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6世紀的歐洲經歷了一場普遍的貧困危機,歐洲各國政府紛紛采取了各種濟貧措施,以緩解貧困問題對社會造成的壓力,天主教城市共和國威尼斯也不例外。通過頒布濟貧法和改革“大兄弟會”等舊式救濟組織,威尼斯引導宗教慈善組織朝著世俗化方向發展,從而建立起行之有效的近代濟貧制度,有效地緩解了貧困問題造成的壓力。威尼斯的經驗表明,在推動近代早期歐洲濟貧活動世俗化的諸因素中,最重要的因素是社會環境,而非傳統上認為的宗教因素。
關鍵詞:威尼斯;貧困;濟貧
16世紀的歐洲經歷了一場普遍的貧困危機,各國政府不約而同采取各種濟貧措施,以緩解貧困問題。但爭論也一直存在,其焦點在于如何認識天主教和新教國家濟貧方式的差異。傳統觀點認為,近代早期的天主教國家在濟貧問題上依然承襲中世紀的慈善觀念,主要是通過個人“慈善”(charity)進行“元差別”救濟;而新教國家則是將濟貧問題作為社會問題來對待,世俗權威的領導和理性化的管理是新教國家在這一時期濟貧行為的主要特點。馬克斯·韋伯將這兩者之間的區別歸結于宗教原因,認為新教思想從根本上改變了時人對待貧困和濟貧問題的態度,使濟貧行為脫離慈善救濟,發展成為更具現代意義的“社會政策”(social policy)。近年來,上述觀點開始受到質疑。娜塔莉·戴維斯(Natalie Da-vis)對近代早期法國里昂地區的貧困和宗教異端問題的考察,布萊恩·普蘭(Brian Pullan)對16、17世紀威尼斯共和國的濟貧和慈善組織的研究,以及琳達·馬特茲(Linda Martz)對哈布斯堡王朝統治下的西班牙托雷多地區貧困和福利問題的探討,開始改變過去人們對天主教國家濟貧行為“一潭死水”的印象。雖然研究的國家和地區不同,但他們都指出,歐洲天主教國家在面對近代歐洲過渡時期的貧困問題時,均在不同程度上或主動或被動地進行思想觀念和政策上的調整。盡管傳統宗教思想對天主教國家的影響還存在,但具體的濟貧政策和行動已與新教國家無本質區別。目前國內的相關研究多集中于新教國家,特別是近代濟貧體系發展較為充分的英國,而對天主教國家的研究很薄弱。因此本文選取信奉天主教的意大利威尼斯城市共和國作為研究對象,結合16世紀威尼斯的貧困現象來探討其應對措施,從而有助于加深理解歐洲天主教國家的社會變革。
一
貧困問題在中世紀的威尼斯并不突出。威尼斯是當時歐洲的經濟中心,它不僅同歐洲大陸之間進行密切的貿易往來,還發展了與東方拜占庭帝國的海上貿易,特別是奢侈品貿易。發達的商業貿易促進了威尼斯共和國經濟的繁榮,同時也吸引了歐洲各個地區的人們來到威尼斯城從事商業活動。15世紀末,威尼斯貴族桑努托(Marino Sanuto)在其“威尼斯頌歌”中感嘆道:“每個人都在消費,每個人都像貴族一樣生活。盡管這座城市不生產任何作物,但它充足地供應任何你想要的貨品。這是因為商品的流通量巨大,任何東西都會從每個城市以及世界上的每個角落匯聚到這里,特別是食物。”布克哈特也將威尼斯譽為“世界的珍寶箱”。因此,中世紀威尼斯社會的貧困狀況不是很嚴重,老弱病殘和孤兒寡母是這一時期威尼斯貧困人口的主體。
但是,16世紀情況發生了變化。經歷了中世紀晚期的“封建主義危機”后,歐洲的莊園制經濟瓦解,農民在獲得人身自由的同時,也失去了在莊園制經濟下對土地的穩固占有權;16世紀農業資本主義經濟在歐洲諸國不同程度發展起來,其中英國的“圈地運動”是最為典型的表現形式。中世紀末期“黑死病”造成的歐洲人口減少嚴重地打擊了依賴農業勞動力的封建莊園制經濟。農業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導致了農民與土地的分離,大量失去土地和生活來源的農民涌向城市。城市人口的增加,雖然一方面為工商業發展提供了充足的勞動力資源,但另一方面,涌入城市和在城市間頻繁流動的失地農民也帶來了城市的貧困問題。從1500年起,城市人口壓力上升,加上糧食歉收和瘟疫頻發,貧困成為歐洲城市面臨的嚴重問題,資本主義經濟發展最為充分的意大利半島地區尤其如此。
此外,威尼斯共和國在這一時期還面臨特別的壓力。首先,葡萄牙人通過海上探險,開辟了由大西洋經好望角至印度的新航線,這使得在威尼斯經濟中占重要地位的國際貿易,特別是與遠東的香料貿易受到了嚴重威脅:地中海的國際貿易樞紐地位開始動搖,直接影響了威尼斯作為東西方貿易首要中間商的地位。其次,海外貿易的萎縮直接打擊了威尼斯最主要的工業——造船業的發展,商船艦隊的建造規模增長緩慢。根據歷史學家弗雷德里克·萊恩(Frederic Lane)的統計,威尼斯造船廠大型艦船的生產數量在15世紀50年代末(1456-1465)年均為24艘,一個世紀后(1558-1559年)生產的平均數量僅增長了約58%,為37艘。威尼斯造船業的低速發展使得造船工人和相關行業的手工業者面臨收入減少,甚至失業的困境。16世紀80年代,造船廠工人的抗議示威運動逐漸增多,他們向政府遞交請愿書,反映因收入減少所致的貧困問題。1581年12月,“約有200名工人來到總督府門前,敦促總督滿足他們的要求。他們使用粗俗和不敬的語言,使得請愿看上去更像是一種抗議”。第三,意大利戰爭,特別是1508-1516年威尼斯與“坎布拉聯盟”(the League of Cambria)之間的戰爭,直接導致威尼斯共和國自15世紀以來向歐洲大陸擴張止步不前。戰爭開始之初,“坎布拉聯盟”軍隊的強大實力使威尼斯政府不得不閉城自守。這種做法嚴重影響了威尼斯與大陸行省之間的聯系。為躲避即將到來的戰亂,威尼斯的貴族紛紛舍棄他們在大陸行省中購置的地產莊園,返回城內避難;大陸行省的難民,無論貧富,也大量涌入威尼斯城,造成城內人口壓力猛增。
1527年前后的大饑荒使得威尼斯的貧困問題日趨尖銳化。國內經濟持續衰退,貧困人口大量涌入城內。1527年夏季的暴雨和洪水幾乎使整個意大利中部和北部地區糧食歉收,這直接影響了完全依賴大陸進口的威尼斯的糧食供應,隨即導致糧食價格的大幅上漲:從1527年初至1530年春,威尼斯從帕多瓦進口的優質小麥價格由最低時的每斯塔奧(Staio)4里拉(lire)上漲至政府不得不出面制定的官方調控價格——每斯塔奧15.5里拉,上漲三倍多。與此同時,饑荒和戰爭導致的貧困難民大量涌入威尼斯,尤其是正處于戰爭恢復期的威尼斯城更是面臨了嚴重的外來人口壓力。威尼斯貴族桑努托(Ma-rino Sanuto)的日記也真實地記錄了這一時期威尼斯城所面臨的貧困危機。
饑荒、貧困、連綿的戰爭和大量無家可歸的流動人口為瘟疫的快速傳播提供了條件,除了人們所熟知的鼠疫(bubonic plague)之外,還有斑疹傷寒癥(typhus),后者因為常常爆發于饑荒之后,被時人稱之為“饑荒熱病”(famine fevers)。據統計,1456年至1528年,威尼斯共爆發大的瘟疫14次。之后的一個多世紀里,雖然大瘟疫爆發的次數開始減少,但死亡率卻大大上升:1575年至1577年的瘟疫使威尼斯人口減少了25%,1630年至1631年的大瘟疫更是使死亡率超過了30%。饑荒以及由此帶來的瘟疫,對擁擠過度的威尼斯城打擊是災難性的:瘟疫造成的高死亡率非但沒能減少貧困人口對城市的壓力,反而由于勞動力的驟減嚴重影響了威尼斯工業,特別是造船業的發展。面包等生活物資的高昂價格也完全抑制了其他經濟部門的發展,失業人口在這一時期更進一步激化了社會的貧困問題。威尼斯共和國面臨前所未有的社會動蕩。
二
作為一個天主教國家,直至15世紀末,威尼斯的濟貧方式基本上還是傳統的,屬于宗教性很強的慈善救濟。但與其他天主教國家將教會和修道院作為救濟窮人的主要慈善機構不同,威尼斯宗教慈善活動的核心是由平信徒組成的“兄弟會”(Scuola,confraternity)。
“兄弟會”是文藝復興時期威尼斯共和國最具特色的宗教聯合會,它是由世俗民眾以供奉共同的庇護圣徒的名義聚合而成的社團組織。其主要職能是宗教方面的,如舉行大型宗教儀式,集體悔罪等,但也以宗教兄弟的名義互濟互助,為貧苦的、受疾病折磨的和去世的“兄弟”提供相關的救濟、治療和喪葬等服務。在“兄弟會”發展之初,其主要收入來源是會員繳納的入會費、參加宗教活動時的慈善捐助以及去世成員捐贈的遺產。“兄弟會”成員主要由居于社會第二等級的“非貴族市民”(eittadino,civis popularis)和第三等級的手工業勞動者(artigiani,craftsmen)組成,16世紀隨著“兄弟會”勢力的不斷壯大,有些貴族(patficians)也加入其中。因此,“兄弟會”有著廣泛的社會基礎,這為它在城市公共生活中發揮重要作用提供了可能。
“兄弟會”從其誕生之初就是威尼斯社會慈善救濟的重要團體,它在指導思想上貫徹的是宗教救贖觀念,但在組織上是脫離教會直接控制的。“兄弟會”的興起源于13世紀60年代盛行于意大利地區的“自我鞭笞運動”(the great flagellant movement),因此威尼斯的“兄弟會”也被稱為“鞭笞會”(Scuole dei Battuti,‘of the beaten’)。在“兄弟會”所重視的德行中,慈善是最重要的一項。威尼斯“兄弟會”雖然是以宗教的名義形成的團體,但從其誕生之初,它就保持了完全由世俗民眾組織管理、限制教會人員加入和參與的特點。各“兄弟會”在其協會章程中明文規定教會人員的比例不能超過總成員數的5%一6%。除此之外,威尼斯的“兄弟會”還不受教會和大主教任何形式的控制與監督,“兄弟會”的最高監督和領導是威尼斯政府中“十人議會”(the Council of Ten)。
除“兄弟會”之外,16世紀之前,醫院(l'ospedale)在威尼斯也有所發展。中世紀歐洲的醫院是由教會創辦的,最初并非專門收治患病的窮人,而是對所有的窮人開放(包括流民),類似于救濟院(alms-house),后來才越來越多地具有醫療的功能。同歐洲其他國家和地區相比,中世紀威尼斯的醫院在規模上不大,數量不多,但專業特點很明顯。其中有專門收治朝圣者的醫院以及專門治療麻風病的醫院,15世紀時還修建了專門收留寡婦和被迫淪為娼妓的婦女的醫院。威尼斯政府還鼓勵城市的各種慈善團體參與醫院的創辦。除了附屬于各堂區以及修道院的救濟醫院之外,大的“兄弟會”也有對會員開放的醫院,甚至如面包師、裁縫和紡絲工人的行會(Arte)也都擁有自己的行業醫院。不過威尼斯政府出于對教會尤其是教皇國通過宗教慈善行為干涉共和國社會管理的擔心,對15世紀由方濟各教士(Observant Franciscan)發起的建立新型慈善組織——開辦大型醫院(The General Hospital)的運動并不像米蘭以及其他內陸城市一般熱心。除了于1346年由方濟各修士阿西西的皮特洛(Franciscan,FriarPietro of As-sisi)建立的保育院(Pietfi)是這一時期威尼斯規模較大的以救助和撫育孤兒和棄兒為主的醫院之外,其他的醫院規模都不大。
文藝復興時期,行會(Arte)在威尼斯的發展并不像在意大利其他城市國家如佛羅倫薩那樣充分,成為一個集經濟控制和社會管理于一體的組織。由于威尼斯的普通手工業者在作為某一職業行會的成員同時也會選擇加入某一“兄弟會”,因此“兄弟會”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行會為勞動者提供安全和保障的職能。而在這一時期威尼斯社會的實際生活中,“行會”與“兄弟會”這兩個術語也是時常交互使用的。
可見,到15世紀末,威尼斯已經存在為數不少的宗教和民間慈善濟貧機構,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威尼斯的貧困問題,但它們在濟貧方式和手段上還是受傳統宗教思想的影響,存在一些不可避免的弊端。例如,救濟行為還是主要從“施濟者”的角度出發,救濟行為的無差別性雖然一方面體現了“上帝平等的愛”,但另一方面也容易助長“受助者”習慣性的依賴;“兄弟會”的救濟對象只限于“兄弟會”內部的成員,而加入“兄弟會”又有必須是威尼斯常住居民的要求,這使得它無力解決非威尼斯市民和流動人口的貧困問題,同時很多無法繳納會費的貧困市民也無法享受救助;此外,“兄弟會”的收入來源也沒有保證,僅僅依靠會費收入和行善者不定期的捐助無法保障濟貧活動的持續性和有效性;醫院的建設和運行也具有臨時性的特點,在瘟疫時期修建的醫院無法在平時更好地提供醫療救助。威尼斯濟貧活動的宗教色彩和民間性質說明,威尼斯16世紀之前的濟貧還是“中世紀”的。這種有限規模的濟貧行為既不能徹底解決貧困問題,更難以應對嚴重的貧困危機。因此,當16世紀因多方因素導致貧困問題日趨嚴重之時,威尼斯近代意義上的濟貧體制才開始逐漸形成。
三
一般認為,對濟貧問題進行立法管理是近代政府濟貧體制建立的標志,威尼斯共和國也不例外。16世紀初,在日益嚴重的貧困危機面前,威尼斯共和國政府也通過一系列的行政立法介入貧困問題的應對之中。
事實上,15世紀末期在威尼斯頻繁爆發的瘟疫,已經使威尼斯政府開始意識到組建專門的機構來控制人口流動、避免疫情傳播的必要性。1486年,威尼斯共和國成立了一個專門的委員會負責共和國的公共健康和衛生管理,并制訂了防治瘟疫以及控制和管理乞討、流浪和賣淫等相關事務的規章條例。組成該委員會的三名衛生官員(Proweditofi alla Sanita)由元老院(the Senate)直接任命,任期一年。政府將壟斷鹽業的收入作為該委員會開展防疫和維護公共健康活動的資金。不過,這個委員會的職責在成立之初只局限于法律條例的制訂,控制流動人口對城市公共衛生安全的威脅以及打擊欺騙性行乞,并不是專職的政府濟貧機構。
16世紀威尼斯的貧困問題也已經嚴重到完全超出了“兄弟會”和其他宗教慈善團體的常規濟貧手段所能解決的范圍。威尼斯國內瀕臨失控的局面使共和國的統治階層意識到,貧困問題可能導致嚴重后果。因此,他們開始著手介入濟貧活動,將社會濟貧納入政府的領導和管理之下。威尼斯政府濟貧工作的第一步是出臺應急濟貧法規。1528年3月13日,總督顧問阿爾維斯·蒙切尼奧(Alvise Moceni-go),“四十人議會”(the Quarantia)首領喬瓦尼·埃米廉尼(Giovanni Francesco Emiliani)聯合衛生委員會官員商討打擊流民,控制疫情的具體措施。這些應急措施包括:在城市周圍建立兩三個或更多的臨時避難所,為貧困的難民提供庇護;嚴厲禁止和打擊沿街乞討的行為,如有違犯者,將被逮捕、嚴懲并驅逐出威尼斯城;各碼頭的船夫也有義務警告所有進城的人不要淪為乞丐;貧病的威尼斯居民必須進入醫院治療,但流民無權享受這項慈善服務。
這些應急措施的突出特點是打擊乞丐和“歧視”流民。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由于饑荒和瘟疫的巨大壓力使得“無差別”救濟難以為繼;另一方面,共和國政府為了有效革除傳統濟貧的弊端以求更好地解決國內貧困危機,開始拋棄“無差別”的慈善救濟,加強對社會濟貧活動控制。
為此,威尼斯政府首先加強了對各醫院,特別是各堂區醫院的控制。政府向城內所有居民征收房產或房租價格的2.5%作為“濟貧稅”,并將這項稅收收入作為醫院正常運行的開支。同時,為了保證“濟貧稅”征收的公平和公開,政府將威尼斯城的59個堂區作為基本的征收單位,各堂區推選兩名世俗代表與堂區牧師一起共同負責此項稅款的征收工作。各堂區的“濟貧稅”稅款由政府的衛生委員會官員一起統一匯總并按救助的需要分撥給各醫院。拒不繳稅或逃稅的居民,衛生委員會將其姓名記錄下來,并在逢宗教節日進行全城彌撒儀式時向公眾宣讀。這種公開的對個人名譽的羞辱使威尼斯的居民基本不敢拒繳“濟貧稅”。除了政府的這些具體措施之外,威尼斯政府還規定這些新的濟貧舉措不能影響“兄弟會”和各堂區對其轄區內的“定居窮人”(house-poor)和“羞于啟齒的窮人”(povefi vergognosi,shamefaced poor)的傳統慈善救濟。
1528年3月13日出臺的這項應急濟貧法規是威尼斯政府第一次主動介入貧困問題的應對和處理。在該法規的推動下,威尼斯的醫院發展迅速。政府雖然希望由此能減少城內的乞討者,但由于醫院在創辦之初仍采取傳統的無差別政策,一方面導致收留的貧民迅速超過醫院的規模,另一方面也使瘟疫在醫院的封閉環境內更快速地傳播。大量的窮人在醫院死亡,使得更多的窮人寧愿冒著被驅逐出城的威脅仍選擇在城內流蕩,沿街乞討。這使得政府不得不在1528年4月18日出臺補充條例,禁止醫院收留健康的窮人,不再收治非威尼斯的流浪難民。
威尼斯政府在這一時期開始在濟貧中實行區別對待的政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政府將流民和乞丐視為引起社會動蕩的不穩定因素。他們認為流民和乞丐是導致瘟疫在城內快速傳播的原因之一,同時貧困也容易使他們對社會產生不滿。事實上,威尼斯的衛生委員會不得不通過法律手段來保護圣喬瓦尼一圣保羅醫院(ss,Giovanni e Paolo)及其醫護人員不受貧困暴民的襲擊。因此,1528年的濟貧法也是政府首次用法律手段打擊和消滅行乞及流浪漢現象的嘗試。盡管這部出臺于危機時期的應急法令無法解決所有的貧困問題,但它建立的兩條原則——政府可以通過征稅的方式在困難時期集合人力、物力來共同幫助窮人;政府在危機時期的濟貧政策要體現區別性:病人優先于健康人,本國人優先于外國人。這些為后來更為完善的濟貧法所繼承。
1528年應急濟貧法令的出臺和隨后秋季的糧食豐收,在很大程度上緩解了饑荒對城市糧食供應的壓力,但爆發于1528年夏季的大瘟疫始終未能使威尼斯擺脫疾病和貧困的威脅。為了使更多受瘟疫威脅的貧苦市民能享受到政府和社會的救濟,同時將濟貧問題有效納入政府行政管理之中,威尼斯的貴族統治者們在1528年緊急法令的基礎上,在1529年4月3日制訂了更為完善和具體的濟貧法。該濟貧法的立法原則既在于宣揚上帝的慈善精神,更在于維護社會的秩序與穩定,因此威尼斯政府針對不同的貧困者采取了不同的救助手段。對外來的行乞者:“必須連同一封勸誡當地政府官員保證對其提供幫助的公函一起被遣返至其故地,并不允許他們再返回威尼斯”;對身強體壯卻執意從事欺騙性行乞(furfantaria)并不聽勸阻者:“必須被安排到各艦船的甲板上做水手,并且各船主只能給他們支付一半的薪水。海事官員(the Provveditori sopra l'Armar)和各艦船的船主不得將這些人安排到重要的艦船上,并且各艦船上的貧民人數也要控制在合理的范圍”;對有固定居所的貧弱者:“不能向國家尋求救濟,但所在堂區的神父必須保證為其提供救助”;對患病或身體殘疾的貧弱者:“必須尋求醫院或其他更好的慈善組織的救助。該措施適用于所有此類貧弱者,無論性別和年齡”;對那些無法安排從事海上作業的窮人:“首先必須防止他們去行乞,其次各區行政官員(gastaldi)以及各“兄弟會”和各行會的負責人要負責救助這些窮人。按每行業3-4名的比例,對他們進行貿易和技術的職業培訓,并提供相應的工具和報酬;對寡婦和帶小孩的婦女,如果她們愿意從事力所能及的勞動來養活自己和家庭時:“各堂區的神父和民眾代表必須保證為其提供從事勞動所需的材料;如果她們還是無法靠此生活的話,她們必須得到額外所需的救濟金。該條款也適用于那些走投無路,不得不靠行乞或讓他人為其行乞的婦女”;“所有的窮人必須盡自己最大的能力,用勞動養活自己和家庭。如果有勞動能力卻不愿從事適當工作的窮人,將被永遠驅逐出威尼斯”。1529年出臺的這一濟貧法令不僅繼續貫徹了1528年應急法規中“歧視”流民和乞丐的做法,針對不同的情況和貧困人群開展區別性的救濟,更進一步細化了這種有差別的濟貧措施。這是一種更為理性和世俗化的濟貧原則,反映了威尼斯這一時期的濟貧開始從無差別施濟的宗教慈善轉為有針對性的社會救助。
為保證上述濟貧政策的有效實施,威尼斯政府還指定專人負責監督和執行工作。政府的衛生委員會官員和大主教(the reverend Monsignor Patriarch)負責監督所有堂區的慈善和濟貧工作。各堂區神父聯合該堂區推選的兩名世俗代表具體負責將堂區內權貴們(potenti)捐助的救濟金和救濟物品以按需分配的原則救助上述居住在該堂區的窮人。除此之外,政府在這一時期繼續開征“濟貧稅”,稅率調低至個人房產或房租價格的0.8%,并在濟貧法中明確規定各堂區的“濟貧稅”收入只能用于針對該堂區貧困居民的濟貧活動。
威尼斯1529年的濟貧法將堂區作為社會濟貧的基本單位,威尼斯6個行政大區(Sestieri)內的59個堂區成為16世紀威尼斯濟貧的最基層組織。為避免出現堂區間因貧困人數多寡而產生的貧富懸殊,濟貧法還規定“各堂區要從自身財政收入條件出發,接受相應數量的貧困人口”。同時為便于各堂區更有效地掌握該區內的貧困人口狀況,濟貧法還規定“沒有所在堂區神父的書面證明,所有貧民不得擅自由一堂區遷至另一堂區”。除了堂區之外,政府在濟貧法中還積極鼓勵各宗教救濟院(religious hou-ses)、醫院、“兄弟會”以及教會的高級神職人員等宗教慈善組織和個人協助政府的濟貧工作。政府的衛生委員會官員負責監督他們的濟貧活動。同時,各堂區的神父和兩名世俗民眾代表也有權監督和檢查該堂區內的“小兄弟會”(Scuole Piccoli)和其他小的宗教慈善組織的收支管理情況,確保它們將行善者捐款的收入都有效地用于救濟該堂區的窮人。
濟貧法的頒布實施和政府對濟貧工作的有力支持有效地抑制了威尼斯日趨惡化的疫情和貧困狀況。1529年的濟貧法是威尼斯近代“世俗化”濟貧活動的開端。它不僅為威尼斯在16世紀的濟貧行為提供了一套法律框架,還將共和國政府對貧困人群的劃分標準以及從事濟貧活動的方式都以法律的形式確定下來。尤其重要的是,威尼斯政府在這一時期通過引入勞動救助的方法,嚴厲懲罰欺騙性行乞和不愿勞動的窮人。這種政策將威尼斯在16世紀的社會濟貧與傳統的宗教慈善施濟區分開來。
四
威尼斯政府嘗試通過這套濟貧法建立一套聯合社會慈善組織,特別是“兄弟會”和醫院的“自主式”社會救助體系。該濟貧法也反映了威尼斯的貴族政府在這一時期并不想建立一套“一攬子”管理機構,將社會濟貧活動全部納入政府的直接管理。相反,它允許“兄弟會”和醫院等慈善組織獨立進行社會救濟活動。政府主要起宏觀控制和監督各濟貧組織管理層的作用,并時常提醒它們對窮人和濟貧工作的責任。
16世紀濟貧政策在威尼斯的成功實施離不開政府的強力推行,同時也離不開各社會慈善組織的合作。威尼斯最有影響的宗教慈善組織“兄弟會”,在1500年以后發展成為威尼斯最重要的社會慈善團體。其中五家規模最大,成員最多的“兄弟會”被稱為“大兄弟會”(scuole Grandi)。它們在威尼斯政府的支持和控制下,成為16世紀威尼斯社會濟貧的主要力量。
“大兄弟會”成為威尼斯政府最強有力的擠貧支持者并不是偶然的,一方面,其人員來自社會不同的階層,影響面大。15世紀末米蘭駐威尼斯共和國的大使在致米蘭公爵的信中談到:“這五大兄弟會各擁有700名會員,大部分為‘非貴族’市民(popolari)、手工業者和船夫,也有貴族成員,但他們在兄弟會中并不能享受什么特權”。另一方面,各“大兄弟會”均在這一時期通過收繳會費保證了一筆固定的收入,這兩點保證了“大兄弟會”能在威尼斯的社會濟貧體制內有效地發揮作用。
同時,為了更好地控制和監督“大兄弟會”的慈善濟貧活動,使其徹底擺脫教會的控制和干預,威尼斯政府在16世紀初除了繼續加強“十人議會”的監督作用之外,還通過立法和行政手段在各“大兄弟會”建立起一套“類政府”的管理體制。通過對“大兄弟會”管理體制的改革,威尼斯政府不僅完全控制了這一慈善團體,還促成了其向社會濟貧機構的轉型,職能也從最初單純的宗教慈善救濟發展到多重的社會職能。但它在這一時期始終是共和國最有效也是最普及的社會濟貧組織。據統計,到1563年,威尼斯的六“大兄弟會”共有會員5500人,這約占威尼斯總人口數(170 000)的3.3%,占威尼斯成年男性人口(56000)的10%。考慮到這些“大兄弟會”的濟貧行為不僅涉及其成員,還惠及其家庭,那么這個比例還可能更高。除了“大兄弟會”之外,醫院在這一時期也得到了進一步發展。專業化的特點更加明顯,規模和數量也有所擴大,為威尼斯的公共衛生特別是窮人的健康做出了重要貢獻。各類醫院各司其職,針對不同的人群提供不同的醫療救助服務,如圣喬瓦尼一圣保羅醫院專門負責收治孤兒發熱和癬菌病(tegna)的貧病患者;“絕癥”醫院(the Incurabili)專門負責收治患了絕癥或性病的貧困患者;保育院(the Pieta)則專門負責收養棄嬰。
隨后的三四十年間,威尼斯民間的私人和宗教團體發起的慈善組織也迅速發展起來,成為威尼斯社會濟貧的中堅力量。在它們的影響下,這套濟貧體系還被成功推廣至威尼斯共和國的大陸各省。至1537年,威尼斯的各大陸省份均建立起自己的“兄弟會”等濟貧組織對本地的貧困居民開展救助活動。共和國的中央政府只在立法和濟貧政策上對各大陸省份進行宏觀監督和控制,具體的濟貧活動由各省自行負責。
在濟貧法的支持和規范下,威尼斯共和國在16世紀形成了一套覆蓋社會大多數居民的濟貧體系。各堂區作為基層濟貧單位,負責管理和控制各堂區貧困人口,它們是威尼斯社會濟貧最基本的環節:了解和控制貧困人口數量,對貧困人口進行定期救助,防止乞討現象出現,以及監控疫情的發生。“大兄弟會”作為最重要的社會濟貧組織,通過宗教和社會手段使貧困的成員得到經濟救助和生活上的關心。醫院和其他慈善團體也在濟貧法令的指導下發展成為更具針對性和區域性的濟貧組織,有效地推動了威尼斯濟貧體系的發展。政府除利用這些社會濟貧組織之外,仍通過法律和行政等手段打擊乞討與流民現象。這種政府領導、社會各濟貧組織層層參與負責的做法,保證了威尼斯濟貧體制的有序發展。這不僅使威尼斯政府克服了16世紀的貧困危機,更推動了其社會濟貧體系向近代轉型。
責任編輯:張乃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