瓜州之新玉門
關。這個問題,我在《新玉門關考》中已予辨正,不
煩贅言矣。
綜上所論,斷知唐玉門關當在瓜州城西北,位
處瓜州城往常樂城的大道上,絕不在唐瓜州城東
北之雙塔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