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魯迅小說《祝福》寫歲末年終祭祀,場面肅穆祥和,充滿虔誠,透盡喜氣。小說營造這么個喜氣洋洋的節(jié)日氛圍,稍施筆墨就將祥林嫂的凄婉人生襯托得越發(fā)悲涼。祥林嫂悲劇故事廣為人知,但對魯鎮(zhèn)的年終大典,就連作家張愛玲晚年也還說她不懂。可周作人卻說“年底有這祝福的風(fēng)俗的地方可能很不少”,只是有這風(fēng)俗的地方大致都在江浙,各地所稱未必都是“祝福”罷了。
清光緒四年(1878年)成書的《越諺》,是本專門研究紹興方言的書,將“祝福”記為“作?!?。周作人辨析“作”與“祝”的不同,認(rèn)為“鄉(xiāng)下讀祝字如竹,但這里特別讀如作,不過這還是祝而不是作字”,意思說字應(yīng)該寫成“?!?,但音得念為“作”(zuo)。也就是說,紹興人把“祝?!苯凶觥白鞲!?。道光十九年(1839年),上海人張春華編《滬城歲時衢歌》,稱“歲杪祀先”,上海俗謂“做年”。若按魯迅的寫法,當(dāng)然也可稱為“祝年”。此后半個世紀(jì)歐風(fēng)美雨,直到1907年李維清編《上海鄉(xiāng)土志》敘述上海歲時習(xí)俗,仍然還是臘月“望后,各以年物饋送,曰‘年禮’;以牲醴祭五祀,曰‘做年’”而未改。
歲時習(xí)俗的更易比起社會變遷,往往要緩慢許多;至于語言,更像化石般可以見證歷史?!白瞿辍焙汀白鞲!彪[約相似,表現(xiàn)了老上海和江浙在文化習(xí)俗之間的悠久聯(lián)絡(luò)。開埠前上海原僅局限于吳淞江之南一隅,所以道光前上海人常以淞南自稱。一江之隔的淞北語言風(fēng)俗和蘇州相近,卻與淞南的老城廂有許多的差異。鴉片戰(zhàn)爭之后,上海從淞南逐漸拓展到了淞北,即今蘇州河以北的地界,于是新上海話就有了淞南、淞北兩種元素。1907年,李維清仍稱年末的祭典為“做年”,而1909年出的《圖畫日報》上則呼之為“謝年”,這可謂上?!伴e話”變化的細(xì)節(jié)。
說“謝年”為吳淞江以北的蘇州方言,這可舉道光十年(1830年)刊刻的蘇州人顧祿的《清嘉錄》為證:“擇日,懸神軸、供佛馬,具犧牲糕果之屬,以祭百神。神前,開爐熾炭,俗呼圓爐炭,鑼鼓敲動,街巷相聞,送神之時多放爆仗,有單響、雙響、一本萬利等名;或有買編成百千小爆之連聲不絕者,名曰報旺鞭。謂之‘過年’,云答一歲之安,亦名‘謝年’?!薄肚寮武洝酚浀氖翘K州一帶的鄉(xiāng)風(fēng)民俗,稱歲末祭神為過年、謝年,上海的淞北一帶與蘇州毗鄰,20世紀(jì)初上海書報多用“謝年”,說明淞北民俗逐漸成為近代上海社會的主流。
江浙一帶自古都有祝福的風(fēng)俗,紹興人叫“作?!?,上海老城廂從前稱“做年”,跨過一條吳淞江(近代起稱蘇州河),名稱又變成了“過年”和“謝年”。這“謝年”和《越諺》的注釋所謂“歲暮謝年祭神祖”也是不謀而合。所不同的是蘇州人“謝年”祭的是“百神”,上海人“做年”以牲醴祭“五祀”,而《越諺》的“作?!鄙褡婕婕?。但據(jù)周作人的回憶,舉行祝福大典“照祭神的例,桌子須看木維紋橫擺,與祭祖相反,叫作橫神直祖。拜時也與祭祖不同,卻在神馬后面向外邊行禮,只拜一遍”,祭神元寶用的是金銀兩色,而祭祖只用錫箔折成的銀錠,名錁子,可見越人的作福終究以祭神為主。
不管“作福”、“做年”還是“謝年”,都是為了報答上蒼的庇佑,祈求來年的平安。然這類祭典還有個特點:各家擇日安排,早晚并不相同,正如蔡云《吳》所謂:“三牲三果賽神虔,不說賽神說過年。一樣過年分早晚,聲聲聽取霸王鞭”;周作人稱魯迅家鄉(xiāng)的年終大典“祝福”,通常安排在送灶之后至大年除夕之間;而上海老城廂“自望(十五)后至除夜,日有做年者”,其中有錢人家(或稱“素封之家”)“做年”較早。年節(jié)通常都有固定不變的日子,唯獨祝福各家則可自行擇日,其中的奧秘,《清嘉錄》似乎給了我們答案。
《清嘉錄》“過年”條曾引許慎《說文》“冬至后三戌為臘,臘祭百神”,顯然他是把江浙一帶“年終的大典”和上古的臘祭聯(lián)系在一起的。而這臘祭的日期是以干支計時推算,被設(shè)定在了冬至后的第三個戌日,于是你翻翻萬年歷就會發(fā)現(xiàn),冬至后的第三個戌日在農(nóng)歷上并非固定,上海人“自望(十五)后至除夜,日有做年者”, 可選擇的時間有半月之久,其包含“冬至后三戌”可能性自然更大??傊白瞿辍睕]有了固定的日子,也就是上古干支紀(jì)日的孑遺。
道光之前上海人“做年”不僅選擇的時間較別處隨意,場面也不及省會所在的蘇州鋪張,張春華《滬城歲時衢歌》謂“邑俗元旦以前不鳴鉦鼓,恐休戚不同,見憎于人也”,與蘇城“謝年”“鑼鼓敲動,街巷相聞”全然不同。同光之后,上海繁華已在蘇州之上,“臘祭百神”的排場怕已趕上了鑼鼓鞭炮的蘇式“謝年”,所以等到風(fēng)行一時的《圖畫日報》報道上海人的年終大典,自然也就吳儂軟語說起了“謝年”。然而上海人究竟怎么做年、謝年,文獻(xiàn)中只留下了片言只語,要想恢復(fù)這段失去的記憶,恐怕還得依靠毗鄰地區(qū)的風(fēng)俗材料補(bǔ)充,譬如祭神的供品,《清嘉錄》中就有市中賣盤龍饅頭甚是特別的記錄。饅頭比平常巨大,上面蜿蜒一條面粉制成的小龍,再用面粉摶成“瓶勝、方戟、明珠、寶錠”等,裝飾在小龍周邊,取的都是吉利的好口彩。
說起盤龍饅頭,背后還有一個有趣的傳奇故事,說是宋朝時華亭縣相公施鄂,在山里撿到個很小的蛇蛋,后來蛋里孵化出了一條小蛇,施相公就把它裝在一個竹筒里豢養(yǎng)。施相公進(jìn)考場去應(yīng)試時,那蛇自己就溜了出來乘涼。不料周圍的人看見了一位披著金甲的尊神待在施相公的屋內(nèi),他們拿著刀槍去攻擊,卻被這蛇神給打敗了。后來大家報告官府,派來的官軍也不是蛇神的對手。等施相公從考場出來,他說:“這是我的蛇,它不會傷害人的?!毕喙皇禽p輕一呼,蛇就縮小了身子鉆回了竹筒??赡钱?dāng)官的更加恐懼,說能這樣呼喚蛇神的人,還有什么不能做的。官府把養(yǎng)寵物的施相公給殺了,這下可激怒了蛇神,它給施相公復(fù)仇,一氣傷了十幾個官兵。官府無奈,只好封施為護(hù)國鎮(zhèn)海侯。鎮(zhèn)海侯愛吃饅頭,于是人們就給他做很大的巨饅去祭祀,那條蛇這才蜿蜒在饅頭上死了。蘇州地方謝年一定不忘祭祀施相公,饅頭就是為他而設(shè),只是饅頭上本應(yīng)該是蛇,后來變成了龍,這是日久沿訛的緣故。
江浙一帶的“年終大典”不單沒有了固定的日子,祭祀的究竟是哪路尊神,不同地方恐怕也是各取所需。前面所引《上海鄉(xiāng)土志》說是“以牲醴祭五祀”。1799年日本長崎地方官中川忠一派人訪問旅日華商,編了本《清俗紀(jì)聞》,書中記中國東南沿海地區(qū)民俗,說十二月十五日以后“謝神”,家家向六神及自己信奉之神供奉三牲鮮果,以酬謝一年來保護(hù)之神恩。整理這本書的日本學(xué)者注釋“六神”說是:趙玄壇、土地、青龍、利市、招財、和合。略知民俗的人都知道趙公元帥和土地老兒,而青龍、利市、招財、和合等四神,日本學(xué)者說它們出處不詳,然而青龍恐怕就是上海地區(qū)普遍信仰的施相公和他豢養(yǎng)的小青蛇,這和《清嘉錄》里的說法正好相合,靠海的江浙先民向海神祈福應(yīng)該是再合理不過的事。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xué)歷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