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民俗符號的當代誤讀

在文化成為軟實力和生產力的現代社會，民俗、民俗文化、民俗藝術、民俗旅游等字眼頻頻進入我們的視野，民俗不僅作為一種文化被重視，更是作為一種資源被開發，其在不斷發展的經濟社會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但是，由于人們民俗知識的不足和社會上存在的急功近利、浮躁跟風等因素，很多民俗符號在現代社會被誤讀和曲解。特別是在網絡、媒體、影視等特別發達的背景下，民俗誤讀的影響被無限地擴大了，從而對民俗的傳承發展造成了十分不利的影響。東南大學的陶思炎教授曾多次提出民俗符號被誤讀和曲解的嚴重問題，呼吁人們辨偽存真，守住真正的民俗傳統。本文即據此闡發，力圖通過具體實例，以辨民俗，以正視聽。

民俗在現代社會之所以被誤讀以及如何被誤讀，可以從三個方面來看:

潮流性問題

潮流性問題是指人們受社會大環境的影響，人云亦云，出現一種盲目跟風、以訛傳訛的趨勢，往往把潮流性現象誤作是民俗，扭曲了民俗的本意。

其一，“福”字倒貼。“福”字作為五福之首，向來為中國人所喜愛。每年春節，家家戶戶都會在門窗、櫥柜、影壁等處貼上吉祥的福字，以示新年有福氣。近些年來，社會上普遍出現一種倒貼福字的風氣，取“倒”諧音“到”，“福倒了”即“福到了”之義。其實，這是對春節貼福字的誤解。

春節貼福字的歷史并不長，它是清朝興起的民俗。當時大部分場合，福字都不會倒貼，僅有馬桶、腳盆、痰盂、尿壺等污穢之物上倒貼福字，大年初一后把污物倒掉，取污穢倒出去，福氣進家門之義。另外還有幾種情況，福字是倒貼的:一是窮困潦倒之家，二是災禍連連之家，他們為了扭轉厄運而倒貼福字。最后一種是討口彩。家中老人故意把福字倒拿，把小孩兒叫過來問福字貼得怎樣，小孩兒說“福倒(到)了”，就拿糖果塞到小孩兒嘴里獎勵，小孩兒走后再把福字正過來貼上，是為討小孩兒口彩(俗信小孩兒13歲前，尤其是9歲之前，能通神)。如果小孩兒說“福歪了”、“沒福”等話時，老人就拿草紙在小孩兒嘴上擦幾下，以示禳解。由此我們看出，福字倒貼并不適用于所有人家，而是僅局限于那些污穢的物品及需要扭轉厄運的人家。現代人倒貼福字，僅僅是為了跟風、時髦，沒有顧及到它真正的民俗內涵，因而造成了民俗符號的誤讀。

其二，喝“交杯酒”。在現代婚禮上，或者在影視作品中，我們經常看到喝交杯酒的場面，往往是新郎新娘兩臂相勾，雙目對視，一飲而盡，成為婚禮中必不可少的環節。這其中存在著極為嚴重的民俗誤讀，但是在當今社會已經很難糾正。

喝“交杯酒”在古代稱為“合巹”，是古代結婚儀式之一。即把一個匏瓜(葫蘆的一種，不供食用)分成兩半，柄端用紅線相連，新郎新娘各執一片以酒漱口。喝完后，再合在一起，成一整體，掛在婚床上，以示夫妻合二為一，不可分離。匏瓜味苦，用來盛酒必是苦酒，夫妻共飲，含有讓新郎新娘同甘共苦的深意。此外，匏是八音之一，笙竽之用，比喻音韻調和，有夫妻和合之義。到了宋代，合巹改稱“交杯酒”，新郎新娘喝交杯酒時用的是兩個普通酒杯，不再用匏爵，兩個酒杯用彩結相連，喝完后擲到婚床底下，若一仰一合，則象征男女陰陽和諧，為大吉。至于現代婚禮上的交杯酒，已經逐漸偏離了它的本義，僅成為渲染氣氛的一種方式。在歷史上，這種勾臂互飲的交杯方式，實為古代的幫會、豪俠等結義時所用，是一種信義的表達，與婚禮毫無關系。

文藝創作的誤導

文藝作品是調劑精神生活、提升文化素養的重要媒介。豐富多彩的文藝作品中包含著大量的民俗事象，為我們了解民俗社會提供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窗口。但是，在這些文藝作品中，特別是涉及古代民俗方面，存在著諸多誤解之處，而這些民俗誤讀卻隨著文藝作品的大范圍傳播影響著社會大眾。

以李少紅導演的電視連續劇《大明宮詞》為例，其中就有幾處明顯的民俗誤讀。其中一處是太平公主嫁給武攸嗣時，武府的大門上貼了一個巨大的紅雙喜。我們知道，《大明宮詞》是以唐朝為背景的，而紅雙喜的由來，傳說跟宋朝的王安石有關。也就是說，婚禮上貼紅雙喜的時間最早不過宋代，而在《大明宮詞》中武府的門上就貼上了紅雙喜，實乃是嚴重的民俗知識錯誤。此外，即便是后世的紅雙喜，也不是貼在大門上的，而是貼在內房門上、貼在婚房上的。另一處，在元宵節太平公主和她的表姐韋氏微服出宮這一段，劇中描寫長安街上人們都戴著面具、到處火樹銀花也是舛誤。元宵節是燈節，一般都有放燈的習俗，但沒有戴面具的說法。戴面具一般是除夕驅儺用的，有特定的群體，也不是人人參與的活動。另外，唐朝時還沒有發明火藥，對于元宵節火樹銀花的塑造是不合史實的。

南京曾上演過一場話劇，叫做《秦淮人家》。劇中對端午節的某些描寫也不合民俗傳統。如劇中對白描寫的端午節當天包粽子、晚上聚餐、貼掛門神等情節都是錯誤的。因為端午節是中午的節日，當然不是晚上聚餐;端午節的粽子都是在端午節前包好的，當天是不包粽子的;端午節貼掛的不是門神像，而是鐘馗和張天師像。通過這些例子我們可以看出文藝作品中確實存在著某種民俗誤讀，這種誤讀通過媒體傳播進入了千家萬戶，沖淡了民俗的真實內涵，增加了人們體認民俗傳統的難度。

外來文化沖擊

外來文化主要是指西方的基督教文化和東方的日本文化。陶思炎教授認為，西方文化中的圣誕節、情人節、萬圣節、感恩節等節日對中國文化的沖擊很小，甚至可以說是補充，因為它們很明顯就可以看出是西方的東西。而對中國文化影響最大的恰恰是東方的日本文化。日本文化源于中國，但經過自己的改造后不斷輸出到中國，這種影響很具有隱蔽性，容易使人誤認為是中國的，所以它的沖擊是最大的。從下面幾個事例中我們可以看出日本文化對我國文化的影響和滲透。

其一，在2004年和2006年南京舉辦世界歷史文化名城博覽會時，曾先后在玄武湖城墻上和中華門城墻上掛滿了成千上萬的千紙鶴。主辦方可謂用心良苦，但這其中卻存在著嚴重的文化認同錯位。紙是中國發明的，鶴文化是由中國傳到日本的，這是沒有疑問的。但折紙藝術、紙折千紙鶴卻是日本人發明的。紙折千紙鶴原先是祈禱病人早日康復的，后來也用于祈禱事情的成功，在日本十分普遍。南京作為博覽會承辦方理應推重中國文化、南京特色文化，但卻誤把日本的風俗展現出來，實在是令人尷尬。

其二，現代社會很忌諱 4這個數字，車牌號、電話號碼、門牌號等都極力避之，認為4與死諧音，不吉利。其實，把4這個數字作為兇數的信仰來自日本，傳到中國并在中國盛行不過30年時間。在日本，因為4與死發音相同，故醫院沒有4號病床、機場沒有4號跑道、監獄沒有4號囚房等等。而在中國古代恰好相反，4是個吉祥數字。如春夏秋冬之四時、東南西北之四方，四是宇宙數、吉祥數。再者，中國的成語大部分都是四字的，古時銅錢都是四字的(開元通寶、永樂通寶、康熙通寶)，還有四大發明、四大傳說、四大美女、四喜湯圓、四色糖等以四為頭的名稱，這都說明中國向來沒有對4的忌諱。現代人所表現出的對4的忌諱信仰，無疑受到了日本文化的深刻影響，在不知不覺中做了文化俘虜。

其三，近幾年的除夕夜，不少地方的寺廟都搞起了除夕撞鐘的活動，而且還進行拍賣，變成了一種帶有商業性的信仰活動。由于參加的人很多，甚至還有政府部門的參與，導致了國人誤認為除夕撞鐘是中國新年的傳統。其實不然，中國古代不僅沒有除夕撞鐘的習俗，而且還忌諱到寺廟里去。除夕撞鐘是日本人的習俗。日本人把年末的一天稱之為“大晦日”，也就是除夕日。除夕午夜，城鄉各處廟宇分別敲鐘108下，以此驅除邪惡，日本人則靜坐聆聽鐘聲，鐘聲停歇就意味新年的來到。20年前，蘇州寒山寺為了照顧日本游客，為他們舉行了撞鐘儀式，這是中國第一個除夕撞鐘的寺廟。近些年來，寺廟舉行除夕撞鐘儀式幾乎泛濫開來，再加上商業運作，模糊了這一習俗的本源，產生了很壞的影響。

本文所呈現出的民俗誤讀事例僅僅是一小部分，其他各種形式的誤讀現象還廣泛存在于我們的社會中。如徽州導游把皖南民居的美人靠說成是小姐拋繡球的地方(實為主人納涼休息的地方)，歌謠里把元宵節的主題唱成是團圓(主題為祭星)，寺廟和公園中在樹上掛紅綢和祈愿的小木牌(為日本民俗)，廣告設計作品中的民俗誤用，等等。這些不同的民俗符號誤讀給普通民眾造成了一種民俗假象，使他們在耳濡目染中偏離了真正的民俗傳統，從而對民俗文化的長遠發展造成很大的沖擊。

民俗是在一定社會氛圍中世代傳承的行為模式，它是在歷史的長河中沉淀下來的文化傳統和生活習慣，內含著一個國家和民族相對穩定的精神因子，也是保持一個國家和民族文化獨立性和文化認同的重要基礎。不可否認，民俗是不斷發展變化的，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民俗功能的消長，有些民俗要消亡，有些民俗會變異以致衍生出新的內容，這是事物發展的正常規律。但這并不意味著民俗可以被隨意地改造和解釋，民俗發展的規律不能被扭曲，本土民俗和外來民俗也要辨清。在日新月異的現當代社會，減少民俗符號的誤讀，深入了解并捍衛我們自己的民俗文化，是保持我們文化獨立性和民族特色、增強文化軟實力、實現文化強國的重要切入點。當然，這需要無數文化工作者和廣大民眾的共同努力。

作者單位:東南大學藝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