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信與不信

“迷信”在當今社會已經成為過街老鼠，簡直就是愚昧、落后甚至罪惡的代名詞。然而揆諸史乘我們發現，在歷史長河中流淌不絕的“迷信”，其意義絕非“愚昧”二字就能概括的。“迷信”的核心內容—鬼神觀念，長期以來是古人認識和解釋世界的一套知識體系，對他們的“知”與“行”產生的影響無處不在，大多數中國人的行為都會自覺不自覺地受它的約束力左右。古代法官經常用“迷信”來完成一些人力所難及或者根本不能及的事，在案件偵查和平息訟爭時表現得尤為突出。從古代官民利用鬼神觀念所進行的“貓鼠游戲”中，我們也可以看出中國人對“迷信”的真實態度。

在古代司法中，由于現實可用的偵破手段極為有限，司法官員常常利用鬼神觀念來查明事實真相，這種方法就是在歷代案例集和官箴中備受推崇的“用譎”。

《折獄龜鑒》記載了這樣一個案例:宋代陳述古任浦城知縣時，有一個富人家被盜，抓到幾個人，但不知誰是罪犯。陳述古把幾個嫌疑人引到一口大鐘前說:“這是一口神鐘，能辨善惡。不是盜賊的，摸之無聲;為盜者，摸之有聲?！苯又柿艑賹Υ箸姺傧愣\告。完了之后把鐘放到一個大帷幕后面，暗中讓人在鐘上涂墨。然后“引囚以手入帷摸之。出而驗其手，皆有墨，一囚獨無墨，乃是真盜，恐鐘有聲，不敢摸者。訊之，即服”。這就是著名的“摸鐘辨盜”。陳述古利用罪犯相信“神鐘有靈”、罪犯摸上去就會響的心理，經過巧妙的設計，使其不敢去觸摸“神鐘”，從而把罪犯與無辜者區分開來。

蒲松齡《聊齋志異》里也記載了一個“用譎”的案例。學使施愚山為發現殺害胭脂之父卞牛醫的真正兇犯，將包括兇犯毛大在內的一干嫌疑人等拘至城隍廟，謂曰:“既不自招，當使鬼神指之?！庇谑亲屓擞脷秩彀殉勤驈R殿的窗戶全都堵上，使里面黑不見人;然后讓幾個嫌疑人脫去上衣，盥洗后走入大殿;將他們“系諸壁下，戒令‘面壁勿動，殺人者，當有神書其背’”，然后“喚出驗視，指毛(大)曰:‘此真殺人賊也’”!原來，“公先使人以灰涂壁，又以煙煤濯其手，殺人者恐神來書，故匿背于壁而有灰色;臨出，以手護背，而有煙色也”。

在有特定的嫌疑人時，司法官會利用老百姓敬畏鬼神的心理，借鬼神威嚇犯罪嫌疑人，以此摧垮罪犯的精神防線得到供述，從而查明案件事實。

清代著名司法官員藍鼎元在其《鹿洲公案》中記載了一個“幽魂對質”的案件。他任潮陽知縣的時候，轄區內發生了宗族械斗，導致一個叫楊仙友的人死亡。因為當時參與械斗的人員眾多，場面混亂，誰也不知道確切的兇手是誰。藍鼎元試遍了種種方法包括嚴刑訊問都沒人招供，于是在一個天氣陰晦的日子，夜深人靜之后，他把涉案人員召集起來，對他們說:“殺人償命，古今不易。汝等清夜自思，設汝被人殺死，而人不償汝命，汝為冤魂，能甘心乎?汝等所希冀徼幸，不肯招承者，以無人指質耳，我已牒城隍尊神，約于今夜二更，提出楊仙友鬼魂，與汝質對。汝等雖有百喙，亦難以掩飾矣。”于是在城隍廟里設公堂審案。藍鼎元命敲鐘擊鼓，焚香禱告，營造出一派嚴肅緊張的氣氛，接著叫楊仙友鬼魂上堂聽審。藍鼎元先向空中略問數語，然后對眾人說:“楊仙友在此，欲與汝等對質。汝等舉頭觀之，此以手捧心、血染紅衣者是也?！北娙硕继ь^而視，只有羅明珠、江子千、江立清三人低頭不看。藍鼎元見此已心中有數。他先叫羅明珠，正言道:“仙友在此，欲汝還其一命，汝尚何推諉哉!”平日牙尖嘴利的羅明珠竟戰栗不能言，供出當日真相:械斗時羅明珠將楊仙友擊傷，而致死的一刀卻是江子千砍的。藍鼎元接著審問江子千，江子千起先不承認，藍鼎元要他直接與楊仙友的鬼魂辯論。江子千心虛，唯有服罪，并供出當日指揮殺人的，實系江立清。此后，藍鼎元又以同樣的方法，讓眾人一一說出當日詳情，均與羅明珠、江子千所說的相同，于是兇手伏法。藍鼎元自己對此案的審理也大有心得。他說:“疑獄難決之處，不得不用權術。試思此案若非冤魂對質，何能使兇手伏辜?”并分析了此案最終迎刃而解的關節所在:“妙在晦夕凄風，乃冤鬼出來之時，城隍攝鬼，又是眾人所信;許多排場森森凜凜，令人毛發悚豎，而神機妙用，全在舉頭一觀。蓋罪人心虛，自然與眾不同也。”可謂深明對鬼神觀念的運用之妙!在城隍廟里審訊罪犯是古代司法中的一種常見做法。城隍神是記錄、獎懲一城之人善惡功過的陰間官員，在城隍廟里審訊，本身已含有以城隍神威懾罪犯的意義，而藍鼎元又讓被害人的幽魂來與罪犯對質，就更有利于摧垮罪犯的精神防線。

雖然在上述案件偵查中，司法官都是以“騙”的方式求得真相的，但我們不能以此責難古人。古代斷案首重口供，相比于“能忍痛者不吐實，不能忍痛者吐不實”的刑訊，“用譎”至少不會冤枉無辜。因為法官這樣做是想利用罪犯害怕鬼神的心理，誘使其做掩飾行為從而露出馬腳。無辜的人不會害怕鬼神找上門來，所以不會去掩飾;而罪犯則相反。再者，上述案件都是在刑訊無效的時候才請出鬼神的，可以說是法官查明真相的最后武器，在偵訊手段極為有限的條件下，出于打擊犯罪考慮而“用譎”，有其不得不然的原因。

元代觀音奴的行為最能體現古代法官對鬼神的真實態度—可用就用，不能用時就棄若敝屣。

《元史·觀音奴傳》記載，觀音奴任歸德知府時，有一個富商打死了人，死者的妾去告狀，官吏因為得了富商的賄賂反而把妾關了起來。死者的妻子又向觀音奴申訴，觀音奴馬上把妾放出來，并對府吏說:“我準備了祭品，你替我為此事向城隍祈禱，讓神顯靈?！庇幸粋€接受賄賂的小吏害怕了，于是出來自首，說出了事情真相。這次他用神嚇人取得了效果，但在另一個案件中就沒那么靈了。寧陵有一個豪強楊甲，長期覬覦王乙的一塊田。正值當地發生饑荒，王乙攜妻子去淮南逃荒，病死在那里。他的妻子回來之后發現那塊田已經被楊甲占據了，于是告到官府。楊甲向小吏行賄并偽造文書稱王乙在時已經把田賣給自己了。觀音奴下令到崔府君祠去審，看來又想用鬼嚇人。但楊甲卻向巫師行賄，導致審案時神靈沒起作用。觀音奴懷疑有詐，于是嚴訊巫師，得知實情后就將楊甲治罪，并令他退還田地。更絕的是，他因為神靈的“失職”而大為惱怒，就去責問神靈并拆毀了崔府君祠!這種行為首先可以表明司法官對鬼神并不像老百姓那樣虔誠信仰，而更多視為一種工具;同時我們還可以對一個與之相關的重要問題加深理解，即為什么古代統治者要通過各種手段包括法律手段來壟斷與神靈發生交往的權力，如《大明律》、《大清律例》都禁止民眾私習天文、扶鸞禱圣等，這是為了保證統治者對“天人感應”之權的壟斷，使他們可以按自己的意志解釋鬼神的意愿以威嚇民眾，維護自己的權威地位。此案中就是因為需要一個巫師作為神人溝通的中介才使得神靈沒有按照觀音奴的意思發揮作用，更證明了上述措施對統治者的必要性。

可我們要是據此說司法官員只是利用老百姓的信仰來糊弄他們、自己根本不信也似乎失之武斷。孔夫子不語怪力亂神，可他也說過“祭神如神在”、“敬鬼神而遠之”，這種有點矛盾而又曖昧不明的態度給后人留下了爭論的空間，使讀書人數千年聚訟不已。直到清代，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通過反復辯難可算是大致作了一個結論。紀昀支持了“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這種態度，即一般情況下不相信超自然力量的存在，但也絕不斷言沒有鬼神這回事，對宋儒“沒見過鬼，就說明沒有鬼”的說法嗤之以鼻，認為是膠柱鼓瑟。

大量事實表明，古代儒家化的司法官員對鬼神似乎還存在著一些顧忌。《新齊諧》記載了這樣一個案例:福建莆田王監生，素來強橫鄉里，通過偽造地契和賄賂縣令強占了張嫗的田地。張嫗心中憤怒，經常在王家門口叱罵。王監生讓人毆殺張嫗，然后騙其子來看尸體，當場將張嫗子捆起來送往官府誣告他殺了母親，數人作證，屈打成招，擬判凌遲。總督蘇昌聞而疑之，乃下令福州、泉州兩知府會審于省城隍廟。兩知府各有成見，仍照縣令所斷定罪。張嫗子受綁將出廟門，大叫:“城隍、城隍，我一家奇冤極枉，而你全無靈響，還有何面目享受祭祀!”說完，廟的兩廂突然傾倒。知府、判官們以為是廟柱年久失修，不甚介意。等到張嫗子要被牽出廟門，兩個泥塑皂吏忽然向前移動，兩根木棍擋住門，使人不能通過。觀者大嘩，兩知府亦悚然，趕忙重新審理，判決張嫗子冤，王監生則依法處置。這個案件存在荒誕不經的因素(如泥塑移動)，因此作為一個司法實踐中的案例是存在疑問的。但重要的是這樣的事情在古代士大夫的筆記、官箴乃至案例集中大量出現，表明司法官員存在這樣一種內心確信，即靈異現象的出現反映出自己的司法活動存在問題，因而對法官的是非認定肯定產生了影響，說明他們對鬼神也并非全無敬畏。

那么，小民百姓是不是就被司法官員用鬼神觀念糊弄得團團轉呢?從上述案例來看確實如此。司法官自己不信，但他知道老百姓相信，因此利用這種心理誘導當事人的行為來達到自己的目的。但是，有證據表明老百姓也不是那么傻，他們對鬼神的靈效有時也會產生懷疑。清代許奉恩《蘭苕館外集》記載:張靜山任新安知府時，有一個候選郡丞和一個老諸生爭墳地，興訟已經三十余年，但因兩家皆沒有契約文書等證據，歷任官員都擱置不理。張靜山對爭訟的雙方說:“汝兩姓各執一詞，皆近情理。所恨兩無契據耳。既思天下事，有一是必有一非，有一真必有一假，非求神示夢，究不能決。昨特沐浴齋戒，禱宿城隍廟中，果見神傳冢中人至，自稱為某某之祖，被某某誣控，求我判斷，我已許之矣。故一經明白宣示，真假既分，是非立決，此后是其子孫方準登山展祭;非其子孫即不準過問。吾思汝兩姓……皆當別祖，過此以往，不能并至其隴矣?！笨磥韽堨o山用的又是古代法官“神道設教”的常規套路，隨后觀察兩人別祖的情形，老諸生“草草三叩首畢，起身干哭，顏色忸怩，口中喃喃，不解所謂”，郡丞則“痛哭臥地，暈不能興”，感染得“斯時觀者如堵，見之無不惻然太息”。兩相對照，真偽分明，觀者“共贊郡丞為真孝子，而不直老諸生”。這個案件又是一個官員利用鬼神觀念查明真相的例子，但值得注意的不是這一點，而是郡丞在別祖之時的說辭:“子孫為祖宗興訟多年，不辭勞苦。今郡伯禱神得夢，一言判斷，究不知真偽，可否不謬。倘所夢不實，為子孫者此后不能致祭矣。興念及此，能勿悲乎!”可見，他對官員以神意斷案是存在疑問的，認為鬼神的指示也會有不實之處，比起前面幾位篤信不疑、完全被動接受官員動作的當事人，其“啟蒙”程度明顯高出了一大截。

還有一些“啟蒙”程度更高或者用官方的話說更“黠猾”的當事人則可以“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利用官員對鬼神的那么一點顧忌來達到自己的目的，這時情況整個兒反了過來。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中記載了這么一件事:唐執玉當法官時曾審理了一起殺人案，證據確鑿，兇手被判了死刑。某夜他秉燭獨坐，忽然聽到窗外有微泣聲，就讓婢女出去看看，結果婢女看了之后大叫一聲倒在地上。唐執玉親自出去一看，一個滿身血污的鬼跪在階下，向他叩頭說:“殺我的是某人，現在大人判定無辜的人有罪。我的仇報不了，死不瞑目。”唐執玉說:“知道了。”鬼就飄然而去。第二天他又提審，各個當事人和證人所供稱的死者衣著打扮都和唐執玉所見的鬼一致。于是唐執玉相信鬼所說的是真的，就把鬼指控的那人抓來判罪。其他官員感到非常奇怪，據理力爭，但唐執玉堅持“南山可移，此案不動”。有一個幕友懷疑有其他緣故，在私下里詢問原因，唐執玉就把事情原委告訴了他，幕友當時也無話可說。有天晚上幕友忽然來見，問:“那晚鬼從哪里來?又從哪里離去?”唐執玉說:“我在階下看到他，后來他翻越圍墻走了。”幕友說:“凡鬼有形而無質，去當奄然而隱，不當越墻?！庇谑莾扇说侥峭砉碓綁Φ牡胤窖惨?，雖然瓦片未裂，但那晚下雨，數重屋上都隱隱有泥跡，一直到外墻下面。幕友指著泥跡對唐執玉說:“這不是鬼，而是人?？隙ㄊ亲锓甘召I會輕功的盜賊干的。”唐執玉恍然大悟，于是仍按照原判定罪。要不是幕友心細，我們的唐法官就要中“鬼”計、辦錯案了。

從上面的“貓鼠游戲”中我們可以看出中國人對迷信“迷一半、信一半”的態度，即這些鬼神怪誕之事一半(甚至是多半)是用來迷惑別人、使別人相信的，自己僅是半信(當然也是半疑)。用官方的話講，這叫“神道設教”?！吨芤住防锩婢驼f:“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圣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這一思想的實質就是統治者和社會精英階層用鬼神來威嚇、迷惑民眾，達到治理的目的。因為民眾害怕被上天或者鬼神懲罰的心理比世俗權力和制度的制約還要有效。清乾隆四十六年，彭啟豐在為《太上感應篇注解證案匯編》作序時即指出:“世道不古，人心澆漓，禮教不能勸化，刑罰不能禁止。惟感應二字，可以動其從善去惡之良心，人即不畏王法，未有不畏鬼神者?！倍Y教、刑罰都不管用，就要把鬼神請出來嚇人了。而且把鬼神信仰作為工具來利用也是維持統治秩序成本最小、效果最好的手段。王夫之對此有很清楚的認識:“圣人以神道設教，陰以鬼來，我以神往，設之不妄，教之不勤，功無俄頃而萌消積害，圣人固不得已而用之?！薄肮o俄頃而萌消積害”一語道破這種治民手段低投入高產出的效果。所以，當犯罪嫌疑人因害怕鬼神而俯首認罪、當事人因相信鬼神而接受官員的荒誕說辭和判決時，這些深明“神道設教”的社會精英一定在因為“俺把你哄了”而偷著樂呢。由此更進一步，中國皇帝可以給神仙排座次也不會讓我們感到太多的意外—他們本來就是皇帝老兒的工具啊。那么，西方人說中國其實從來就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宗教，這也沒有冤枉我們。

(題圖:《聊齋志異·胭脂》插圖)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