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所謂虎文化,指特定文化傳統所形成的對虎的認識、信仰、觀念、習俗等的總稱。中國虎文化源遠流長,國人對虎的認識,大體上經歷過一個從崇拜、敬畏,到模仿、利用,再到規避和捕殺,再到珍惜和保護的漫長演變過程。
早期初民對動物的認識和表現,一般均與神話和信仰相關。神話認識的主要特征是將虎視為神物,或理解為天神下凡的化身動物。追溯其起源,大約一萬年前的黑龍江和內蒙古等地巖畫中,已經出現虎的形象。那時的人類還普遍處在以狩獵采集為生的前農業狀態,狩獵生活中常見的動物和猛獸自然成為當時人神話想象中的主要對象。華夏族進入早期農業社會之后,則有觀測天象而產生的天文神話的類比想象:東方蒼龍七宿對西方白虎七宿。簡稱左青龍右白虎。遠在六千年前的史前時代,此類造型已經得到清晰完整的呈現。如河南濮陽西水坡仰韶文化墓葬中的蚌殼堆塑的白虎對蒼龍形象。與龍虎組合相對的是南方朱雀和北方玄武,四種動物合起來構成所謂四神或四靈,標示著中國神話宇宙觀的體系建構。它們常常配套出現在各種圖像、裝飾、建筑和美術造型中,成為中國人喜聞樂見的文化模式。北京讀者可以到“古陶文明博物館”欣賞西漢時代的四神紋瓦當。更早的虎形文物,多與神話信仰相關,可以舉出安陽殷墟王陵區出土的大量商代宗教工藝品為例,如現存臺北中研院文物館的大理石雕虎人合體造型的神像,現存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庫房的婦好墓出土玉雕臥虎和青銅器虎鶚合體圈足觥。考慮到婦好為殷商晚期的王妃和女將軍,她的陪葬品中多有虎的造型是耐人尋味的。
新發現的商代甲骨文中有一類卜田獵的,其中多次記述商王獵獲虎的事件,可見進入農業社會的殷商人還保留著狩獵時代的生活習慣。而當時中原地區也繁衍生息著大量老虎。由于生態改變和人的獵殺,如今亞洲的虎巳瀕臨滅絕。
春秋戰國以下,中國的學問從官府獨自壟斷的情況下解放出來,開始向民間下移和普及。現實中的虎,以猛獸為害的真實面目出現在早期諸子的言論和著述中。《老子》中兩次提到虎,均與兕并稱。第五十章:“蓋聞善攝生者,陸行不遇兕虎。”兕即犀牛,力大而性情暴烈。兕虎并稱,顯示其對人的巨大危險性。《論語》中三次講到虎,均指現實中的虎。《季氏》篇中記載孔子和老子一樣習慣將兕虎并稱:“虎兕出于柙,龜玉毀于櫝中,是誰之過與?”《禮記·檀弓下》講述的“苛政猛于虎”故事,同樣表明虎害和虎患在當時人心目中的嚴重性。王子今教授的《秦漢時期生態環境研究》書中有專節講到秦漢兩代的虎患虎災,值得有興趣的讀者參考,也為武松打虎或“苛政猛于虎”之類的民間傳說,還原出古代真切的生態背景。
孔子說的“虎兕出于柙”,柙指牢籠。孔子生活的春秋時代,有個古邑名叫虎牢,是鄭國的屬地,舊城在今河南滎陽汜水鎮。因地形險要,歷來為軍事重鎮。虎牢一名的由來,見古書《穆天子傳》卷五:“有虎在于葭中,天子將至,七萃之士日高奔戎請生搏虎,必全之,乃生搏虎而獻之天子。天子命為柙,而畜之東虢,是日虎牢。”穆天子指西周中期的國王穆滿。他手下的猛士“七萃之士”能夠生搏老虎,并獻給國王。這樣的英雄在漢代畫像石中也有圖像敘事的生動表現。搏虎斗虎,應該是自西周到秦漢的一道官方演藝保留節目。成語中的降龍伏虎,原來不都是出于虛構。新近在河南安陽發現的疑似曹操墓,出土的石碑上刻有銘文“魏武王常所用格虎大刀”和“魏武王常所用格虎大戟”,爭論的雙方都以此為證據,推論此墓是或不是曹操墓。反對的一方理由是:身為王者的曹操,怎么會陪葬“打虎專業戶”才用的東西呢?
虎的存在雖然對人造成威脅,但是也為先民提供了模仿和利用的榜樣。按照仿生學原理而研發出來的五禽戲(亦作“五禽嬉”)就以“虎戲”為首,作為一種強身健體和增壽延年的體育健身術,相傳為漢末名醫華佗首創。他模仿五種禽獸的動作和姿態,以進行肢體的操練活動。《后漢書·方術傳下·華佗》:“佗語普曰:‘人體欲得勞動,但不當使極耳……吾有一術,名五禽之戲:一日虎,二日鹿,三日熊,四日猿,五日鳥。亦以除疾,兼利蹄足,以當導引。體有不快,起作一禽之戲,怡而汗出。因以著粉,身體輕便而欲食。”’五禽戲在后世不脛而走,流傳至今不衰。有精通一戲者,也有兼通五戲者。乃至各派武林功夫中也不乏其招式,遂成為華夏武術和養生學的一大瑰寶。唐代柳宗元《從崔中丞過盧少尹郊居》詩:“聞道偏為五禽戲,出門鷗鳥更相親。”陸龜蒙《奉和襲美贈魏處士五貺詩·烏龍養和》 :“所以親逋客,兼能助五禽。”這兩例表明五禽戲在大唐王朝的流行普及情況。清人趙翼《漫興》詩:“觀書眼漸訛三豕,導氣身將學五禽。”反映的是五禽戲在清代士人心目中之功效。
古人對虎的觀察與利用,還表現在大量辟邪消災的符號行為方面。因為虎繼熊之后成為民間信仰中的百獸之王,在《說文解字》中被定義為“山君”即山神,具有威風八面的驅邪禳解作用。建筑中的門神用虎,因為相信“畫虎于門,鬼不敢人”。晉干寶《搜神記》佚文曰:“今俗法,每以臘終除夕,飾桃人,垂韋索,畫虎于門,左右置二燈,象虎眠,以驅不祥。”隨著門神信仰一直流傳至當代,民間除夕之時仍然在門上貼虎畫,希望能夠驅鬼辟邪。隋唐之際的記錄中可見到一種叫“虎威”的民間神話信仰。認為虎身上一種骨頭,具有非同一般的作用。唐人段成式的《酉陽雜俎·毛篇》有此類記述:“虎威如乙字,長一寸,在脅兩旁皮內,尾端亦有之。佩之臨官佳;無官,人所媢嫉。”宋人黃休復《茅亭客話》一書講得更加明白:“虎有威,如乙字,長三寸許,在脅兩旁皮下。取佩之,臨官而能威眾,無官佩之,無憎疾者。”小說《兒女英雄傳》第三十一回對“虎威”有更加通俗的解釋:“大凡是個虎,胸前便有一塊骨頭,形如乙字,叫做虎威,佩在身上,專能避一切邪物。”既然如此神奇,難怪傳統文化特別看中虎形符號的消災避害功用。如古代王宮的路寢門稱為“虎門”,出兵打仗時的軍旗要畫上虎形。《釋名·釋兵》:“熊虎為旗……軍將所建,象其猛如熊虎也。”李白詩《司馬將軍歌》有句云:“揚兵習戰張虎旗,江中白浪如銀屋。”將祭祀用的酒器和禮器上刻畫出虎的形象,叫做“虎彝”。道教也用有虎形紋飾的符篥給道士們佩帶,稱為“虎箓”。《云笈七簽》說:“吐納朱氣,和平百關。身服錦帔,鳳光鸞裙。腰帶虎箓,龍章玉文。”至于民間講究的虎頭鞋、虎頭肚兜、虎頭枕等,更是五花八門,不一而足。
宋元明清時代對虎的認識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官修類書中增設了虎類的資料;二是隨著小說這種通俗文學形式日漸發達,有關虎文化的題材大量出現在筆記小說中。如清人編寫的巨型類書《淵鑒類函》就在第四百二十九卷列出虎類文獻資料。在外來的獅子和本土的虎之間,專門列出“騶虞”一項,可見在國人的博物學知識體系中,現實動物和神話動物沒有嚴格區分,二者同樣受到重視。該類書還收錄元人李俊民《宣差射虎詩》和明代沈周《虎來詩》等。蒲松齡《聊齋志異》中不僅有講述人化虎的《向杲》篇,還有講述虎化人的《趙城虎》篇。《閱微草堂筆記》中亦有《虎神》篇,可知當時文人雅士談虎的興趣,一直延續著上古的虎神話。這是中國虎文化的相關觀念自上古神話時代以來一脈相承的體現。當代人在《五代史》蜀永平三年讀到“騶虞見璧山,有二鹿隨之”的記載,可不要以為那是小說。同樣,在《明太宗實錄》中看到永樂、宣德年間三次出現白虎騶虞的記載,也不必產生福爾摩斯式的好奇。一部中國史,本來就是用神話加以編碼的。
如果要說現代人對虎有哪些不同的認識,那就是隨著西學東漸而來的科學認識。見于教科書和動物園中的動物學之標準分類:哺乳動物,貓科。還有就是地球上不同種類野生虎的命名和分布情況。由于現代以來生態環境惡化,地球上的野生動物面臨滅絕危機。中國的東北虎和華南虎也不例外。好在保護野生動物的全民意識和行動正在培育之中,黑龍江等地也出現了東北虎園林一類的人工馴化飼養虎的基地。
從認知人類學角度看,現代人對虎的認識已經大大地簡單化,除了動物學方面的科學分類與定性,別無其他。現代漢語中與此相關的字也就剩了“虎”一種。從殷商甲骨文的時代以來,與虎這種猛獸相關的漢字不在少數。最重要的是一個“虢”字和一個“虞”字。二者都曾經充當上古時期主要的姓氏名號,幾千年下來,其符號意義也就幾乎蕩然無存了。除了古文字學家之外,一般民眾早已莫名其妙了。
先看“虞”。這個字的重要性首先在于它標志一個遠古朝代——虞舜時代。在流行的俗稱夏商周三代之外,還有虞夏商周四代說。“虞”幾乎是國人歷史記憶中最早的一個王朝,其得名原因在于有虞氏。從黃帝號有熊,到舜稱有虞,名號背后隱隱約約透露著圖騰崇拜的遺跡。筆者的《熊圖騰——中華祖先神話探源》(上海文藝出版總社,2007年版)對神熊與黃帝、顓頊、鯀、禹、啟的關系作出系統探究,這里對“虞”字背后的神虎信仰略作說明。上古有“虞夏”并稱的語言習慣。將有虞氏之世和夏代看成一種文化的連續體。《禮記·表記》:“虞夏之質,殷周之文,至矣。”《國語·周語上》:“昔我先王世后稷,以服事虞夏。”劉勰《文心雕龍-才略》:“虞夏文章,則有皋陶六德。”古人心目中的第一王朝為何叫虞呢?從字形看,虞從虎旁,難道與虎神話有關?
翻閱清代學者編的《事物異名錄》,在“虎”的別稱中可以看到“騶虞”一名。其出典很早,在《詩經·召南》中有一篇詩,題目即《騶虞》。其詩云:“彼茁者葭,壹發五豝,于嗟乎騶虞。”毛傳:“騶虞,義獸也。白虎,黑文,不食生物,有至信之德則應之。”可知騶虞不是現實中的動物,而屬于神話想象的動物。在佛教傳人中國以前,本土就有這樣以不殺生為特征的虎類動物,堪稱一大奇觀吧!漢司馬相如《封禪文》有“囿騶虞之珍群,激麋鹿之怪獸”兩句,將騶虞和珍群怪獸對應起來。那么,儒家仁獸瑞獸的觀念何以青睞騶虞?唐代皮日休《相解》給出合理的答案:
夫以鳳為禽耶?鳳別仁義之禽也。以騶虞為獸邪?則騶虞仁義之獸也。
將仁義品格落實到飛禽走獸鳳凰和白虎,這顯然是儒家道德理想在動物世界中的神話投射。至于仁義之禽之獸為什么會獲此殊榮,清人錢謙益《太保曹公神道碑》的兩句話,可引來做說明:“騶虞之不殺,鳳凰之不搏,仁也。”眾所周知,老虎和鷹隼都兇猛無比。不殺不搏的騶虞和鳳凰,是華夏文化傳統為世界的神話動物園貢獻出的最佳禮品,也是以中庸和平為特色的華夏價值觀對自然狀態的猛禽猛獸加以再造的結果。應該說,這是中國虎文化最富有本土特色的一大閃光點,對于建立文明之間的國際對話及全球和諧社會理念,都大有裨益。
由于騶虞是符合儒家理想的神話動物,在周代以下的官府中,留有以它的名字命名的官職。一般特指在天子的園囿中掌鳥獸的官。《周禮·春官-鐘師》:“凡射:王,奏《騶虞》;諸侯,奏《貍首》。”賈公彥疏:“今《詩》韓魯說:騶虞,天子掌鳥獸官。”若再細分之,作為官名的騶虞可分開來解釋。“騶”字從馬,騶人與養馬御馬職務相關。“虞”字從虎,虞人與田獵事務有關。《墨子·三辯》:“周成王因先王之樂,又自作樂,命日《騶虞》。”由此判斷,騶虞這個名稱又和西周王者制禮作樂的樂曲有關。從先秦到兩漢,人們能夠如數家珍般提到該樂曲。張衡《東京賦》寫道:“禮事展,樂物具,《王夏》闋,《騶虞》奏。”《儀禮·鄉射禮》記載:“樂正東面命大師曰:‘奏《騶虞》,間若一。”’漢代以后,上古遺留下來的音樂逐漸失傳,后人也就無緣聆聽西周雅樂《騶虞》是如何優美動聽了。宋人鄭樵《(通志>總序》云:“至后漢之末,《詩》三百僅能傳《鹿鳴》、《騶虞》、《伐檀》、《文王》四篇之聲而已。”到了今天的大學課堂上,師生們所研讀的《騶虞》和Ⅸ鹿鳴》等,名義上還是詩歌,其實只不過是失落了音樂和禮儀背景的歌詞而已。
了解到騶虞神獸的周代信仰,回過頭來可解答“虞”為什么成為華夏古史第一王朝名號的疑問。許慎《說文解字》解釋“虞”字,干脆就定義為“騶虞也”。下文說:“白虎黑文,尾長于身。仁獸也,食自死之肉。”如果現實中沒有這樣的白虎,我們只能說“虞”字源于一種神話生物。郭沫若釋為想象之動物。甲骨文和金文中就有“虞”,作為族名、國名出現,并一直沿用到后代。西周初年時,相傳有虞國人和芮國人曾因爭地而訴訟,到周朝廷上請求西伯姬昌平斷。《詩·大雅·綿》“虞芮質厥成,文王厥蹶生”,講的就是這一事件。《史記·周本紀》也有記載。后人便以“虞芮”這個合成詞指能謙讓息訟者。那么,作為國名的“虞”,如果和舜的王朝同名,其間的共同象征是什么?古文字學家葉玉森的推測值得參考:
古之虞人乃掌田獵之官。獵時或被虎首以懾群獸。故其字從虎從大,大乃人形。(《說契》,《學衡》第三十一期)
進一步參照少數民族的虎面具或虎裝跳神舞,對“虞”字中隱藏的神虎信仰就可大體上還原出來了。根據中央民族大學王憲昭的博士論文《中國民族神話母題研究》,除漢族外,我國崇拜虎圖騰虎神(包括黑虎精、白虎等)的少數民族有十多個。其中較著名的有彝族和納西族。人類學家劉堯漢將彝族虎圖騰觀念同道家思想進行聯系和比較,提出過二者同為中華文明之源的判斷(劉堯漢:《中國文明源頭新探——道家與彝族虎宇宙觀》,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筆者主編的“中國生肖文化叢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8年第一版;陜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中,有曹振峰教授的《神虎鎮邪》一書。這本書和民俗學家汪玢玲的《中國虎文化》(中華書局,2007年版)同類,可作為了解中國虎文化的入門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