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開國之君神話的建構與語境

摘要：《史記·高祖本紀》記載的開國之君神話，當然是超現實、超自然的，是在特定的社會政治文化語境中，按照當時的習俗、信仰，建構出來的。但這并不是說，所有的故事都是事后偽造的。故事中的某些元素，可能基于當時的客觀事實。而秦末社會政治的風云變幻，群眾尋覓真命天子的心理需求，形成了建構政治神話的豐富語境。劉邦有強烈的“預言自我實現”傾向。他以極強的自信心、敏銳的政治嗅覺、豐富的人生閱歷和圓熟的人際溝通能力，對其徒眾乃至更大范圍的群眾發出較強的心理暗示。在有意無意的心理激蕩中，一連串神話被建構出來和傳播開來，超現實、超自然的故事，獲得了現實的、俗世的生存空間，在社會和政治活動中發揮了實際的作用，參與了歷史的創造。

關鍵詞：《史記》；政治神話；劉邦；豐西斬蛇；芒碭云氣；赤帝子；白帝子；合法性論證

《史記·高祖本紀》開篇就敘述了漢代開國之君劉邦的一連串神話，即瀧川龜太郎《史記會注考證》所說，“《高祖本紀》自澤陂遇神，至芒碭云氣，皆記高祖微時符瑞”，包括：一，其母劉媼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龍)遇而感生；二，骨相風貌異于常人，例如“隆準而龍顏，美須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因而屢獲善相者贊譽；三，醉臥時其上常有龍顯現，而所光臨之酒鋪，生意也會特別旺；四，豐西澤中醉斬大蛇，時人傳說為赤帝子斬白帝子；五，當時盛傳“東南有天子氣”，故秦始皇常東游以厭之，而劉邦“即自疑”，亡匿于芒、碭山澤巖石之間，呂氏卻常常能找到他的藏身處，據說是因為“所居上常有云氣”。

對這些政治意味濃厚的神話，后世的史學家不少持懷疑態度，認為或屬刻意偽造，或屬神而化之、偽為神奇。梁玉繩指出，“《朱子語錄》以高祖赤帝子之事為虛。《續古今考》言斬蛇事是偽為神奇?！?/p>

為什么被譽為“(引)當代雅言，事無邪僻，故能取信一時，擅名千古”的史學名著《史記》，會將“荒誕無稽”的偽造或“偽為神奇”的資訊采入《高祖本紀》呢?一種解釋是司馬遷“好怪”“不察”，“不能裁之以義”，以致采“荒誕不經”之說入史。另一種解釋是這些神話本非太史公原文，疑出后人增竄。

《史記》成書于漢武帝征和二年(前91)，宣帝本始初年(前73)才開始流布。因種種政治、意識形態的障礙，在漢代流傳已難，傳本極少，其后可能有抄錯、遺失、補綴、刪改，以致在東漢時已難見司馬遷原稿面貌。問世兩千余年來，在前一千年中輾轉傳抄，在后一千年中則屢經刊刻，魯魚虛虎之誤，所在多有。也因此，通行本《史記》或其部分篇章文本的真偽、相關“作者”的身份確實是《史記》和秦漢史研究必須面對的問題。賈誼《新書·立后義》論述劉邦開國之豐功，“起于布衣而兼有天下，臣萬方諸侯，為天下辟，興利除害，寢天下之兵，天下之至德也”，沒有片言只語涉及神話符瑞。《史記·高祖本紀》敘諸侯、將相“共請尊漢王為皇帝”，其論述是“大王起微細，誅暴逆，平定四海，有功者輒裂地而封為王侯。大王不尊號，皆疑不信”。劉邦即位后，置酒雒陽南宮，與諸將討論“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項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對以“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與天下同利也。項羽妒賢嫉能，有功者害之，賢者疑之，戰勝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劉邦自己總結的成功原因是：

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饋罐，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為我擒也。

劉邦稱帝后，尊其父劉太公為太上皇，理據是“朕親被堅執銳，自帥士卒，犯危難，平暴亂，立諸侯，偃兵息民，天下大安，此皆太公之教訓也”。細玩《史記》、《漢書》文義，“教訓”云云，言不由衷。但無論如何，賈誼、諸侯將相乃至劉邦本人關于成功開國原因的論述，均只論人謀，不講天命。所以《高祖本紀》之太史公贊語，以“三王之道若循環，終而復始。周秦之間，可謂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豈不繆乎?故漢興，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得天統矣”，解釋劉邦開國之正當性?！短饭孕颉芬浴白佑鸨┡?，漢行功德；憤發蜀漢，還定三秦；誅籍業帝，天下惟寧，改制易俗”，總結劉邦的功業。由此看來，劉邦的開國神話，就算不是事后的偽造或后人的增竄，至少在西漢初年，似乎尚未成為政治和歷史編纂的主流論述。但以目前能夠掌握的傳世及出土文獻，要確認《史記·高祖本紀》中的開國之君神話屬于后人偽造或增竄，也是不可能的。

《史記》的《秦始皇本紀》、《陳涉世家》及其他一些篇章其實也載有不少神秘預言和政治神話，卻并未受到后世史家們“偽造、增竄”的質疑。陸賈《新語》：

樊將軍噲問于陸賈曰：“自古人君皆云受命于天，云有瑞應，豈有是乎?”陸賈應之日：“有。夫目瞤得酒食，燈火花得錢財，干鵲噪而行人至，蜘蛛集而百事喜。小既有征，大亦宜然。故目嘲則咒之，燈火花則拜之。干鵲噪則餒之，蜘蛛集則放之；況天下大寶，人君重位，非天命何以得之哉?瑞者，寶也，信也，天以寶為信，應人之德，故日瑞應。無天命，無寶信，不可以力取也?！?/p>

余嘉錫認為：“此所記陸賈之語，以意度之，必出于陸賈二十三篇之中，蓋就《論衡》所引觀之，知賈喜論性命鬼神之事，此條之論瑞應，與其書之宗旨體裁，正復相合也?！标戀Z《楚漢春秋》也記有范增因劉邦之“氣”似龍蛇云虎、必非人臣，建議項羽盡早誅殺的故事。而認同劉邦的領袖地位出于“天授”，非關人力的論述，在《史記》中也屢屢出現。項羽于垓下戰敗后，屢以“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天之亡我，我何渡為”自我開解。劉邦擊英布時，為流矢所中，傷病甚重，借口“吾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拒絕醫治。以此觀之，楚漢之際至西漢初年，符瑞天命觀念及開國之君神話在當時的社會政治語境和歷史論述中有著良好的孕育、生存和傳播機會，《史記》所載劉邦神話，又未必是空穴來風。

徐經指出：“自古帝王受命而興，必征引符瑞以表其靈異?！庇衢幸舱f：

《五帝紀》云，擇其尤雅者，故《唐》《虞》二紀，悉本《尚書》，高辛以上，無稽則略?！队肀炯o》，《山海經》所有怪物，不以入史。至《高帝紀》，乃有劉媼夢神、白帝化蛇之事。蓋當時方以為受命之符，不可得而削也。世以史公為好奇，過矣。

所以，《高祖本紀》采入相關神話，在當時的社會政治文化語境中實屬自然不過也不得不然的史學編纂筆法，反映的是那一特定時空中的“歷史真實”，不能因此責怪司馬遷“好奇”和“不察”。

劉邦的一連串開國神話中，最富戲劇性的當數劉媼夢神、豐西斬蛇、芒碭云氣三則。劉媼夢神脫胎自先秦、西漢初文獻中常見的氏族始祖、文化英雄感生神話，筆者曾有討論，此不贅。豐西斬蛇神話，以前的論者多糾纏于赤帝子殺白帝子的情節，爭論其與漢皇朝五德運序的關系。梁玉繩卻注意到斬蛇神話與另一個與蛇有關的流行神話之間的巧合：“晉文公之興也，蛇當道，夢天殺蛇，曰：‘何故當圣君道?’而蛇死。而漢高之興也，亦蛇當徑，斬蛇，而嫗夜哭?！笔乱娰Z誼《新書·春秋》：

晉文公出畋，前驅還白：“前有大蛇，高若堤，橫道而處。”文公曰：“還車而歸”。其御曰：“臣聞祥則迎之，妖則凌之。今前有妖，請以從吾者攻之?！蔽墓唬骸安豢伞Ｎ崧勚唬禾熳訅魫簞t修道，諸侯夢惡則修政，大夫夢惡則修官，庶人夢惡則修身。若是，則禍不至。今我有失行，而天招以妖我，我若攻之，是逆天命?！薄送硕拚＞尤?，而夢天誅大蛇，曰：“爾何敢當明君之路!”文公覺，使人視之，蛇已魚爛矣。文公大說，信其道而行之不解，遂至于伯。故曰：見妖而迎以德，妖反為福也。

劉向《新序·雜事二》所述略同，唯結尾作“未半旬，守蛇吏夢天帝殺蛇，曰：‘何故當圣君道為?而罪當死?！l夢視蛇，臭腐矣?！钡耸挛匆姟蹲髠鳌?、《史記·晉世家》記載，當是秦漢時才開始流傳?！妒酚洝じ咦姹炯o》中劉邦遇白帝子所化之蛇，與晉文公出獵路遇之巨蛇，皆屬擋道之妖征，而兩人的因應之道卻大相徑庭。劉邦奮起斬妖，晉文公則退而修政，妖孽終遭天誅。賈誼和劉向的敘述，是否隱含諷喻意味?不得而知。

梁玉繩又發現：“《宋書》‘武帝之興也，大蛇見洲里，射之而青衣搗藥。’何前后事之同也?”查《宋書》無之，事見《南史·宋本紀》上：

帝素貧，時人莫能知，唯瑯邪王謐獨深敬焉。帝嘗負刁逵社錢三萬，經時無以還，被逵執，謐密以己錢代償，由是得釋。后伐獲新洲，見大蛇長數丈，射之，傷。明日復至洲，里聞有杵臼聲，往覘之。見童子數人皆青衣，于榛中搗藥。問其故，答曰：“我王為劉寄奴所射，合散傅之。”帝曰：“王神何不殺之?”答曰：“劉寄奴王者不死，不可殺。”帝叱之，皆散，仍收藥而反。

看來，誅殺大蛇成為秦漢之際、晉宋之際反復出現的真命天子排除險阻建功立業的神話母題。

如果用俗世的、現實的眼光去審視這些神話，很容易得到與明人敖英相似的觀察：“適然遘蛇而斬之，無足怪者。若神母夜哭，神其事以鼓西行之氣耳。田單守墨而天神下降，陳勝首禍而魚腹獻書，類可概見?！被蛉鐥钛裕骸皵厣呤?，沛公自讬以神靈其身，而駭天下之愚夫婦耳。大虹大霓、蒼龍赤龍、流火之烏、躍舟之魚，皆所以兆帝王之興起者。此斬蛇之計，所由設也?！币簿褪钦f，路遇大蛇而斬之，是現實中可能發生的合理情境，至于說神母夜哭、以神靈自居，則是英雄欺人之談，神道設教的伎倆。事實上，《史記》的敘述，已為讀者提供微妙的解構暗示：劉邦從過路人(以示客觀性)那兒得知神母夜哭的情節，“乃心獨喜，自負”。這樣一種心理活動，所形容的與其說是真龍天子感應到天命攸歸時的真情流露，倒不如說更像善于利用群眾心理、準確把握時勢機遇的政治野心家的曖昧心態。“諸從者日益畏之”，則揭示出神話在實際生活中的政治影響力。

芒碭云氣神話的敘述是這樣展開的：

秦始皇帝常曰“東南有天子氣”，于是因東游以厭之。高祖即自疑，亡匿，隱于芒、碭山澤巖石之間。呂后與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問之。呂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氣，故從往常得季?！备咦嫘南病Ｅ嬷凶拥芑蚵勚嘤秸咭?。

戰國秦漢時期流行的一種占候術，叫望氣，觀察云氣以預測吉兇。秦始皇所擔心的預言“東南有天子氣”，應該源出望氣術士?！妒酚洝峭蹂袀鳌罚何鳚h初，

諸子少，乃立濞于沛為吳王，王三郡五十三城。已拜受印，高帝召濞相之，謂曰：“若狀有反相?！毙莫毣?，業已拜，因拊其背，告曰：“漢后五十年東南有亂者，豈若邪?然天下同姓為一家也，慎無反!”

《集解》裴駟案：“應劭曰‘克期五十，占者所知。若秦始皇東巡以厭氣，后劉項起東南，疑當如此耳’。如淳曰‘度其貯積足用為難，又吳楚世不賓服’?！端麟[》案：應氏之意，以后五十年東南有亂，本是占氣者所說，高祖素聞此說，自以前難未弭，恐后災更生，故說此言，更以戒濞。如淳之說，亦合事理?！彼抉R貞認為劉邦所說“漢后五十年東南有亂者”，就是從秦代“東南有天子氣”預言衍生出來的?！妒酚洝茨虾馍搅袀鳌芬楸恢G淮南王劉安語：“客謂高皇帝曰：‘時可矣’。高帝曰：‘待之，圣人當起東南間。’不一歲，陳勝、吳廣發矣?！庇纱丝芍?，“東南有天子氣”預言在秦末漢初廣泛流傳，并非史家的憑空杜撰或專為劉邦量身定制的事后諸葛亮型讖言。有趣的是，《史記》告訴讀者，劉邦聽說此預言后，“即自疑，亡匿，隱于芒、碭山澤巖石之間。”“自疑”，即自我對號入座，自認“天子氣”應于己身，顯露出一種強烈的“預言自我實現”的心理狀態。

劉邦藏匿于芒、碭山澤巖石之問，沒有固定住所，呂雉卻常能輕易找到他，據說是因為她“發現”劉邦所居上空常有云氣飄蕩。鴻門宴上范增勸項羽及早除去劉邦，說：“吾令人望其氣，皆為龍虎，成五采，此天子氣也。急擊勿失?！比绻妒酚洝泛汀冻h春秋》所敘可靠，這個神話當時應該傳播甚廣，信者頗眾?！妒酚浾x》引京房《易飛候》：“何以知賢人隱?師曰：‘四方常有大云，五色具而不雨，其下有賢人隱矣。’”以望氣占候術在秦漢之流行，對漢代人來說，呂后望云氣而得知高祖所居是合情合理的。

《史記》行文，從斬蛇后的“心獨喜，自負”，到獲知“所居上常有云氣”的“心喜”，從“諸從者日益畏之”，到“沛中子弟或聞之，多欲附者”，前后呼應。敘述雖然極簡略，豐西斬蛇、芒碭云氣神話的建構、流傳，及其對劉邦本人與豐沛子弟群體的心理影響，生動形象，躍然紙上。而字里行間所揭示的劉邦沾沾自喜的神態以及神話的政治能量，也令后世的《史記》讀者對神話的建構過程產生懷疑。明人徐孚遠就依據人情常理質問：“高祖隱處，豈不陰語呂后耶?隱而求，求而怪，皆所以動眾也。”徐經也認為劉邦和呂雉有串謀之嫌，偽造神跡，“托言以驚動沛中子弟”。與豐西斬蛇故事類似，呂雉與隱匿于山澤之間、行蹤不定的丈夫有其聯絡方法，可以不時前往探訪，是現實中可能發生的合理情境，而宣稱劉邦“所居上常有云氣”，既是對自己和丈夫的保護手段，也是神道設教的伎倆。

漢文帝“不問蒼天問鬼神”、宣室夜半前席，漢武帝“尤敬鬼神之祀”、汲汲于“三代受命，其符安在”之問，漢昭帝時有易姓改代、庶人為天子之警告。至元、成、哀、平，西漢政壇上已充斥災譴論述和集體焦慮，哀帝甚至信服夏賀良所言赤精子之讖，承認“漢家歷運中衰，當再受命”，改元、易號。西漢中后期，政治上早非布衣君臣之格局，皇室也不再具備秦漢之際“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那種豪邁氣魄。先祖的開國神話，已不僅是對輝煌往昔的集體記憶，更提升到論證統治合法性、支撐自信心的信仰層面。⑩新莽末“人心思漢”，各路反新義軍紛紛擁戴劉氏宗室成員為首領，“赤伏符”等讖書應運而出，劉邦開國神話進一步豐富化神奇化。西漢末成型、東漢初定型、隋唐以后大部散佚的緯書，其殘存佚文中，仍保留有不少這樣的新版開國神話：

一、劉媼夢神感生神話之演變，拙文《感生神話與漢代皇權正當性的論證》已有討論，不贅。

二、骨相風貌異常(“隆準而龍顏，美須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神話之演變：

《詩緯·含神霧》：“代漢者，龍顏珠額?！?/p>

《春秋·演孔圖》：“其人日角龍顏，姓卯金刀，含仁義，戴玉英，光中再，仁雄出，日月角。”

《河圖，稽命征》：“帝劉季，日角，戴北斗，胸龜背龍，身長七尺八寸，明圣而寬仁，好任主?！?/p>

《河圖，提劉篇》：“帝季，日角，載勝，斗胸，龜背，龍股，長七尺八寸，明圣而寬仁，好任主軫。”

《河圖》：“帝劉季，日角，戴勝，斗胸，龜背，龍眼，長七尺八寸，明圣而寬仁。”“期之興，天授圖，地出道，于張兵矜劉季起。”

三、豐西斬蛇神話之演變：

《春秋·合誠圖》：“水神哭，子褒衰敗?！彼尉ⅲ骸案咦鏀匕咨叨窨?，則此母水精也。”

《春秋·漢含孳》：“枉矢東流，水神哭祖龍?！?/p>

四、“東南有天子氣”和“芒碭王氣”神話之演變：

《尚書·帝命驗》：“有人雄起，戴玉英，履赤茅，祈旦失鑰，亡其金虎。東南紛紛，注精起，昌光出軫，己圖之。”鄭玄曰：“謂劉氏也，謂火精當起翼軫之野?！?/p>

另外又發展出一批新的政治預言和神話，例如：

一、“劉季當王”：

《河圖·玉英》：“劉季為天子”。

《河圖》：“期之興，天授圖，地出道，于張兵矜劉季起?！薄包S石公謂張良：讀此為劉帝師也。”“漢高祖觀汶水，見一黃釜，驚卻反?；癁橐晃?，言曰：劉季何不受河圖?”

二、“卯金刀”：

《春秋·演孔圖》：“有人卯金，興于豐，擊玉鼓，駕六龍?！薄坝腥嗣鹭S，擊玉鼓，駕六龍。”“有人卯金刀，握天鏡?！?/p>

《春秋·漢含孳》：“劉季握卯金刀，在軫北，字季，天下服。卯在東方，陽所立，仁且明。金在西方，陰所立，義成功。刀居右，字成章。刀系秦，枉矢東流，水神哭祖龍?！?/p>

三、劉邦開國之后漢皇室的命運：

《河圖·會昌符》：“漢大興之道在九世之王”。

《河圖·稽命征》：“帝劉即位，百七十年，太陰在庚辰，江充詭其變，天鳴所坼?！?/p>

《春秋·演孔圖》：“卯金刀，名為劉，中國東南出荊州，赤帝后次代周。”

《漢書·敘傳》載班彪《王命論》：

是故劉氏承堯之祚，氏族之世，著乎《春秋》。唐據火德，而漢紹之，始起沛澤，則神母夜號，以章赤帝之符……世俗見高祖興于布衣，不迭其故，以為適遭暴亂，得奮其劍，游說之士至比天下于逐鹿，幸捷而得之，不知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也……蓋在高祖，其興也有五：一日帝堯之苗裔，二日體貌多奇異，三日神武有征應，四日寬明而仁恕，五曰知人善任使……初劉媼任高祖而夢與神遇，震電晦冥，有龍蛇之怪。及其長而多靈，有異于眾，是以王、武感物而折券，呂公睹形而進女；秦皇東游以厭其氣，呂后望云而知所處；始受命則白蛇分，西入關則五星聚。故淮陰、留侯謂之天授，非人力也。

班固撰《漢書。高帝紀》，荀悅《漢紀》述西漢開國，幾乎全盤照搬《史記·高祖本紀》的神話。《漢書·高帝紀》贊曰：“漢承堯運，德祚已盛，斷蛇著符，旗幟上赤，協于火德，自然之應，得天統矣?！薄稘h紀》贊曰：“漢祖初定天下。則從火德。斬蛇著符。旗幟尚赤。自然之應。得天統矣。”

杜篤不贊成光武帝建都洛陽，上《論都賦》頌揚長安之壯觀奇偉，開篇即云：“大漢開基，高祖有勛，斬白蛇，屯黑云，聚五星于東井?！蓖醭洹墩摵狻分卸嗵幱懻搫媺羯?、豐西斬蛇、芒碭云氣、龍顏黑子等神話，稱頌劉邦稟貴命于天、漢家祥瑞盛于西周，批評龍交感生、雷雨晦冥為虛妄之言，爭辯豐西所斬之蛇當為妖而非白帝子?？兹谂c曹操書論酒之德，稱“高祖非醉斬白蛇，無以暢其靈?！?/p>

很明顯，《史記·高祖本紀》記敘的開國神話，在新末、東漢的知識界中是眾所周知的歷史常識，漢皇朝統治正當性的必備論述。甚至連劉邦“斬白蛇”的“長劍”，也被尊為國之重器，與極具傳奇色彩的秦傳國璽，并列為“乘輿所寶”?！胺{出，則多識者一人負傳國璽，操斬白蛇劍，參乘；余皆騎，在乘輿車后。”直至“晉惠帝元康五年閏月庚寅，武庫火。張華疑有亂，先固守，然后救災。是以累代異寶，王莽頭，孔子履，漢高斷白蛇劍及二百萬人器械，一時蕩盡?！必S西斬蛇神話乃至劉邦的一連串開國神話至此喪失其物質的和儀式的象征及寄托。

孫廣德指出，漢代以來歷代開國之君有神話的，算上曹丕、王莽、劉備、孫權，有二十三人，占總人數百分之九十二?！八f明了開國之君所以有神話，絕不是一件偶然的事，其中必有一番道理?！?/p>

稱《史記·高祖本紀》記載的劉媼夢神、骨相異常、豐西斬蛇、芒碭云氣等敘述為“神話”，當然是因為我們認為，這些故事是超現實、超自然的，是不可能在俗世、現實生活中發生的，這些神話是在特定的社會政治文化語境中，按照當時的習俗、文化觀念建構出來的。但這并不是說，所有的故事都是事后偽造的。故事中的某些元素，可能是當時的客觀事實。例如劉邦的骨相，也許有與眾不同之處；途中遇蛇而斬之，在現實生活中并非不可能發生；劉邦藏匿芒碭山中，也許與呂雉有秘密的聯絡方法，但為了安全，不得不假托神靈，等等?！伴_國之君能開創一個朝代，而使整個天下歸他統治，當然是不平凡的人物，必然有些與常人不同之處?！逼渫怀龅膫€人魅力和能力，可能令周圍的人感受到特殊的吸引力，從而期盼會有什么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在他的身上。而秦末社會政治的風云變幻，自古流傳的無數感生神話，戰國以來盛行的骨相、望氣方術，群眾尋覓真命天子的心理需求，形成了建構政治神話的豐富語境。與此同時，《史記·高祖本紀》所描繪的劉邦，有強烈的“預言自我實現”傾向，對自己“應運而生”衷誠信仰。在適當的語境中，以他那極強的自信心、敏銳的政治嗅覺、豐富的人生閱歷和圓熟的人際溝通能力，有能力對其徒眾乃至更大范圍的群眾發出較強的心理暗示，影響他們的行為及對自己的評價。

“神話的內容大概都有些虛構，但有神話則是千真萬確的事實；而這些事實的發生，必然有其原因，也必然有其功能”。在劉邦及其追隨者逐鹿中原的過程中，在有意無意的心理激蕩中，一連串神話建構出來并傳播開來，超現實、超自然的故事，獲得了現實的、自然的生存空間，在社會和政治活動中發揮了實際的作用，參與了歷史的創造。在這個意義上，《史記·高祖本紀》所記載的開國之君神話，從某一個側面展現了歷史的真相。

責任編輯：孫久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