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浙江余姚龍泉山的南坡,有一座重檐歇山頂五開間兩層樓房,叫中天閣。中天閣始建年代不詳,光緒《余姚縣志》將其列為明代“古跡”,其名取自唐代方干《登龍山絕頂》“中天氣爽星河近”句意。這里曾是明代大儒王陽明的講學處,也是清代著名的龍山書院的舊址。
明正德十六年(1521年)九月,王陽明平定寧王叛亂后回余姚省祖塋,“久思及門”的錢德洪帶了侄子大經、應揚和鄭寅、俞大本,通過王正心通贄請見。第二天,王陽明在中天閣講學,收受弟子除錢德洪等人外,還有夏淳、范引年、吳仁、柴鳳、孫應奎、諸陽、徐珊、管州、谷鐘秀、黃文渙、周于德、楊珂等,共74人。嘉靖四年(1 525年)九月,王陽明歸姚省墓,規定以每月的初一、初八、十五、二十三為期,在中天閣進行講會活動。王陽明作《書中天閣勉諸生》,并親自書于墻壁上,“白石灰壁上公自書,筆法甚清勁”(萬歷《紹興府志·古跡志一》)。文中諄諄告誡弟子不可“離群索居”,而要持之以恒地開展“以問學為事”的講會活動,“或五六日、八九日,雖有俗事相妨,亦須破冗一會于此”,并且要求弟子“務在誘掖獎勸,砥礪切磋”,絕不能沾染粗心長傲的習氣。他寫道:“相會之時,尤須虛心遜志,相親相敬。大抵朋友之交以相下為益。或議論未合,要在從容涵育,相感以誠,不得動氣求勝,長傲遂非。務在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其或矜己之長,攻人之短,粗心浮氣,矯以沽名,訐以為直,扶勝心而行憤嫉,以圮族敗群為志,則雖日講時習于此,亦無益矣。”(光緒《余姚縣志·古跡》)中天閣講會在王陽明學說的傳播史上具有重要意義。有人認為:“這應是陽明學中最早的‘會’。而陽明的《書中天閣勉諸生》可謂陽明學最早的‘會約’。”(陳來:《明嘉靖時期王學知識人的會講活動》,《中國學術》2000年第l期)嘉靖六年,王陽明出征廣西,錢德洪與王汝中承擔紹興書院的講學活動,余姚中天閣講會由吳仁主持,“吳仁聚徒于閣中,合同志講會不輟”(《王陽明全集·年譜附錄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另外,余姚還有其他研習陽明學術的講會,增加了應元等新生力量。遠在廣西的王陽明深感快慰:“紹興書院及余姚各會同志諸賢不能一一列名字”,“余姚得應元諸友相與倡率,為益不少。近有人自家鄉來,聞龍山之講至今不廢,亦殊可喜”,“而余姚、紹興諸同志又能相聚會講,奮發興起,日勤不懈。吾道之昌,真有火燃泉達之機矣,喜幸當何如哉!”(《與錢德洪王汝中》,《王陽明全集》)王陽明去世后,可能由于弟子結廬守墓,錢德洪后來又與王畿“迭為守居”于杭州天真書院,中天閣講會似乎有所衰退。所以嘉靖十四年(1535年)冬錢德洪丁內艱歸鄉時,有與親友一起修復中天閣講會之舉。此后中天閣講會又再度興盛,即使在嘉靖十六年、十七年,明廷以查禁王陽明、湛若水“偽學”、“邪學”為名連續發動的兩次禁毀書院的運動中,陽明門人也敢于逆勢而進,在中天閣講學不輟,甚至向巡按浙江監察御史傅鳳翔提出為先師建祠的請求,且獲得成功,于嘉靖十七年在中天閣上方建造陽明祠。由王陽明開刨的中天閣講會何時衰落,現已難以考證。從萬歷《紹興府志》有關記載看,大概在萬歷初年已沒有講會活動了。因為王陽明在中天閣墻壁上所書《書中天閣勉諸生》一文,在萬歷十三年(1585年)編纂《紹興府志》前的十年還有人看見,但是似乎無人理會,所以“山僧不能護,今已重堊,字無復存矣”(萬歷《紹興府志·古跡志一》)。至明末,沈國模稱“龍山久不聚”,中天閣講會已經無法恢復了,沈氏不得不另建半霖義學以傳承陽明學術。從萬歷初山僧涂抹中天閣墻壁看,講會活動廢止后的中天閣仍為龍泉寺所有。但后來,中天閣變為了尼姑庵,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余姚知縣劉長城創辦的龍山書院,便是在作為尼寺的中天閣舊址上興建的。
龍山書院的創辦,緣于清廷的倡導,“詔天下未建書院之州縣一體興建,所以贍養士子,造就其材,異日備國家用焉”(忠滿:《龍山書院加獎碑記》,載光緒《余姚縣志·學校·書院》)。乾隆九年(1744年),知縣蔣允涒改劍江庵為信成書院,開始在余姚興辦官學化書院,但由于地勢低洼,“濱劍江,絕卑洼,三月淫潦,則師生懸釜”(李因培:《新建龍山書院碑記》,光緒《余姚縣志·學校·書院》),常常以水澇為患。乾隆二十四年,知縣劉長城選擇既有“高明爽塏”的地理環境、又有“曩日弦誦勝壤”的人文傳統的中天閣,興建龍山書院。而信成書院當時遭遇大水,劉氏便拆除該書院,移作龍山書院建筑材料。
由政府倡辦的半官辦性質,決定了龍山書院與中天閣講會有著明顯的區別。
首先,中天閣為單體建筑,從屬于龍泉寺,其講會活動毫無利益可言。而龍山書院完全獨立,建筑規模更為宏大,物質條件更為優越,且師生有一定的生活保障。
龍山書院初建時,劉氏對中天閣進行了拆屋重建,并鑿山擴大地基,占地達二畝左右,比原址擴大了一倍。建筑布局分為三個部分:中間是樓房數間,樓下作講堂,樓上用來瞻眺風景,上下左右共有方丈之室三十余間,是諸生肄業的處所;西邊有屋三間,用作山長偃息之地;東邊有屋五間,是諸生庖滔所。建筑群體“繚以周垣,高甍巨桷”,可謂規模宏大,氣勢不凡。光緒五年(1879年),知縣高桐重建書院,建有樓房五間及左右兩翼,樓上供文成神位,樓下為講堂,西邊三間平屋為劉公祠,東邊五間為庖滔。地方政府對龍山書院的物質保障非常重視。如光緒年間知縣忠滿認為財資是為善的前提條件,“人固不能無所資而為善,陸稼書先生教人讀書,謂先計恒產,非示利也,蓋恐以謀生者墮志焉”(忠滿:《龍山書院加獎碑記》)。書院的財務費用有歷經官民增置的學田作為保障。至清末,龍山書院共有學田四百零五畝余、地十六畝余、山六畝余、蕩二分,大大超過一般的民辦書院,甚至比當時的余姚縣學學田還多。縣署還特意從公款中列支一部分款項專門助供諸生生活費用。道光初年,縣令每年從羨余項目內提出二干貫分發培育學生,成為專項教育獎勵基金。可惜同治年間由于戰亂,“羨余支絀,應用浩繁”,并且鑒于“曉曉者猶視為弋利之場,營謀覬覦,轉使一二自愛之士相戒以不染指為高”的現象,縣令陳益“痛懲陋習,革除此規,特留撥五百貫在龍山書院作朔望膏火之資,程材按給”,數額銳減為原來的四分之一。后來隨著地方經濟的恢復發展,光緒十七年,縣令忠滿又向龍山書院增加款項五百貫,共計在羨余中列支一千貫,隨課支領,“詳請各憲奉行在案,并將章程條例勒石于堂”。這樣,龍山書院的教育獎勵基金又增加到原來的二分之一,并且其施行有章可循,顯得更為公開公平。(忠滿:《龍山書院加獎碑記》)從褚納新先生所藏龍山書院生員獎勵票子看,月考列為“超壹”的生員可以獲得“給獎賞飯錢票”,其列支當出于此項資金。
其次,中天閣講會純屬學者講學,主持者是王陽明及其弟子,聽講者沒有任何限制,管理相對松散。而龍山書院則是“仰承風旨”,在教育管理上相當嚴格,山長由縣令聘請,學生也需要具備一定的素質。
龍山書院的山長大多是告歸林下的知名學者或朝廷重臣,如茹蕖是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狀元,他博覽群書,善制科藝,編輯《六書略》、《七音略》,曾任山西鄉試正考官,后來官至兵部尚書。宗稷辰是道光元年(1821年)舉人,官至御史,因功加鹽運使銜。他以王陽明、劉宗周為宗,潛心學術,振勵風教,曾主講湖南、群玉、濂溪、虎溪等書院,著有《四書體味錄》、《躬恥齋文鈔》、《詩鈔》等。朱蘭是道光九年(1829年)探花,在翰林院任職十余年,曾任廣東鄉試主考官、湖北學政、侍講教習庶吉士、充講官、順天武闈鄉試副考官、庚戌科會試同考官、朝考閱卷大臣、安徽學政,著有《群籍摭聞》十二卷、《師友言行錄》五卷等,是一個“屢掌文衡”的三朝重臣和教育大家。楊泰亨是同治四年(1865年)進士,官翰林院檢討,曾兩次任湖南副考官。生平勤學好問,“工詩文,精書法”(光緒《慈溪縣志·附編》),著有《飲雪軒詩文集》,編纂光緒《慈溪縣志》。龍山書院的學生也有一定限制。從現存龍山書院童生課卷圖記和生員獎勵票子看,學生有童生、生員之分,其就讀當也有一定選拔標準。
再次,中天閣講會的內容是陽明心學的傳播與交流,是一種自由的學術活動。而龍山書院的教育內容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傳承王陽明中天閣講學的傳統,但又明顯帶有官學化傾向,以培養科舉人才為重要目標。
由于王陽明中天閣講學的傳統基因,無論是地方學官還是守令,都非常重視龍山書院對陽明心學思想的傳承。書院初建,浙江學政李因培認為,龍山書院擅地方形勝,“江山之好,城郭人民之稠密,田疇竹木之參差,數十里間無遁隱,而又晦明風雨,雜沓異變”,可以去除俗學不能開拓胸襟、發明耳目的鄙陋,可以達到“舞雩從游而有問”的境界。并且調和陽明學與朱子學,“夫文成良知之學,非竟不合朱子,各因所得力,亦如陸子靜于尊德性著力居多”,告誡諸生“吾性中高明廣大,取諸目前所見亦已矣”,希望“曩日弦誦勝壤,鐘鏞再煥”,重現王陽明中天閣講學的盛況(李因培:《新建龍山書院碑記》)。光緒五年(1879年),縣令高桐重建龍山書院,再次強調龍山書院是王陽明講學故址,要求學生不僅學習舉業文章,更要學習王陽明的心學,“諸生心文成之心,學文成之學,則文成之德之功,亦將復見于今日,當不徒以文章鳴盛已也”(高桐:《重建龍山書院碑記》,光緒《余姚縣志·學校·書院》)。各任山長也大多能在一定程度上繼承陽明心學傳統。如茹棻認為“姚江陽明先生以良知之學,接洙泗見聞之統,學術、事功炳于天壤”,把王陽明視為余姚的“先師”(茹棻:《重修姚江書院碑記》,《姚江書院志略》卷下)。宗稷辰治學也宗先賢王陽明的良知之教和劉宗周的誠意學說。但是,由于姚江書院的興建本是遵行朝廷“贍養士子,造就其材”、“備國家用”的旨意,所以教育內容與地方儒學大多一致。有人描述書院的教學情形道:“每歲縣公延請山長,諸生弦誦于此。月之朔望次日,諸生校藝,山長定其甲乙,量給貲幣有差。”(黃璋:《龍山書院續助膏火田碑記》,光緒《余姚縣志·學校·書院》)其中每月初二、十六的考試相當隆重,有時縣令親自主持,如光緒年間知縣忠滿“下車伊始,觀風之后,舉行月課,士之挾卷而來者圜列橋門”(忠滿:《龍山書院加獎碑記》)。考后名在前列者給予嘉獎,以起到對所有學生的鼓勵作用。同時,書院也重視辭賦文學,還在一定程度上受當時實學思想影響,講究經濟之學。高桐稱:“書院為培養士子之地,文學亦出其中。”(高桐:《重建龍山書院碑記》)如同治九年(1870年),掌教龍山書院的朱蘭,對富有詩賦才華的楊積芳非常賞識,經常在月考中因為其考核優秀而給予獎拔,甚至有“不圖吾目得見”的高度評價。清末天文地理學家黃炳厘為龍山書院題的聯語為“中天光日月,歷代感風云”,則帶有一定的自然科學研究意味。雖然現在無從統計龍山書院的學生情況,但從楊積芳那樣成功應舉者看,從朱蘭所謂“吾邑龍山書院最著名”(朱蘭:《文蔚書院碑記》,光緒《余姚縣志·學校·書院》)看,龍山書院當培養了不少科舉人才。
清末,書院教育已經不能適應社會發展的要求,開始向現代教育轉換。龍山書院退出了歷史舞臺,但它為余姚新式學堂的起步與發展作出了較大貢獻。如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梁弄創辦正蒙學堂,龍山書院給助學田數十畝。1954年,龍山書院主體建筑中天閣被辟為梨洲文獻館,藏有古籍27000余冊,書畫3600余件。1981年,中天閣被列為余姚縣文物保護單位,并于1986年得到重新修繕。2000年,中天閣被辟為王陽明與余姚史跡陳列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