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施是我國古代的四大美人之一,她的名字自古以來可謂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宋人張邦基說:“西施,美人也。三尺童子皆知其為越獻于吳以亡吳也。”(《墨莊漫錄》卷七《西施考》)她的故事流播極廣,至明代還被改編為昆曲《浣紗記》,說她在滅吳后與情人范蠡一同泛湖而去,成了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但歷史上果真有西施隨范蠡泛湖而去的事嗎?這種說法又是緣何而起的呢?
西施泛湖實無其事
西施的故事發生在遙遠的春秋末期。那時在我國東南沿海地區,有兩個小諸侯國——吳國和越國,兩國之間連年戰爭不斷。公元前492年,吳王夫差起兵伐越,越王勾踐兵敗被俘。勾踐夫婦到吳國去當奴仆,忍辱負重取得夫差的信任,被赦回到越國。勾踐歸國后,采用文種、范蠡之計,進獻美女給吳王夫差,用以引誘夫差沉湎酒色,而自己則發憤圖強,終于打敗吳國。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臥薪嘗膽的故事,是一段真實的歷史。
西施是春秋時越國的美女,她原是浙江諸暨苧蘿山下一個賣柴人家的女兒。傳說其美絕倫,被越王勾踐尋來獻給吳王夫差。夫差非常寵愛她,為她筑姑蘇臺。現浙江諸暨、蕭山和江蘇的蘇州,都留下了不少她的遺跡。西施本姓施,名夷光,因居住在苧蘿若耶溪之西,故稱西施,也是一個實有的歷史人物。
大凡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總會在史書上留下一些文字記載。但我們查了一下先秦和兩漢的史籍,卻發現西施與范蠡泛湖的事沒有一點記載。現存最早記錄這段歷史的文獻是《國語》。據《國語·越語·勾踐滅吳》所記,勾踐戰敗后,“越人飾美女八人,納之太宰嚭”,并沒有說美女中有西施,而且也不是獻給吳王夫差。越滅吳后,范蠡辭別勾踐,“乘輕舟以浮于五湖,莫知其所終”,也沒有說他攜西施而去。其時上距吳越爭霸的時間還不遠,史官們都不知范蠡與西施有故事,直到漢代司馬遷的筆下,依然不知西施與吳越之戰有絲毫關系。司馬遷在《史記》里幾度寫到這段歷史,一次是在《越王勾踐世家》中,寫越國戰敗后,“勾踐乃以美女、寶器,令(文)種間獻吳太宰豁”,沒有說獻西施于吳王。越滅吳后,范蠡以為勾踐這個人“可與同患,難與處安”,“乃裝其輕寶珠玉,自與其私徒屬乘舟浮海以行,終不反”,只說與他的親屬和心腹門徒一同退隱,而不是攜西施以去。另一次是在《吳太伯世家》中,越戰敗后,只說“越王勾踐率其眾以朝吳,厚獻遺之,吳王喜”,并沒有說是獻美女,更不用說獻西施了。在先秦兩漢的正史中,一直都沒有見西施之名。
但西子之美卻屢見于先秦諸子的文章中。如《孟子-離婁》:“西子蒙不潔,則人皆掩鼻而過之。”趙岐注曰:“西子,古之好女西施也。”這里的“好女”即美女。這個美女名西施,又稱西子。《莊子·天運》:“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丑人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矉其里。”這就是東施效顰典故的來源。《慎子·威德》:“毛嬙、西施,天下之至姣也。”毛嬙是我國古代的美女,《莊子·齊物論》中就說:“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還有《荀子·正論》、《管子·小稱》、賈誼《新書·勸學篇》、《淮南子·修務訓》中也都曾提到西施的名字。然諸子之書只說西施是個美女,一句也沒有說到與吳越之戰和范蠡有何關系。這說明美女西施雖實有其人,但不僅與吳越之戰無關,亦與范蠡無涉,至于二人泛湖而去更屬子虛烏有了。
首將西施與吳越之戰牽合起來,并說她隨范蠡而去的,是東漢末趙曄的《吳越春秋》和袁康的《越絕書》。《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云:“越王謂大夫種日,孤聞吳王淫而好色……乃使相者(于)國中,得苧蘿山鬻薪之女,曰西施、鄭旦,飾以羅轂,教以容步,習于土城,臨于都巷,三年學服而獻于吳。”同書《勾踐伐吳外傳》云,越滅吳后,范蠡“乃乘扁舟出三江,入五湖,人莫知其所適”。《越絕書》卷十二、卷十四也有類似的記載,不過較為簡略。這兩部書的作者與西施為同鄉,可能得之鄉里傳聞,始把西施寫入吳越之戰,將她作為一名女諜獻于吳王。但書中并無與范蠡一同泛湖的情事。這里值得一提的是,現在不少文章常引用據說是《越絕書》或《吳越春秋》中的一段話:“西施亡吳后,復歸范蠡,同泛五湖而去。”經查原書,并無此語。西施隨范蠡泛湖,只是后人的影撰,實際上并無其事。
泛湖說始于何時
在我國歷史上,西施的結局一直是一個謎。史書上只說她在吳亡后不知所終,人們同情她,關心她的命運,至唐宋時,對她的下落遂出現了許多不同的猜測,散見于一些筆記及詩詞曲中,主要有以下幾種:
一、返鄉說
公元前473年,越兵攻入吳宮時,夫差攜西施、鄭旦逃入后苑,越兵見二女燦若神女,“望而不敢侵”,她們并未遭亂兵殺害(見王嘉《拾遺記》卷三,《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042冊)。后夫差自殺,她們還活著。至于西施的下落,史書則沒有一點記載。到了唐初,詩人宋之問在《浣紗篇·贈陸上人》詩中說,她在吳亡后回到了故鄉若耶溪。詩云:“一行霸勾踐,再笑傾夫差。艷色奪人目,效顰亦相夸。一朝還舊都,靚妝尋若耶。鳥驚人松網,魚畏沉荷花。”寫西施到吳國走了一趟,笑了一笑,就使勾踐稱霸,令夫差亡國了。多年后歸來,依然落雁沉魚——很美。這是當時的民間傳說呢,還是別有所見,就不得而知了。
二、被殺說
當西施入吳時,伍子胥曾忠言進諫夫差說:“臣聞賢士國之寶,美女國之咎,夏亡以妹喜,殷亡以妲己,周亡以褒姒。”這恐怕是最早的女禍論了。自古以來美女都遭受惡名,不得善終,西施也難逃此命運。唐代詩人崔道融就曾為她鳴不平說:“宰嚭亡吳國,西施陷惡名。浣紗春水急,似有不平聲。”(《西施灘》)到了宋代,就出現了吳亡后西施被殺之說。姚寬在《西子歸宿》中引《吳越春秋》說:“吳國亡,西子被殺。”(見姚寬《西溪叢語》卷上)我們查閱《吳越春秋》,并無此語,但可以說明在宋代已出現了這種說法。與姚寬同時的董穎寫得更加具體。他在大曲道宮《薄媚·西子詞》第六支曲子《歇拍》中說,西施在滅吳后,“尚望論功,榮歸故里”,但越人怕她迷惑越王,便“從公論,合去妖類”,被自己人用絲帶勒死了,“竟殞鮫綃,香骨委塵泥”(見《全宋詞》),做了女禍論的犧牲品。還有宋羅大經《鶴林玉露》說,范蠡在滅吳后,懼西施“復以蠱吳者蠱越”,于是便“挾之以行,以絕越之禍基”。這是范蠡去越,而未嘗忘越也。后來范蠡是否殺西施沒有明說,然“挾”與“攜”,一字之差,情意迥別,仍是女禍論的翻版,且涂上了一層忠君的色彩。王荊公《宰嚭》詩云:“謀臣本自系安危,賤妾何能作禍基。但愿君王誅宰豁,不愁宮里有西施。”公正地指出吳國之亡,罪責不在西施,其見解比之道學家的羅大經高明多矣!
三、泛湖說
范蠡功成之后,為了避禍泛湖而去,這在正史上是有記載的;西施在吳亡之后,去了哪里,則未見記載。將二人牽合到一起,說他們一同泛湖而去,從現存的文獻記載來看,最早當起于陸廣微的《吳地記》。《吳地記》卷九引《越絕書》云:“西施亡吳后,復歸范蠡,同泛五湖而去。”(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87冊)這里的“復歸”,暗指西施原屬范蠡,“同泛”則表明有情人終成了眷屬,成為后來《浣紗記》的張本。但查《越絕書》并無此語,這可能是唐代民間出現了這種說法,而被《吳地記》所采納。與此同時,杜牧在《杜秋娘》詩中也說“西子下姑蘇,一舸逐鴟夷”,更擴大了這種說法的影響。史載范蠡滅吳后,“乃乘舟浮于江湖,變名易姓,適齊,為鴟夷子皮”(《史記·貨殖列傳》)鴟夷子皮是范蠡適齊后的外號。杜牧的“一舸逐鴟夷”,便被理解為是西施追隨范蠡乘扁舟泛五湖而去了,隨著詩句的流傳,這種說法傳播極廣。
至元明時,西施故事在民間已流傳了一千余年。民間流傳也是一個再創作的過程,人民群眾不忍這位絕代佳人遭受悲慘的結局,為了寄托他們的同情和愿望,不斷增飾加工,情節比史書上的記載更加豐滿。元雜劇中有關漢卿的《姑蘇臺范蠡進西施》,趙明道的《滅吳王范蠡歸湖》等,至明代有梁辰魚的《浣紗記》,汪道昆的《陶朱公五湖泛舟》等,共中影響最大的當推《浣紗記》。
《浣紗記》依據舊本改編而成,是一部長達45出的愛情悲劇。寫范蠡游苧蘿村,與西施在村頭溪水邊相遇,一見鐘情。分別時,西施贈范蠡溪紗一縷,作為定情之物。后風云突變,越國被吳國打敗,范蠡隨越王勾踐去吳為奴三年,受盡屈辱,被赦回越。范蠡犧牲個人私情,勸說西施到吳國去,臨別時將溪紗一分為二,二人各持一半。西施入吳后離間吳國君臣,三年后越國反攻,占領吳宮,夫差自殺。滅吳后,范蠡功成棄官,攜西施而去,二人在太湖舟中成婚,又取出溪紗,一同泛海而去。
《浣紗記》是第一部用昆曲演唱的傳奇。隨著昆曲興起、繁榮,其中的《拜施》、《分紗》、《進美》、《采蓮》等出,一直在舞臺上傳唱不衰,這使范蠡、西施相愛的故事廣為傳播,后來民間流傳的西施故事,即多源于此。明代學者胡應麟說:“今詩家萬口相承,即蠡無此事,難乎免矣。”(《少室山房筆叢·藝林學山七》)由此可見,泛湖說實始于唐而盛于明,是由詩歌、戲曲傳播而深入人心的。
西施死于水
西施隨范蠡泛湖而去,至明代雖盛傳一時,但沒有任何文獻根據,總是一個缺憾。明清兩代是我國考據學從萌芽到興盛的時代,這個問題引起了許多學者的興趣和關注,如楊慎、陳耀文、王世貞、胡應麟、張燧等,他們查考原書,考證事情的始末,終于發現西施是被沉水而死的,隨范蠡泛湖而去實是誤解和附會。
最早提出西施死于水的是著名學者楊慎。楊慎在明代以博洽著稱,他讀書多、見聞廣,又好疑多思、喜歡考證,他在《丹鉛總錄》卷十三“西施”條中說:
世傳西施隨范蠡去,不知所出,只因“西子下姑蘇,一舸逐鴟夷”之句而附會也。予竊疑之,未有可證以折其是非。一日讀《墨子》曰:“吳起之裂,其功也;西施之沉,其美也。”喜曰:此吳亡之后西施亦死于水,不從范蠡去之一證。墨子去吳越之世甚近,所書得其真,然猶恐牧之別有所見,后檢《修文御覽》,見引《昊越春秋一逸篇》云:“吳亡后,越浮西施于江,令隨鴟夷以終。”乃嗟曰:此事正與《墨子》合,杜牧未精審,一時趁筆之過也……既又笑曰:范蠡不幸遇杜牧,受誣千載,又何幸遇余而雪之,亦一快載!
(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55冊)
楊慎所謂的附會,是指越王進獻西施、鄭旦給吳王時,伍子胥忠言進諫被殺,吳王用鴟夷(一種做成鷗鳥形的革囊)裝著子胥的尸體,投于江中。子胥隨流揚波,依潮來往。“隨鴟夷”者,原指隨子胥。張燧在《千百年眼·西施不隨范蠡》中說:“子胥之被讒,西施(與)有力焉。子胥死,盛以鴟夷浮之于江。今沉西施干江,所以謝子胥也。”(見《四庫禁毀書叢刊》史64冊)但范蠡去越,變易姓名,自號鴟夷子皮,乘扁舟浮于江湖。至杜牧詩“西子下姑蘇,一舸逐鴟夷”,因鴟夷之相涉,流俗遂誤以胥為蠡,出現了范蠡載西施之說。這就是墮后人于疑網的原因。故明清人多認為“范蠡載西施之妄”,乃“出于杜牧之詩”(見陳絳《金罍子·越沉西施于江》,《續修四庫全書》第1124冊),這大致是不錯的。
楊慎提出“西施死于水”后,陳耀文在《正楊》中提出不同意見,認為這是楊慎杜撰古書以欺人。他說:“逸篇者,出何典記耶?”(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56冊)我們查了據法蘭西國家圖書館藏敦煌唐寫本影印的《修文(殿)御覽》(見《續修四庫全書》第1212冊),沒有找到《吳越春秋·逸篇》,這是因殘卷,《吳越春秋·逸篇》不在其中呢,還是楊慎造假欺人,難以確定。但《墨子》一書現存,在《墨子·親士篇》中有以下的話:“比干之殪,其抗也;孟賁之殺,其勇也;西施之沉,其美也;吳起之(車)裂,其事(功)也。”可以證明西施是被沉江而死的,并非欺人之談。俞弁十分贊成楊慎的說法,在《逸老堂詩話》中說:“西施之終,不見于史傳,古今成謂其從范蠡五湖之游,今乃知其終于沉,可以為西子浣千古之冤矣。墨子,春秋末人,其所言當信。”(見《歷代詩話》卷下)墨子與西施生活的年代相近,他的記載應是最得其真,也是最可信的。
同時,這也不是孤證。在唐代與泛湖說并傳的就有沉水一說。如皮日休《館娃宮懷古》:“不知水葬歸何處?溪月彎彎欲效顰。”李商隱《景陽宮井》:“惆悵吳王宮外水,濁泥猶得葬西施。”《失題》:“莫將越客千絲網,網得西施別贈人。”可見言西施被沉于水的不止墨子一人。后來元人雜劇中有《范蠡沉西施》、《浮西施》等,都是演范蠡沉西施于湖的故事,《倒西施》還說范蠡親手殺了西施,斷所贈紗,數其罪,盛以革囊而沉于太湖之淵。明清小說中,馮夢龍的《東周列國志》和艾衲居士的《豆棚閑話》中也都以西施沉水作為結束。至清代,一些搞考證的學者遂都認為西施是死于水的。如杭世駿在《訂訛類編》卷二《西施無泛湖事》中說:“升庵引《墨子》及皮、李詩,以證西施之沉江,確不可易。至杜牧詩有一‘舸’字,明系誤用,不得為之曲解也。”從文獻根據和致誤原因來看,西施死于水是確鑿無疑的,這也從反面證明了泛湖說是不可信的。
盡管如此,西施隨范蠡而去一說,依然受群眾歡迎,廣為流傳。這固然是因為人民群眾同情西施,不忍讓她去死,同時作為文學作品看,“作隨蠡去更好,更有趣,沉江何益也”(張燧:《千百年眼·西施不隨范蠡》)。還有人認為“英雄美女,攜手天涯,真是太理想了”,寫西施被殺,“這實在是很煞風景的話”(止庵:《如面談·西施的結局》)。但歷史就是歷史,歷史上的西施卻并無與范蠡泛湖而去的事,我們應將歷史與文學區分開來。