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博物館內掛著一幅拓片,題名是《月牙泉懷古》,是一首樂府長詩,寫作時間不詳,下款落的是“韓錫麟”,字跡相當秀麗。月牙泉在敦煌城南約十來里,是敦煌八景之一。詩的內容頭幾句是說作者訪月牙泉和鳴沙山的經過,接著因景生情,抒發自己的感想。摘錄如下:
……雷動沙山隱有聲,半泓秋水懸月牙。人言此即古渥洼,曾出天馬貢天子。汗血流赭噴桃花,我聞斯言劇嘆息。天馬之來從西極,自古旅獒有明訓,異物何關遠人格。好事漢武開邊界,窮師直到輪臺外。貳師轉戰八千里,兵氣連云壓虜塞。沙場白骨無人收,天陰月黑鬼啾啾。萬古煙塵不得清,后人猶筑籌邊樓。區區宛馬何足數,胡神其說夸英武。可憐四海戰爭力,得不償失竟何補……
這首詩是譴責漢武帝為了取得西域天馬,窮兵黷武,派貳師將軍李廣利遠征大宛,勞民傷財,得不償失。意思是可以理解的。但看來,詩的作者對有關天馬的一些史實還弄不太清楚。
詩的作者以為月牙泉即古之渥洼水,即曾出天馬的地方。據說,以前月牙泉旁曾有輝煌的寺廟,有雕畫的廊廡,院內廊下,嵌一木牌,刻有“漢渥洼池”四字,可能這就是詩作者的依據。但這是一個誤解。(很可惜,我們這次訪問月牙泉,已經看不見寺廟了,據說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被破壞無遺。院內木牌,當然也就看不見了。)
目前考古學家公認:漢渥洼池應在古陽關遺址以東。出今敦煌縣城西南行約70公里,經過山岡上的烽火臺,有一座被沙丘掩埋的古城遺址,叫壽昌城(漢稱龍勒,唐改名壽昌)。緊靠壽昌城,有一道茂密的防沙林,穿過林帶,就是南湖公社,有四股地下泉水涌出來。這里本來地勢低洼,附近有一石壩,將涌出來的水攔成一個小湖。湖畔長著豐茂的水草,引來飲水的馬、騾和羊群。這一池洼水古代即有,在漢武帝時叫渥洼池,又叫壽昌海或壽昌湖,所謂天馬出于渥洼池的故事就發生在這里,而不是在幾十公里外的月牙泉。
據《漢書·武帝紀》元鼎四年(前113年):“秋,馬生渥洼水中。”李斐注曰:“南陽新野有暴利長,當武帝時遭刑,屯田敦煌界,數于此水旁見群野馬中有奇異者,與凡馬異,來飲此水。利長先作土人,持勒于水旁。后馬玩習,久之,代土人持勒收得其馬,獻之。欲神異此馬,云從水中出。”漢武帝十分迷信,又見此馬果然雄壯,信以為真,稱為天馬,赦暴利長無罪,迎為上客。漢武帝作《寶鼎》、《天馬之歌》,把天馬比作能驅風行云的龍,歌詞如下:“泰一況(按:泰一即天神),天馬下,沾赤汗,沫流赭,志儻,精權奇,(音躡)浮云,上馳,驅容與,(音逝)萬里,今安匹,龍為友。”
又據《史記·大宛列傳》記載:“漢武帝時得烏孫好馬,名曰天馬。及得大宛汗血馬,益壯。更名烏孫馬曰西極,名大宛馬曰天馬云。”當時作了《西極天馬之歌》。這樣,連烏孫的天馬、大宛的天馬在內,漢武帝曾經三次得到天馬。
關于漢武帝派李廣利遠征大宛取善馬一事,《史記》、《漢書》都有記載:張騫于建元三年(前138年)第一次出使西域,元朔三年(前126年)返漢,告訴漢武帝說,漢正西約萬里有一個國家,名叫大宛,“多善馬,馬汗血,其先天馬子也”。據《漢書音義》注:“大宛國有高山,其上有馬,不可得,因取五色母馬置其下,與交,生駒汗血,因號曰天馬子。”《漢書·武帝紀》太初四年“獲汗血馬來”條下注:“應劭曰:‘大宛舊有天馬種,蹋石血汗。汗從前肩出,如血。號一日千里。’師古曰:‘蹋石者,謂踢石而有跡,言其蹄堅利。’”后來又有人向漢武帝說,大宛有善馬在貳師城。武帝好馬,就派遣壯士車令等為使者拿著千金和金馬到貳師城要求和大宛王交換善馬,大宛王不肯,漢使大罵起來,還把金馬打碎,大宛王就派人把漢使殺掉。漢武帝大怒,于太初元年(前104年)派貳師將軍李廣利率步騎數萬人遠征大宛,失敗,兵力只剩下十之一二,退兵還敦煌。武帝不許進入玉門,又在全國搜羅步騎六萬多人,仍由李廣利率領,并派大量人畜力,運輸物資作后勤支援,再次遠征大宛。太初三年(前102年),圍大宛,眾貴族殺了大宛王降漢,并將馬匹一齊獻出,讓漢軍挑選,“漢軍取其善馬數十匹,中馬以下牡牝三千余匹……乃罷而歸”。
總計李廣利兩次出征大宛,歷時三四年,勞兵十余萬,死傷數萬,喪師糜餉,弄得天下騷動,滅人之國,屠人之城,只換回數十匹善馬。漢武帝的這種做法,歷來受到史家批評。《月牙泉懷古》一詩的作者對此也作出了應有的譴責,但他在史實方面有些錯誤:第一,他把月牙泉誤作出天馬的渥洼池;第二,渥洼池的天馬與大宛的天馬也有區別,但作者在詩中混在一起,沒有分別說清楚。
從以上史實我們可以看到,漢武帝十分喜愛良馬,為了獲得大宛的善馬,不惜大動干戈,勞師遠征。我想,這不能單純看做是個人的興趣愛好,恐怕應該由當時戰爭的需要來解釋。
在古代,馬匹之于戰爭,其重要性不亞于今日的坦克、裝甲車。對付善于騎射的游牧民族,更需要大量優質的戰馬。據英國的彼得·霍普科克在《絲綢路上的外國魔鬼》(甘肅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一書中考證,漢朝時中國的馬是一種現在被稱為潑里奇伐爾斯基馬的品種(Prejevalsky’s Horse)。這種馬身軀比較矮小,行走遲緩。因此,漢武帝聽張騫說大宛有高大強壯有力的天馬,大感興趣。早在李廣利伐大宛前十幾年就派使者相望于道,萬里求索,取來以裝備自己的騎兵,并改良自己的馬種。
取得西域良種的戰馬,是后代許多君王將帥西征的一個目標。如前秦建元十八年(382年),苻堅派呂光西征,其任務之一即是為保證河西戰馬的供應。呂光西征龜茲(今庫車一帶)后,在奏疏中說:“入其國城,天驥龍麟……萬計盈廄,雖伯樂復生,衛賜復出,不能辨也。”(《太平御覽》卷八九五)班師之日,又帶回龜茲戰馬萬余匹。唐太宗于馬上得天下,在邊境上遇到的又是突厥、吐蕃這樣的善于騎射的游牧民族,所以深知好馬的意義。他本人也非常愛馬,“昭陵六駿”是眾所周知的。唐太宗從各方面創造條件大力發展養馬事業。《通典》中說,唐初“僅得牝牡三千匹,徙之隴右”,這可算是唐代養馬業的開始。唐太宗除注意互通關市購馬外,還曾“命使者多赍金帛,歷諸國市良馬”(《資治通鑒》)。經過多年辛苦經營,到了唐高宗時,已是“馬至七十萬六千匹”。“天寶后,諸軍戰馬動以萬計”,被稱為“秦、漢以來,唐馬最盛”。養馬業的興旺,換來了國力的強盛,邊防的安全。“天子又銳志武事,遂弱西北蕃”(《新唐書·兵志》)。
漢朝的天馬是什么樣子,可惜我們已無從看到了。1969年10月,在甘肅武威縣雷臺附近出土的舉世聞名的足踏飛燕的青銅奔馬,造型矯健精美。它昂首嘶鳴,飛躍奔馳,軀體飽滿健壯,三足騰空,后右足輕輕踩在展翅飛翔的燕子背上,真如天馬行空,凌虛御風,所向無前。據考證這是漢朝的無名藝師的杰作,可能就是天馬精彩的模擬品吧!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