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雖然學術職業是西方高等教育研究中的專門術語,但以學術作為物質意義上的職業在人類文明發展史上有其歷史發展形態,即:學術職業的官學形態、宗師形態和專業化形態。本文對這三種形態的產生、發展及其主要特點進行了分析,認為盡管當前專業化形態是學術職業存在的主要形態,但官學形態、宗師形態仍然對各國的學術職業發展有著深刻的影響。學術職業歷史形態的研究主要是為解決淵源于歷史和文化傳統的學術職業問題提供參考。
[關鍵詞]學術職業;歷史形態;官學形態;宗師形態;專業化形態
[中國分類號】G649.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0717(2010)01-0073-04
學術職業(Academic Profession),是西方高等教育研究中的專門術語,在狹義上它特指大學教師這一職業群體。馬克思·韋伯認為,學術職業是“以學術作為物質意義上的職業”。這個定義廣泛地被國內學界所引用,因此,關于學術職業的研究也大多以中世紀歐洲大學為起點。但是,隨著研究的深入,我們發現,盡管中國的當代高等教育的基本理念、組織架構和運行模式源自現代西方(包括前蘇聯)的高等教育,但高等教育的主體——無論是大學教師還是學生——都不能脫離歷史的影響。要研究當今學術職業的諸多問題,就必須研究其歷史形態,從而更加全面地認識學術職業的內在邏輯。職業是人類社會進步、社會分工的產物。學術職業作為職業的產生和發展,是人類社會文明發展到一定程度的標志。作為人類文明的重要傳承者和創造者,學術職業的性質受到社會歷史和經濟文化變遷的影響,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和不同的文明中,有著不盡相同的職業形態和發展過程。縱觀人類文明發展史,學術職業有三種歷史發展形態。
一、學術職業的官學形態
學術是知識活動的高層表現,它當然與任何知識活動一樣是人類認識水平高度發展的產物。而在普通知識的基礎上能夠提煉出“學術”,則首先有賴于社會分工造就了一個專門從事文化和知識活動的階層,這就是學術職業的雛形。從世界文明歷程來看,覡和巫可以被認為是學術職業的典型萌芽狀態。遠古時代,人類知識淺陋,以為宇宙間萬事萬物都有神為之主宰,人們可以借助動物或植物賴于這種神秘力量溝通,這就是巫術。不少考古學家和人類學家認為,在原始氏族公社時期,人人都可以為巫覡。但是,這種情況在文明時代出現了根本性的變化。在原始氏族公社制后期,“社會分工引起的社會分化已經形成,‘士’和‘庶’之分已經確立。《國語·楚語》說:“古者民神不雜,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知能上下比義,其雖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神明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這一民神異業——家為巫史的過程,在各地區文明歷程中有著類似的過程。巫術逐步成為少數具有較高道德水平和聰明智圣的人,特別是王室指定的人員才能進行的活動。巫覡成為社會一個特殊的階層,他們與生產勞動脫離,憑借掌握的天文、歷譜、五行、蓍龜、雜占、形法等術數,完成人與神交流的特殊使命,成為了首領的顧問、助手。巫覡既是巫術的使用者,也是巫術的研究者和傳承者。這樣,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出現了以高深學問研究和應用為內容的職業:巫覡。
知識活動的專門化使知識者的抽象思維水平日益提高,研究的內容逐步實現了“天人分離”,脫離了原始的蒙昧狀態,見解日益系統化,并通過思辨、傳習和文字記載來表達或保存這種系統性的見解,這就形成了早期的學術。同時,“勞心”的腦力工作者內部進一步分工,形成了專門從事學術活動的群體,而這個群體的主要成員大多屬于貴族階層,擔任著世俗政府或教會的行政職務。比如在中國西周時代官制中,文化官員包括祝、宗、卜、史等。他們掌管存于官府的“書”與“器”,并且具有運用它們的知識和技能。例如“祝”,代表祭者向神致辭的人,他們掌握有關神靈的宗教知識,并且善于文章詞令。這些知識技能,正是“學在官府”之“學”。這種官學一體的學術形態,在中國延續直至最后一個封建王朝的滅亡,而“學而優則仕”的傳統對中國學術界的影響至今尚存。在世界其他國家和地區的歷史進程中,學術活動也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被世俗或者宗教的權力牢牢控制。在古埃及,法老是教育的最高決策者,祭司、官吏是學校的創辦者和管理者。當時一切水利、建筑、數學、天文、幾何、醫學等知識都掌握在僧侶手中,僧侶又是當時文化的保存者和學術的發展者,寺廟內的僧侶一般都是一身三任,他們既是祭司又是政府官員,也是學校主管人和教師,向學生傳授職神學、巫術、占星術、法律、醫學、建筑、數學歷法等比較高深、比較專門學科的知識,規模宏大的寺廟就是當時傳授高深知識的學府。
從歷史學的觀點看,與我們所了解的現代大學中的學術職業相比,官學形態的學術職業更是一種常態。由于學術職業的從業人員本身就是統治階層的成員,他們的學術研究對社會乃至歷史的發展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但也正是因為官學一體,官學形態的學術職業并不能專注于學術工作,從學術研究人員轉變為地方行政人員也是非常普遍的現象。因此,嚴格地說,他們是從事學術研究和應用的特殊群體,但并不以學術為其謀生的職業。傳授知識通常是他們的職責之一,但并不是必須以此為謀生手段。因為受到身份、職責的限制,他們對學術的研究也主要集中在依據統治階層的需要不斷地對經典進行闡釋和運用,而不是進行創新。從積極的方面看,他們為人類的學術活動完成了大量基礎性工作;但從消極的方面看,對學術活動的桎梏也是明顯的,在特定的歷史環境下,甚至會成為阻礙真理探索的反動力量。
二、學術職業的宗師形態
當人類社會攜帶原始宗教意識與征服自然力的愿望步入階級分化時期之后,隨著社會變革、社會分工與腦力勞動者的出現,以及生產力的進步,理性思維迅猛發展。因為文字載體的出現,使學術這種精神活動的結果以物化的形式展現,呈現出一種類似產品的形態,因而社會地位與影響大為增強,正如清人錢大昕所言:“書有一卷傳,亦抵公卿貴。”學術在其發展中,不僅最初因統治階級夸大腦力勞動作用而使之凌駕實際生產、生活之上,而且由于具備邏輯思維的理性特征,更進一步以附庸蔚為大國,與它所服務的政治、經濟等社會活動分離開來,取得一定的相對獨立性,甚至表現為建構在實際社會活動之上予以指導或者超脫于功利目的之上的姿態。學術職業一經產生,即使某種學術與某種社會利益密切關聯,其邏輯表現也是闡發其主張之確當性,顯示為一種理性的自覺和自立精神,而不是盲從與附庸性地朝三暮四或隨波逐流。自覺地追求和闡明理念的創新、正確與合理,盡力擺脫盲從與直接功利的桎梏,是學術研究自然而生的精神。正是因為這樣的精神,學者從統治階級分裂出來,成為上層建筑的獨立組成部分。在中國春秋戰國時期和古希臘文明時代,產生了孔子、墨子、蘇格拉底、亞里士多德這些偉大的宗師,他們就如柏拉圖著名的洞穴比喻中的哲學王,那個唯一見過太陽的智者,致力于了解生存的世界,探詢現象背后的真諦,完善人類物種生存境況的功用訴求,引領人類的發展;同時對現狀和既定秩序秉持理性批判和懷疑精神以及對更為理想境況堅持不懈追求的信念,引導人類的文明走向光明。
學術職業的宗師形態是學術職業化進程中的關鍵形態。這些偉大的學者,是獨立學術職業人的先驅,與擔任著官職的學者相比,更加能夠專注于學術的研究,往往在學術上的成就也就更大一些。總體上來看,有以下幾個方面的特點:第一,他們是高深學問的研究者和重要學派的代表人物。比如說,孔子整理了殷周以來的文化,刪《詩》、《書》,訂《禮》、《樂》,作《春秋》,創立了儒家學派,對推動春秋戰國時期學術的繁榮起了重要的作用,是中國傳統主流文化的奠基人。在呂克昂,亞里士多德親自從事研究,他在《動物自然史》一書中,描述了540種動物,并將它們分類,從而創建了動物學。第二,他們是私學產生和推動其發展的主要力量。孔子是中國私學的首創者,他所創辦的私學,有教學活動能“堂”,有學生居住的“內”,根據學生的不同情況和特點實行分科教學。古希臘思想家柏拉圖在雅典開辦了學園(Akademie)·亞里士多德一生多半在他所創辦的呂克昂(Lyceum)度過,而這些雅典的哲學學校及其模仿者,對中世紀的大學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第三,他們塑造了學術職業的基本倫理。由于缺乏嚴密的組織、法人的性質、自己的章程和共同的印記,即使形成了有限規模的學者團體,學術職業的宗師形態并不是專業化、持久化的學術職業者群體,但是這些宗師塑造了學術職業里那些最基本、最核心的價值觀念。孔子的治學思想所包括的“由博返約的治學門徑,實事求是的治學態度,偏重人文的治學內容,叩其兩端的治學方法,述而不作的著述方式,由學而思而行的治學過程,好學樂學、不恥下問的治學精神”對今天的學術職業仍然有很強的指導意義。古希臘學者“由于缺少政治上和宗教上的控制而得到鼓勵的自由的沉思”,對后來的學者團體形成了巨大的吸引力,也成為學術職業精神內涵的根源。
三、學術職業的專業化形態
無論是學術職業的官學形態,還是宗師形態,都已經成為學術職業的歷史的和非主流的形態。與許多專業類似,學術職業最終完成了從半職業性行業(semi-profession)向職業性行業(profession)轉化的過程。而在這一過程中,大學的出現,是學術職業專業化的標志。“大學”是拉丁文“universitas”一詞的譯名,原意是行會,是在巴黎、博洛尼亞等地,最初傳授知識的學者或學生為了保障自身權利、利益和提供法律保護,仿照手工藝人行會的方式,組成教師或學生的行會。19世紀初,伴隨現代大學制度的建立,大學教師成為職業學者的主體。大學為學者提供了一種基本的社會身份或社會標識范疇。學者在大學制度化的環境中得到了就業和經濟保障,免受捉摸不定的市場的影響,職業的相對穩定可以使學者把大部分工作時間用于獨立思考和自主研究。學術職業進入了專業化階段。
學術職業的專業化以及隨之而來的學科的分化與制度化促使學術職業的學術性、獨立性得到進一步增強。在專業化階段,地域分散的學者通過各種形式的專業組織相互連接,構建了分布廣泛、跨越時空的交流網絡,知識在其中不斷醞釀和產生,最終形成了規模化、專業化的知識“生產線”。這種專業化的知識生產通過“學科”——分離的專業空間形成壟斷性的制度,即學科規訓制度。學科規訓制度的執業者們通過贊助學科規訓活動和頒布學科規訓價值的專業組織、出版學科和專門研究的期刊、支持學科規訓研究和教學的基金管理機構以及評價學科內的研究成果,控制了培訓將來的學術執業者以及接納他們人行的機制,使學科內的學者沿著一條學術職業化的路徑發展,從而進一步強化了學術職業的專業化程度。而且,總的來看,當代的學術職業專業化過程仍然在進行之中。正如伯頓·克拉克所認為,高等教育系統的分化(Differentiation)和多元化(Polymorphism)是一種發展趨勢。分化的高教系統結構越是成熟就越能推動各學科或專業領域尋求獨立身份的嘗試,因而就越能夠推進專業自主程度的提高。當高教系統從應付規模擴展轉變為迎接一個“契約式”的合作與控制的新時代的時候,由于“專業中的專業固有的離心性,尤其是每一個亞專業都是由科研的必要性所驅動的,這種科研不斷地擴大其自身的知識基礎。多元化于是成為一種支配性的趨勢,分化比共性(Commonality)更受鼓勵。”在這樣的背景下,可以預期,在現在的科學技術和社會結構基礎上,學術職業的專業化階段將持續相當長的一個時間。
學術職業的專業化還通過嚴格的高校教師準入機制得以進一步強化。最初,“由于從事教師職業的人數增多,對教師的要求也提高了,故而教師相約組成教師會,符合一定的資格和水平的人才能當教師。一般是要有必要的學歷,并且經過考試,合格者,再通過隆重的儀式才能接納入教師會,被授予教師執照。”到了現代,世界各國基本上都以法律的形式規定了高校教師的資格。在美國各州,絕大多數高校明確規定教師要有碩士以上的學位。在德國,高等學校教師有著規范嚴格的任用制度,有博士學位是高校教師必須具備的基本條件。
學術職業進入專業化階段以后,形成了職業自身獨有的價值倫理體系——在科學背后有對真理的渴求,在批判背后有對更美好事物的憧憬——如美國學者米利特在《學術共同體》一書中指出:“至少可以這么說,只有完全獻身于理念的世界,具有極強的愿望去保存、傳播和發展知識的人才有資格進入學術生活。學術職業要求它的從業者癡迷于學問.并且深刻信任理性的力量”。而這種價值倫理與教師傳統的自我犧牲、奉獻和服務精神結合在一起。進一步增強了學術職業作為一種“志業”的精神感召力量,使得學術職業擁有了較高的職業社會聲望。美國全國民意研究中心1963年的調查發現,大學教授的職業聲望僅排在最高法院法官、醫生、核物理學家、科學家、聯邦政府的內閣官員之后,而在律師、工程師之前。
盡管專業化形態是當前學術職業的主要存在形式,但學術職業的官學形態、宗師形態仍然對各國的學術職業有著深刻影響。以當代的中國學術職業為例,形式上模仿西方,而其精神實質上均打上中國歷史傳統的烙印,與西方國家的學術職業相比,學術職業官學形態的遺留特征也更加明顯。譬如說,我們的學者很難做到學術與政治、經濟無涉,甚至也從來沒有認可過與社會保持一定距離的理念。事實上,中國的學術職業一直處在社會的中心。明朝東林書院的士人們,“五四”運動的青年學生等,都顯示出中國的學術職業有著強烈的社會服務精神,或者說,從消極的層面看,更加容易受到社會變遷的影響。此外,學術職業的宗師形態也仍然對當代的學術職業有著深刻的影響,對學術權威近乎迷信的尊崇使學科領域的專家擁有了廣泛領域的發言權,甚至決策權;也使得人們在一些涉及權威的學術腐敗案件中更加憤怒,甚至影響到對學術職業整體的印象。學術職業的專業化形態,是人類在步入現代理性社會后的產物,而其歷史的官學形態和宗師形態,卻有著太多神秘的、非理性的因素,而正是這些來自歷史的混合物,使得學術職業的發展多姿多彩。而對學術職業的歷史形態研究,目的就是通過歷史分析,幫助我們觸及基礎,接觸學術職業的基本特性以及其原因和后果,從而為解決當前學術職業的問題,特別是那些淵源于民族歷史和文化傳統的問題提供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