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現代書籍裝幀是從五四新文化運動起步的。清末民初,隨著西方印刷術的傳入、造紙技術的進步,現代書籍的印裝工藝有了很大的變化。但是,當時的出版物仍然套用中國傳統書籍的裝幀形式,書的封面顯得陳舊而呆板,改革和創新勢在必行。開拓和倡導中國現代書籍裝幀改革的領軍人物,就是新文化運動的旗手魯迅。
魯迅為中國現代書籍裝幀建立了杰出的功勛。他確立了書籍裝幀的整體理念。他重視借鑒東西方文化的精華,一方面“引入世界上燦爛的新作”,一方面“重提舊時而今日可以利用的遺產”,并融入書籍裝幀設計的領域。他認為一本書的設計,如同一件完美藝術品的完成。從封面、裝飾、插圖、開本、版式,直到字的大小、標點位置以及紙張、印刷、裝訂、價格,他一系列精辟的見解,是現代書籍裝幀藝術的寶貴遺產。魯迅培養了一批現代書籍裝幀人才。陶元慶、司徒喬、錢君、孫福熙等都是在他扶持下成長起來并取得卓著成就的書籍裝幀藝術家。魯迅還親自進行書籍裝幀的實踐,創作了多種封面,為我們展示了一個繽紛多姿的藝術世界。
中國漢字是魯迅書籍裝幀的重要元素。魯迅的書法,“熔冶篆隸于一爐,聽任心腕之交應,樸實而不拘攣,灑脫而有法度,遠逾宋唐,直攀魏晉”(郭沫若《〈魯迅詩稿〉序》)。不少封面是他題寫書名,這類作品首推《吶喊》。1923年出版的《吶喊》收入魯迅從1918年到1922年寫的短篇小說15篇。他俯視現實,掃蕩黑暗,在一間“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鐵屋子”里,發出“不能抹殺的”希望的呼號。《吶喊》第4版魯迅設計的封面滿版深紅底色,正中上方是橫長的黑色色塊。色塊內書名和作者姓名翻成陰文,橫列的“吶喊”二字像是利刀鐫刻而成,文字四周圍著同樣是陰文的細線。風格深沉雄渾,充滿力量,表現了《吶喊》“憂憤深廣”的美學格調。《熱風》則是兩個紅字印在潔白的封面上,極其簡樸而又莊重典雅。漢字在魯迅筆下變化無窮,《華蓋集續編》是美術字與手繪圖章相結合的佳作。“‘華蓋集’三個字是手寫的宋體字,端正又不失活潑,沒有了印刷體的呆板。‘魯迅’兩個字用橫寫的外文,以配合橫寫的書名。下面大面積的留白,可以認為是魯迅現代意識的體現。‘續編’二字畫成圖章一方,用紅色傾斜地印在書名之下,主從之分不言而喻。”(姜德明:《書衣百影》)印章的使用,為封面平添了金石的韻味。
魯迅一生喜愛美術,搜集研究中國古籍插圖和石刻拓本,又把它們引入書籍裝幀。《桃色的云》是俄國詩人愛羅先珂的童話集,魯迅翻譯并設計封面。白底色,上半部分的紅色帶狀紋飾,由飛鳥、人物和流云組成,有著石刻的意趣。與《吶喊》相比,同樣是紅色,沒有《吶喊》的紅的沉重,而是如朝霞紅的璀璨。左右連接的云朵,縹緲輕靈,引人遐想。圖案下方的書名和作者名,用黑色鉛字,簡潔清晰。《國學季刊》選取的是漢代畫像石刻的圖案,鋪滿整個封面,豎排的刊名由蔡元培題寫。封面與內容十分切合,洋溢著盎然的古意。《心的探險》是高長虹的詩文合集。“憤激的思路,常常在夢境和幻覺中搏擊飛翔,采取靈魂獨語、人鬼對談和潛意識倏忽滑動的表現方式。其旨趣在反抗虛偽、反抗奴性、反抗平庸,以陰森得帶有鬼氣的意象,表達對真實的痛苦的渴望。”(楊義:《中國新文學圖志》)這本書由魯迅選定,封面也是魯迅設計,書的目錄后注明:“魯迅掠取六朝人墓門畫像作書面。”圖案是挑選墓門的圖案加以組合,飛騰的龍,云間的群魔,散發著神秘和詭異,恰如原書中激蕩著的峻急的呼叫和艱澀、迷離的意象。
“拿來主義”是魯迅對中外傳統文化遺產的一貫主張,既不全盤繼承,也不一概否定。封面設計在吸收中國優秀文化遺產的同時,自然也有對異域文化的接納。蘇聯法捷耶夫的《毀滅》是表現一支游擊隊戰斗歷程的長篇小說,魯迅翻譯并出版。23開本,封面居中上方選了N.威綏斯拉夫崔夫的插圖中的一幅。原題是《游擊隊員》,我們從人物的神情可以感受到新生之前的血的洗禮的嚴峻。圖的上方是書名和西文的作者名,下方是譯者和出版者。魯迅將外國插圖用作封面的裝飾,這在現代書籍裝幀中具有開創的意義。《壁下譯叢》是魯迅在1924年到1928年之間翻譯的譯文,作者除一人為俄國人外,其余全是日本人。淺綠色底上是深綠色圖案的封面,頗有點抽象派的味道。魯迅說:“書面的圖畫,也如書中的文章一樣,是從日本書《先驅藝術叢書》上販來的,原也是書面畫,沒有署名,不知誰作,但記以志謝。”(《〈壁下譯叢〉小引》)
魯迅書籍裝幀藝術的中外交匯,可以說淵源已久。1909年,年輕的充滿少年豪情的周樹人和弟弟周作人自費在日本東京出版了譯著《域外小說集》第一、二冊,新式裝訂,毛邊,印得極為考究,但出版之后并未引起注意。幾十年后,反觀歷史,人們才看到它的不凡之處。在當時言情、冒險、偵探一類的翻譯風行,譯者卻不隨流俗,而是介紹弱小民族為人生的作品,無論是文學立場和翻譯態度都難能可貴。著名文學史家楊義在《中國新文學圖志》中高度評價《域外小說集》在晚清就預示著“五四”的價值,有難于比擬的超前性。它與內容相稱的由魯迅設計的封面,楊義同樣認為“似乎也是一個深刻的隱喻”,并唱出由衷的贊歌:
青灰色羅紗紙上,印著陳師曾依照《說文解字》的篆文樣式題寫的書名,其中把“域”寫作“或”、把“集”寫作“”,都保留住周氏兄弟聽章太炎逐字講解《說文解字》時的趣味。上方印著德國的圖案畫,一位希臘古裝的婦女、也許是繆斯在彈奏豎琴。她在綠蔭濃密山岡上,面對前方旭日朝霞和歡樂地向上飛翔的白色鳥兒,似乎沉醉在美妙的音樂聲中了。圖案與題字,交融著東方和西方的,古老和新鮮的,于古雅、凝重而充滿朝氣的情調中,令人感受到開放進取的文化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